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语言的摹绘修辞与魔幻风格

2014-04-17 07:41
关键词:西门魔幻莫言

江 南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莫言是新时期文坛上受魔幻现实主义影响比较大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在其授奖词中就特别提到了其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认为其“魔幻现实主义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1]。而莫言在创造这种魔幻风格时比较多地使用了修辞中的摹绘格。摹绘格是对客观事物声、色、形状、景象与情态的描摹,而莫言摹绘手法的使用总带有很强的主观表现色彩,他常将自己的想象与感觉投射到现实之上,让声音与色彩产生变异;莫言小说中的声音与色彩与其说是对生活现实的模拟,不如说是在感受与想象基础上的一种创造,作家总是大胆地扭曲生活。因此,小说中出现的声音、色彩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很多描写都充满了魔幻色彩。本文拟从摹声、摹色两个方面解读莫言小说语言的魔幻风格。

一、摹声偏离与魔幻风格

莫言在小说中较多地使用了经过变异的拟声词,他对声音的捕捉主要存在着三种形式:首先是重字叠音式的摹声偏离,即作者用重字叠音反逻辑地描写声音,造成词语搭配的异化,创造一种非现实的荒诞怪异气氛。其次是使用异化摹声词,即摹拟某种声响形态,与语言所特有的语义符号相结合,在所呈现的声音意象里倾注了人的超验感知与情感色彩,这是最具特殊情味的一种摹声方式。另外,异化“摹声”还包括“意指错位”现象。第三种是指代神秘的摹声“隐喻”,其在“魔幻化”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它对人类细密微妙、复杂深沉的情感进行烘托、暗示,使拟声词语表现出含蓄蕴藉、绵长幽远的审美特征。对于这三种形式,下文分别予以阐释。

(一)重字叠音式摹声偏离

相同音节的重叠或相同字的重复,叫“重字叠音”。在创作中,莫言多用重字叠音反逻辑的修饰声音,为小说蒙上魔幻色彩,增强其虚幻性。重字叠音式摹声的非现实表达,其营造出的荒诞氛围使读者听觉感官在特定的情境中产生超验感知,产生一种怪异、玄妙的感觉;另一方面,借助声音的复叠,使作者繁复的感情与语气得以表达,同时也加强了读者的听觉印象,让其在品味怪异言语的过程中接受词语背后隐含的真实情感。请看下例:

(1)我的声音悲壮凄凉,传播到阎罗大殿的每个角落,激发出重重叠叠的回声。(《生死疲劳》)

(2)刘副主任用手指着闸上的黑孩,黑孩背对着人群,他脊梁上有两块大疤痢,被阳光照得忽啦忽啦打闪电。(《透明的红萝卜》)

例(1)“重叠”本是一个双音节动词,通常用来指称事物的层层堆叠,该例通过AABB的重叠形式把它转类为形容词并用来修饰“回声”。“回声”是无形的,最常规的描写通常是“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即声音响亮、长久不绝;但是作者却打破了语用规范,用超常短语使得“回声”具有了意念上的实体形态,仿佛大殿里“层层堆叠”着悲壮苍凉的声音。这看似荒诞,实际是通过超验的音响效果,生动形象地向读者展示了“西门闹”的凄惨状态,更衬托了“我”因为冤屈得不到申诉的不屈服状态。例(2)中,“忽啦”为拟声单纯词,其ABAB形式“忽啦忽啦”也可以归属叠音式摹声。人身上“疤痢”的颜色与别的皮肤有些区别,但并不显著,作者说“黑孩”背上的疤痢在阳光下“忽啦忽啦打闪电”显然是一种夸张,旨在把特殊的声音与光色同时赋予此疤痢,在物理世界与光色(“打闪电”)同时出现的“忽啦忽啦”的声音更是疤痢不可能具有的,而莫言在这里的“无中生有”,也给小说增添了一层魔幻的意味。

(二)异化的“摹声”——“感声”

