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平等的“阴影”
——身份焦虑的现代性解析

2014-04-16 14:25薛洁
江苏社会科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阴影上帝身份

薛洁

逃出平等的“阴影”
——身份焦虑的现代性解析

薛洁

近代工业革命和宗教改革的出现,撼动了世俗的封建等级与教会的教阶制度,改变了身份由血统决定的事实,让平等的观念深入人心。然而,恰恰在社会打破等级进入现代平等制之后,社会却出现了人们内心普遍的关于身份的焦虑。究其原因,首先是现代平等社会成功的标准由获得救赎变为了彰显蒙召;其次是人们在等级制度下与工业体制之下获取财富的方式、目标以及财富观发生了改变;最后还因为进入平等社会人们的比较对象发生了转变。现代国家可以通过增加社会的公平福利、改变成功的单一标准来减少平等观念带来的焦虑“阴影”。

平等观念 身份焦虑 中世纪 宗教改革

人类焦虑的独特性来源于这一事实,即人是一种会进行评价的动物,是一种会根据象征和意义来解释他的生活与世界,并将这些与他作为一个自我存在等同起来的存在。——罗洛·梅

人类摆脱等级社会,进入现代文明已经有几个世纪了。以资产阶级革命胜利为标志的近代工业文明,推崇平等、民主、自由的现代政治理念,也为每一个人创造了摆脱身份的束缚、从事与祖辈不同职业,享受成功带来的富裕生活的机会。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成功或不成功的人,开始对自己在社会生活中未能获得更高的社会身份不再心安理得,而是经受着其祖辈未及体验的心理焦虑。“历史证明,社会保障了生活的基本需求之际,就是身份的焦虑滋生之时”[1]〔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中文版序言。。在现代政治制度消除了等级对待、实现了“人生而平等”的理想之后,如何才能正视并消解人们所面临的心理焦虑,获得人类心灵的巨大安宁?显然,这是一个具有多重意义的问题。

焦虑是一种心理紧张,是人们对即将出现的危险产生的担忧,是一种痛苦而非幸福的情绪体验。焦虑是意识到危险事情的存在,但它与事实发生时产生的恐惧不同,“恐惧是对已面临的危险的一种紧张反应,而焦虑是对还没有发生的危险的一种情绪反应”[1]张松:《焦虑的本质与矫正》,《许昌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如果危险是不确定的痛苦,希望是不确定的快乐,那么焦虑就是担忧危险将会出现、希望即将消逝时的痛苦。

焦虑的终极形态是生存焦虑,是“人在其生存受到威胁时的基本反应,是某种人视为与其生存同等重要的价值受到威胁时的基本反应”[2]〔美〕罗洛·梅:《人寻找自己》,〔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5页。。生存焦虑也是一种普遍的能力,每一个能够意识到生命有限的人都会产生生存焦虑,它产生于人的自我意识的出现。缺乏自我意识的人是无法体验焦虑的,婴孩因其没有生死体验所以只有恐惧而没有焦虑。自我意识的产生是造成内心冲突的原因,当一个人发展出了自我意识,意识到危险的存在,面临了选择的可能,也就有了焦虑的产生,这是一种生命活力的表现,是一种成熟的标志:“焦虑是人类面临自由选择时所呈现的状态”[3]参见〔丹〕克尔凯郭尔:《畏惧的意义》,《克尔凯郭尔文集》(第6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99-300页。。从这个意义上说,焦虑虽然很痛苦,但是当一个人具备了焦虑的经验,而又能成功走出,那么也就是人格成熟的过程了。因此,焦虑的体验开始于社会能给更多的人提供自由以提高身份地位的可能的时候。“社会进入了一种民主和自由的时代。人类向自由迈进的过程既是逐渐解脱束缚(自然的和社会的)、发展个性的过程,同时也是孤独感和危机感(焦虑)产生的过程”[4]王益明:《透视焦虑——焦虑本质的哲学心理学探析》,〔济南〕《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

