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与现代翻译话语的构建*

2014-04-17 05:10曹文刚
关键词:新青年林纾白话文

曹文刚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新青年》(前身是《青年杂志》)是陈独秀于1915年创办的一份综合性文化批判刊物。《新青年》倡导文学革命,高举“民主”与“科学”的大旗,严厉批判旧思想、旧文化。《新青年》的创刊标志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始,启动了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新青年》对现代中国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胡适指出:“《新青年》是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划分一个时代的刊物。最近20年中的文学运动和思想改革,差不多都是从这个刊物出发的。”[1]513

《新青年》要在中国进行思想革命,最直接的就是借助翻译介绍,大力引进西方现代思想,以翻译作为改造国民性的工具,翻译在《新青年》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新青年》的翻译在从晚清到“五四”文学翻译的演变过程中处于承前启后的地位,在晚清到“五四”的翻译转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新青年》翻译在新的社会文化语境下,开始自觉地改变晚清翻译模式,参与中国现代翻译话语的构建,最终奠定了现代翻译的新格局。

一、翻译语言的变革

中国文化长久以来言文分家,教育不普及,文言文只为士大夫阶层所掌握,是正统的语言文化,白话文则被视作鄙俗的语言文字。晚清时期,翻译所用的语言以文言为主。严复想用西方经典名著警醒晚清的士大夫,他的翻译用的是古奥、典雅的文言文,因此,他翻译的那些西方经典只在少数士大夫阶层传播,很难为广大的底层民众所理解,尽管严复翻译的西方原著是经过精心选择的,思想性很强,与当时中国语境相契合,却由于翻译语言的问题,未能充分地发挥对民众的启蒙作用。另外,由于用文言文翻译,原著的精神未能忠实传达出来,带有很多严复自己的思想成分。

晚清的另一著名翻译家林纾的翻译在今天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他自己不懂外语,靠与别人合作来完成翻译。他所仰赖的是出色的文言文功底,他用中国传统的文言文来包装外国文学的内容,即是“以己化人”,以迎合社会心理。

《新青年》翻译致力于塑造新的国民精神。要最有效地对大众进行宣传,就要用普通大众自己的语言,白话作为翻译语言就成了自然的选择。当然,《新青年》不是一开始就用白话文进行翻译的,而是有一个过程。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猛烈扫荡腐朽的封建系统,文言文代表着旧思想,白话文代表着新思想,《新青年》同人对作为传统书面语言的文言文大加抨击,要用白话文取而代之。

《新青年》同人对于打击文言文毫不留情,最著名的要数钱玄同抨击文言文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之类的语言。他们坚持无论写什么都用白话。陈独秀坚持“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对文言文没有丝毫的妥协。胡适要求“有志造新文学的人,都该发誓不用文言文:无论通信,做诗,译书,做笔记,做报馆文章,编学堂讲义,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该用白话来做”[2]134。胡适在《新青年》二卷五号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以革命家的雷厉风行紧接着在二卷六号上拿出《文学革命论》予以声援,他们二人配合默契,一拍即合,合力拉开了文学革命的大幕,白话文得以提倡。随着白话文地位的确立,白话文作为翻译语言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胡适对晚清影响最大的严复和林纾的翻译颇多诟病,认为只有白话文才能作为根本上的改革工具。他从文学进化论的角度,主张用白话文进行翻译,他指出,用文言翻译“终归于失败!这实在不是林纾一般人的错处,乃是古文本身的毛病”。

胡适认为文言翻译是时代的错误,“古文究竟是已死的文字,无论你怎样做得好,究竟只够供少数人赏玩”。《新青年》同人周氏兄弟用“古文译小说,固然也可以做到‘信、达、雅’三个字”,但“究竟免不了最后的失败”[3]110-111。他们后来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翻译作品,从原先的文言文转变成白话文。

钱玄同对林纾的翻译持完全否定的态度:“某大文豪用《聊斋志异》的文笔和别人对译的外国小说,多失原意,并且自己掺进一种迂谬批评,这种译本,还是不读的好。”

另一方面,《新青年》的白话文翻译也大力推动了白话文运动的发展,为白话文地位的最终确立发挥了重要作用,二者相互促进、相互影响、相辅相成。《新青年》自四卷一号改用白话文新标点,白话文的正式使用扩大了《新青年》的影响,并带动其他报刊使用白话文,如《星期评论》、《建设》、《改造》、《少年中国》等。顿时,白话文的使用蔚然成风,最后以教育体制化的形式在全国确定下来。《新青年》用白话文译介外国文学作品,跳出了晚清翻译的窠臼,大力促进了新思想的传播和新文化的建构。

