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裘
(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 人文学院,广东 珠海 519090)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工业文明的飞速发展,能源资源枯竭、雪山冰川融化、湖泊河流干涸、空气水源污染、自然灾难加剧等生态环境问题日益凸显。一批具有强烈生态意识和社会责任感的作家自觉担负起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责任,以文学的形式呼吁珍惜和保护人类共同的绿色家园,生态文学应运而生。所谓生态文学,是一种反映生态环境与人类社会发展关系的文学,它的思想基础是生态整体主义,突出特点是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1]11。生态散文由于其篇幅短小、取材广泛、文体灵活、能议能叙、情文并茂、启智启美等特点,受到中国作家的青睐,成为生态文学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
杨文丰是我国近年来热衷于生态散文创作的作家之一,创作了《自然笔记》、《我是红豆杉》、《尘寰里的绿叶》、《心月何处寻》等一系列颇有分量的生态散文,这些散文通过运用诗意化的生态话语,表达了对自然的赞美,对工业文明的反思,对生态危机的痛惜,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等生态理想的追求,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震撼力。
“人,诗意地栖居”,这句话最初是由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提出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和英国批评家贝特从生态的角度对此观点进行了解读并发扬光大。海德格尔认为,地球上所有的存在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人类要“诗意地栖居”,就必须尊重生态的完整性,遵循自然规律。贝特也认为,“诗意地栖居”是一种理想的自然状态,即人对自然有强烈的归属感,顺应自然,守护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存,彼此间没有征服和统治的野心。
杨文丰的生态散文写作在潜移默化中应和了海德格尔、贝特等生态思想家的观点,从自然生态与人性生态的层面切入,极力描写一种“诗意地栖居”的理想生态系统,旨在唤醒人类的生态良知。
许多生态散文直指受到破坏的环境和失衡的生态。与这些散文不同的是,杨文丰的生态散文并没有让触目惊心的环境污染悲剧、骇人听闻的生态破坏惨状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是运用“溢美之笔,描绘、体悟精美的自然风土,多幽思,平静而闲静”,即便运用“忧患之笔,探入日暮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不哀伤”,反而更“深广、深刻和深远”[2]296。
动植物是生态环境的监测器,也是生态作家重要的写作资源。因为人类的侵蚀,动植物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物种越来越少乃至濒临灭绝。但是,这样的场面不会直接出现在杨文丰的散文中,杨文丰的生态散文更多的是通过描摹人与动植物和谐相处的情景来表现作者对自然的挚爱,并让人感悟到“人与自然和谐,往往能创造出美好境界”的真谛。《萤火虫》描写了多年前的夏夜秋夜,在郊外邂逅萤火虫的温馨和谐的画面,“萤火虫在我跟前一流一闪”,在我居所之处的“松林、蓬间、屋脊”到处可见萤火虫一闪一闪的踪影。作者憧憬着这样一幅美好图景:假如许许多多的萤火虫营集起来,并且形成一个似飞碟一般大小的光团,蓬蓬松松、一闪一闪地流经一个地方,就映亮一个地方,此番神奇的美景定能与霓虹华灯相媲美。杨文丰的散文世界到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深情祈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
随着人口的大量增加和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许多自然景观被吞噬。杨文丰以自然景观为题材的生态散文,依据自然环境生态的现实同时又不被现实所拘泥,融现实关切和审美愉悦于一体。《相看不厌美丹霞》写的是作者第四次上丹霞山的体会和感悟,“此番第四次入山,我与她,才算得上真正相识”,“色如渥丹、灿若明霞”的丹霞地貌,“顶平、身陡、麓缓”的丹霞赤壁,静谧秀美、汪汪碧绿的锦江,性感、神秘的奇石,在作者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作品绝不仅仅是纯粹的自然审美,而是把目光凝聚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大美”的背后隐患重重,人类不断给丹霞山冠上“世界地质公园”、“世界自然遗产”等一连串盛名,“声名喧嚣尘上,经济随之,喧闹随至”,丹霞山“还能葆有宁静吗?还能葆有神秘吗?可能不受伤吗?”作者颇费笔力地描绘丹霞山的美,旨在疏通和温暖人们本不该麻木的忧患脉络,与自然和谐相守,“相看两不厌”。
《海殇后的沉思》没有按常规的思维,大篇幅地描写海殇后满目苍夷的景象,而是对“人类中心论”和人类生存困境进行审美观照。作者于细微处着手,描绘了海啸来临前,一头大象长鼻一卷,救起海滩上两三顽童然后大步离去,与此同时,人们听说海上即将有“不同寻常”的巨浪,兴高采烈地从四面八方云集海滩,翘首以观胜景。这样的对照好比“温柔一刀”,不得不令人反思,是野生动物比人类更具危机意识、更能领受大自然的威严,还是人类还沉浸在“战胜自然”的妄想中?
