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平
疾呼在世界哲学舞台上要有中国话语,这对一个早熟型文化古国来说意味着曾经的辉煌、历史失落的苦涩和现在的不甘,从中透发出非同一般的文化大国梦想和竞争世界学术地位的雄心。因为,毕竟并非每个国家都非得有自己的哲学,也不是每个民族都会向自己提出制造哲学话语的迫令。然而,在公共论坛和坊间私底都大体一致并且具有相似强烈水平的话语权冲动背后,却存在对“中国话语”及其道路的不同理解,由此提出反思和规划能够满足这种欲望的行动这一任务,即何为“中国哲学话语”及其实现途径。
“中国哲学话语”这一问题的提出基础是某种世界交往体验,即在不断开放和广泛的世界性哲学接触和对话过程中,蓦然发现其中缺少中国人的哲学,西方哲学占据霸权地位,中国人没有讲席而只有座席。即使在国内,人们也隐约感觉到西方哲学思想表现出些许傲慢,思想界重演着商场上国货冷落而洋货热销的一幕。于是,一种被边缘化的感觉悄然爬上心头,与文化大国历史所支撑着的民族尊严意识直接发生冲突,引发情感不适和自卫性的情绪反抗,率真地表达为中国要出场参与世界哲学论坛。因此,这种哲学话语权意识的觉醒说来还是一个积极的世界眼光事件。但是,随后发生的关于兑现策略的构想和争论暴露出它的片面情感性,缺乏全面的世界眼光,对世界哲学形势的分析不够深刻,或者抽象地坚持一个话语权口号却忽略“有为才能有位”的社会法则,或者简单地坚持哲学的民族主义而忽略对话的普遍语用学条件,或者坚持传统文化的输出而忽略世界的历史发展所造成的思想时效,或者坚持思想资源的本土性而忽略分享世界思想资源的哲学进化意义。这些现象表明,“中国哲学话语”主张作为一腔热血,有待接受理性的指导和规范。
按照问题解决的情境原则,国际化视野下产生的“中国哲学话语”问题应该在学术国际化条件下加以面对。唯此,才能产生有效的对策,达到预定的目的,最终获得哲学的中国话语权。试想,如果不是走进哲学的世界之林,我们何以产生莫名的孤独,又何以有展开权利竞争的必要?因此,“中国话语”必须是被哲学的世界语境所能够尊重和接受的思想,否则就不能给予我们期待中的回报,改变令我们不快的处境。
对哲学而言,全球化这一世界历史发展事件所带来的影响主要为社会生活的世界性联系,和思想社会化要求被提升到世界级水平。前者改变哲学认识对象的选择,决定哲学兴趣的发生基础;后者限制哲学对话的参与者必须按照普遍交往原理展开有效的学术活动,亦即通过被对话者认为有效的方式,启动倾听和互动程序。那种脱离语境所规定的理解能力和评价标准而作出的争取话语权的努力,势必陷入堂吉诃德式的尴尬。
那么,能够打造“中国”印记的哲学话语的要素是什么?具体说,哲学认识的结构为主体、对象、问题、思维方式、思想成果,在国际化情境下,可以在其中的哪个构成环节上树立“中国”旗帜?
1.显然,要想加入“中国哲学话语”的行列,其研究主体必须是中国人,即生活在中国社会。在此,“中国”不仅仅是地理概念,也是社会政治概念,“中国”作为特定的社会整体和交往作用系统而存在,表明一种国际化环境下相对紧密的共同生存关系。一个人只要在生存上直接归属中国社会,其所创造的成果就属于中国,从而有资格参与“中国”品牌的打造。相反,那些虽然血统出自中国,但在社会生活上已经置身其他国度的人,其思想成果就不会被世界看作中国话语。
2.社会生活的世界化使哲学的认识对象必然走向去地方化。一来交往的便捷和范围的扩大使人们的对象视野随之增加,二来社会生活的世界化联系也使对每个对象的研究不论对象所在区域而具有波及学术主体所在国的普遍联系和作用。因此,打破哲学研究的地域性限制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同时生成在社会生活的世界联系事件中。由此可见,研究对象的中国所属不能成为“中国哲学话语”的合理限制,否则既违背人见而欲识之的求知天性,也不符合充分显示中国人智慧的要求,更会错失与世界进行哲学对话的佳机——研究对象的涉他性越高越能吸引他人的关注并得到认可和尊重。试图通过刻意限制研究对象而成就“中国”标志,只能加剧思想的偏隅性而增添赢得世界承认的难度。对于世界事物的广泛认识贡献必然直接增加世界对中国智慧的印象,关注中国人的研究活动,生成尊重和倾听中国人话语的心理定势,默许中国人的话语权。研究对象的国际化要求树立这样一种观念:既勇于研究别国的事物,也欢迎外人研究自己国家的事物。研究对象选择上的关门主义必然损害哲学上中国话语的形成。相反,认识对象的自由选择和跨国度超区域的交叠,显示一个国家学者的气度和力量,是健康学术心态和旺盛学术力量的自然表露。