二、名著意识的确立

晚清文学翻译中的名著很少,一般是二三流或不入流的作品,各种文学题材种类繁多,鱼龙混杂,档次不高,只是迎合人们单纯追求娱乐以及猎奇的阅读心理。林纾的翻译,数量很大,但他未加认真选择,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只是少数。《新青年》同人刘半农指责林纾的翻译对外国原著的选择不精,把外国没有价值的作品也翻译过来,真正好的作品却没有翻译。罗家伦在《新潮》创刊号上批评晚清的文学翻译大多是荒诞、冒险的故事及矫揉造作的作品,他认为中国人还没有领略西方文学的真正价值,主张翻译选材要有利于改造中国社会。

陈独秀注重在《新青年》上译介外国名家名作,是看重世界大文豪思想的冲击力和影响力,借此以启迪民众。陈独秀对当代文豪的推崇,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到他的进化论心态影响的,他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现代欧洲文艺史谭》一文,是继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后又一篇重要的对国外文学进行介绍的论文,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列出了世界上许多重要作家,有易卜生、左拉、托尔斯泰、屠格列夫、王尔德、梅特林克等。易卜生、左拉、托尔斯泰被陈独秀称之为“世界三大文豪”,其中左拉是自然主义的代表,易卜生的戏剧表现了个性解放和人的独立,托尔斯泰反对强权,倡导人道主义,主张用宗教拯救人的灵魂。这些思想与当时中国正如火如荼进行的思想启蒙运动相吻合。

陈独秀主张翻译名著的思想与他的安徽同乡胡适不谋而合。胡适在给陈独秀的一封信中说:“今日欲为祖国造新文学,宜从输入欧西名著入手,使国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观摩,然后乃有自己创造之新文学可言也。”[4]95胡适是想通过翻译西方名著来为中国的新文学提供范本。陈独秀甚至认为当时的国人只应翻译,还不适宜创作,对翻译名著的重视达到了极致。陈独秀力主翻译世界名著,不止于建立新文学,还在于借名著的思想进行思想革命,这一点与胡适是不同的。

《新青年》对名著的翻译,提升了翻译文学的档次,改变了晚清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档次不高的局面,使普通人的阅读欣赏水平得到了提高。《新青年》名著意识的确立,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人们形成了名家名著的概念,思想认识水平有很大的提高。

青年翻译家陈嘏是陈独秀的侄子,他在《新青年》的上的译介著作,一开始就瞄准名家名著,很好地贯彻了陈独秀的主张。陈嘏翻译了屠格列夫的《春潮》,作为开头炮,刊登在《新青年》一卷一号,这是屠格列夫小说在中国的第一次翻译。接下来,陈嘏又翻译了屠格列夫的《初恋》、王尔德的戏剧《弗罗连斯》、龚古尔兄弟的小说《基尔米里》等,占据了早期《新青年》翻译的很大一部分,成为《新青年》早期主要的翻译家。女翻译家薛琪瑛翻译的王尔德《意中人》发表在《新青年》一卷二号。陈独秀本人翻译了印度大文豪泰戈尔的《赞歌》和美国诗歌《亚美利加》。相对于晚清翻译,《新青年》对名家名著的翻译令人耳目一新,开启了“五四”翻译文学的新时代。

三、“信”的重构

严复于1898年提出的“信、达、雅”的翻译标准,在译界被奉为金科玉律,但带有明显的策略性,并没有得到切实的遵循。晚清有影响的翻译家马君武、苏曼殊、梁启超、林纾等人,哪个遵循了“信、达、雅”?就连严复本人的翻译,也没有遵守这一标准。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什么?晚清翻译“信”的失落,部分原因是由于晚清翻译强烈的实用理性,翻译与政治联系在一起。人们把翻译外国作品看作是挽救民族危亡的一条出路,一方面,人们尽可能地选择与中国时政相关的作品来翻译,比如拜伦的《哀希腊》之类的作品就大受欢迎;另一方面,为配合政治上的需要,译者毫无顾忌地对原作进行删改。

晚清翻译对转译高度认可,经由日文译本再翻译成汉语的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数量相当可观。晚清主流的翻译策略是达旨和译意,不尊重原著,对原著任意增、删、改,甚至译述结合,改用中国人名地名,把外国小说改成中国传统的章回体体式,当时的译者并不遵守“信”的原则,倒是“译意不译词”和“取便发挥”大行其道,翻译与创作的界限模糊不清。

《新青年》翻译重构了“信”的翻译标准,注重译文对原文的忠实,直译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翻译策略,改变了晚清的意译风尚。《新青年》要求译稿必须附上原文,这对其他杂志起到了示范作用。《新青年》还刊登了很多英汉对照作品,强化了对“信”的遵循。

《新青年》同人高度认同“信”的翻译标准和原则。刘半农批评林纾的翻译谬误太多,把原文改得面目全非,他强调翻译必须以原著为主体,必须忠实于原著的思想内容、意义神韵,不能对原文的意义有所增加、删减。刘半农认为要做到“信”,就应该在意义、语言形式和情感上与原著保持一致。罗家伦认为“信”就是“求真”,即“按照原意各求其真”。傅斯年认为“信”即是对原作者和读者负责任,“信”既有对错之分,也有程度的差别。

