张 艳
(淮海工学院 国际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5)
威廉·福克纳是美国现代经典作家之一,他将自己的写作植根于密西西比州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土地”上,再现了美国南方的兴衰荣辱,成为“那一地区良知的代表”[1]161。作为“约克那帕塔法”世系小说的核心著作之一,《八月之光》刚出版时并未受到高度关注,自从作者于1949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以来,文评界对该作品的研究热度才随着对作家研究的升温而逐年增加。
迄今为止,对该小说的研究几乎涵盖了所有重要的文学理论视角,从最初的身份聚焦、女性批评到对其作品普世价值的挖掘以及自然生态书写等方面的关注,逐渐形成广泛而纵深的研究态势,可见其文本在新的语境下具有意义不断衍生和增值的可能性。在后现代主义视阈下,通过分析《八月之光》的写作表征,探讨了福克纳写作中的后现代精神特质。
《八月之光》里,福克纳第一次对种族问题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探索。通过戏剧化地塑造乔克里斯默斯这个身份处于悬疑状态的经典黑白混血儿形象,福克纳意识到种族身份不过是一个文化虚构的产物而已。乔的血统不确定性是福克纳的点睛之笔,作品中没有一处文字明确说明乔是黑人还是白人,作者曾经这样评价乔的身份:“我认为他的悲剧在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是白人或是黑人,因此他什么都不是。”[2]118乔“白皮肤黑鬼”的双重形象成为对同质的南方社会文化体构成巨大威胁的异质元素,最终难逃以外祖父和养父等为代表的象征性父亲的阉割和残害。
乔的外祖父海因斯博士是一个狂热的种族主义者,他单凭一己之臆断,认为乔的父亲是个黑人而枪杀了他。之后,海因斯誓将毁灭乔作为“上帝的意旨”,在圣诞节前夜将刚出生的乔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并化身为看门人,到处散布说乔是“黑鬼”。在这位象征性父亲的“凝视”下,血统危机开始折磨乔,迫使他开始形成了分裂的人格。离开孤儿院后,乔在披着神圣外衣的冷酷的养父迈克伊琴的严苛管束下开始学习加尔文教义,最终形成了扭曲的清教主义世界观。可见,海因斯和迈克伊琴这些恶魔式的父亲“成为以宗教狂热和种族仇恨为特点的惩罚性的规训场所”[3]170。在父亲之法的浸染下,乔对种族主义传统和清教观念加以内化,最终也成了白人至上主义者,而他“企图在种族主义的框架内解答自己是白人还是黑人这个永远也解答不了的谜”[4]339,最终也以失败告终。
此外,南方话语在乔的主体建构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现代主义认为,人是主动的言说者。在后现代主义视阈下,人变成了话语建构的客体对象。到了五岁能开始简单思维的时候,乔便无可挽回地置身于语言符号这张无形大网的异化之中,“白面黑鬼”和“魔鬼,撒旦的化身”这些字眼开始沉淀在他的潜意识深处,导致了他的身份焦虑,“和那些显而易见、可以确定的因素相比,乔的种族身份其实是由语言构建而成的”[3]159。由此可见,一方面,乔不愿向强加给他的黑人身份妥协,但在反抗菲勒斯的同时,他又摆脱不了社会文化框架下的“他化”,置身于南方文化符号之外,去证实自己想要的白人身份。乔的悲剧彻底地消解了自笛卡尔以来“我思故我在”的大写的现代主体,在后现代那里,“不存在那种独立自主、基要主义式的个人,也不存在有实在内核的主体”[5]153,在语言的文化世界里,单一的现代理性主体被解体了,主体进入了主体间性。
《八月之光》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社会缩影的杰斐逊镇上。身处“圣经地带”的这片土壤,滋生了以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清教思想以及男性至上的父权体制三大要素为基石的菲逻各斯中心的思想传统。纵观该小说,便可发现这是一部关于“外来者”、“流浪者”或“被遗弃的人”等“局外人”的故事。通过聚焦于一系列处于从属和边缘地位的南方妇女、黑人和穷白人等“他者”人物群像,福克纳解放了人物身上的异质性的叛逆因素,以此表达了对南方主导文化思想的质疑,进而否定和消解了菲逻各斯的意识统治地位。
首先,以乔为代表的疑似混血儿形象不但模糊了黑白二元对立的界限,而且瓦解了白人/黑人二元对峙的白人至上主义的种族主义思想毒瘤。在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之后,乔最终选择“弑父”和从容就死以冲破南方等级文化的桎梏,结束了30多年的无根漂泊之旅。乔的死不仅体现了他反权威、反传统和反宿命的不屈精神,而且瓦解了以种族主义为基石的南方森严的等级体制。清教思想和父权体制成为泯灭人性的另外一股强大的菲逻各斯力量。作为虔诚的基督徒的后代,福克纳虽然深受清教传统的影响,但是这并未妨碍他对清教思想中严厉的上帝对人性压抑和摧残的深刻认识和尖锐批判,相反,“福克纳对美国南方乃至整个南方的价值观的深刻了解使得他更具颠覆性地破坏了其价值基石”[6]64。