杨文丰曾说过:爱,是生态散文的“助产器”。因为爱,才能发现自然之美,用美去感染人。生态作家通过对美的事物、景物和环境的倾情描绘,唤起人们树立保护生态环境、呵护人类共同家园的意识,呼吁人类正确认识和处理好自己在生态系统中的位置,平等地与自然和谐共存。这与梭罗在大自然中寻找美感与愉悦,与霍桑对大自然充满敬畏、感激与热爱是一脉相承的。
杨文丰十分推崇爱默生“自然是精神的象征”的说法。爱默生的《论自然》认为具体的自然物是具体的精神事实的象征,人的某种心灵状态或者心境可以通过自然物的图像得到描述和表达,人在自然中重新发现自我。比如说,海边的岩石任凭海浪拍打,仍坚硬挺拔的形象浇铸了坚忍不拔的精神,蔚蓝的天空不染一丝尘物,透彻如镜,透射出淡然平和的心境[3]25-26。受此影响,杨文丰在“以科学家的目光观察自然,以文学家的心灵描绘自然”的同时,总是“以思想者的思考来认识自然”[4]239,挖掘其中蕴涵的人文内涵,反省失衡的人类“精神生态”。
杨文丰生态散文的终极关怀表现在对人类精神世界的人文关怀,即对自然生命价值的体认,对自然之“道”的终极领悟和思索。《病盆景》把“盆景的病”上升到哲学的层面、文化的高度。作者崇尚“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艺术创作主张,倡导师法自然,因此,在作者看来,盆景是“被强制生长之物”,盆景所谓“巧夺天工的形状”和“野趣”,是人为扭曲而成的“畸形美”、“病态美”,根据爱默生“自然是人类心智的比喻”的观点,病盆景之所以出现,反映了作为文化动物的人的病态审美观,这与三寸金莲的裹脚无异,与当今“被捐款”、“被义务”、“被就业”等社会乱象无异,是一个“美学的难题”,亦是“病社会的缩影”。于是,作者究其根源,发现“人一狂妄就变得心中无自然,目空一切起来”,“略施斧斤,就将一些树木,禁锢在逼仄的花盆里”,“剥夺其自由生长的权利”,这便是“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膨胀,造成生态关系的不断恶化,这地球村,就像一个硕大的病盆景。作者从对盆景的忧思,推向了对人类命运的关注,这不仅是对生态责任意识回归的呼唤,同时也是对人类的终极关怀。
杨文丰生态散文的终极关怀还表现在对人类“精神生态”失衡的批判。生态危机和生态失衡从表面上看是生态环境的破坏与恶化,其实质则是人性危机的反映和生态失衡的表现。在《心月何处寻》中,作者直接高声呼喊:“人类的‘精神自然’,你在哪里?”中国人喜欢寄情明月,人的“心中明月”是闲静、清幽的,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丽幻想”,然而在科技文明迅猛发展的现在,千万年来遮掩明月的、神秘而美丽的面纱被彻底无情地扯去,这是对人类“心灵自然”的毁灭,是对人心“情感真”的无情伤害。人类为了证明自己的伟大,为了张扬与大自然争霸的雄心,放纵自己的欲望或被欲望所奴役,从而导致人性的危机,人类最终成为了“美妙神话的掘墓人,美月丧生的刽子手,与自己角力的大敌”。可见,只有对人类自身的思想行为进行彻底反思,重塑人的生态观、价值观,重构人类的精神生态家园,采取一种新的合乎生态规律的方式,实现自然生态和人性生态和谐,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实现整个生态的平衡和谐,才能建构起理想的自然生态环境——“诗意地栖居”。