因而,焦虑虽然是种痛苦的体验,但它也有积极意义。经历了焦虑,人将会走向成熟与成功;并且,“唯焦虑者方能成功”[5]〔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13页。。焦虑成为动力会使人努力为自己赢得尊严。人们摆脱焦虑的过程,也就是在“试图改变”中释放焦虑的过程。“适度的焦虑是个人成长和发展的必要条件。在经历焦虑体验并学会积极应对的过程中,对人的心理成熟有着积极的意义”[6]赵丽琴:《焦虑及其应对策略》,〔郑州〕《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然而,不是所有焦虑都带来成长。罗洛·梅将焦虑分为正常的焦虑和神经性的焦虑,“正常焦虑的共同形式之一,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有限性,也就是人类面对自然力量、病痛、脆弱以及终极死亡的脆弱”[7]〔美〕罗洛·梅:《焦虑的意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6页。。这种正常的焦虑不会带来抑郁,而且可以被建设性地管理。它的价值在于,自由选择赋予焦虑者以勇气,努力创造成功,以图摆脱恐惧;反之,就进入失败的绝望。“焦虑和勇气具有一种与身心相关的特征”[8]〔美〕P.蒂利希:《存在的勇气》,〔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在摆脱焦虑的过程中,人们唤醒了自己的意识,产生了高一级的欲望。这种欲望的不断更替成为文明的推进力量。事实上,一个压抑欲望的社会难以成为一个发达的社会,“没有我们所说的‘恶德’的帮助,要将任何群体提高为一个人口兴旺、富裕繁荣的民族,亦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做到了,也绝不可能维持下去”[9]〔荷〕伯纳德·曼德维尔:《蜜蜂的寓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页。。在欲望的满足与创造中,焦虑造就了人的活力,也完成了人在社会中的身份定位。

身份则是一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角色,“是指从本质上确认某人某物的一系列特征的总和”[10]胡强:《一个被上帝完全抛弃的人——论康拉德〈在西方的注视下〉中的身份焦虑与认同危机》,〔北京〕《外国文学》2006年第6期。。身份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社会关系的总和。对身份的需要,是人类社会性的显现。一个社会的成员身份不仅意味着社会的承认与需要,而且人们的身份意识,即自我评价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外在世界规范的影响,因为身份地位建立在社会对它的角色期待之上;社会成员的身份彼此交织,构成社会整体的身份体系。这种身份体系是社会秩序建构的基础,保证了社会的制度运行。

身份体系是人们获取物质生活基础的依据。封建等级制度下,国王与封建领主的身份不仅可以获得领地,而且可以世袭罔替;农奴的身份不仅规定了终身劳作,而且也世代相传。身份的改变是十分困难的。比如在中国,只有通过科举制度才有可能改变身份,这是一种不论出身都可以获得官员身份的途径。显赫身份带来的不仅是荣耀,而且是伴随着角色期待的责任意识,这是社会规范赋予身份的定位,正如约翰·洛克所说,“身份之所以必要,因为它是道德责任的基础”[1]〔英〕乔治·劳伦:《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97页。,身份地位越重要的人的责任就越重。在中世纪的欧洲,领主的身份不仅是获得封地的依据,而且也担负着为国家开疆拓土的责任。每当发生战争的时候,封建主要率领属地军队随君主出征,或者保家卫国。这也是贵族精神的来源。

除此之外,身份地位的不同,还是人们之间彼此对待方式的依据。身份越重要,也就意味着自己越受重视。因而,努力成为重要的人,就是要获取他人对自己对待方式的改变。有人“记住我们的名字,倾听我们的意见,宽宥我们的过失,照顾我们的需求”[2]〔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这种来自婴孩时期幸福回忆的心理体验可以带来快乐;这并不仅仅适用于那些幼年时期母爱缺失的人,对于每个人来讲,他人的关爱决定了我们不会看轻自己。等级制度严格地规定了根据人们的官阶应有的不同接待礼仪。这不仅包括物质生活的对待,更重要的是,拥有更高身份地位的人,在社会中往往要求更受重视,生活更加被人瞩目。