文本中,乔安娜伯顿是受清教思想、父权体制以及种族主义毒害最深的女性代表人物形象之一。在和乔的交往过程中,乔安娜释放了被清教伦理压抑的身体欲望,产生了性分裂,她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犹如“新英格兰冰河凄厉的狂怒突然遇上新英格兰神圣的地域火焰”[7]172-173。表面上看,乔安娜同情黑人,但是她对黑人的这种态度完全出于对白人自我拯救的目的,因此,她仍是一位白人至上主义者,这为她日后被乔杀害埋下了伏笔。因此,在镇民眼中,乔安娜是一位受过教育、经济独立的北方佬的后代、具有男性气质的老处女,甚至是“爱黑鬼的人”,这些角色与男性社会赋予妇女的影子形象格格不入,乔安娜也成了越界者,在宗教的压迫下,乔安娜最终感到内心矛盾无法平息,灵魂不能救赎,从而结束了毫无意义的生命。
除了乔和乔安娜,福克纳还塑造了一系列“局外人”的形象,对菲逻各斯中心的南方文化传统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批判和鞭挞,从而消解并抹平了包括白人/黑人、疯狂/清醒、中心/边缘、发声/沉默、精神/肉体、男人/女人等形而上的二元对立范式的南方宗教观、道德观和伦理观体制,解构了菲逻各斯权威的符号能指。
《八月之光》里,福克纳致力于属下群体悲苦的书写,构筑了一个具有丰厚蕴含、充满张力的文本世界。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他规避了善/恶冲突的二元对立的创作模式,从多维度塑造了个体生命,使其具有明显的不确定性和丰富的阐释意义,这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八月之光》为何仍然是“一部远未被读懂的小说”的原因之所在。
此外,作品主题意蕴丰富,具有多层面、多维度解读的可能性。《八月之光》这一标题一扫文本悲观阴郁的气氛及人物身上强烈的悲观色彩,充满了希望和光明。福克纳曾经这样评价此标题:“对我说来,它是一个令人怡悦和唤起遐想的标题,因为它使我回忆起那段时间,领略到那比我们的基督教文明更古老的透明光泽。”[2]199这一模糊的解释仍然令人浮想联翩,福克纳似乎期冀用带有明显基督教特征的人道主义去赋予他构筑的破碎失落的文本世界以秩序和希望,以表达他对人的信念,回归了现代性的一面。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福克纳曾将小说命名为《幽暗之宅》,这不仅揭示了作家对处于历史变革十字路口的美国南方所面临的一种整体性的生存困境以及对深陷“精神荒原”的现代社会的批判,更甚之处在于,作者在创作思想上本身就充满了矛盾,他在不断探索人类通过“忍耐”和“永恒性”以期达到“永垂不朽,流芳于世”时,却通过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消解了主体自我同一的神话,具有反人道主义的精神实质。可见,文本中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取代了确定性与明晰性,文本的意义在多元歧义中将无限“延异”,成为一个动态、开放的文本世界。
在后现代语境下,从崭新的视角解读文本,有助于管窥作家复杂而深刻的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说,给福克纳贴上现代或后现代作家的标签已毫无意义了。有学者在这一点上做出了中肯的评价:“福克纳在勾勒似梦似幻的世系小说,登上现代派的王座,也同时看到后现代的曙光。”[8]281-282
由此可见,福克纳不仅仅是一位“向后看”的保守主义者,《八月之光》从多维度体现了他多元开放、进步前瞻的后现代精神特质,这也是其作品经过岁月的洗涤依然魅力不减、历久弥新的原因所在。
参考文献:
[1] 李公昭.20世纪美国文学导论[M].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00.
[2] GAWYIN F L,BLOTNER J.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M].Charlottesville: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59.
[3] PHILIP W.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illiam Faulkner[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4] 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5] PEEK C A,HAMBLIN R W.A Companion to Faulkner Studies[M].Connecticut: Greenwood Press,2002.
[6] HILFER T.American Fiction since 1940[M].New York:Longman Group UK Limited,1992.
[7] 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M].蓝仁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8] 朱振武.美国小说本土化的多元因素[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