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荣
(山西大学商务学院文化传播系,山西太原 030001)
晚唐文学家裴铏的文言短篇小说集《传奇》在中国小说史乃至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就指出:“迨裴铏著书,径称《传奇》,则盛述神仙怪谲之事,多有崇饰,以惑观者。”[1]60需要注意的是,唐代是一个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时代,统治者对儒释道三家都很重视,文人士大夫们用“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2]224的人生态度修身立世,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三教思想互相融会贯通,文人们往往在思想上具有二重性,即在政治上推崇儒学,讲修齐治平,道德教化;在生活上则“悉心释凡,浪迹老庄”[3]303。文人们在思想上和行为上都将儒、道、释做了沟通,这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体现,使得当时许多作品都具有了兼容儒释道三家思想的特点,《传奇》便是一个代表作。它反映了道教的长生不老、自由隐逸,佛教的因果报应和儒家的经邦济世等多种思想。表面来看,作品是对当时盛行的崇仙尚道、信佛礼禅现象的反映,但是在字里行间中,浓浓的儒家关怀也是作者要借此表现的重要理念。当然,作为一名积极入仕的封建文人,裴铏在作品中绝不是要单纯进行佛教、道教教义的宣扬和传播,以期为自己营造一个逃避现实的精神家园,而是要在仙道佛禅的外衣下,将他浓浓的儒家思想理念和唤醒统治者的社会责任感传达出来。
儒家思想发展到唐代,已形成以“仁”为核心的思想体系,讲求仁、义、礼、智、信等行为标准,并要求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历史传承中,儒家思想和理念不断影响着文人,中国文人也从未放弃对儒家的追随。即使在不被统治者认同和重视的时期,儒家观念也影响着文人们的言行。如在晚唐五代战火纷飞,生命受到威胁、空有才学却报国无门的时候,文人们虽然会从佛道中寻找精神上的安慰和解脱,但却难掩骨子里对儒家的眷恋。裴铏便是如此,尽管道教思想对他产生巨大影响,是其人生追求中重要的目标,但从《传奇》中也能看到,作为一名封建文人,裴铏在崇尚佛道的背后具有浓厚的儒家情怀。
在儒家思想中,仁和义是两大核心部分,其中,仁是最本质的主张,义是指正义,是一种崇高的道德体现,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之义,是与邪恶作斗争之义。在儒者心中,君子应当先义后利,必要时舍利取义,甚至舍生取义。在《传奇》中,仁和义表现得十分突出。如作品《聂隐娘》《赵合》《韦自东》《周邯》《薛昭》《陈鸾凤》等。在神道思想影响下,作品情节设置奇幻无比,但作品人物却充满了仁义理念:在别人需要帮助时总有仁义之士出手相助;雪中送炭的同时,惩恶扬善,扶危济贫。如《昆仑奴》中,崔家武艺高强的奴仆磨勒帮助崔生救出被权贵强行霸占的红绡女并成就二人美满姻缘。《赵合》中,赵合虽为一介文弱书生,但亦能仗义行侠,替旅途中所遇的负屈含冤的少女鬼魂和将军鬼魂完成遗愿。《陈鸾凤》中陈鸾凤更称得上是人民英雄了:他为了让百姓免于旱灾,勇敢地与雷公抗争,不惜牺牲自己:“愿杀一身,请苏百姓。”如此豪情壮志,如此舍身为民,连神界的雷公对其也无可奈何,堪称侠之大者。这些都彰显了作者的仁义胸襟。
孟子主张行仁政,他的以民为本思想是仁政的重要理念。他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章句下》),认为得民心者得天下。荀子更是借孔子之口指出“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哀公》)这种思想在《传奇》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甚至重于对仙道的宣扬。如陈鸾凤为百姓甘愿舍生取义的侠义之气,最后战胜了雷神,正是儒家民本思想的表现;《周邯》中,裴铏借土地神之口,批判了因一时贪婪而为百姓招来灾难的官吏,反衬出作者对以民为本理念的呼唤。《传奇》中还有一篇很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樊夫人》。樊夫人用高超的道法治病、杀妖,救助百姓。其夫作为县令,实行有益百姓的政令。在这篇作品中,裴铏将道教法术和儒家重民思想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并且将重民这一思想贯穿在对道教理念的宣扬中。换句话说,作者对道教法术进行宣扬,是希望其能很好地服务于儒家的重民思想。在裴铏心中,儒家思想是根本,道家理念则服务于儒家。这在当时道教占主导的晚唐末期无疑具有积极意义,是在号召统治者利用道教更好地服务于民。
儒家十分重视养性修身,注重道德品行的养成,认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大学》),“修己以安人”(《论语·宪问》)和“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儒家将修身养性与仁密切联系起来,认为修养身心是为人的根本,是追求仁的方法和途径。孔子就曾说“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也即儒家以礼作为修身的主要途径,不被身外事物所诱惑,坚持自己的理想追求和道德理念,不任性妄为。这个理念在作品《封陟》中表现得很突出:封陟坚守节操,谨循圣人礼法,三次拒绝仙女上元夫人的求婚,获得了上元夫人的尊敬,并延寿二十年。封陟不仅拒绝了上元夫人与之成婚可以长生飞仙的求婚诱惑,更是义正辞严地强调了自己追随古圣先贤、坚守德操、修养操守的决心。正是这样一个谨遵礼法、主动放弃成仙机会却又受到仙家赐福延寿的人物形象,在晚唐求仙成风的时代背景下显得十分特殊。裴铏正是借这篇大异其道的作品告知世人,按照儒家修身养性的要求同样可以取得类似修道的效果,儒家思想仍需要坚持。
