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胜
重负与神恩
——论谭恩美小说中的基督教色彩及其文学价值
王文胜
谭恩美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华裔女作家,她的小说叙事与《圣经》文本有密切的关联,这是被研究者所忽略的。一方面她吸纳了基督教对人性的理解,突破了东西方的界限来探究人性深处的罪恶和良善,另一方面她对《圣经》资源的利用也表明中国故事同样可以借助于《圣经》资源来完成叙事。这是值得中国当代作家借鉴的。
谭恩美 圣经文学 基督教
谭恩美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华裔女作家。早在1989年,《喜福会》的出版和据此改编的电影的轰动就使她文名鹊起。之后,她的《灶神之妻》、《接骨师的女儿》、《灵感女孩》、《拯救沉溺的鱼》等均引起了中外文坛广泛的关注。众多的中外评论者分别从身份、女性、族群等各个角度对其文本进行研究。
然而有个现象值得思考,那就是谭恩美小说中的基督教因素极少被提及,以至于美国学者Nathan Faries在他的研究著作中对此现象表示了惊奇[1]Nathan Faries:“THE’INSCRUTABLY CHINESE’CHURCH”,published by Lexington Books,2010,p.114.,并从历史学的角度对谭恩美研究中基督教视角的缺失表示了遗憾。其实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我们若忽略了谭恩美小说文本中的基督教因素,就难以注意到她作品的独特价值,即超越了东西方文化的价值立场,深入地探讨人性,同时也为人生的困境提供了一条积极的出路。
正如Nathan Faries所言,谭恩美的小说文本中不乏基督徒形象。这些形象大致有三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牧师、修女形象,象吉米、格鲁道夫小姐等,他们即使在疾病中、在战争的苦难中都没有丧失对上帝的坚定信仰,仍然将爱与希望带给别人,是虔诚的基督徒形象。这些形象在华人文学中有独特性,因为自1840年《南京条约》保证了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的宣教权利之后,一百多年来牧师、特别是传教士常被视为帝国主义侵略者,他们在中国大陆的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大多是以负面形象出现的,象吉米这样宣扬“耶稣宽恕,你能吗?”思想的牧师,象格鲁道夫小姐那样不顾自己的安危,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仍然留在中国只为照顾中国孤儿的传教士形象是极少的。
第二种类型是功利性的基督教徒,比如一些为学英语进入教会的新移民。鲁迅先生早就批判过中国人功利性的信仰,即所谓的“吃教”,“耶稣教传入中国,教徒自以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却都叫他们是‘吃教’的。这两个字,真是道出了教徒的‘精神’。”[1]鲁迅:《准风月谈·吃教》,《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10页。这类形象在中国大陆现代文学作品中的基督徒形象塑造中是非常多的,但谭恩美并没有沿着这个批判性的思路来塑造这类形象,她着重于以此来书写华人移民在以基督教为主流文化的美国,身份认同的艰难。
她塑造的第三种类型基督徒形象格外意味深长。他们是些信仰混杂的基督教徒。他们阅读《圣经》,也参加基督教的教会生活,但他们的基督教信仰中混杂了许多中国传统的鬼神观念、祖先崇拜,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是一神论者。这类形象最能体现“中国人”和“基督徒”之间的张力。早在1939年许地山先生的《玉官》就触及到中国人越过中国传统文化抵达基督教信仰的艰难性问题。因为“每个中国人民,都有他混合式的宗教信仰:信天,信鬼,信万物都有神明”[2]王治心:《中国基督教史纲》,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12页。。而谭恩美却因着她的移民背景对“中国人”和“基督徒”之间的张力作了别样的文化思考。在《喜福会》中,许安梅的女儿认为“妈很迷信,一切行事都对照一本老皇历本”。许安梅和玉官之间有很多的相似之处,都是非常独特的中国基督徒形象,但许安梅的不一样在于她移民到了美国,老皇历本“虽然上面注明,某个特定时辰只对某时辰出生的孩子有威胁,但母亲不会将阴历推算成西历,因此,她总觉得每天都有灾祸的隐患存在”。对她而言,美国的主流文化既然是基督教,基督教的上帝就是美国的神灵,也就是她来到美国后必须要敬畏的。