“拟声词不仅包括对客观存在的人和事物声音模拟,还包括对客观上不存在的想象的声音的模拟,即便是对客观实有声音的模拟,主观故意或无意地对它进行放大、缩小、误听等,对修辞主体来说也是常有的事。”[2]异化的“摹声”并非客观的“拟声”实际是一种“感声”(表达某种虚拟的声音)。莫言小说有很多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感声”,这种异化的“摹声”词更注重突出主观性一面,即主观地临时赋予声音以某种内涵。例如:

(3)呜噢……呜噢……这是我西门闹的女人啊。……啊噢~~啊噢~~但是被打到畜生道里的却是我正人君子西门闹。(《生死疲劳》)

例(3)中,历经困苦轮回为驴子的西门闹(下称西门驴)见到了曾经的二姨太迎春,思绪万千,当西门驴想去安慰迎春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只是驴叫,因为无法用人的话语倾诉、宣泄内心情感,所以西门驴呜咽、激动,在内心叫唤迎春:“呜噢……呜噢……”,“呜”声发音似“我”——“我噢……我噢……”的叫唤,将被打入地狱又轮回为驴的无奈、惆怅和恐惧全部寄寓于声音中,以声托情。“啊噢~~啊噢~~”响亮的开口呼音节连用,西门驴用扭曲变形的人声宣泄出极度的愤怒和不甘。现实中,驴叫声类似“欧啊~~欧啊~~”或是“嗯昂~~嗯昂~~”,“昂”的发音粗重又响亮。莫言对驴子叫声多次的变声摹写,正是通过异化摹声词把西门闹到西门驴的思想情感的变化恰当地表达出来。

审美化的艺术语言在其本质上就是一种破坏性的语言,异化的“摹声”还包括拟声词日常语义的误用现象,即那种有意破坏语用规约,制造能指和所指矛盾状态的拟声词,即审美理论上的“意指错位”。例如:

(4)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朵放进瓷盘。父亲看到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咚叮咚响……父亲看到大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红高粱家族》)例(4)罗汉大爷被人活剥皮,先行割下的“耳朵”苍白美丽、活泼地跳动并发出“叮咚叮咚”的悦耳之声。这是一种“意指错位”,词语在符号形式和符号内容的紧张关系中勃发出一种荒诞类型的审美效应,也反映出莫言小说语言中那种特殊的“暖昧性”审美格调。

(三)摹声与隐喻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原则“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其真”,莫言小说所创造的亦真亦幻的魔幻现实多采用隐喻、象征手法。隐喻是“比喻性语言”,语言哲学学家塞尔有这样的表述:“我们使用隐喻恰恰是因为没有任何准确表达我们所意谓的字面的表达式”[3]。由于意义的怪诞、荒唐,读者一时也许体会不出其中的况味,但这种况味可能正是作者想要表达的。莫言小说的摹声语言中,有两种隐喻现象值得探讨:

1.“摹声式隐喻”与魔幻意象的建构

隐喻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不能算是比喻,但是“在传统文学作品中隐喻通常是以修辞的方式出现的,它更多的是停留在语言的层面上,有着相对稳定的本体与喻体的关系。”[4]“摹声式隐喻”没有明确的本体、喻体,它用一种主观臆想的声响营造虚幻、神秘的氛围;或许是借突兀的声响摹拟人对特定场面的心理感受,或许是在揭示声音和某些象征意义之间的关系。“摹声式隐喻”在莫言小说“魔幻意象”的建构中有其特殊的价值。请看下例:

(5)金色的草帽划着美丽的弧线飞向已经远去的月亮,一曲动人的草帽之歌的旋律在空中轰然响起:……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妈妈的草帽丢了~~猪们有的拍爪子,有的跺脚,合着节拍,齐唱草帽之歌。(《生死疲劳》)

例(5)中的草帽之歌“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是凭空产生的,并且每次出现都配有不同的场面描写,或是群猪起舞歌唱,或是西门猪与刁小三(猪名)的打斗,或是西门猪的内心独白等等。作者有意识地规避明确的意指对象,用指代神秘的隐喻描绘出猪群的生活,使整个叙述话语充满了神秘虚幻及陌生化的难以明示的隐喻意味:冥冥之中的一种预言、一种指引或者是暗示,使小说的内涵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充满神秘和魔幻色彩。

