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成了反面教材

2014-04-17 05:18王木春
教育观察 2014年9期
关键词:泥瓦匠大学班主任

王木春

(漳州市东山一中,福建漳州,363400)

近一两年,我时常记起2001届那位姓杨的男生。他素质好,只是不肯用功学习,让学科老师们深为惋惜。班主任介绍说,杨的家在农村,父亲是泥瓦匠,家境一般,杨比较内向、自卑,还有一股农村孩子天生的“犟”劲。这些都唤起我内心深处的“同情心”——我也来自农村,小时候的性格和杨相似,整个中学时代过得寡味而压抑。在杨身上,我触摸到昔日的自己。当班主任希望我帮着做杨的“思想工作”时,作为他的语文老师兼年段组长,我很乐意主动找杨聊聊,我有信心改变他目前这种“无所谓”的现状,甚至他的命运。

下午自习课,我把杨约出教室,两人来到走廊边。他没有普通学生在这种情形下的紧张或茫然感,只是一副毫不在乎又仿佛愁眉苦脸的表情。我先做了一些必要铺垫:肯定他的聪明以及初中基础扎实,科任老师们对他的欣赏和期待。他听着,除了“嗯嗯嗯”外,毫无动静,身上好像套着一副厚厚的盔甲。

见他这般无动于衷,我只好单刀直入:“不过,老师都觉得你学习不够努力啊。他们都为你担心。马上就到高三了,你再不抓紧机会好好拼一阵子,考不上大学就太浪费了,会终身遗憾的。”

“考上大学和考不上大学有什么区别吗?”他终于抬起头问。

“区别可大了。像我,当年假如没考上大学,这时候肯定待在农村,当个木匠,要不做泥瓦匠,还有可能在县城踩三轮车,多辛苦!你不怕吗?”我振振有词,展开一番娴熟的游说。

“做木匠怎么样?做泥瓦匠怎么样?踩三轮车又怎么样?他们还不是一样生活?难道他们就低人一等?”他突然高声起来,连珠炮似的朝我发问。

我给震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顶我。

“我没说这些职业低人一等,我的母亲和姐姐都是农民,我大姐夫也是木匠呢,他们都让我尊敬。但是,当工程师总比当泥瓦匠好吧,至少轻松些,收入高,生活层次也高。如果你喜欢搞建筑,将来能成为一名工程师多好。”我耐心道。

“我可不这样想。我就觉得当个泥瓦匠很好啊。”他的口气似乎有点不耐烦,又明显带着嘲讽的味道。

我顿时火了,“好吧,人各有志。”说完,我懊丧地走了。

上了高三,我不再任教杨的班级,也不再关注他,只是偶尔听他班主任谈起,杨依然我行我素——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也对他丧失了“改造”的信心。那年高考,大概他和大学无缘吧。

可是,杨并没有彻底退出我的记忆。之后好几年,我常把他当成反面教材,教育我的一届届学生:做人不应该像杨一样鼠目寸光,糟蹋自己,而要胸怀大志、自强不息。我也会把杨作为另一种典型,向我的同事们证明一个“教育真理”:有些学生是朽木不可雕的,教育不是万能的,云云。

一天,我读到一位小学教师朋友的短文,说她班里有位可爱的小女生,钢琴弹得实在好,十个小指头,就像数不清的精灵在飞舞,每个指头都会说话一般。当她弹琴时,脸部表情生动极了,整个人沉醉在音乐之中。接着,朋友不无遗憾道:可惜啊,小女孩的语文成绩实在太烂了,要是她写作文的手指也像弹钢琴一样优秀,能写出一手漂亮的作文就好了。然后,朋友记叙了自己如何想方设法帮女生提高作文,可是,女生丝毫没起色,依然对文字一点感觉也没有,读课文磕磕巴巴,见了作文写作就头疼。这个头疼自然也是朋友的头疼。朋友最后还说:一个人,能用文字表达自己,是幸福的。

朋友的爱心让人感动,但她的“遗憾”,在我看来却是多余。我告诉她:在琴声中飞翔的小女生难道不是一样幸福?能弹一手钢琴的她为什么非得写一手漂亮的作文?难道从指头流出的琴声不是一种极好的文字?世界上,任何一种艺术手段,都可以表达自我,而不仅限于文学,并且,每一种表达手段,都有自身的价值,都是独一无二的。

在给朋友写信的过程中,多年前的那个杨突然在我的记忆里晃动起来。这些年,杨上大学了没有?或者就在乡下跟着父亲学着成为一名泥瓦匠,或者学了其他什么手艺?这些我仍旧一无所知。但杨那张略带忧愁而无所谓的脸,我还记着。

这一天,当再次想起杨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当年在处理杨的问题上似乎也是一种“多余”:杨的选择有错吗?难道他没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当个泥瓦匠或踩三轮车)?一定要像我们一样,跳出农门、成为所谓的“干部”,才叫实现自我、才叫人生有意义?而更可笑的还在于,我居然那么自负,企图借一次“思想工作”,扭转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出于某种同情心,我想让杨摈弃原有的想法,把我的价值观嵌入他的大脑,把他塑造成我的模样。而我忽略了杨“所处的具体的、现实的、当前的情况”,作为生命个体,作为一个成人或准成人,他拥有自己独特的追求和选择。他的追求和选择必须首先获得我的尊重和理解,在此基础上,耐心倾听他的真实想法,与他平等沟通。相反,我和他说起泥瓦匠职业时,有意无意都带着某种贬低的意味,这无形中对他心中的职业观造成冒犯,可能引发他本能的抵抗。而且,我没有进一步了解他这种选择背后的真实原因,却立即一笔抹杀了他。于是,这场短暂的“思想工作”,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英国社会学家赫伯特·斯宾塞说:“你不但要经常分析孩子们的动机,还要分析自己的动机,分清楚内心的想法哪些是父母的真正关怀,哪些是自私、好安逸、想压服的冲动。总之,在教育孩子的同时要教育自己。”其实,把斯宾塞话中的“父母”替换为“教师”一样适用。我要“教育自己”的第一条是:不要给自己套上光圈,不要扮演人间的上帝,别总是提着一大桶“价值观”,一有机会就往无辜又无力还手的学生头上倾倒。

这样一反省,我似乎开窍了。

此后,当听到教师扬言要去做某学生的“思想工作”,当目睹走廊边个别班主任找学生“谈话”,或者苦口婆心,或者义正词严,或者气势汹汹、气急败坏……我便忆起当年那个脑子里填满“改造欲”“征服欲”以及“救世”情结的自己。同时想,我必须改造和征服的第一个人,也许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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