3.问题具有思想经验的最大平凡性,似乎是精神的本能事件,自然地随机闪现。正因如此,它也具有“原始”和“单纯”的欺骗性表象,其生成特殊性和复杂性的追问反因熟视本身而被忽略和遗忘。问题是认识的起点,但它本身已经是思维的出场。在对存在情境的判断、实践价值的权衡、思想构成状态的分辨(比如已有知识间的关系)、认识兴趣的自我意识等前提下,面对一个特定认识对象才会涌现特定问题。申言之,问题生成在广泛的文化背景中。如果缺乏警惕和克制,问题意识就会自然陷入文化圈套而限制问题涌现的可能性、丰富性、深刻性,使问题仅仅按照一种文化眼光来开显。其自然结果便是,一个国家显现问题的贫困化和问题的文化间性丧失,不能提出具有世界意义的普遍问题和其他文化群体所能关切和感兴趣的问题,从而在话语的起点上就已经放弃许多世界眼光的机会。当然,完全出自本民族文化背景的问题也会引起文化彼岸的自然好奇心。但是两相比较,跨文化问题更具有交往感动力。除此文化根底限制外,问题的有意义确立还存在逻辑标准,即它必须具有相对以往问题的超越性。按照问题对存在的涵盖能力和支撑问题的知识前提的层次,问题存在进化运动。在一种封闭的认识传统内部,思想的连续性使新问题的进步简单表现为对旧问题的否定或包摄。而在学术国际化条件下,问题的意义必须具有世界水平,即只有那些与指向同一认识对象的问题相比较占有否定或包摄先前所有相关问题的问题,才能被世界所接受,确认其认识价值。否则,那种重复性、低层次的问题会遭到冷落,难有被认真对待的机会,更不能激起别人的理论兴趣。这牵连对问题产生和意义的有效说明,即对作为思维结果的问题之思维过程给予交代,使之清晰地展现它对存在的切入尝试和思想根源,即描述所问、何以问和问之所问(问题的本质指向和认识要求)。问题的发现能力取决于问题的思维方式,即在给定存在情境、实践兴趣等触发问题的客观因素条件下,能否发现问题和发现一个怎样的问题,直接决定于用作认识工具的思维方式的特殊加工。不同的思维方式会有不同的问题,而多一种思维方式运用技能就多一个发现问题的手段。简单低级的思维方式只能推出粗糙的问题,而精致高级的思维方式就会制造出深邃厚重的问题。因此,从成就中国哲学话语权的目的看,不能把问题的中国式作为优先路径,而应该以多元文化视角或者说文化换位方式努力提出中国人的问题。直言之,不能单纯用提问方式的中国特殊性作为打造中国哲学话语权的工具。
4.真理境界为一切认识活动所向往,但在真理概念的客观语义背后却有难以掩藏的主观性和相对性,针对同一问题所给出的均可接受的不同回答直接造成对特定论断绝对真理地位的质疑空间,在其中,得到社会信任者赢得当下的真理桂冠。由此,话语成功的社会因素介入,不同话语间形成竞争关系并展开对社会认同的追逐。决定胜负的因素有人性的弱点即情感,也有人性的优点即理性。人们愿意接受那些代表自己利益或迎合自己心理倾向的立场观点,从而给学术研究的机会主义以得逞的希望。但是,那种把社会成功作为目的本身,把学术研究作为手段,忽略对事物的真诚反思的做法,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社会投机行为而非追求真理之类,其学术泡沫预谋必然随历史变迁或逻辑分析而被揭穿。能够持久受到人们尊重而不管其结论将来是否仍被认可的认识活动,是那些可以经受理性检验的带有道德纯粹性的学术研究。实践固然是对认识论断有效性的一种证明手段,但因果之间的复杂逻辑关系使得实践检验具有虚假可能性,印证或者只是所谓原因与结果之间偶然的“相逢”,或者虽然有所关联但还有未被发现的关联内容。因此,实践检验是理论真理性的必要条件而非充要条件,人们在一个得到实践检验的理论面前还会隐约心存疑虑,牵挂和注意论断的论证或说明形式,从而移足思维方式领域,亦即从解释有效性过渡到逻辑有效性。在此,所谓思维方式是指无关思维内容本身但决定思维材料的合法采用及其合法安排和展开结构的认识方法。对应于特定的认识任务和知识形态追求,应当设计或选择科学的即与之匹配从而在逻辑上能够保证认识正确性的认识方法。①那些不能满足或根本没有考虑认识方法条件的认识论断,不论其经验证实性多大,都不能安抚理性而使之停止对论断真理性或者说有效性的忧思。认识方法的设计和制定是认识自身反思的结晶,它指示保证论断正确性的思维过程的形式,带有历史进化性,随着以认识深化为基础的认识自身反思可能性的展现而进化。虽然在逻辑上特定认识方法不是真理认识的绝对保证,但一定历史阶段上的认识活动如果不符合当时普遍坚持的认识方法,那么就不能获得对话优势,难以被持有某种认识方法信念的人所理解和接受。也就是说,认识方法的现代意识决定学术对话的水平和标准。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看,认识方法是确认思想真理性的规范和对话的句法,满足合理方法的理论思维才能引起真理探索者的尊重和关注,并使之按照方法规范进入和赏析理论系统,产生主体间普遍性。没有共同认识规范的对话只能陷入争吵、对立和不可裁判的泥沼。因此,要想争得哲学的中国话语权,就应该首先实现方法论观念的文明化,自觉地把认识方法提升到世界水平,保持认识形式的当代有效性,而不能盲目固执自己的认识习惯。正如在物质生产领域那样,在哲学思想的生产中,作为认识工具的方法的现代化决定哲学的现代化,从而决定哲学对话者的时代身份和对话的入场资格。总之,从根本上说,要争取哲学的中国话语权,一场或持续不断的方法论论战不可避免,在其中,才能普及方法知识,提供方法谱系,澄清方法差异,完成方法批判,打破方法自恋。