在乱世之下,文人笔下的世界往往既是为了抒发他们的苦闷和对乱世失望的心情,也是为了传达他们对人生的希望,所以,“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一花一鸟所构成的境界就是唐末五代文人营造的心灵的乌托邦。”[4]71裴铏借助作品中的人或事,运用了多种表现手法,灵活曲折地展示出自己思想深处对儒家的执着。
唐传奇中的故事多带有奇幻色彩,具有鲜明的虚构性,但作者习惯将故事设置在现实真实存在的时期,以真实的时代或人物构思故事情节,这既是唐传奇作者主观能动性增强的一个表现,也是他们对现实社会关怀的表现,这本身就是对儒家理念的一个坚持。《传奇》也延续了这个创作传统:该书共31篇作品,代宗朝两篇、德宗朝七篇、宪宗朝四篇、穆宗朝三篇、敬宗朝三篇、文宗朝八篇、武宗朝一篇、宣宗朝两篇,只有一篇未提及朝代。从“咸通中为静海节度使高骈掌书记”(裴铏《天威径新凿海派碑》)[5]8463推测,裴铏至少在武宗和宣宗时期生活过,其他几个时期因为时间接近,裴铏也比较熟悉,所以同样有着深刻的感受。这种对生存环境极高的关注度,自然源于儒家积极入世的理念。这里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传奇》中有两篇直接揭露和讽刺朝政统治、具有很强社会批判性的作品:《严濬》和《陶尹二君》。这两篇故事情节分别设置于裴铏生活的武宗和昌宗时期,分别借助二世亡国的隋朝和秦朝,暗示晚唐国君如不图奋起,也将亡国,是裴铏对统治者的警示与希望。
另外,作品还涉及到一些当时敏锐的政治问题,最鲜明的当属对藩镇割据现象的揭示,作品《聂隐娘》便是其优秀代表作品。故事反映的是唐代各藩镇豢养刺客、互相暗杀的社会现实,抨击了藩镇之间斗争的激烈与残酷。同时,也表现出裴铏乱世之下“良臣择主而事”的为官之道。
文学作品是思想的载体之一,作者有时会力推某个流派的思想和理论,如先秦诸子散文,有时会并存几种思想而凸显其一。裴铏生活在晚唐乱世,那个时期的统治阶层或昏庸、或无能,政权旁落,而朝臣往往陷于党争之中,藩镇割据又使人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情况下,道家思想成为社会主导思想,儒、释思想次之,文人往往空有一身才学而报国无门,成为这一时期最压抑、理想与现实矛盾冲突最激烈的一个群体。作为其中一员,裴铏借助文学创作将这种压抑和矛盾表现出来。在《传奇》中,作者塑造了许多接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书生,但他们最后往往不是得道成仙,就是得到仙人的恩泽远离仕途。如:与仙女成亲、远离尘世的裴航、薛昭;修道成仙、帮助民众的上虞县令刘纲夫妇;寻求道家理念最后不知所踪的崔炜、许栖岩等。这些文人都抛开执着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儒家入世思想,选择洒脱地转身,走向将道教作为人生最终归宿的道路。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书中并未批判、打击更未否定儒家思想,只是反映出乱世中儒家理念难以让人寻找到出路的现状,是对晚唐政治混乱的一种批判。可以说,不管是宣扬还是借力,作者始终都未离开儒家思想,甚至出现道教服务于儒家的情节。
在《传奇》中,有几篇文章批判了残暴对民、为富不仁、压榨百姓等的暴虐行径,如《颜濬》《陶尹二君》《周邯》等。裴铏在此揭露了当时百姓的苦难和统治阶层的卑劣,是作者内心强烈的民本思想的体现,也是他积极入仕、渴望出现盛世明君扭转晚唐劣势理念的传达。这种方式,与正面提倡儒家观点相互呼应,加强了作者儒家思想的厚重度。如在《颜濬》一文中,裴铏借陈后主和隋炀帝嫔妃魂魄,批判指责杨广残忍嗜杀、无情劳役民众的暴虐;《陶尹二君》中,秦始皇时期的役夫、宫女回忆了当时为避免遭受秦始皇求长生、焚书坑儒和修筑皇陵等几次人为之祸而逃至山林。作品通过奇特想像暗示暴君暴政给人民带来了无妄之灾,致使民众过着非人的生活,因而秦朝和隋朝的最终灭亡成为必然;《周邯》则借仙人之口指责了因一己之私而祸及百姓的地方官员。这类作品反映的是不替百姓考虑,不行仁政带给百姓及国家的深重灾难,和正面宣扬民本思想、仁政理念的《樊夫人》《陈鸾凤》《赵合》等作品相互印衬,使得作品中的儒家理念更加鲜明。
总之,在《传奇》中,裴铏以道教理念为主,融合了儒释道三种思想。这种融合反映出三者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关系,但也彰显出作者内心深处对晚唐乱世所承载的历史责任感以及对当时社会和李唐王室的失望。这是每一位儒者在任何情况下都难以从根本上割舍的思想追求,正应和了后世黄宗羲在《评三一教》中所说的“儒为立本,道为入门,释为极则”。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刘谧.“三教平心论”.永乐北藏整理委员会.永乐北藏第194册.北京:线装书局,2000.
[3]张岂之.中国思想文化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4]李定之.唐末五代乱世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5](清)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程国赋.从小说作品考察中晚唐士子的文化心态[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1):145-147.
[7]胡中山.裴铏的道教情怀与《传奇》的宣教倾向[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6):42-46.
(编辑 杨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