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东缨
(铁岭市教育局,辽宁 铁岭 112000)
初识丙辰先生,是我首赴焦作市许衡中学期间。当时许衡中学仅建校三载,却因办学理念领先且举措得力,名气迅速在山阳大地间散播,《焦作日报》遂以“一出生就风华正茂”为题作过长篇报道,我也应邀到许衡中学讲学、考察,并承蒙厚爱担任了许衡中学的名誉校长。
在此期间,经璧宏校长从中联络,我和丙辰局长共进一次晚餐。璧宏校长虽事先介绍了诸多张局长为人为文之事,但一见面,仍被他热情洋溢的谈吐与激情满怀的风采所感染。身魁体壮,浓眉大眼,话如喷泉,声若洪钟;谈吐之间思维迅捷,隽语连珠,毫无半点官场习俗,大有文坛雅士神韵;喝起酒来更是性情豪放,逸兴遄飞,大快朵颐,快意恩仇。
席间,他谈到对焦作教育的认识与期待,对中国教育的热望与忧思,分析切中肯綮,性情真挚动人。餐罢离席,丙辰先生将自己的两本作品集赠我,请我提些意见。我虽例行接纳,却也疑心这不会是钓誉沽名之作吧?与当今流行的领导为显名声而生编硬凑出的所谓著作不会如出一辙吧?到了闲暇,翻阅丙辰先生的赠书,一下子,便被他那犹如清水洗过的妙笔生花的文字吸引住了。哦,局长本色一文人!此后,我多次去中原焦作,每每与丙辰先生相邀,谈天,议教,交心,由相识、相知乃至相融。
日前,在外地讲学之夜,忽接丙辰先生电话,说作品选集将出版,请赐一序,虽处于写作《教育大乾坤》与应约频繁讲学之期,深陷捉襟见肘疲于奔命之境,我还是随即应允了。这多半是因读丙辰作品和他时常从手机发来的大量诗作,我一向感觉甚好,以为教育局长做到这般程度,做官亦做文,且古典文化功底之厚重,社会现象思考之深邃,文笔表达之畅快淋漓,教育情怀之激昂慷慨,不要说河南,在全国亦实属罕见。
中原历史,风云际会,气象万千,俊采星驰。
千年不朽的诗坛文苑,偏偏走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阿丙先生(阿丙为丙辰先生自谓,亦是众人对他的昵称)。
在绍兴街头,江南梅雨季节,他伫立于历经了千载风雨的沈园亭榭前,极力想象着当年陆游与前妻唐琬邂逅的情景,为人生无常而暗自唏嘘;静思默想,为千古爱情凭吊。
他站在王羲之书写《兰亭集序》的“曲水流觞”处,既赞其磊落洒脱的风骨,又叹其在官场人际关系上恣意任性的魏晋遗风,特别是他对同僚王蓝田的轻蔑、排斥和凌辱,最终使他声名扫地,落得离开官场的窘态,为他发出“误入红尘”的千古一叹。
在韩庄村的韩愈墓旁,他带着沉重的思索,抚苍柏,登黄塚,踱飨堂,阅碑碣,深沉的怀旧情绪倏忽撩起。
他踏上了徐志摩一吟三叹的康桥。寒鸦戏水,波泛冷光,人去桥在,时逝思涌,去国怀乡的多情志摩,莫非就是在这临水的窗前,故作潇洒的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他挥笔写下了杜康先生大鉴:“晚生颇费考证,方知中华酿酒自先生始。当年先生殚精竭虑,酿此玉液琼浆,自以为可强身壮体,舒筋活血,泽被后世,功德无量。但以晚生观之,实乃误国误民、遗患千古之举,先生亦诚好心错付、多事多罪之人矣。”春华秋实,追根溯源,他高屋建瓴地评说酒之千年功罪……
好一个光明磊落的阿丙先生!几十年间走遍了中原大地,走向了世界数国,文思飞扬,椽笔雄健,写下了洋洋大观。
身为教育局长,阿丙先生自有化解不开的教育情结。《恐惧并远离着》曝光了当今大学生自卑与自傲的心灵底片;《应能辨牛是雄雌》以毕业了的研究生却分不出公母牛的实事入手,发出讨伐高分低能应试教育的檄文;《一点忧虑》则从中国老百姓往往赞美“懂事”“听话”的“乖孩子”着墨,为如是“乖孩子”未来的可怕发展画像:“如果我们的每一个孩子、学生或工作人员,都成为循规蹈矩的‘乖孩子’,俯仰大人鼻息,揣摸领导心思,以顺从为美德,无灵无性,代代相传,还有什么改革、创新可言?倘若这些乖孩子摸准了领导的脾胃,一味送‘顺气丸’,当面讨好卖乖,背后生法淘气,那么,大事恐怕迟早要败在这些‘乖乖’们身上了。”