5.不论在认识形式上采用何种认识方法,思想的最终直接显现都集中在认识材料和论断的内容上。一个理论的提出有无意义,取决于它相对以往的认识有无创新。只有那些相对整个社会认识水平有所创新的个体认识才有存在和品评价值,从而进入对话平台,评估和确认其纯粹理论价值或具体实践价值。在学术国际化条件下,这一尺度已经扩张为全世界,即提出一个理论不仅要反思自己相对本国学术的历史创新性,而且要审视自己的万国创新度。如果说认识的思维方式上的当代有效性是成就“中国哲学话语”的形式性要求,那么相对地可以称在内容上的创新要求为历史超越性。思想的历史超越性可以直观地表现为或者起点的变化,或者论证材料的变化,或者论断的变化,或者认识对象的新异,或者问题的提升,或者是几种变化的组合。但是,并非任何变化都简单地构成历史超越性,而是这种变化必须相对原有水平具有逻辑上的真实超越性,因而其判定带有复杂性,有时不能简单论断,相反,需要仔细分析以作出逻辑蕴涵与否以及相似度的关联关系描述。思想的世界历史超越性把话语权归结为思想创新,并打破地方话语的自我封闭特权。在世界眼光下,不论利用何种思想资源,只要由之获得了创新思想,就是对世界学术的有价值贡献。相反,即使一个思想有其本土特色但并无创新结果,也不能被看作值得关注的理论研究。因此,哲学研究不能言必“特色”,而要遵守思想的内在规律,在思想展开的内在逻辑需要中顺其自然地吸收利用思想材料。所谓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应该随机而自然地显露在中国人的思想事业中,而不应该事先刻意设定为研究规范。没有认识论的证据表明,思想创新可以搞计划生产,相反,在逻辑上,创新反对为其设定思想内容和道路上的限制,因为创新意味着论断尚未开显,自然其内容关联和通达途径也无法确定。创新具有认识偶然性,任何路径强制都是学术瞎指挥。即使某种研究方式可以通向创新,但也不能排斥而自绝于其他创新方式,作茧自缚,降低创新效率。话语本土化更不能极端到放弃思想创新要求,指望单纯通过对外输出远古文化去竞争话语权。世易时移,古人的智慧有多少能够顶住历史流沙的侵扰而不老?无用的就是没有生命的。试问,其祖先的哲学得到广泛传播和赞誉的现代希腊人还享有哲学话语权吗?古人的智慧大多只是文化博物馆中的摆件,不能把历史好奇心下的鉴赏错认成对话。活知识才能成为活人对话的标的。因此,不能试图靠输出或者说贩卖古人思想而为今人捞取话语权。偏安一隅而要求片面地以中国乡音道说中国家事,更不必说局限于只是搬弄家史,这绝非成就中国哲学话语权的良策。
上述分析可以归结为:必须是中国人推出的创新学术成果,才构成对中国哲学话语权大门的叩击,而对象、问题和思维方式等理论要素则不能刚性规定,相反,须待之以宽柔,下放给智者在认识情境中加以具体裁量。中国哲学话语权概念所追求的是中国人的哲学话语权,而不是中国传统哲学或者中国哲学传统的话语权。
具体的哲学创新奠基在特定的语境中,酝酿于特定的学术兴趣,萌发于特定的问题冲动,成长在特定的思维方法下。对思想创新与语境关系的基本理解决定驾驭语境的能力,关于认识的宗旨、价值和使命的社会看法决定学术兴趣,以逻辑和社会责任感为基础的存在关切决定问题意识的永久在场和不懈探寻,被方法论反思所确认的认识方法的个性观念必然提醒认识主体审慎而科学地选择处理特定认识任务的思维方法。这些观念要素可以被概括为学术理念,对它们的认真反思和清晰描述有利于提升中国的哲学原创能力。
1.思想语境涵养认识活动,为其提供认识资源,支持特定思想发生的可能性。因为任何已经置身于认识发展史之中的认识主体,被认识的历史进步要求和思想构成的逻辑规则所决定,已经不得不扎根在知识的历史积累中。直观地理解,认识主体相对思想语境具有被接受性,是一个偶然的社会归属事件,即被个体的生存命运所注定。在越是狭小和原始的社会历史空间内,语境的强制给予性就越强。但是,在学术国际化的条件下,可资作为认识资源的知识已经大幅扩张,相对有限的具体认识活动所需要的有限认识资源,语境成为可选择的,主体因而获得相对语境的自由,即选取和接受哪些认识背景作为自己的认识前提成为一种主观截取事件,并不再简单地被生存环境所决定。显然,语境对于思维并不是中性的,不同语境具有不可通约的特殊认识效应,它将深刻影响认识的方向和命运,可以称之为语境效能。因此,语境意识不可丧失明察与智慧。