在出生、成长在美国的许露丝看来,妈妈许安梅的基督教信仰也不过是她迷信的一个新表现而已。基督教信仰生活和海滩度假一样是他们所理解的美国生活的重要部分,也是他们能被美国接纳的途径。所以当许安梅在海滩度假痛失幼子时,她所受的打击是双重的:
我们匆匆沿着泥径小路,来到礁石堆前,平坠下海的地方。妈手里拿着那本白皮面《圣经》,像钉住似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头向后仰着,双眼穿过滔滔的水面,投向广袤的铅色天空,呼唤着上帝,除了开头一句“亲爱的上帝”和末了“阿门”外,她中间讲的全是中国话。
“我相信你的恩典,赐福……你的决定就是我们的决定,你会回答我们对你的信仰与爱戴……”
“……我们领受你的恩典,向你献出我们的敬仰。我们去你的圣堂崇拜你,我们向你奉献出金钱,唱你的歌……我们有辜负你亏欠你之处,请你宽恕我们。你只是把平藏起来,以此教诲我们。我们现在已领悟了你的教诲,请你把平还给我们吧……”
沉寂的四周,就是妈妈絮絮的祈求声,悲切阴森,令我毛骨悚然。“原谅我们对平的疏忽吧,喏,站在这儿的,是我女儿,你教诲她吧,……”她接下来的这几句话,不禁令我失声痛哭。
面对上帝的沉默,许安梅竟然开始许诺用女儿来换回儿子,显露出她的异教色彩,进而她用母亲的遗物蓝宝石戒指祭海,以平息龙王的怒气。许安梅分明还是个异教徒,但她到老都始终去基督教教堂。对许安梅而言,上帝并不是她的信仰而只是她需要臣服的一种美国力量。透过许安梅这样独特的中国基督徒形象,谭恩美虽没有象许地山那样探讨基督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却思考了一个同样深刻的问题,那就是当华人视基督教为美国主流文化的代表时,他们就只能感受到基督教是构成东西文化张力的“他者”,也就无法真正地走向基督教信仰。
谭恩美曾撇清过自己和基督教之间的单一信仰关系,“我没有单一的宗教信仰,我相信宗教都有共通之处。我最不喜欢信一个教就必须自始至终地虔诚,相信一切有关都是真理。我爱给自己提问,从自身找到信仰。”[1]谭恩美:《我不可能有中国人的视角》,张璐诗采写http://www.gmw.cn/content/2006-04/14/content_403794.htm。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轻看谭恩美的信仰和基督教之间的关联。事实上,谭恩美从小就在一个牧师的家庭成长。谭恩美父亲家的谭氏家族深受基督教的影响,谭恩美的祖父谭修就是基督教长老会的牧师,她父亲的11个弟兄姊妹都是传教士,而他父亲在34岁那年也放弃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成为了伯克利浸信会神学院的学生,毕业后成为浸信会的牧师。在谭恩美的记忆中,“父亲的一生虔诚地信仰圣父圣子圣灵,谨遵自己对神的誓约,他将收入所得的十分之一捐给教会,……父亲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上帝,也希望我们能够相信:只要笃信上帝,他就将为我们安排好一切,奇迹终会出现。”[2]〔美〕谭恩美:《我生命的“克里夫笔记”》,卢劲杉译,《我的缪斯》,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4?页,第12页,第15页,第11页。
如果说这样一位笃信上帝的牧师父亲对女儿的信仰毫无影响,那是不可能的。谭恩美的点滴回忆就为我们勾画出了一种基督徒家庭生活的图景,“家里餐前以及一些重要的场合都要祷告”,“他还布道给我听,让我给他提建议”[3]〔美〕谭恩美:《我生命的“克里夫笔记”》,卢劲杉译,《我的缪斯》,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4页,第12页,第15页,第11页。,“不许我们几个孩子说‘天啊’‘老天爷啊’‘上天啊’,因为这些都是和‘天主’有关系的词”[4]〔美〕谭恩美:《中年秘密》,卢劲杉译,《我的缪斯》,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版,第96页。,上“诵经班”等等。不仅如此,“谭恩美从她父亲那里学习建构故事的技巧。……谭回忆说她的父亲的布道是用叙事的形式写的,就象一些精心编制的小说。”[5]E.D.Huntley:“Amy Tan:A critical companion”,Greenwood Press 1998,p.15.