中原文人传统,文脉汇通古今。或许,这一幕,已经成他生命中的永恒风景:“风晨雨夕,隔帘而坐,捧读《古文观止》。每有佳句,常反复玩味,自嗟不如:秋水长天寻常见,落霞孤鹜无写处。兴之所至,不禁摇头晃脑,抑扬有声。妻嗔我迂腐之气,噪音污染,我依然自得其乐,不改初衷,不亦快哉!”再或者:“闲来无事,携侣登高,不为繁花迷醉眼,一心只在最高层。手足并用,登临山巅,俯看群山奔涌,耳听万壑松声,顿觉胸胆开张,豪气如虹,人格和尊严溢心胸。浊酒一杯,宠辱皆忘,凡念俗想,早已烟然,冉冉飘化如登仙,不亦快哉!”
人道鲁迅先生“托尼思想,魏晋文章”。我时常感觉,阿丙先生有着一样的魏晋文章。就如同他所书写的那样,“西晋、东晋真是个众文人喜怒无常、痛快淋漓的时期。一些当时视为怪癖的异端,站在千年之后的时空去审视,却是个性特立独行的样板。笑,就放声大笑,声震长天;哭,就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喝,就喝个昏天黑地,颓倒玉山”。
在竹林七贤般的潇洒与才气背后,是阿丙先生深刻而多情的人文精神。自古燕赵多奇士。不为流俗所动,不为喧嚣所扰,在众多迷惑之际,发出独立清醒的判断。于众生百态的喧哗之中,在现实社会的诸种情态之下,在人心不古物欲横流的当下中国,炼出大量匕首投枪似的杂文。
《写部<补废都>》道尽文化市场上的市侩之气;《侠气》扬侠气,更崇尚当下举目难寻的斯文义士;《拒绝“成熟”》的玄机,原是呵护生命的原色;《马谡斩过之后》的余韵更在三国之后,发出“但后世与此相类的许多故事中,偏偏只苦了马谡一个人”的幽婉之思。
社会溃烂之处艳若桃花,人们趋之若鹜,他却能静观这些关节点上的脓疮,并以清醒的态度,以准确的笔触,对这些现象进行刮骨疗毒。
白云朝朝过,青天日日闲。历经过许多的社会变迁以后,阿丙先生仍表现出对良知、对道德、对价值的坚守,更有在此之上的超拔,返照后的人文关怀,穿越世纪,巍然不动。
思维千山万水,闲庭静观一生。阿丙先生文字生涯,不乏至情实感。“我独自徜徉在思想的王国里,对这散落在亭台水榭、花草树木间的所有欢悦、忧伤、相思、幽怨作最后的致祭。”《缘》被选入中职语文的国家规划教材,使阿丙先生能与鲁迅、徐志摩等大师级人物同台并坐,让莘莘学子能够品读他们浸渍悠远情思的优美文字,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功夫!
诗与思、美丽与哲理、意境与深度,在他的文章中总有完美的结合。中秋之夜,白云山中,他感觉到心灵顿悟的境界:“思想的鞭子在中秋之夜拷问着我的灵魂,仿佛对人生参悟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远离了尘世的喧嚣,谛听着天国的梵音,尘寰中所有无言的争执和有意的拼抢、暗设的陷阱和恶意的中伤,都显得那么卑劣、滑稽和荒唐……”
阿丙先生是一位勤奋的人,孜孜不倦。他坚信这样的道理:“古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宛如清代大文学家张潮在他的《幽梦影》的深刻体会:藏书不难,能看为难;看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记为难;记书不难,能用为难。
写今鞭辟入里,读史入骨三分。在超越时空的历史维度里,他与岳飞在商榷宋史:“我在青烟缭绕中沉思:元帅忠勇冠世,德艺双馨,道德文章足楷天下,但后世来人所求者何?所学者何?倘若为士者内不修己,外不杜馋,塞忠臣之路,启奸邪之门,纵使你满腹经纶,忠肝义胆,亦无非是奸佞刀俎下的一块鱼肉,风波亭下的一缕冤魂。或许城头旗换,斗转星移,赐谥你‘忠武穆王’、民族英雄,但于人于己何用?于国于家何益?”(《与岳飞元帅书》)
在文学的园圃中,他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男女主人公再续前缘。“然而,对人间的冬妮娅来说,这一切毕竟太迟了。回望来路,不尽沧桑。揽镜自照,垂垂老矣。假如迟暮的冬妮娅谈婚论嫁,会怎样述说她的爱恨情仇?”