等级制下富贵的生活虽然令人瞩目,却不是可以求得的。对更多的地位低下的势利者来说,身份是出生带来的,是无法改变的。由于等级间的不平等的存在,使他们无法渴求对阶层的逾越,只能安分于自己的出身。世界航海大发现给那些原本身份卑微地位低下的人们带来了一夜致富的机会,富裕起来的他们开始追求身份地位的改变,不再甘于同其祖辈一样的生活,而是从生活消费到头衔身份都开始追求更高阶层的方式。然而这存在两个问题:一是,致富的追求与当时天主教徒的“禁欲”戒条相违背;二是,当时的身份是由出身决定的,不能因财富的增加而改变。

于是,接下来历史发生了两件真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变革。首先是,16世纪出现的新教“因信称义”(sola fide)和预定论思想打破了教会神职人员与上帝沟通的垄断局面,从而改变了要通过禁欲和善功换取上帝垂召的旧事——“这救恩所依傍的是上帝的拣选,而上帝的拣选既不会改变,也不会失败,……,我们也没有能力调查清楚到底在上帝永世的计划中谁是上帝所拣选的,谁是上帝所弃绝的”[3]〔法〕约翰·加尔文:《敬虔生活原理》(《基督教要义》1536年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68-69页。。因此,上帝选定谁蒙召是不能改变的,不会据其善功改变,因此没必要禁欲,而只会通过帮助其在世俗生活的成功来昭示。这样,资产阶级就可以毫无信仰负担地尽情地追求财富以荣耀上帝的拣选了。

由于新教思想带来的追求财富的合法动机,富贵成为蒙召的显现,人们可以追求富贵而作为自己品德优秀的明证;同时,不能致富也就意味着道德的缺陷,因此,贫贱是可耻的,是上帝弃民的象征。宗教改革所带来对禁欲思想的解放使富贵成为具有勤劳、智慧等优秀品质的像征应受到尊重;而其对教会垄断地位的否定则使人们可以平等地通过现世奋斗而努力显示是上帝的选民。因此,为了证明自己品格高尚是上帝的选民,人们才要炫富,才有了炫耀意识的产生,也有了现代势利观念的出现,也就造成了对身份的攀比与焦虑。

17、18世纪发生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第二件历史事实就是新富们对自己阶层身份的变更。新兴资产阶级虽然解决了合理追求财富的信仰问题,但是他们依然是社会中地位低下的阶层,和贵族有着决定性的差别:他们没有领地、没有封号,他们的财产来自于商业而不是世袭;更为致命的是,无论他们掌握多少财产,他们的命运仍然掌握在国王和贵族手中。就算富可敌国,他们依然无法获得和贵族平等的社会地位。这是拥有越来越多财富的新兴资产阶级必须想办法改变的事实。

他们的办法之一是通过与贵族联姻的方式,与贵族各取所需:贵族获得了新兴资产阶级的财产资助、资产阶级得到了贵族的头衔,这在17世纪已经是司空见惯了[1]笛福在《十足的英国商人》(The Complete English Tradesman)中列举了78对贵族与店主女儿间的联姻。。办法之二是购买爵位,这也是与国王各取所需的方式:资产阶级只需要一个贵族的头衔,并不需要领地,而已无领地可封又经济上深陷困境的国王恰好需要通过鬻卖贵族的空头衔来解决日益严重的财政危机。在法国,“1696年售出的头衔为500个,1702年为200个,1711年100个”[2]〔德〕维尔纳·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24页,第14页,第47页。;而在英国,仅18世纪整整一百年间,受封的新贵族有“34位公爵、29位侯爵、109位伯爵、85位子爵”[3]〔德〕维尔纳·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24页,第14页,第47页。。国王也为此获得了巨大利益。“1696年议会拨给威廉三世70万磅王室费;安妮女王得到的王室费与此相同。乔治一世时王室费增至80万磅,乔治二世时达90万磅……”[4]〔德〕维尔纳·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24页,第14页,第47页。。到18世纪中叶,几乎所有第三等级都成功地使自己受封为贵族。