作为主体实际认识前提的有效语境,是认识主体与认识发展史之间所发生的主观思想关系,即是一种在特定认识活动中采集以往社会观念和知识的思想操作事件。一个容易掉入的陷阱就是,极其自然地误把自己的社会关系、文化关系等自然归属关系,当成不可规避的思想关系归属,放弃思想关系的自由选择权利而顺从自然命运,甘当语境奴隶。比如,认为我是中国人,就得接受中国哲学思想为合法语境。语境效能现象提示认识主体必须保持语境选择的自由身份,充分利用学术国际化所带来的丰富语境资源,努力寻找和选择与自己认识任务相匹配的语境。如果不加反思和批判地被动接受一种传统的语境理念,封闭语境游动空间,那么就会人为阻隔一种甚至多种可能的思想发展机会,自绝于学术创新。需要特别指出,本土语境是一种可能的选择,对于特定研究也许是一种好的选择,但仅此而已,不可再向前发展为“主义”,即偏离语境效能的训导而普遍地主张语境本土化。放弃语境本土化而坚持语境开放态度,是科学的学术理念的基本要素。
2.学术兴趣并非个人任意的主观偏好,研究方向的选择会受到社会的影响。如果一种学术理念把认识的宗旨确定为实用,那么人们就会致力于技术性的和有特殊实效的研究;相反,如果确定为理论,那么抽象的普遍原理就会成为追逐目标。热衷于经世致用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应当说它本身没有错,但将其片面地设定为学术的绝对目标,就走向谬误。形而下学问的兴旺和形而上学问的惨淡形成鲜明对照,已经映射出中国哲学传统在学术宗旨设定上的残缺,应该加以弥补。须知,唯有在健全的学术宗旨意识下,才会有哲学的真正繁荣。形而上追问为形而下设计奠定更浓厚的底蕴,开辟更大的空间,增添更多的内容;而形而下需要可以激发更多的形而上追问,诱导其发展方向。对存在原理的理性理解要求在知其然的形而下研究与知其所以然的形而上探问之间架起统一桥梁。失去形而上追问的形而下设计只能停步于经验主义的肤浅层面而与科学失之交臂。如果不是有西方科学被哲学所孕育和推动的范例,中国的这种遗憾或许永远被尘封于无意识之中。相反,脱离存在制约的形而上追问会蜕变为理智的幻想,失去作用于存在的可能性或者造成对存在施加错误的干预。哲学的疾病和危机发生于二者间平衡的丧失。因此,治疗哲学需要具体的诊断。根据历史和现在的哲学状况,在中国发生的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和戒备是对西方哲学依附关系的进一步表现,即自己跟随西方哲学的过度形而上学病痛而无病呻吟。实际上,中国的哲学思维应该补充理性精神,克制经验主义习惯,探索将两种认识恰当联合起来的认识机制,培养平衡控制的敏感性。当务之急在于,树立知识结构的健全模式意识,以此诱导对认识宗旨的反思和重构。对中国而言,任务不是治疗形而上学过枉症,而是释放理性认识的潜能,追赶合理的形而上学。对普遍原理的追求精神,恰好切中哲学的知识形态,必然开放出广泛的哲学创新可能性。
关于认识价值的命题因其判断参照点的主观性而在历史上呈现多元并存形势。但不能因此默许认识价值的相对主义。也许,不同的认识价值判断之间可以对峙,但不同的认识价值观念却会把认识导向不同的方向,使之遭遇不同的发展命运,表现出不同的认识效能。如果认为满足人的求知欲是认识的价值所在,那么就会有精神的自由驰骋,出现为知识而知识的纯粹学术冲动,释放出广泛的探索可能性,在审美愉悦的伴随下无限地构造知识世界。如果认为满足人的生活需求是认识的根本价值,那么就会有工具理性的发达,技艺控制知识迭起,抽象关怀退隐,哲学作为最具抽象性的学问,必然淡出视野。如果认为回答人生意义,提升人生境界是认识的重要价值,那么工具理性则被贬斥为“奇技淫巧”,认识必然指向人本身,自我理解和发现成为主流。如果认为认识的价值在于创造人的自由,那么对世界的普遍存在原理的追问就会提上议程,理论创新成为日常表现形式,不论采取何种视角,哲学都必然最终现身并占据神圣地位,因为前提批判冲动内在于这种求知本性中,而哲学因与其存在结构的同一性被迫充当终结者,无可推诿。如果极端地认为知识无用,那么认识热情自然退却,思想创新逃离视线。如果把认识价值的参照点从人转到上帝,那么知识或将像《圣经》所说就是人不该吃的“禁果”,是人背离和不断疏远上帝的祸根,因为在无限的上帝面前,人的有限认识总会蜕变为背离行动。在诸多认识价值判断中,唯有把知识本身设为目的的“为知识而知识”的观念没有为认识活动设置限制,最大限度地鼓励和开放思想创新事业。恰恰在这个视角上,中国文化传统有所欠缺,当代中国应该着力补充一种纯粹知识精神。