然而在谭恩美15岁时,她的哥哥和父亲相继因为脑癌病逝。她父亲活着时,她的母亲身为教士的妻子,在众人面前总是说自己信奉上帝,但在她“父亲死后,母亲不再祷告”。“为了对抗这些厄运,母亲开始求助于来自她过去生活中的鬼魂。”[6]〔美〕谭恩美:《我生命的“克里夫笔记”》,卢劲杉译,《我的缪斯》,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4页,第12页,第15页,第11页。谭恩美的母亲是谭恩美信仰较为复杂的重要因素。“我们家里有两种鬼魂:一个是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的圣灵。……父亲的感召使我们几个孩子相信,圣灵与我们同坐在餐桌旁,一起吃着中国菜。……另一种鬼魂来自母亲,我们不能谈论,因为他们属于另一种不同的信仰,不被圣灵的世界接纳。然而他们确实就在我们家里,我能感觉得倒,至少我母亲这样认为。”[7]〔美〕谭恩美:《我生命的“克里夫笔记”》,卢劲杉译,《我的缪斯》,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4页,第12页,第15页,第11页。
谭恩美是个有不寻常经历的人。好朋友皮特在谭恩美的生日当天被杀害,谭恩美目睹了他血淋淋的尸体,样子之惨给了她很大的刺激,以至于在之后七年中每到皮特遇害的那天她都会失声。而在皮特遇害到审判凶手的七个月间,谭恩美经历了一系列灵异性的事件和梦境,她梦中听见皮特告知她歹徒的姓名,竟与警察后来抓到凶手的姓名完全一样。皮特竟不断在梦中指引她让她现实中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谭恩美是位大胆运用灵异元素进行书写的作家,她的《灵感女孩》因主人公邝有“阴眼”能通灵,时空的限制被打破,故事在历史和现实中跌宕起伏,充满了神秘气息;而《拯救沉溺的鱼》干脆就由陈璧璧的鬼魂作为叙事者。谭恩美灵异书写的不同寻常在于她对无边无际的恐惧有着丰富的感知,灵异性书写对她而言不只是具有叙事学上的意义。谭恩美6岁就目睹了邻家小伙伴的死亡,她有个自杀了的外婆,有个习惯以自杀威逼别人就范的母亲,她幼小时就对此深感恐惧。15岁那一年中她先后经历了哥哥和爸爸的死亡,16岁那年因为她与一个不良青年相恋,她被母亲关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抽耳光,她母亲用锋利的菜刀顶着她的喉咙,目露凶光地对着她15分钟。24岁时她目睹了好友被杀后惨不忍睹的尸体,她遭遇过惊心动魄的泥石流之灾……
这些事件中的任何一个就足以造成对生命有摧毁力量的心理创伤,何况谭恩美从她母亲的故事中还听到过太多的灾难,民族的、家庭的,诸如战火纷飞时代大陆人民生活的动荡、年轻寡居的外婆被诱奸逼婚、母亲被恶魔般的前夫虐待、母亲的牢狱之灾、母亲遗弃大陆与前夫生的三个女儿逃跑等等。
本文无意探讨这些个人性的、集体性的创伤记忆如何影响了谭恩美的创作,这方面已有研究者提供了学术成果[1]比如顾悦的《论〈喜福会〉中的创伤记忆与家庭模式》,〔南京〕《当代外国文学》2011年第2期。。我更感兴趣的是谭恩美是如何能够超越生存之痛而抵达平静的?生存之痛是中国当今的作家尤其要面对的,二十世纪的中国大陆饱受战乱、政治运动之苦,中国人的安全感、信仰体系、传统文化培植出的道德观伦理观全部都被解构了,大量具有伤害性模式的原生家庭中走出受伤的一代又一代。谭恩美作为生长在美国的华裔,她对中国的了解并不多,但由于她的心灵之痛与来自中国大陆的妈妈的伤痛是息息相关的,因此她的叙事与中国的历史、文化有了联系,常被称为东方故事。
有趣的是谭恩美让自己的东方故事与《圣经》文本之间密切地关联了起来。
“替罪羊”是源于《圣经》的一个词汇,相关的文字出于《利未记》:“亚伦为圣所和会幕并坛献完了赎罪祭,就要把那只活着的公山羊奉上。两手按在羊头上,承认以色列人诸般的罪孽、过犯,就是他们一切的罪愆,把这罪都归在羊的头上,藉着所派之人的手,送到旷野去。要把这羊放在旷野,这羊要担当他们一切的罪孽,带到无人之地。”[2]《圣经·利未记》(和合本)16章20-22节,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根据《圣经》记载,那放羊人回来后要洗衣服并用水洗身才可以进营。所以“替罪羊”常用来称那些替人受过的人。
