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姬凤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论汉娜·阿伦特关于行动的境况
——复数性
石姬凤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在汉娜·阿伦特看来,人应该是复数的存在,而不是单个的、整齐划一的存在。和生命以及世界性的境况相比,复数性是最能体现人之为人的尊严以及和政治联系最紧密的行动的境况,这和亚里士多德的“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随着“社会”的出现,复数性的境况遭到严重的威胁,生命成为至善,行为代替行动。
汉娜·阿伦特;复数性;行动;社会
西方著名研究阿伦特的学者玛格丽特·卡诺凡认为“在阿伦特的多种政治观念中,最基本的是她的这一观察,它虽平常,但从哲学上看来极具革命性,那就是人是复数的”[1]。在其著名的政治哲学著作《人的境况》中,阿伦特将人的积极生活(用这个词来表示三种根本性的人类活动)分为劳动、工作和行动。之所以说它们是根本性的,是因为它们中的每一个都相应于人在地球上被给定的生活的一种基本境况,即劳动之于生命,工作之于世界性以及行动之于复数性。但是,她随后讲到“尽管人之境况的所有方面都在某种程度上与政治相关,但复数性却是一切政治生活特有的条件——不仅是必要条件,而且是充分条件”[2]。可以看出阿伦特最珍视的是作为行动的境况——复数性。
阿伦特认为人是复数的,和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或者可以说人是复数的是阿伦特对“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的现代应用和表达,即都是强调人的存在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政治的因素,人应该是复数的存在,“不是单个的人,而是人们,生活在地球上和栖息于世界”[2]。
(一)相互依赖性
复数性概念的第一层意思就是和单个的人、单一性相对,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赖。在阿伦特看来,“自柏拉图以来的孤寂的思想家所打造的哲学传统中,人是一个单数存在的抽象主体”[1]。要求人从“公共生活中退出,在学园的孤寂中寻求避难所”[3]。与之相反,阿伦特的复数性概念“意思其实再简单不过,就是人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作为抽象的类,而是作为无数人中的一个人,与他人生活在一起,或用海德格尔的术语,与他人‘共在’(Mitsein)”[4]。另一方面,复数性和单一性也不一样,处于私人领域内的妇女和奴隶,他们过的是一种完全私人的生活,为生命必然性所迫,陷于无限循环的劳动过程之中,生活单调乏味,他们的存在没有人在意,缺乏人之为人的实在性。复数性强调的是与他人的交往以及他人的在场和显现,
这样不仅证明自己的存在,也可以证明他人的存在。“孤立的人是无力的,使人孤立才能摧毁公共生活、摧毁人的政治能力”[5]。但是,复数性又不只是意味着纯粹数量上的众多,因为如果每个人都只是在增加和延长他的邻人的观点即使人数再多也改变不了一己之个别体验的事实。
(二)个体性
人是复数的,意味着人是独特的个体。复数性的这一层意义使得人与毫无差别的动物区别开来,“成为人,意味着成为复多个体中的一员,其中每一个人都不同”[1]。纵向上,“没有人和曾经活过、正活着或将要活着的其他任何人相同”。[2]这就意味着“新人不断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都有能力创新,从而打断或扭转由先前行动所发动的事件链条”。[2]这也是阿伦特对人类事务的信念和希望产生的源泉,意味着复数性是动态的。横向上,同时代的人之间也不相同,那些参与公共事务的人,怀有不同的意见和想法,拥有不同的立场和视角,“每一个人都要不断地把他自己和所有其他人区别开来,以独一无二的业绩或成就来表明自己是所有人当中最优秀的”[2]。
人是复数性的,意味着人是众多中的一个,既强调了人的众多,也强调了人的个性,在阿伦特这里,复数性的境况是生命的境况以及世界性的境况所不能比拟的,因此也就需要人类最高级的活动——行动来彰显。
在阿伦特看来,制作“是为了制造某物而改造材料的事情:支配、暴力以及为了目的而牺牲手段……当这一模型被应用于政治这一关注复多的人们之间的交往时,那么他人就成了残暴对待、为了达成目的而被牺牲的材料”[1],所以根据制作来理解政治有骄傲自大的危险;而劳动“是人的活动中最为缺乏自由的方面”[1],劳动的必要性来自于我们的动物性,根据劳动来思考则意味着完全放弃人的价值。相比于劳动和制作,行动是“唯一不需要以物或事为中介的,直接在人们之间的活动”[2]。所以,只有行动才能彰显人的复数性的境况。复数性和行动之间的关系是因为人是复数性的,需要行动来彰显;行动也只有在复数性的境况才得以可能,两者互为充分必要条件。
“行动,严格来讲,包括言谈与行动两个层面”[6]。我们先来说说言谈对于彰显复数性的重要作用。在古希腊城邦,参与公共事务的人还必须要善于辞令,必要的话还得进行专门的训练,可见言谈的重要性。“人作为独特个体的存在,重要的不仅是生就一个特殊的身体,而且还有与他人有关的言行”[1]。即人们通过言谈把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也通过言谈向他人显露其行动的成果。而之所以需要言谈,就因为人是复数性的,“如果人不是彼此差异的——每个人不同于现在、过去和未来的其他任何人——那么他们就不需要言说或行动来让自己被理解,只要用手势或声音来传达直接的、同一的需求或欲望就够了”[1]。