3.对认识使命的社会理解直接规范个体的认识活动,使之产生对特定认识对象的认识兴趣。最抽象地区分,认识的可能对象有存在与文本之分,或者说初级与次级之分。存在是认识的原始对象,文本作为人的认识结晶从知识角度看也需要后人的再认识。但是,两种认识具有完全不同的认识性质,前者是创造或者说发现,后者是学习或者说诠释。如果把认识的使命确认为存在,那么社会认识自然就行驶在创新的轨道上。如果确认为文本,那么就会脱离创新轨道而陷入因袭。因为,纯粹的文本诠释只是对文本内在内容间意义关联的重新勾勒,没有新思想的发现功能。即使那些在文本原有的知识结构上有所拓展的文本研究,也与原创这种最高思想创新形式无缘,而原创以最激动人心的力量开辟认识时代。把文本诠释作为认识使命违背认识的自然天性,是一种特殊文化压力所造成的畸形认识观念。之所以文本能够替代存在而成为首要的甚至是全部的研究对象,是因为文本被强制规定为最高真理,从而使之获得神圣地位,造成社会性的文本崇拜。“述而不作”信条就是这样一个历史事例。从文本返回存在才能解放创新兴趣。②
“忧之殷殷”而后“思之切切”。存在所敞开的无限深奥具有激起人们忧思的力量。对存在的无知的自觉把理性置于被存在抗拒和挑战所引发的不安意识之中,理性的本能反应便是以自己的思维力量沿着“问题—知识”路径逃脱不安。因此,关切存在与问题意识仅仅是一种转义关系,形影牵连。存在是问题的源泉,只要对存在怀有关切之心,问题意识就无限开放。反过来,偏爱挑战问题的人,也自然会走向存在。面对存在,有经验直观化的生活提问,也可以有奠定在特殊文化基础上的理性所作的逻辑提问。生活提问可以升华转化为逻辑提问。两种提问的认识前途不同。对生活提问的直接回答产生实用对策,而对逻辑提问的严格回答导向普遍理论。③因此,为哲学的创新计,必须克服简单的生活提问而努力发出逻辑提问。这也许正是中国哲学传统的不足之处。但是,对于中国的哲学创新事业来说,更需要克服的是文本依恋,因为文本作为思想秩序的成功制造,其间的问题空间已经所剩无几。要让哲学有所创新,就必须具有强大的问题意识,固执地埋头于文本之中,不可能做出惊动世界耳目的哲学贡献。
4.回归哲学的本真领地之后,方法就是创新命运的决定因素。但是,在中国,一个“殊途同归”说辞便把方法论反思轻松抹掉。理解和宣传的标准取代理论创新的学术质量而成为认识方法的指南。随人情之波而逐经验之流,趋易避难的心理决定“平易近人”的经验思维得到青睐。在“殊途同归”观念下,简明易解和平浅近人的方法自然合法地得到价值评价上的优先序位。然而,这一切都经不起严格的方法论反思的批判。
方法不是认识上没有效应差异的中性物,而是表现出强烈的认识个性,不但向认识内容和形式提出自己的特殊要求,包括认识的起点、过程和论断的逻辑性质,而且直接影响认识的结果和效率。一个必须首先消除的误解就是方法仅仅涉及作出特定论断的过程,而不影响认识结果,因而可以根据主观爱好任意选择方法。事实是,认识操作环节所表现出的认识论属性和逻辑属性必然传递到论断,方法按照其展开形式而预定某种认识结果的性质,直接赋予它的真理性以特定规定。比如,演绎方法确保论断的形式真理性,归纳方法则在逻辑上永远向论断的修正开放。方法按其对认识历程的特殊规定而涉及参与认识的内容,或者说决定认识过程所遭遇的存在内容,从而必然影响论断内容本身。因为,在方法对认识操作的要求中已经决定认识的必经路径,而路径在逻辑上必须由特定内容来实现。论断内容来源于参与认识过程的特殊内容,因此绝不可能用不同的方法得出完全相同的论断。所谓具有互逆关系的成对认识方法之间的差别并不是以相反序列经历认识内容,而是由完全不同的内容构成。方法按其对认识的逻辑性质的规定及其相应的内容发展秩序的形式设定,必然对认识起点提出特殊要求,从而影响认识的发展前途。在方法的这种前认识约束下,能否发现恰当的起点就直接决定认识能否正确地启动。以此而论,归纳方法易为,演绎方法难做;分析方法以其起点的经验性而享有启动便利,综合方法则因起点的逻辑普遍地位要求而面临艰险。
所谓认识效率,就是认识发现的能力,包括认识的速度、力度和深度,以及认识结果的符合性、有效性和精确性,它反映认识发掘存在原理的可能性和水平。认识方法对于认识论断的产生并不是中性的,而是一种发现工具,不同的认识方法具有自己特殊的认识效率,互相存在比较优势,先进的认识方法能够相对提高认识发现的数量和质量。认识方法规定了认识的展开形式和结构,而要完成对它的现实构建必然要求相应的特殊内容,因而可以推动认识向方法所要求的方面和纵深度发展,并显现认识内容的欠缺,诱导和逼迫寻找能够添补形式空位的内容。另外,认识方法的内在逻辑性质也向认识提出认识内容的填充标准,即其属性须与之相匹配,不能损害认识方法所内在规定的认识有效性等级,比如在演绎方法中就不能中途随意插入经验内容。认识方法是刺激和约束认识的手段,被认识目的所逻辑地决定。在特定的认识过程中,方法警告思维所不能偷吃的“禁果”,同时也抽象地告知所应知,即使其知其“不知”。不仅如此,方法还原始地规定思维提出问题的可能性,它定义问题、推出问题、评价问题,从而决定被接受问题的面貌。④更为重要而经常被我们所忽略的是,方法规定了特定的论证过程,在知识论上看,这种论证的功能可能不仅仅是用旧知识对一个新论断的理解性说明,而有可能附带巨大的创新功能,即有时它是必须努力通过首先发现更高原理才能完成的事业。