至此,新教思想打破了教阶等级,让人们可以平等地追求财富证明自己的蒙召;购买爵位又打破了封建等级为新富们提供了获得和贵族平等身份地位的机会。平等,成为近代政治制度中最大的进步与变更。然而,为什么在历史走出等级制进入平等社会之后,人们对身份的焦虑却与日俱增?

究其原因,首先,是从等级制度到现代社会,成功的标准从获得救赎变为体现蒙召。从柏拉图时代开始,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是由他的出身渊源和家族血统来决定的,而不是才识、品德、财富。传统社会等级制度的约束体现在两方面:封建等级,教阶制度。封建等级下,底层人们生活穷苦,境遇凄惨,为了维持统治的稳定,封建统治者提出“人天生是分等级”的理念:国王也好、士兵也好、农夫也好,都是这个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同阶层和职业的人们是互相依存的,也都是这个社会需要的。相互依存的思想不断宣扬农民对社会的贡献,应当受到尊重[5]〔德〕维尔纳·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24页,第14页,第47页。;等级思想不断告诫人们:等级的制度是天定的,国王是代表上帝来统治的,“君权神授”、“受命于天”是等级制度中的民众的政治心理基础。这让封建等级制度下的人们相信,不平等是合理的,是自然的,是不可改变的。

因而,对于底层生活的凄苦,农奴感到安分。这时的基督教的“来世”思想给了他们支撑下去的力量:此生的受苦是由于自己的原罪,根据他此生的表现来决定来世的命运,以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为代表的神学著作阐述了苦难是人生一部分的思想,人们必须通过在现世生活中的忍受苦难、克制贪欲来换取上帝的原谅,以期在来世获得救赎。于是,“救赎券”成为忍受现世寄望来世的全部功德。而是否获救,是由教会的神职人员通过与上帝的沟通来传达上帝的神意,教阶越高,距离上帝的意图就越近。于是,本以获得救赎为目的的信仰反而促进了在精神领域也形成了以教皇为核心的教阶等级。

传统社会在世俗和精神两个领域形成等级制度的统治之所以能够存在千年,成为当时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意识,是通过知识垄断实现的。由于生活的穷苦,读书成为一种奢侈消费,除了世俗等级中的贵族子弟能接触知识之外,只有教会神职人员可以掌握知识。其他蒙昧无知的底层的人只有诉诸信仰。相信无法改变的社会地位和身份血统都是上帝的安排,安于接受现世的命运是为了来世能

成功得到救赎获得幸福。这不仅是人们内心的信仰而且也正是统治者努力营造的统治氛围。所以,坚信无可改变的命运,“农夫们由于被剥夺了生活中的任何机会,因此他们幸运地无需为自己的境况感到羞辱”[1]〔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1页,第188页,第16页。。

近代工业革命及海外贸易的出现,让人们看到,在世俗领域中可以通过商业上的成功而购买爵位,彻底改变世代底层的身份;而宗教改革又在精神领域打破教阶的垄断地位,提出是否获救早已确定,“主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经预定了他们的这种结局”[2]〔法〕约翰·加尔文:《敬虔生活原理》(《基督教要义》1536年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68页。,不必通过禁欲、捐赠财产以求得赎罪;而是否蒙召也不必通过神职人员的传达,上帝将会助其在世俗生活中的成功来显示。这二者终于使得人们可以安心地追求财富,并且通过富有来显示自己成功地成为上帝的选民。