谭恩美不止在一处化用了这一圣经词汇来构成她的叙事情节。《灶神之妻》中,“花生没有嫁给她第一次抽签时命中要嫁的那个本地小伙子,而是嫁了一个上海人。那个被算命女人用咒语赶走的本地小伙呢?这些剩饭残羹全留给了我。”母亲替代花生嫁给了无赖文福,才有了后面悲惨的人生遭遇。《喜福会》中的龚琳达成功地以计谋让一个女佣替代自己成为了洪家的媳妇,而自己则拿着一纸休书远走高飞。《接骨师之女》中,宝姨以自己的生命拦阻了亲生女儿茹灵的婚事,但她的堂妹高灵却在无奈中嫁给了茹灵本来要嫁的张福男,跨进了“苦难之屋”。而在《灵感女孩》的最后,邝以自己的失踪替代了西蒙的失踪,让西蒙回到了奥利维娅的身边。谭恩美的每部小说中几乎都有这样一个“替罪羊”的情节设置,她巧妙地使用了《圣经》中“替罪羊”的寓意,书写了人类社会的罪恶以及牺牲。
《圣经》中与“替罪羊”相关的是“上帝的羔羊”。《圣经·约翰福音》中“约翰看见耶稣来到他那里,就说:‘看哪!上帝的羔羊,除去(或作‘背负’)世人罪孽的。’”[3]《圣经·约翰福音》(和合本)1章29节,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耶稣为了拯救世人自我牺牲,表达出上帝对人神圣的爱。《灵感女孩》中身为传教士的班纳小姐虽自认为并不是一个敬虔的信徒,但在危急时刻为了拯救大家,她投向了恶魔般的凯普将军的怀抱;《接骨师之女》中开京、老董和小赵为了保护育婴堂无辜的学生不被日本人杀害,主动站出来把自己交给了日本士兵。
谭恩美叙事中一些情节的设置明显受到《圣经》中观念的影响。《圣经》中非常强调“约”的观念,整本《圣经》由旧约和新约构成,对“立约”的重视成为基督教伦理道德观的基础。《灵感女孩》中女怒目对班纳小姐所做的“我决定做你的忠实朋友”的约定居然穿越世纪的时空,前世今生永不改变,一个多世纪后仍然让邝对奥利维娅忠心耿耿。曾对女怒目所做的承诺,也不因他肉身的死亡而改变,他的鬼魂坚定地履行着生前的诺言。
《拯救沉溺的鱼》的叙事更为明显地受到《圣经》的影响。首先“鱼”在《圣经》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耶稣起先在加利利海呼召他最早的两个门徒彼得和安得烈时就说“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1]《圣经·马太福音》(和合本)4章19节,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四福音书中都记载了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了五千人尚有剩余的故事,所以《圣经》中“鱼”的意象比喻着人的生命,《拯救沉溺的鱼》中的“鱼”正是在这个含义上被使用,文本的第四部是一个生命寻求救赎的故事,即“无名之地”的居民们在等待他们的救世主“小白哥”。整个第四部“无名之地”的叙事戏仿了《圣经》中关于弥赛亚的叙事,“我知道弥赛亚(就是那称为基督的)要来,他来了,必将一切的事都告诉我们。”[2]《圣经·约翰福音》(和合本)4章25节,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在旧约时代,以色列民非常熟悉《以赛亚书》中上帝对以色列民的应许,“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政权必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名称为奇妙、策士、全能的神、永在的父、和平的君。”[3]《圣经·以赛亚书》(和合本)9章6节,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以色列民族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正是关于弥赛亚的应许使他们在黑暗、苦难中心存盼望。“无名之地”里居住的是兰那王国的土著南夷人,当兰那国王要镇压土著之前他们逃亡躲在了丛林中的“无名之地”,开始切切地盼望救世主“小白哥”来拯救他们脱离苦难,赐予他们神力。