哲学在中国所呈现的思想因循状态显示中国人天生哲学智慧的不良后天发育,其根源就在于方法蒙昧。⑤一直以来,经验主义甚至体验主义在中国人的哲学思维中占据主导地位,那种无拘无束的诗性思维备受推崇,而面对理性逻辑思维的方法约束心怀反感,其后果为被认识中的“经验引力”⑥所束缚而难以挥洒思维的自由神采,导致认识眼光不能超越古人,遂生崇古之情,放弃对前贤的反思和批判,接着又掉入“思想史引力”⑦之中。于是,不仅创新自难涌现,而且就连创新冲动也被压制,把哲学史研究误认作哲学研究本身,文本代替存在而统治哲学园地。世代相传的创新观念就是解释范畴下的“返本开新”,封闭了哲学飞跃和革命的可能性,缺乏思想创新中的原创和继发创新区别意识,有意在模糊中敉平与异国哲学创新的性质差异,以达到自我辩护并自欺式地实现心理平衡。要想使中国争得世界的哲学话语权,就必须首先实现哲学研究观念的觉醒,认真面对本然的原创标准,树立学术范式分化意识,创造导向原创的存在研究和传承文明的文本注释协同发展的学术生态。为策应和落实这种哲学战略,必须对能够刺激思想创新的认识方法进行启蒙,全面反思大到认识方法分野,比如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小到具体思维方法之间本质差异的方法论问题,以开放的心态接受世界哲学的方法文明,引进和选用不同的认识方法。其实,方法仅仅是认识的工具而非目的,利用什么工具并不改变认识成就的主体归属,更不意味着投降和屈辱。大体可以确认,整个西方哲学史贯穿的是古希腊理性精神,西方哲学的发展也呈现出哲学智慧火炬从一国到另一国的历史漂移。试问,其中有哪个国家或民族不正是在这种哲学创造中确立了自己的哲学话语权,而是反而丧失了自我尊严?一个现象可以直接解除导致方法壁垒的心理魔咒,此即西方哲学认识圣果的命名:“古希腊哲学”、“德国哲学”、“法国哲学”、“英国哲学”、“美国哲学”。中国要做哲学大国,就必须在自己的民族性格中多推崇大智慧,少残留小心眼。
话语是单纯的思想事件,能够简单地被思想创新充分而独立地确立。但是,话语权是复杂的社会交往关系现象,从话语到话语权必须走过由知识社会学规律和社会心理习惯所构成的桥梁。作为一个社会关系,话语权直接表现为对话语主体的尊重和倾听态度,承认其话语权威,预设其认识真理的可能性。而这要靠对话者关于话语主体的以往经验性印象来确立,与心理习惯的形成相联系。因此,唯有在创新话语的不断喷涌所造成的思想冲击中才能获得话语权。如果把话语主体确定为“中国”,那么其对象就具体化为中国这个“群体灵魂”⑧。虽然知识社会学已经提示出话语的地位还与其他诸多社会因素相关,比如话语主体所依托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力量,但学者义不容辞的使命在于努力增强话语本身的影响度,不仅要有创新话语,而且要有更多的创新话语、更高的创新话语,在创新话语质量的持续积累中争取给世界留下更深的印象,展现出强大的群体灵魂。质言之,不能希望单靠一个创新话语就赢得话语权,而必须通过厚重积累那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史即由创新构成的哲学史⑨来争取话语权。考虑到中国哲学话语权记录的历史和现状所造成的不良话语地位本身就需要一定力量的创新话语来扭转,这种话语积累要求更加强烈,需要以更大的话语总体分量推动哲学世界形成尊重中国的习惯。
个别哲学天才的横空出世虽然可以设想,其智慧可以为话语权的奠基降落一块巨石,但形单影只也只能是旷野孤鸣,必然被归结为偶然事件,像流星一样挽不住一片明空而让黑幕重新垂下。群体灵魂的塑造尽管以大师为表征符号,但少不了众星的共同闪耀。能够确立哲学话语权的是作为社会现象的众多哲学创新活动,是连绵的创新哲学史。要将哲学创新提升到社会化水平,使之摆脱个体兴趣限制,从而具有一种精神必然性,就必须利用必要手段营造适宜的外部社会学术环境。按照知识社会学的理解,切入点就是普遍倡导哲学创新行动,调整学术评价标准,塑造学术交往关系的合目的模式。