《新青年》的重要译者周氏兄弟也很重视翻译的“信”。鲁迅认为译者对原著和原作者负有责任,要作出承诺,翻译既要让读者容易理解,又要忠实于原著,原文与译文不应该貌合神离。在鲁迅看来,“信”是翻译与创作的本质区别,为了信,可以牺牲顺,要用直译的翻译方法。鲁迅的“直译”不仅仅在于忠实原著的思想内容,还在于忠实原著的语言形式。他觉得汉语很不完备,表达方式贫乏,不能充分表达复杂的思想。

鲁迅说过:“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5]370-386鲁迅认为直译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现法,应该从其他语言输入新的表现法来丰富汉语的表达,改良以至创造新的语言,这样可以帮助中国语文的改革,这对于现代汉语的形成意义十分重大。

利用翻译来协助建立本国语,在古今中外不乏先例,比如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翻译《圣经》,大大推动了现代德语的建立。鲁迅认为在输入新的表现法时,要接受新的句法,读者要容忍一些不顺,有的“不顺”会变成“顺”,有的“不顺”则会被淘汰。依靠这种自然淘汰的方法来改善中国语文,中国的语言才能丰富起来,这就是为什么鲁迅翻译时坚持“宁信而不顺”的原因。

鲁迅翻译外国作品时所使用的语言,跟他的创作语言大不相同,就是因为他的翻译用语包含了欧化语法的缘故,经过翻译改造的语言富含外来的养料,严重冲击了传统文化,也提高了普通读者对外来事物的接受能力。

当然,鲁迅不是一开始从事翻译就用直译的方法,他当时也受晚清意译为主的风尚的影响,跟林纾的翻译并没有很大的区别。他后来对此很后悔,认为这是非常错误的,他说了这样的话:“年青时自作聪明,不肯直译,回想起来真是悔之已晚。”[6]409-410

自从鲁迅选择了直译的翻译方法,他就始终坚持下去,有人对这一翻译方法提出批评,他也没有作出让步。鲁迅在去世前最后一篇有关翻译方法的文章中说:“动笔以前,就先得解决一个问题:竭力使它归化,还是尽量保存洋气呢?只求易懂,不如创作,或者改作,将事改为中国事,人也化为中国人。如果还是翻译,它必须有异国情调,就是所谓洋气。凡是翻译,必须兼顾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风姿,但这保存,却又常常和易懂矛盾:看不惯了。不过它原是洋鬼子,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改换他的衣裳,却不该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张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宁可译得不顺口。”[7]352-353

“直译”的翻译方法,可以说是鲁迅充分发挥翻译功能的明智选择,对以后的中国翻译影响深远。

周作人也同样是主张直译的。在1918年11月,他这样说:“关于‘融化’之说,大约是将他改作中国事情的意思;但改作以后,便不是译本;如非改作,则风气习惯,如何‘重新铸过’?我以为此后译本,仍当杂入原文,要使中国文中有容得别国文的度量,不必多造怪字。又当竭力存原作的“风气习惯,语言条理”;最好是逐字译,不得已也逐句译,宁可‘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不必改头换面。但我毫无才力,所以成绩不良,至于方法,却是最为正当。”[8]212他认定直译是“最为正当”的翻译方法。

1925年12月,周作人在他的一本译文集《陀螺》的序中,又说过类似的话:“我的翻译方法向来用直译法……我现在还是相信直译法,因为我觉得没有更好的方法。”[9]398-399

直译的翻译方法在《新青年》杂志上的最终确立,要归功于周氏兄弟,他们把晚清翻译的“不忠实”转变成了“忠实”,奠定了现代翻译的品格。但是,直译的翻译方法虽然在《新青年》取得了主导地位,却一直存在着争议,这也可以看作是对《新青年》翻译强调直译的某种纠偏吧。

四、结语

作为一代名刊的《新青年》在中国现代文化形态转型中起着重要的桥梁作用。《新青年》翻译开风气之先,顺应时代潮流,用白话文作为翻译用语,注重外国名著的翻译,强调对原著的忠实,与晚清翻译划清了界限,标志着旧的翻译风尚的终结,彻底扭转了晚清以来的翻译风气,促进了现代汉语的形成,对现代文学有深刻的影响。

《新青年》的翻译构建了现代翻译话语,确立了现代翻译的基本规范,对中国的现代性进程和现代社会文化转型具有久远的影响。

[1] 胡适.胡适全集:第2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2] 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M].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

[3] 胡适.胡适学术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3.

[4] 胡适.胡适全集:第2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5]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 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 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 王宏志.重释“信达雅”——二十世纪中国翻译研究[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

[9] 罗新璋.翻译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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