在对以色列民弥赛亚情结的戏仿中,谭恩美展开了政治的、宗教的、伦理的、道德的、种族的等多层面的叙事。南夷人最终明白了鲁珀特不过是美国一普通男孩,不是救世主,对弥赛亚的盼望成为一场闹剧,他们将自身置于了生命危险的边缘。即使如此,谭恩美并无意讽刺宗教的非理性,谭恩美更着力书写的是那个部落历经苦难却没有失去的善良,他们彼此渴望在一起的相爱,以至于她不禁发出感慨,“繁星点点,宇宙无穷,最伟大的就是爱。”
生命中的创伤记忆固然会成为不能承受之重负,但“爱能遮掩许多的过”。谭恩美在内心还是以爱托住了生命中的重负,“我觉得邝是企图向我显示这世界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灵魂的广袤。那灵魂不是别的,就是爱,无限的、无尽的爱,其中所有的一切都在使我们趋向于了解什么是真实的。我曾经以为爱就是巨大的喜悦,但我现在知道它也是担心和悲伤、希望和信任。”[4]〔美〕谭恩美:《灵感女孩》,孔小炯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49页。
谭恩美的叙事中有许多对“丑恶”的书写,象恶霸似的文福、琳达的恶婆婆、强奸并逼迫外婆做妾的商人吴青、人面兽心的张老板、凶残的侵略者等等。然而谭恩美并不从社会的、心理的、政治的层面探究“恶”的缘由,比如文福,他对妻子、对孩子的冷酷、凶残,似乎就是他天性中的一部分。谭恩美也并无意于在她的作品系列中塑造某一类型的“恶者”。在她的叙事中,人性的恶就是生存环境的一部分,即使是善良的弱者,有时也只有以“恶”抗“恶”。谭恩美对罪恶的叙事接近基督教,即认为罪恶在人类自始祖亚当夏娃堕落之后就进入了世界成为一种罪恶的基因代代相传。政治的、性别的、经济的强权压迫背后都有“罪恶”作为推动力。
并没有一种制度、文化能解决“罪恶”这一问题。谭恩美的叙事跨越一个世纪以来的战争与和平时代,也横跨东西方的文化空间,无论那一个时空中,哪一种文化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伤害依然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倾轧、误解、冷漠仍然是人摆脱不了的问题。谭恩美叙事的意义不在于她文本中的东方情调亦或“反东方主义”,而在于她透过这些第一代移民的叙事,让我们看到时空、文化的改变带不走他们内在的创伤记忆与由此产生的问题,他们依然是受伤者,也是伤害者,东西方世界都难以成为人间的天堂。谭恩美的叙事中所涉笔的中国二十世纪的苦难是很多中国现当代小说叙事的主题,谭恩美的特别之处在于她的视域更为宽广,她从在中国的传教士的历史遭遇以及美国第二代中国大陆移民的原生家庭问题表达了对中国苦难的世界性理解。
谭恩美身为美国的第二代华裔移民,她表达过自己对美国人的身份认同。谭恩美通常以生长在美国的女儿在美国聆听或阅读中国母亲的故事这样的叙事方式来完成她的中国叙事,构成对母亲故事的观照。在观照中她无意于反思母亲那一代中国女性不幸的根源,而重在书写她们的美国女儿们到底如何能够面对心灵受伤的母亲们带给她们的精神压迫力。《喜福会》中的那些母亲们在美国仍然保持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认同中国文化,她们始终是一群中国母亲,而她们中没有一位真正能够摆脱心中的伤痛。《灶神之妻》中雯妮在美国生活几十年过后还是无法原谅文福。就此而言,谭恩美触及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弱点,那就是它很难提供一种让人能够去宽恕的力量,以至于让受伤者无法真正地对创伤记忆释怀。在谭恩美看来,这些中国母亲们的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美国女儿们惟有走进她们,理解、接纳并最终宽恕她们,如此才能避免伤害性的关系模式代代相传,而这也并非易事。这种伤害性的关系模式只要不打破,它必然继续造成美国的家庭问题,进而带来美国的社会问题。谭恩美由此写出了中国人的苦难在世界范围的深广性影响。