再者,我们来看行动。“每个行动都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单个人造成的开端,另一部分是许多人加入,‘忍受’,坚持到底把‘事业’完成而得到的成果。因为行动者总是在其他行动的人当中活动的,与其他人联系,他就不仅仅是一个‘作为者’,而且同时是一个遭受者”[2]。即行动也包含两层意义——意味着诞生以及切入世界。“去行动,在最一般的意义上,意味着去创新,去开始,发动某件事”[2]。“人就他的诞生性而言是新来者和开创者,能开端启新”[2]。即就“开端”而言,行动和诞生具有同样的意蕴,同时也彰显了复数性的动态性,也正是行动的这层意义使得人类充满希望。当然,阿伦特赋予行动的意味并没停留在此,当人以行动去切入世界,“这个切入不像劳动那样是必然性强加于我们的,也不像工作那样是被有用性所促迫的,而是被他人的在场所激发的,因为我们想要加入他们,获得他们的陪伴”。表明了复数的人不是孤立的,是与他人“共在”的存在。行动发生在人们中间,并以人们为指向。“由于我们是复多的,政治中的行动就不再是孤独英雄的事情,而成了同侪之间的交互行动;由于我们是复多的,因而哪怕最具魅力的领袖也只能是领导一项共同事业;由于我们是复多的,人类的最大荣耀,并非在于战场上他们的个性消失于斯巴达式的同志情谊之时,而在于他们在公共舞台上展示他们的独特身份之时”[1]。
另一方面,复数性也使行动和言说成为可能。“言和行的彰显性质出现在人们和他人在一起的地方,既不是为他人而活,也不是与他人为敌,即出
现在纯粹的人类归属感当中”[2]。而只有复数的人们才会是人的归属所在。在阿伦特看来,政治行动发生于复数的人中间,“阿伦特的政治思想,是想通过一种把人类复数性考虑进来,并把政治看作是某种发生在复多的人们之间的空间的某物的方式”[1]。如果行动不是在复数的人中间进行,就会最终带来这样的后果:每个人都争相表现自己,“公众的议会和法庭变成政党领袖和演说家们相互进行激烈斗争的场所,他们努力争取对立法权、审判权的控制,以便杀死自己的政敌,或者流放他们的财产”[3](P58)即行动变成斗争和赢得胜利,掌握权力的活动,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价值。特别是在极权主义横行的时代,复数性被无情地毁灭,并且这样的惨剧随着“社会”的兴起依旧在上演,甚至愈演愈烈。
阿伦特在研究中发现,“社会”带来的后果与极权主义相比并没有减弱,虽然特征和表现形式不一样,但是“社会”的兴起以及潜在危害和极权主义产生的后果是一样的:导致复数性的毁灭。“在《人的境况》中寻找关于‘社会的’定义是徒劳的;阿伦特从来没有定义她的这个术语(term)。她承认社会这个概念是很古老的,是源于拉丁语‘社会’的。我们英语单词,意思是‘一种联合……为了一个特定的目的’,比如‘为了统治别人或者为了犯罪’。‘社会的领域的出现是一个相对较新的现象’,不老于‘现代的时代’”[7]。因此,阿伦特关注的是现代意义上的“社会”概念,阿伦特认为现代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毁灭自己,因为“社会”的本质在于兽群一样的“齐一性”[1],“它根源于劳动与消费的特征,因为仅仅作为有生命的有机物而言,他们都是相似的表现”[8]。
与在复数性的境况中相反,在“社会”中,生命成为至善。阿伦特认为“社会”就是这样一种模式,在它里面,人们为了生命而非别的什么而相互依赖的事实,获得了公共的重要性,与纯粹生存相联系的活动被允许现身于公共场合”[2]。生命的境况是人最基本的境况,但是是和动植物无异的境况,因此,阿伦特和希腊哲学家一样将对于生命的关注放在私人领域内,当然这不是说阿伦特轻蔑生命,任何情况下,活着都是一种神圣的责任。在她看来,对生命的关注具有私人性,不应进入公共视野。一旦生命的需求进入公共视野成为一种公共的关注,就很容易淹没所有其他的考量,“政治由此就被仅仅看做是行政,是对集体的人类生命过程的管理,为此,个体可以被看做是一样的和可互换的”[1]。当所有的人只关心生存的需求,就被降低为和动物无异的生物,完全失去人特有的价值。
当生命的关注被抬高到无可比拟的位置,作为满足生命需求的手段的劳动的地位也随之跳跃到积极生活内秩序等级的最高地位。“随着现代的发展和“社会”的兴起,所有人类活动中最私人性的一种活动——劳动,变成了公共性的”[2],一旦劳动进入公共视野,即原本在家庭内的活动变成公共的,而这并不会改变劳动的本质,“对阿伦特来说,就劳动本身而言,劳动并不是一个坏事情。它是永恒的,是‘和在地球上的生命给予人类的基本境况’相对应‘根本的人类活动’之一”[7]。带来的结果只会让所有人都处于劳动过程之中,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处于生命必然性的掌控之下,“这种过程从单调的循环往复中解放出来,转化为一个迅猛进步的发展过程”[2],使“人的所有活动在总体上都简化到依照条件来行为的动物水平”。[2]在“社会”中,人只关注生命,只热衷于满足生命需求的手段和能力,到“社会”发展的后期就演变为整齐划一的行为主义。