从现实目的看,生态文学具有较强的政治性和批判性;从思想根源看,人性生态尤其是人的生态潜意识的自觉形成是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关键。那么,如何避免生态文学沦为生态思想的附庸和传声筒,如何实现批评性与审美性的和谐统一,如何通过文学形式唤醒读者的生态潜意识,是生态作家创作的着力之处。杨文丰的生态散文,以一种审美的批判去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重视生态话语的诗意化,不但“词语如花”,而且“词语里多有绿叶”,“鲜花”(工于炼字)与“绿叶”(精于修辞)相互映衬,相辅相成[2]295,使生态理念、生态思维更加形象化、情感化,做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帮助读者在美的享受中自觉地树立起生态意识。
杨文丰生态散文的开头几乎都会有一则“引子”,“立片言而居要”。“引子”精炼扼要,含义深刻,“乃一篇之警策”,又称“警句”,它或妙引诗文名言,或自抒哲理警句,起到画龙点睛、揭示观点、深化主题等作用,使作品一开篇就彰显出丰厚的文化底蕴,典雅新颖,耐人寻味,富有哲理和启发意义,似一个个精美的标签,激起读者的阅读欲望。
《台风现象》的“引子”是:“‘征服自然’简直出语傲慢,是饮毛茹血时生物观和世界观的产物,那时,人以为大自然是为了人才存在的。”这里引用了被誉为“环保运动之母”的蕾切尔·卡森所说的一段话,开篇伊始就直接点题,奠定了文章的思想深度,加深了读者的认识。有的“引子”则是作者自撰的,语言精辟有力,概括事理,如《鸣沙山·月牙泉》写道,“只要月牙泉还在,就构成了与鸣沙山不同寻常的对峙。只要鸣沙山仍在,大风仍在,人仍在,月牙泉就前途未卜”;《鸟巢》写道,“人的双掌一合拢,竟然就已是鸟巢……”作者将自己对大自然的体验与感悟凝练成哲思之语,预言了荒漠与绿洲、人类与大自然博弈的后果,喻示了人可造福自然、也可颠覆自然的自然法则,在更高的意蕴层面上引领读者深入阅读。
仿拟是一种巧妙机智、幽默诙谐的修辞方式,即有意仿照人们熟知的词语、句子或语篇,根据表达的需要改动其中的一些词语或结构形式,临时创造出新词新语、新句新篇,给人一种似曾相识而又耳目一新的感觉。
《雾霾批判书》中,作者身处已被浓浓雾霾严实覆盖的城市,不敢张大嘴呼吸,更不敢深呼吸,不禁发出“真可谓厚德载雾、自强不吸”的喟叹。“厚德载雾、自强不吸”仿照的是“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原句出自《周易》,大意是:君子应该像天宇一样,运行不息,刚毅坚卓;也应该像大地一样,容载万物,增厚美德。这两个词为人们所熟知,还在于它们是清华大学的校训,但在这里却被作者仿拟成了人类的教训,其原有的崇高与经典顿时土崩瓦解。此时,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仅着几字,尽得风流”的功力。
《缘何寻求还魂草》中,作者指出人与自然的关系可以表现为“三境界”。一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两句诗出自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在李白眼里,敬亭山不是观赏的对象,而是自己“相看不厌”的最亲密的朋友。基于这个意思,作者认为人与自然的平等共存、和谐相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最高境界。二是“相看一不厌,只有敬亭山”,这里把原句的“两”改成了“一”。敬亭山(即自然)的“一草二木三石四水五蝉六鸟七兽八气都是钱哪”,于是人类开始无休止地“开发、掠夺、残害、占有”,在这种情况下,敬亭山(即自然)还能“不讨厌、不厌恶”人类吗?三是“相看两俱厌,没有敬亭山”,随着人类无节制地砍伐、开发,敬亭山(即自然)千疮百孔,人类也逐渐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人与自然最终陷入两败俱伤的局面。