2.隐喻意象的偏离与摹声

“真正的艺术就是一种原始语言,它既唤醒情感,又引起呈现,而不带来概念性意义”[5]。中国古代的先贤也早已注意到“言”与“意”之间的矛盾,如陆机所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隐喻表达思想感情不是表现在字面上,而是蕴藏在字里行间,使语言表现出含蓄蕴藉、绵长幽远的诗性特征,从而揭示出文本的内在意味和深层意蕴。为了追求美的效果,作家有时不免要“违反”比喻的规则。莫言就是这样,他经常将某个比喻的“喻体”中心化,或者将摹声和比喻交错使用,让通感贯穿其中;以致“喻体”往往不能反映某种客观存在,仅仅是某种意念,在本质上带有一种虚拟性。例如:

(6)但父亲只喊了一遍,就被酸麻的泪水堵塞了咽喉,他拄着长枪,再也移不动,又一声长“娘”出嘴,便一发不可收拾,颤抖的、悠长的“娘”像一只团扇般大的深红色的蝴蝶——蝴蝶双翅上生满极端对称的金黄色斑点——一起—伏地向西南方飞去。(《红高粱家族》)

(7)在这沉默中,太阳冉冉出土,訇然奏起温暖的音乐,音乐抚摸着他伤痕斑斑的屁股,引燃他脑袋里的火苗,黄黄的,红红的,终于变绿变小,明明暗暗跳动几下,熄灭。(《枯河》)

例(6)的背景是:在葬礼上,“我”父亲豆官站在高凳子上唱“指路歌”,哽咽的泪水堵塞了咽喉,情急之下只喊出了一声“娘”。莫言以翻飞的蝴蝶比喻那一声“娘”的喊叫,不能说全无道理,声音飘逝,那蝴蝶也是飞向远方,更妙的是这里还有一层隐喻就是:“我”奶奶的灵魂也像蝴蝶一样飞向西南的极乐世界。在这个比喻中,作者用翻飞的蝴蝶将那个声音实体化,实现了从声音形象(娘)向视觉形象(蝴蝶)的转换,作者用比喻创造了一种特殊的摹声修辞。同时与传统比喻不同的是:该例不是用一两句话将本体说明了就了事,而是精心刻画、描绘,让喻体发挥更大的表现功能;即那一声“娘”作为本体没有很大分量,而喻体——那个如团扇一样大而美丽的红蝴蝶却占据了读者的视野,给人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例(7)中,莫言将比喻、拟人和通感交错使用:先把太阳比作音乐——视觉形式转换成听觉形式,作为声音意象的“音乐”又具有可触性的“温暖”,于是太阳照着小虎的过程被拟人化,而通感(听觉—音乐、触觉—温暖)则贯穿了整个过程,把一个孩子的死亡写成了神秘而美丽的仪式。

二、摹色偏离与魔幻风格

色彩词一直被作家广泛运用于文学语言中,用以描绘对象的某种特征,实现其指称功能。莫言对颜色词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偏爱与倚重,在指称对象的需要之外,大量使用色彩词,他对色彩的超常感知和使用很具个性特点,正所谓“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6]。莫言用奔突异样的色彩书写,构造了一个魔幻感觉的意象世界,色彩词语往往带有某种神秘的暗示和象征意味,变异的色彩词语成了宣泄其情感的象征性符号,让读者在现实与虚幻之间徘徊。莫言曾经谈到:“变异的色彩,是作家情感的印记和艺术灵感爆发的契机,是他对历史和现实深深思考的结果,也是最简便、最自然、最有艺术效果和艺术表现力的途径。”[7]下面从三个方面试作分析。

(一)通过涂抹色块表现物体,以凸现主体的情绪、感受及某种幻觉

“色彩作为文化的载体往往代表着某种象征,承担着特定的含义。”[8]因此,颜色词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色块的涂抹就成了莫言表现特定情绪的象征性符号,这种涂抹又通常是夸张的、变形的,根本就不指涉对象的某种外部特点。例如:

(8)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枯河》)

(9)奶奶的血把父亲的手染红了,又染绿了;奶奶洁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绿了,又染红了。(《红高粱家族》)