由此也使得人们获取财富的方式、目标以及财富观发生了改变。封建等级中,财富是由身份带来的,贵族是通过世袭领地、或者联姻的方式拥有财富;农民则通过耕种获得温饱。这种身份不易改变,身份是由血统决定的,而不是通过努力——农奴就算再努力,积累再多财富,也无法变身贵族;而贵族就算失去财富也依然是没落贵族。事实上,由于祖荫而不必操心生计恰恰是身份决定财富的等级制度的特征之一:由于世袭,他们不需要考虑赚钱;相反,赚钱反而不能带来好的声誉,因为“体面只适合于花钱而不适合于挣钱”[3]〔德〕维尔纳·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20页。;并且这种商业能力是被贵族精神所轻蔑的:“他们当然聪明,他们必须聪明,因为他们没有钱”。工业革命和宗教改革之后的致富方式,转变为那些被提倡、受到鼓励的精于计算的理性商业精神,是“‘异端’提振了商业”[4]〔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页。,人们追求财富的目标是为了显示蒙召,不能致富则成为上帝弃民的象征。不仅如此,追求财富的过程体现了勤奋和智慧的优秀品质,资本主义的理性计算的精神成为商业成功的典范。整个社会的氛围也转变为对人们努力改变社会地位、为谋求重要身份而奋斗的鼓励,商业上“成功人士”的奋斗史不断向人们重复“富人而不是穷人才是对社会有用的人”、“身份同德行有关”、“贫穷代表了堕落、有罪”。这种近代财富观被造就成一种精英崇拜:“工业体制的另一个心理结果便是,财富成了公认的特权和成功标准”[5]〔美〕罗洛·梅:《焦虑的意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9页。。富人因此而受到尊重,他们白手起家的奋斗史因而成为励志教材,它教给人们:贫穷可耻,是懒于奋斗的表现。这个社会“用赞扬将人们从懒散中唤醒(哪怕是以玩笑的方式去唤醒),骄傲之心便会促使他们认真劳作”[6]〔荷〕伯纳德·曼德维尔:《蜜蜂的寓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2页。。致富的渴望由此变成巨大的社会动力,对社会生产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推动力,资本主义社会由此“短短二百年创造了超过以往两千年的物质财富”,使哪怕是最底层人们过着超过于其祖辈的富足生活,“就连最下等最贫穷的劳动者,只要勤勉节俭,也比野蛮人享受更多地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7]〔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

不仅如此,致富还成为藉以达到身份地位改变的目标,成为人生最大的幸福:“除了在发家致富和身怀美德之间建立起相互关系之外,关于成功生活的现代理想同时还在赚钱和幸福之间建立了另外一种联系”[8]〔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1页,第188页,第16页。,即,追求财富以期改变身份而获得爱与关注。“英国的报纸每天谈论的不外乎是贵族及名流的地位和声望,同时暗示普通百姓生活的琐屑和无聊”[9]〔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1页,第188页,第16页。。显赫的身份让人渴求,原因是它能够带来人们重视的对待,这符合政治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对待方式的理解;同时,努力成为重要的人,还符合人类心理需求当中的爱的需要,对他人赞叹的需求,更多的来自于生物界炫耀的本质,它激发心里的愉悦感。他人的重视与欣赏往往是人们自我定位的标准,因此,身份卑微则在物质生活之外不可避免地让人产生某种羞辱感。等级制度之下的不平等举目皆是,但是被认为天经地义;而一旦平等被人们奉为社会的圭臬,那么哪怕细微比较之下的不平等也将变得难以容忍。