在四海之内,他是一位冷静的观察者,在二十五史之间就像神探狄仁杰一样,对文史深处的迷案心中了然。他将现今社会的“捣家”一直追溯到唐代的李林甫。《纲鉴易知录》卷四十九载:李林甫生性柔佞狡黠,善弄权术,表面上与人交好,背后却设计暗算。人称“口有蜜,腹有剑”。左相李适之性情疏率,未合李林甫心意,便遭构陷。一日李林甫告诉李适之:“华山有金矿,采之可富国。皇上未知,可上奏。”李适之忠诚老实,便面奏玄宗。玄宗向李林甫垂问,李林甫答曰:“臣早已知之。华山乃陛下本命五气之所系,岂敢开采,故臣不敢上奏。”
察今需鉴古,无古不成今。在方寸纸张间,阿丙先生总是把历史、虚构与现实间的种种公案掰扯得明明白白,将文人挥洒的传说、千古流传的雅士、古今扑朔的传奇都判断得清清楚楚。
在阅读阿丙先生文章的日子里,开篇掩卷之际,时常感觉到阿丙先生的一生,如同三峡朝霞之中的李太白,轻帆一叶,满腹诗书,清啸一声,已过重山。
问今何世,红尘何尘?迷者更迷,知者路远。既然路漫漫而修远,阿丙先生便在文字中度他的人生。如《拒绝“成熟”》一篇中所写:“我恍然醒悟:成熟与衰落相接。瓜熟蒂落,是藤的挽歌,是瓜的祭日;苹果落地,便永远没有生机;春蚕成蛹,便进入无奈的轮回。从此,我不再成熟,也不想成熟,我怕成熟晒褪了生命的原色。”
须着意提及《何必自卑》这篇自述式的短章。作者说自己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名牌大学的学位,没有潇洒的仪态,一米七八的个头因早年劳作而显得佝偻,粗糙的国字脸上遍布青春痘的废墟,却毫不自卑。“人生于天地之间,从呱呱坠地那天起,便领到了一张通行证。就生活的自然形态而言,权利平等。一样的风花雪月,一样的阳光普照,一样的昼夜24小时。门第显赫固然可以事事顺遂,但穷苦人家赋予你的生活磨难和道德熏陶,足使你惠泽终生而受用不尽。”正是这熔铸着铁质的精神独白成了他坚不可摧的信念和永不落桅的心帆。
人世无涯,世事精深。既然看穿了人世种种情状,他便选择了一种海德格尔式的诗意的栖居。
交游择友,可以反观出阿丙先生的人生态度。阿丙先生为他人写作的序言,更是清风明月、文人唱和的佳作。阿丙友,总是以文为脉,以意为通,既有伯牙子期心意相通的和,也有王徽雪夜百里访戴逵的逸兴,更有李太白“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
读着阿丙的散文,想着阿丙的杂文,再现阿丙的形象,我与他的诸多朋友有着相同的观感,正如他的挚友李志强笔下的“诗酒大侠辛弃疾”。能将斗酒彘肩与晓风残月融为一体,将大江东去与小桥流水集于一身,这是何等的宽博与舒阔!
再如东坡先生,既有关西大汉持铜板铁琶唱“大江东去”的豪放,又有《江城子》深情婉约的一面。
诗如人生,人生如诗;诗有意境,人有超越。
如此诗意让人敬重:“哦诗不睡月满船,清寒入骨我欲仙。”这般为人令人神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每每翻读丙辰的作品,再次重温那种初读的感觉,如对故人,如坐春风。
好一位阿丙先生!