例(8)初升的月亮本来呈黄色,有时是橘红色,不可能是血红的颜色,用“血红”来描绘月亮,实际上是与紧接的激战与惨烈的牺牲相呼应的。这轮怪异的“血红”月亮从某种意义上昭示着一种灾难与不祥,中国人一向认为自然界的反常经常意味着灾难来临。莫言笔下的月亮、太阳常为大红色,具有血腥之灾的红色与自然现象相结合,在这里作者对月亮颜色加以改变,明显地是要传达一种主观感觉,是要制造一种气氛与表达一种象征义。另外,作者通过改变月亮的颜色,虚化了作品的氛围,使本来写实的小说平添了一层虚化、魔幻的色彩。如果说此例作者尚尊重事物客观的特点,即以对象的特点为基础进行夸张放大,那么在下例中,作者则是改变对象本来具有的特点,凭着自己的主观感受将一种新的特点强加于对象之上。例(9)将奶奶的血写成红的又写成绿的,实际上是以此来写父亲对事态的一种主观反应,即奶奶临死时的场面给父亲造成了巨大的惊恐与痛苦,因此血的颜色在父亲的眼中竟变成了绿的,是特定情况下产生的一种幻觉。

(二)通过色彩变异描写人物,以创造魔幻与象征的意味

文学作品的描写中心是人。莫言善于运用色彩词对人物绘色赋形,他常用虚幻、荒诞手法创造出奇异的世界,在浓墨重彩的色彩意象中埋进一层深义。例如:

(10)这时鱼翠翠站在你的面前对你微笑了。她的脸像一朵花瓣重叠的紫红色的西番莲,浓郁得化不开。她站在千朵万朵圣洁的黄麻花里,时而像个虚幻的精灵,时而像可触可摸的实体。你对着她点点头,她慢慢地解开那件红格子衬衫的扣子,一只手托着一个金黄色的乳房向你微笑。金光灿烂,你兴奋地叫了一声,向着明亮温暖的金色扑去。鱼翠翠飘然而逝,……。(《欢乐》)

(11)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生死疲劳》)

例(10)写永乐在第五次高考落榜后,于一个下午怀揣—瓶剧毒农药踉踉跄跄地来到曾经单相思的恋人鱼翠翠的坟前准备自杀,这个时候他的大脑高度兴奋,于是出现了关于鱼翠翠的幻觉:脸像“一朵花瓣重叠的紫红色的西番莲”,解开“红格子衬衫的扣子”手托“金黄色的乳房”向他微笑,这些魔幻意象传达出了永乐幽微复杂的感觉体验,给小说增添了魔幻色彩,同时,因为整个人物与场景都是一种幻觉,摹色自然也是一种虚拟性的。例(11)中的蓝脸是《生死疲劳》中的重要人物,作者将其脸、胡子、眼泪、眼眶包括中秋的月亮都描绘成蓝色,显然具有某种超现实特点,这种摹色的怪诞也烘托了小说中诡异神秘的气氛。

(三)通过对颜色词的语义偏离创造魔幻与象征的效果

所谓摹色的语义偏离,也可以说是颜色词搭配的偏离。色彩本来是视觉形象,用于视觉描写是其正途,如果用于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那显然是一种知觉的“移位”;而如果将色彩词用之于某种抽象的思想、情感、意念,则是一种表意领域的“移位”。总体来说,它们都偏离了特定词语本身的意思,本文概括地称之为“语义偏离”。在莫言小说中,色彩词的这种语义偏离很多,使用起来也很有特点,主要有这样两种情况:

1.颜色词的知觉移位

莫言的创作显示了丰富的想象力,其作品中很多抽象的感觉也被赋予色彩。例如:

(12)迎春的惨叫像一条银蛇在月光中飞舞,而迎春的身体却像一团人形的棉絮一样往后倒去。(《生死疲劳》)

(13)你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吐着粉红色的热气,你嘴边的毛上、我爹的胡子和眉毛上,都结着霜花。(《生死疲劳》)