比喻是一种常见的修辞方式,用它来对事物的特征进行描绘和渲染,可以使抽象的事物生动形象,具体可感,给人以鲜明深刻的印象。在思想和艺术上较为成熟的作家,总能在这看似平常的比喻上创造出自己的独特风格。
《自然笔记·包容一切的空气》中是这样描写空气的:“她很诗化,抽象得像光,飘渺得如雾,漂泊得似水。她深远、宽阔、无色、无味、透明、单纯、空灵。”这样的文字,把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具象和生动起来,可见,可观,可触,可感。
《自然笔记·蓝地球》中是这样解释为什么宇航员从太空鸟瞰地球是蓝色星体的:“波长较短的紫、蓝、靛等色光,在地球大气圈上层,一旦‘遭遇’空气中的尘埃、冰晶和水滴等微型物质”,就会同时发生“类似于故居檐下雨水滴石、水花四溅的散射、漫射”,地球就被折射出来的蓝色光笼罩起来了。作者在这里以人们熟悉的生活显性作比较,解释了散射、漫射两个专业术语,激发读者根据平时的生活经验发挥联想和想象,从而更容易地理解抽象的概念。像这样贴切、生动的比喻,在杨文丰的生态散文中随处可见。
拟人就是根据想象把物当作人来叙述或描写,赋予“物”以人一样的言行情态和思想感情。杨文丰将自然拟人化的写作特点,等同于建立了人与自然平等对话的有效途径,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生态观——自然界不是人类征服的对象,而是和人类平等的生命。
《我是红豆杉》通篇采用拟人手法,从一棵200多岁的红豆杉的视角,叙述了红豆杉的特性、用途、人文内涵以及被人类戕害的经历。“我”(红豆杉)本来为自己的形态优美、木质坚硬而感到自豪,为自己能给人类带来思念、相思和爱慕之意而感到惬意,但进入20世纪后,“我”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每天过着“忐忑不安”的日子,“我同胞兄弟”的树皮被剥掉拿去提取昂贵的紫杉醇,种子直接被拿去榨油、制皂,树干被砍掉制造家具、舟船。红豆杉直接站出来质问:“你还是人吗?我自然界的朋友!你知道剥皮的滋味吗?人的痛感全在皮肤上。你也试剥剥自己,不,只轻割一下自己的皮肤就够了,你试试?”拟人化的写法赋予环保这个老主题以灵性,使大自然与人类直接对话,让人感同身受,不得不使“人”这个破坏生态的“罪魁祸首”汗颜。最后,峰回路转的结尾赋予了文章更深刻的寓意:人类只要关爱自然,善待自然,就能够倾听到大自然的心声。
在运用多种修辞方式抒写对大自然的体验和感悟的同时,杨文丰的每一篇生态散文都适时搭配了与内容相得益彰的精美插图,这种图文并茂的文本形态,与古代的山水诗画有异曲同工之妙,洋溢着一片诗情画意。
参考文献:
[1] 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 杨文丰.蝴蝶为什么这样美[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3] 程虹.宁静无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4] 杨文丰.自然笔记——科学伦理与文化沉思[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