行为是一种规范化、受规则支配的表现。“‘社会’期待从它每个成员那里得到的某种行为(behavior),‘社会’通过施加无数各式各样的规则,使它的成员‘规范化’,排除任何自发的行动或特立独行的成就”[2]。由此导致了相互行为而不行动的顺从主义,“哪里的人越多,人们就越倾向于整齐划一的行为,越不能忍受与行为模式不符的表现”。[2]这种齐一性的规律使得一切都是可预测的,没有了因行动而产生的不可预测的结果。因此也就丧失了行动的可能性。因为行动天生就带有一种不可预测性。“在‘社会’中,到处相同的利益和全体一致的意见以纯粹数量的方式起作用,所释放的巨大自然强力最终废除了代表共同利益和正当意见的一个人的实际统治”[2]。阿伦特认为“在政治上……任何给定政治体的人口越多,构成公共领域的东西就越有可能是‘社会’性的而非政治性的”[2]。阿伦特的担忧是“大量的人的麋集,
就会几乎无法抗拒地朝着专制主义发展,不管是一人统治的专制主义还是多人统治的专制主义”[2]。阿伦特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随着“社会”的兴起,“社会”中的人在行为主义的支配下只是埋头于物质上的满足,疯狂地消费,虚荣心暴涨,导致的后果就是人成为孤立的人,这是复数性遭到灭顶之灾的可怕表现。就这样,“社会”不仅在它所有方面排除了人的能力中最重要、最属人的状态——行动的可能性,并且最终导致了孤立的大众的出现。“劳动的‘社会’化产生了一大群自感孤独、多余、并跟生活世界日渐疏离的大众。他们缺少正常交往、不关心政治、拼命追求物质满足,成为受消费‘社会’严密组织的机器”[5]。
阿伦特式的政治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与政府的方针政策、选举、战争、和平有关,而是“指自由平等的公民以言行就重大议题进行协商讨论的活动,其目的一方面在于表达一己真性,另一方面在于和他人进行交往沟通”[9]。而这只有在复数的境况下才能进行,因为只有在复数性的境况下,每一个人才能提供新的视角和做出新的行动,他们不适合成为整齐划一的试验模型,除非摧毁他们的政治能力[2]。阿伦特以其独特的政治哲学家的眼光观察到“社会”的出现使得这一噩梦成为可能,在《人的境况》中,阿伦特的一个主要目标就是通过恢复和发现这些被忽视的人类能力,通过将这些现象以及现象背后的本质向人们揭示出来,发人深思,给世人以警惕。并且在她后来的一些著作中,阿伦特给出了自己的一些解决的方法,比如通过革命,重建公共领域等,虽然她的解决途径有些乌托邦的色彩,但是这代表了一个爱这个世界的政治哲学家对人类的关怀。
[1] 玛格丽特·卡诺凡著,陈高华译,阿伦特政治思想再释[M].人民出版社,2012,26—212
[2] 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2,导言5—149
[3] [德]弗里德里希·包尔生.伦理学体系[M].何怀宏,廖申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4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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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冯婷.消融在消费中的公共领域——读汉娜·阿伦特〈人的条件〉[J].社会学研究,20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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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崔金路)
Hannah Arendt’sviewontheconditionofaction——the Plurality
SHI Jifeng
(College of Government Nanjing University, Jiangsu 210046, China)
In Hannah Arendt’ so Pinion,itseems that manshouldbea Pluralexistence, rather than asingle, standardized Presence.Contrary to the condition of life andworldliness,the Pluralityis the bestembodiment of humandignity andties most closely with Politicsas the condition of action, which is of the meaning with Aristotle’s "manisa Politicalanimal". However, with therise of the "society", the Pluralcondition was confronted withaseriousthreat:life becomes Perfection and behaviorre Placesaction.
Hannah Arendt;Plurality;action;society
B516.5
A
1004—1877(2014)01—0071—04
2013-09-06
石姬凤(1989—),女,江苏徐州人,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女性主义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