方而不失去其道,圆而不失去其心。行路上,人生太过方正耿直则失去人生滋润行走之道;世事中,为人太过圆滑则失去对操守灵魂“监护”之心。阿丙先生正是在人生内外方圆之道中,潇潇洒洒,快意一生。
在神农山中寻桃源,在峨眉山上论缘分,在韩愈墓前悟师道,在函谷边里看乾坤。遥想阿丙先生的文字一生不免微笑,即使面临人生的各类狼狈,感觉到他正像《定风波》中的东坡先生一样:“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纵观阿丙先生的作品,一觉他视界宽宏,真可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边细事、国内奇闻、域外症结常常进入他的观线里;二觉他情怀深厚,心忧天下,眼悯黎民,对社会的底层,对弱势团体寄予了无限的同情;三觉他眼力新锐,似乎纵目于历史的源头评说历史,立于当今的高山鸟瞰当今,掘得一眼眼深井,让思想的清泉奔涌,理性思辨的浪花喷突。
他的写作手法多以小见大,由点到面,自微至宏,从线及体。这诚如清代画家布颜图所说的境界:“夫子汇万象于胸怀,传千奇于毫翰,尺幅之内瞻万里之遥,丈缣之中写干寻之峻。”察阿丙先生的文脉,或睹今比昔,或鉴往思来,或嬉笑戏说,或剜毒怒挞,淋漓尽致,无不为文,引人思绪绵绵,让人忍俊不止。他观古今于须臾,抚中外于一瞬,笞当下时弊于笔端,揽中外风物于眼前。就风格说,其散文无论写景,状物,绘人,抒情,都那么纯净、明丽、灵动、轻盈,如细风舔浪,山泉叮咚;其杂感呢,锐利、幽默、超迈、凝重,若鸣镝窜天,巨石坠地……
文章能至此高格,得益于阿丙先生古文底蕴的厚重。他常引用诗词歌赋,驾轻就熟,如天女散花,洋洋洒洒,编织为绚丽的经丝;更借得典籍掌故,信手拈来,看似信马由缰,实则无不熨帖自如,演化成适切的纬线。
观照阿丙先生的作品精选,文心流彩,文质溢芳。那用字,那遣词,那造句,那谋篇,有文有野,文野兼容,文得婉蜒九折,野得坦荡如砥;有雅有俗,雅俗共赏,雅得幽谷赏兰,俗得野趣横生;有刚有柔,刚柔相济,刚得烈焰窜空,柔得熏风拂面。
贯穿其作品始终的,有一条哲思链,有一道思维流,有一张智慧网,无不显现音韵的五彩美、物象的动感美、思维的深度美。
在阿丙先生独特的文苑里,我们沉浸于他描画的春的明媚,他渴求的秋的斑斓,走进他呼唤春光梦想秋色的文字里,我们的血管也春水汩汩,我们的生命也秋光绚烂;透过这些句句喷焰字字有光的篇章,我们的灵魂更被激发得伟岸峻拔,坚挺雄立,顿时生发出火光就在眼前,匹夫重责在肩的无比庄重与神圣之感……
辛卯年炎炎夏日于辽河岸、松花江边、黑龙江畔
附:
《凭栏》,张丙辰著,开明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全书22.3万字。
《凭栏》是作者对自己二十多年来所发表文字的一次筛选,选择了自己创作过程中有特殊意义的,发表后产生了特殊影响的,或获得文友们普遍好评和自己中意的篇什。全书分为“短笛吟风”、“粗针乱度”、“一剑霜寒”、“鼙鼓催征”四部分。“短笛吟风”中作者用温暖的眼光打量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登高揽胜,吊古寻幽,把思想的微澜写出笔端漫延成文;“粗针乱度”多收录为他人所写的序言和评价文章,作者沉静心思,持论公正,褒贬得体,言之成理,句句着实;“一剑霜寒”中收录了1988—2010年间的多篇杂文,其中有忧国忧民的少年情怀,更有渐脱稚嫩,趋向沉稳的呐喊;“鼙鼓催征”中收录的是作者的几位高友之作,他们乃是作者想要驻足歇鞍之际催征的鼙鼓,令人振奋,催人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