例(12)中,“迎春的惨叫”在物理世界中只能通过听觉感知,无法看到;但莫言故意通过喻体“银蛇”将色彩加之于声音,使声音由无形到有形,并且借助虚拟的“飞舞”意象表现声音的传播,为小说情节蒙上了玄幻的色彩。从作者看,可以说是用一种比喻性通感表达西门猪对声音的丰富感受,也可以说是一种极富创意的诗性连接;而对读者来说,则可以制造陌生化的阅读效果。例(13)牛嘴巴和鼻孔里喷吐着“粉红色的热气”,温度与色彩联结,“粉红色”显示着温馨、浪漫、美好的感性特征,但是,冷暖感被涂抹上色彩实际在传递人的情绪感受。当时,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第二年春归大地之时,西门屯通往公社与县城的电话线被大雪压断,广播成了哑巴,道路被雪封住,报纸没人来送……西门屯成了与世隔绝之地;因此,在这个虚拟的审美意象中,实际调动出的是读者微妙的反讽知觉。

2.颜色词的表意领域移位

“在情感强烈时,人们对人和事物的认识往往很难出现原来的客体,而是由新的一种变形客体来代替。”[9]大自然是客观的,但是人可以赋予自然以情感,用移情的方式创造人化的自然。在这个方面,色彩词在莫言手里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作者可以跨越某个领域或范畴,用色彩词凸显与表现事理的某种特殊状态以表达一种情绪与感受。例如:

(14)几近全圆的月亮面孔青白,好像因水银中毒而死者的脸孔,同样青白而阴森的光辉照耀着凝滞的水面。……我看着半个月亮爬上来,红红的脸膛,像一个怕羞的农村大姐。(《生死疲劳》)

(15)爹的眼闪闪出绿光,逼着阮书记;阮书记的眼闪闪出红光,逼着爹。红光碰绿光,迸溅出仇恨的火星。好像两只冤恨深重的狗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迎面相撞。他们僵持着,僵持着。红光渐渐减弱、下垂,啪哒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消逝啦。绿光喷射一阵,终于也消逝啦。(《食草家族·复仇记》)例(14)中,当西门猪决定与一群人决一死战、为已被杀害的同类复仇时,它眼中的月亮变成了阴森的、有毒的、面孔青白的死者脸孔。而后一句中,同一个月亮变成“红红的脸膛,像一个怕羞的农村大姐。”这是因为主体不同(西门猪换成狗中领袖西门狗)、环境不同、人物心境不同而发生的一个变化。例(15)中两个人物眼中闪出绿光与红光是虚拟的,而两种闪光又在空中相撞更是一种幻想的现实。从修辞上说,这也是一种颜色词的表意领域移位,它是将视觉形象用于描绘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

新时期以来,受到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派文学的影响,中国作家开始较多地使用变形、魔幻等艺术手法,以求用更多的艺术形式表现生活。莫言曾坦言“魔幻现实主义对我的小说产生的影响非常巨大,我们这一代作家谁能说他没有受到过马尔克斯的影响?”[10]他在《透明的红萝卜》、《食草家族》、《红高粱家族》等小说中就较多地使用了“魔幻”的手法,而新世纪创作的《生死疲劳》就更将魔幻作为小说的一种主要风格。从修辞学的角度来看,莫言魔幻风格的创造固然使用了多种手法,但是其中最重要的是摹绘,具体地说,莫言小说语言千奇百怪的魔幻风格,主要是通过对声音和色彩常态的偏离而创造的,而这种语言的“魔幻”景观让人目不暇接,沉迷其中。

[1]孟庆军:《山东作家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大众日报》,2012年2月12日。

[2]段曹林:《论拟声词、叹词、语气词皆“摹声”》,《湖北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3][美]A.P.马蒂尼奇:《语言哲学》,牟博、杨音莱、韩林合等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840页。

[4]洪志纲:《守望先锋——兼论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发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0页。

[5][法]米·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上),韩树站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167页。

[6]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6页。

[7]殷相印:《莫言小说色彩词的超常运用谈片》,《修辞学习》,2000年第1期。

[8][日]淹本孝雄:《色彩心理学》,成同社译,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73页。

[9]骆小所:《艺术语言学》,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8页。

[10]《著名作家莫言做客新浪实录》,新浪网,http://book.sina.com.cn,2003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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