最后,从等级观念到现代平等观念,人们比较的对象发生了变化。身份的焦虑作为一种心理紧张,其渊源也是来自于人们内心的主观感受。这种主观感受并不随着客观实际生活的好坏而产生,却伴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出现。“我们妒嫉的只是和我们处在同一层次的人,即我们的比照群体。世上最难忍受的大概就是我们最亲近的朋友比我们成功”[1]〔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39页,第146页。。他人的成功成为自己的痛苦,只限于这种成功能够衬映出自己的相对失败的范围内,因而周围人的成功才是引发焦虑的对比因素,因为焦虑的感受也来自于那种对于成功的比较的心理。“一个普通的士兵对他的将领不如对军曹或班长那样妒忌,一个卓越的作家遭不到一般平庸的小文人的多大妒忌,而却遭到和他地位相近的作家的妒忌”[2]〔英〕休谟:《人性论》(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415页。。这种情况在进入近代平等社会之后,发生了改变。由于成功学所渲染的社会氛围,人们奋斗的目标从原本的同一阶层跨越到了社会的上层,每个人都渴望通过奋斗提高社会地位与等级,改变原来的身份。等级制度之下的农奴由于身份很难变更,他不会产生对国王的妒忌;然而“当出身和财产的特权一旦取消,各种职业对一切人平等开放,谁都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登上本行的高峰时,……觉得自己命中注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同时又在扩大人的欲望”[3]〔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727页。。等级制度下,没有人需要这种比较;但是在平等社会中,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跟人比较,也被人比较。以前的侍者只需要忍受与侍者头领对比的焦虑,现在的侍者却要体会国王的成功带来的痛苦。每个人在平等的视野下,都只能望着身边佼佼者不断上升的背影,忍受相比之下自己的落下带来的耻辱与焦虑。

“我们除了惧怕失败所导致的物质损失之外,还惧怕世人对待失败的毫不宽容的态度”[4]〔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39页,第146页。。他人的评价与对待是我们自我定位的决定因素,由于害怕受到低看的这种社会性的势利的心理情结的存在,当我们生存在一个把成功的衡量标准确定在通过努力来获得身份地位的时代,出于对无法成功从而遭到鄙视的羞辱的担心,比实际失败造成的物质损失更加成为焦虑的根源。精英社会中,一边是鼓励着人们努力奋进的人人有机会提高身份地位的平等观念,一边则是唯恐他人的成功映衬之下的自己失败的焦虑。这在文明更为进步的现代社会,情况远甚于等级制度之下的时代。虽然从物质生活财富总量上看,等级社会无论如何也无法和现代相比,但是人们对自身的期待却也大为增加了。不能出人头地在等级制度下不会引发焦虑,在平等体制下却成为身份焦虑的根源。

“焦虑,不只是当代或西方的问题”[5]〔美〕罗洛·梅:《焦虑的意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初版前言。。当焦虑成为一种普遍社会心理,昭示的恰恰是我们的政治生活所提供的体制与观念的问题。“体制因素而导致的个体不均衡发展,特别是想象中或真实存在的不平等竞争侵蚀着社会的公平正义;现代化过程中物质财富的积累固然可以极大地改善人们的生存质量,但人自身如果不能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而同步实现现代化,则会导致自身的‘异化’和价值感的缺失”[6]邢占军:《焦虑之下的幸福指数》,〔上海〕《探索与争鸣》2012年第7期。。在以中国为代表的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的国家中,“社会结构的快速转变、经济发展的无规则性及价值系统的混乱,导致了身份焦虑成为一种严重的社会情绪,并在不断地累积与蔓延”[7]郝宇青、陈凤:《身份焦虑:当前中国社会焦虑的一种重要表现》,《上海商学院学报》2012年10月。。这种焦虑情绪严重地影响了社会整体心理的幸福感和平和状态的产生。