1.提到哲学创新,中国所面对的最大障碍就是自卑乃至信心殆尽。如果说在“轴心时代”中国曾经有过原创哲学,那么也是后继乏力。屈指就是几千年,创新经验已经随时间之流远逝而变得依稀,几近遗忘。久违之后,中国已经对哲学创新产生莫名的文化陌生,不相信自己能够有所作为。坊间悲观地预言,二三百年之内中国都不会有哲学家出现,靠谱的做法就是进行文化积累即学习、消化和跟随哲学史。这种心态的谦虚外表容易赢得道德色彩的迎合,同时其简单理由也能引起一般人的直观认可。但问题恰恰在于,在这样一个事关国家学术前途和地位的重大决断的沉重分量与作出决断的理由的严肃性之间相对不平衡,决断显得过于轻率。须知,一方面,思想创新具有极大的偶然性,既涉及个体精神个性,也涉及从思想材料到思想创新之间不可逻辑预断和把握的认识飞跃,因而怎样的思想史积累可以自然转化为思想创新不可判定,甚至缺乏思想史积累或充分的思想史积累是否就必然不能发生思想创新也不可断言。另一方面,从认识的逻辑规则看,归纳历史根本不能告知未来,绝不能把对中国人过去哲学创新记录的失望情绪习惯性地延伸到未来几百年。如果科学地面对思想创新的偶然性,那么理性的慎重做法便是不作独断而开放思想创新的可能性,努力倡导哲学创新而以好奇之心翘首思想世界的地平线。十年,五十年,二百年皆戏言,贵在躬行!哲学创新的偶然性给予任何民族的创新信心以直接鼓励和对创新满怀希望的充分理由。在此,中国人可以分享一下德国哲学史。在康德之前,这个今天被我们赞誉为具有思辨头脑的民族有过真正重要的哲学创新吗?当时有谁预言康德将登上哲学史的巅峰?细思量,唯有放弃无聊的揣测,勇敢地投入到哲学创新的社会化行动中而展开与偶然性的博弈,才能自我主宰哲学创新的命运,庶几捕捉到那美丽而不定飞舞的智慧萤火虫。
2.关于哲学创新的社会动员不能止于鼓励个体树立对民族创新能力的信心上,还要进一步利用学术评价诱导已经踏入哲学领域的学者坚定创新决心。如何分类学术成果,如何定位学术成果,如何对待学术成果,直接触及学术研究的社会生态环境问题,牵动激发还是冷淡乃至压制某种学术研究热情的社会刺激因素。
在一个学术成果分类意识黯弱的社会必然将不同类型的研究活动混为一谈,忽视对学术研究社会分化的提示。身处其中的学术研究个体由此发生方向迷失,不能根据自己的兴趣和志向正确选择所应从事的研究。发达的学术评价体系必须首先分离不同类型的学术研究,并认真反思它们各自的特点和认识要求,指明它们的不同研究条件,包括知识基础要求、智力类型要求等。此外,还要分析它们之间的关系,划定研究界线。学术研究分类向人们提供的是“学术菜单”,每个人可以对照自己的才能从中选择对自己来说可承担、有前途的研究任务。对于中国来说,创新研究和文本解释就是要着力解决的学术分类问题。显然,二者具有根本不同的性质,但在文本解释传统长期支配下的中国,还缺乏积极对待和正视二者差别的认识论反思活动,以致至今分化意识模糊。这不利于把哲学创新提升为学术主题。混淆不同研究的智力类型会造成错误的社会期望,即认为哲学史研究可以自然通向哲学创新,从而把哲学创新的希望目光不知不觉地投向哲学史家。中国哲学创新成就的短缺就是对这种错觉的训示。
仅仅作出具体的学术研究分类,对于激发哲学创新以获得中国哲学话语权的运动来说远远不够,还必须针对不同研究类型进行认识论的、心理学的和劳动价值的理性分析,给予它们以科学的学术地位定位,清晰地描述各自的智力形式、心理过程及其心理品质、劳动强度及其风险。显然,创新研究与文本注释在这些方面都具有不同的特点。不区分各种不同性质研究之间的智力类型和劳动差别,也就无从有差别地科学肯定不同研究。其后果为,其中具有更大艰难性的研究遭到研究主体的有意回避,造成相关研究的社会性萧条。在中国,哲学创新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就已经陷入这种社会处境。“创新难,有一点儿创新都难于上青天!”这是人们私底发出的带有望洋兴叹意味的感慨。但是,在学术评价活动中,在重视创新的口号下我们又没有真诚地认真展开对创新的鉴定,不分析创新的类别和层次而笼统地敷衍以创新之名。这种学术环境使学术群体或者眼朦胧,或者心灰冷,或者意慵懒。要竞争哲学话语权,就不能再吃这种“学术大锅饭”。
根据对不同学术研究类型的认识评价,应该进一步作出相应的社会评价,制定差别对待的社会方式以便把社会激励落到社会现实层面。不同类型的学术研究各自具有对学术的特殊贡献,互相联系。原创性成果需要传播和继承,继发创新研究在发掘已有理论的知识潜力,文本研究在传承文明并进行文明的记忆。它们构成学术的有机生态,共同支撑起社会学术大厦。但是,这不意味着可以在社会评价上采取相对主义或者暧昧态度。相反,必须客观地分别给予它们不同的学术称号,赋予它们不同的社会学术地位。三者之中,唯原创最为艰难,应该被推上学术评价制高点。要区分哲学家和哲学史家,而哲学家中之上乘为原创大师。中国哀叹学术大师的缺位,其实首要的问题是先弄清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学术大师。在模糊的大师观念下,自然会使人或者不知所措而丢失奋斗目标,或者投机取巧而欺世盗名。不论如何,都将深深损害中国的哲学原创事业。要激励中国的原创学术,加速哲学话语权的竞争步伐,就必须正本清源,在清晰的学术地位内涵下构建健全的学术荣誉框架,规范评价,用实取名,创造科学有序的礼遇制度。名立而后求贤,实至而后名归,予取有度,智愚泾渭,偌大中国,何愁勇士,又何患“圣人”不再!