那么如何才能接纳并宽恕呢?在谭恩美的叙事中提供了一种牺牲式的爱。宝姨(《接骨师之女》)以自己的死拦阻女儿进入不幸的婚姻,终于让女儿茹灵知道了母爱,“我”也因了解外婆死亡的真相而理解了母亲的悲情,和母亲达成了和解。邝(《灵感女孩》)以自己的消失换得了妹妹和妹夫间的和解并生下一女。这种牺牲式的爱其实是基督教所强调的一种爱,即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死所显明的爱,它并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因素。谭恩美显然是以基督教“爱”的思想为母女间的和解寻求一种路径,“爱”也成为她自己面对世界重负的一种方式,正如吉米牧师布道时所追问的“耶稣宽恕,你能吗?”
由此可见,无论谭恩美是否具有基督教的信仰,她的小说叙事都受到了《圣经》的影响。注意到这种影响的存在,我们自然会注意到她的东方叙事中对罪恶的呈现和批判并不是出于西方文化的优越感,也不是站在西方文化立场之上对东方文化的审视和批判。她吸纳了基督教对人性的理解,突破了东西方的界限来探究人性深处的罪恶和良善。
另一方面,从世界文学史范畴来看,利用《圣经》资源,包括思想的和言语典故来进行创作是世界文学的一个传统,中国现代文学的许多作品也相当多地使用圣经资源,但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在这方面相对薄弱。谭恩美对《圣经》资源的利用不仅再次表明中国故事同样可以借助于《圣经》资源来完成叙事,也使她的叙事置身于世界文学一个坚实的传统之中,这也是值得中国当代作家思考的。
〔责任编辑:平啸〕
Burden and Grace—on Christian Color in Amy Tan's Novels and the Literary Value
Wang W ensheng
Amy Tan is a famous contemporary Chinese American female w riter.The narrative of her novel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text of the Bible,which is ignored by researchers.On the one hand,she Christian interpretation of human nature,breaking the lim its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to explore the good and the evil deep in human nature;on the other hand,her appropriation of the Bible manifests the narrative of Chinese stories by means of the Bible.Both of the aspects deserve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w riters'attention.
Amy Tan;Biblical literature;Christianity
王文胜,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