焦虑的心理首先产生于人们的尊严与脆弱,即我们生活在他人的眼光中,来自社会认可才能树立起自我的肯定。“我们的自尊心是由他人赋予我们的价值所决定的。……这一现象依然有助于揭示一种更为普遍的、在面对身份问题时人们容易受伤的感情倾向”[1]〔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页。。能够对抗这种无力情绪的,恰恰不是让他感到自己的伟大,从而不再焦虑;相反,能够让他感到焦虑没有必要的,只有让自己感到渺小。如同站在约瑟夫·甘迪的《英格兰银行的圆形建筑的废墟图》画卷前一样,在历史长河中,人们会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艺术往往是对社会的写照,在如此巨大的沧桑的映衬下,无边的宇宙、巨幅的山水所带给人们的历史感让人们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失败的无关紧要,就像废墟带来的失败感一样。这些都会令人们意识到,一切功名繁华终将消失,那么,失败还有什么值得焦虑的?通过让人们看到一切终将逝去的方式,可以让人感到对焦虑的释怀。因此,一个国家的社会氛围(媒体也好、意识形态也好)如果让人们太过关注眼前事物,会不利于身份焦虑的消除。

除了提升人们的长远眼光之外,社会的实际福利也能给人们带来幸福的体验,减少焦虑。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如果充分的社会福利可以保障人们的生活,人们可以不再过于计较收入的得失。这种等级制下的“贵族”精神可以减少焦虑的发生,因为焦虑恰恰出于对自己未来的担心:“不少社会成员在失去了以往习以为惯的单位福利和单位保障之后,却没有被纳入新的社会保障体系当中。这些人由于缺少基本生存底线的‘兜底’,因而对未来可能的不利处境更产生了程度不同的担忧甚至是恐慌”[2]吴忠民:《中国为何弥漫着社会焦虑》,〔北京〕《学习时报》2011年6月13日第004版。。不仅如此,社会对于身份的判断决定了人们要随着社会的标准剪裁自己,以适应成功的规范。因此一个社会加强结构变动、阶层流动的正常顺畅渠道,让向上流动有着公平的结果,可以减弱引发焦虑的强度。“没有社会公平、公正的支撑,没有合理、公正的社会流动,身份焦虑就会永远存在,而任何关于守分意识、敬业精神的宣传都会归于无效,以守分和敬业精神来化解身份焦虑的任何实践也都会是隔靴搔痒”[3]郝宇青、陈凤:《身份焦虑:当前中国社会焦虑的一种重要表现》,《上海商学院学报》2012年10月。。可以通过努力,在大致公平的社会环境中让人们过上体面的生活,从而实现成功的诉求,这不仅可以减弱焦虑,而且能够重塑人们的职业尊严,因为这时,职业就不仅是追求成功的手段了,而是一个人自我尊严的塑造。“一个社会具有明确的身份秩序,每一个社会成员具有明确的身份意识,将意味着社会的稳定。因为身份意识的明确,不仅意味着每一个社会成员对自我身份的理解和认同,也意味着对这一身份背后的社会责任的承诺和担当。因而,这样的公民必将是有责任意识、守本分的公民。试想,一个人人都能够做到坚守本分的社会,一个人人各安其位、各得其所的社会,是不会出现社会的动荡的”[4]郝宇青、陈凤:《身份焦虑:当前中国社会焦虑的一种重要表现》,《上海商学院学报》2012年10月。。具备了这种职业尊严的人们,将会把成功的标准定义在金钱之外,社会对“富有”的定义,也不仅仅意味着财富的增加。只有每个人的工作对社会对其他成员都具有价值,每个不同的身份地位都受到尊重,这样才是真正体现社会平等理念的成功。

也许可以说,当一个社会不仅肯定精英的贡献与价值,而更为肯定那些普通人的贡献与价值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平庸和成功一样体面尊严、值得追求,这样一个鼓励平庸的社会恰恰是成功的。也正是当一个现代社会从崇尚成功进入鼓励平庸的时候,人们才能彻底摆脱近代平等观念带来的焦虑“阴影”。

〔责任编辑:钱继秋〕

薛洁,吉林大学行政学院暨社会公正与政府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 130012

本文系2011吉林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合作正义与公民义务感的养成”、教育部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实现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研究”(11JZD030)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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