3.学术研究水平状况牵连学术交往关系的模式,思想生产与学术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没有人否认学术思想需要交流,但交流模式的影响未必引起高度关注。按照柯林斯的学术仪式理论,交流什么(神圣客体)、怎样交流(交往规范和相互作用形式)、交流网络(参与互动者之间的关系和结构),直接决定学术面貌和水平。特定的学术仪式激发特定的研究热情和研究效率。因此,要提高中国的哲学创新能力,就必须搭建专属于创新研究的学术仪式舞台,构造有利于学术创新的学术交流方式。简要地说,就是建立以原创大师为关注核心的学术交流网络,以存在问题为互动过程的交流主题,以自由辩论为形式的交流机制,以自由竞争学术网络地位为调整原则的动态的学术仪式管理规范。比照这样的学术生活社会关系模型,中国的学术交流传统存在许多有待改进之处。首先,在传统宗法社会关系影响下所建立的以师生关系链条为依托所建立的学术交往等级规范不再适用,在其中,占据交往网络核心的是自然形成的“宗师”,而在创新学术仪式中要随机地由做出最大创新学术成就的人所占据,而且其地位的保持承受着巨大的竞争压力。其次,交往主题的确定方式有所变化。在中国的传统学术交往中,由于社会名利的追逐挤压学术独立性,降低了纯粹的追求真理热情,所以一个特定学术交往体系的关注主题被官僚式地由交往体系内占据话语权特殊地位的人所指定,难免有时沾染主观随意性和个体兴趣的偶然性,并不一定捕捉于现实存在。而在创新学术交往仪式中,问题在交往网络中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提出问题而与他人分享并受到平等对待,不同问题沿着交往网络扩散和竞争,被人们普遍感到具有更大重要性的问题自然占据交往主题地位。第三,交往关系的性质不同。在传统的中国学术交流模式中,参与交往的人互相之间要受到学术思想之外自然形成的学术辈分次第的约束,话语者的身份干扰话语本身的重要性的显现,因而在交流中埋伏着具有扭曲效应的社会势力的压力,包含真理认识的非纯粹性。而在创新学术仪式的交流过程中,要抛弃非思想因素而去压制化,实现纯粹的思想交往,话语的重要性听凭思想本身的分量和感染力来确定,可以说是一场假面舞会式的匿名对话,在其中,可以识别身份的肉体遭到隐形处理,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表达真理的空灵的声音。第四,参与交往过程的思想的社会命运具有不同主宰机制。在传统的中国学术交流中,权威崇拜有余而挑战风气不足,一个思想的真理性确认受到社会外在因素很大影响,有时呈现权威或者说权力独语而万夫噤声的局面。而在创新学术仪式中,逻辑取代权威或权力而独立承担真理判定大任,人们必须凭借自己的理性而对一种思想作出逻辑审查,倾听内心的逻辑声音而投下神圣的选票。
总之,原创哲学成果的社会生产不简单地是天才们的个人壮举,相反紧密依赖特殊学术氛围的社会构建。一个为哲学创新而作出有效社会动员的民族,才能在创新思想的优质快速生产中逼近哲学话语权。因此,就中国哲学话语权是中国人大量原创哲学话语积累的世界效应而言,要实现从话语到话语权的过渡而最终成就中国的哲学大国梦想,必须有决心改造自己的社会学术环境,有毅力跋涉漫漫长路。而拥有话语权之后的中国哲学创新,必然更容易被世界实时关注并尊称为“中国哲学话语”。
①参见崔平《从诗性走向方法:中国传统思维的当代改造任务》,《河北学刊》2004年第4期。
②参见崔平《哲学格调的中国提升:从文本走向存在》,《江海学刊》2009年第1期。
③参见崔平《生活提问与逻辑提问》,《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4期。
④参见崔平《方法的哲学效应》,《河北学刊》2003年第3期。
⑤参见崔平《方法澄明与思维效率》,《东方丛刊》2003年第4辑。
⑥⑦参见崔平《原创理性:超越经验引力和思想史引力》,《江海学刊》2013年第1期。
⑧马克斯·舍勒:《知识社会学问题》,艾彦译,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62页。
⑨参见崔平《“历史”的本真含义与哲学史的入史标准》,《河北学刊》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