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振
(江西行政学院党史党建教研部,江西南昌 330003)
改良派对法国大革命与自由的思考
——以《新民丛报》为考察对象
周福振
(江西行政学院党史党建教研部,江西南昌 330003)
法国大革命高举自由的旗帜,沉重地打击了法国封建专制主义的压迫和剥削,不仅将自由传播到欧洲各国引起了欧洲革命,而且也传播到东方各国。但是,法国大革命中发生的惨剧令世人感到恐怖和不安。中国的改良派认为法国大革命以自由为号召有其原因,虽然取得了很多自由成果,但是仍不免归于拿破仑专制,而中国不存在用法国式的大革命争取自由的条件。
《新民丛报》;改良派;法国大革命;自由
法国大革命发生之时,法国人提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反映了法国人对自由的热爱和追求,但是法国大革命中烧杀抢掠、流血恐怖的事件屡有发生。因此,在法国大革命进行之时,关于法国大革命与自由的争论已经是剑拔弩张,不可开交。英国保守自由主义者爱德蒙·柏克认为法国人缺乏自由精神,却通过反传统方式实现自由,是一种悲剧。美国激进自由主义者潘恩则认为柏克几乎把凡属怨恨、偏见、愚昧或知识所能揭示的一切都被用来批判法国革命,企图用黑暗来照亮光明。[1]113,119可是,连潘恩也没想到的是虽然他取得了法国公民的资格,却因为反对处死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而被革命者投进监狱。在中国,改良派虽然承认法国大革命与自由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他们过多地搜寻其中的弊端来反对孙中山革命派通过法国式的大革命来实现自由。
一般而言,实现自由可以通过两种方式,一种是改革,一种是革命。虽然人们都希望通过改革实现自由,但是历史上的自由却大多通过革命而获得,如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法国大革命等等。这主要是因为既得利益者不甘心把自己的利益分给国人,使自己的权力受到限制。法国统治者压迫人民过甚,终于导致了法国人以自由为号召进行革命,正如康有为所说“法封建僧寺之贪横,税敛刑法之苛重,民困苦不聊生,其可骇可悲,实中国人所未梦想者也”。(1)14也就是说,法国大革命之所以提倡自由主要是因为法国人不自由所致,特别是法国统治者的暴政压制实非人道,引起了法国人的不满。具体而言,康有为将法国大革命提倡自由的原因归结为三个方面。
第一,法国封建统治者征税苛重,法国人民“敝衣败屋草食”,饿莩相望,不能忍受,所以积极提倡自由。(1)21法国国土面积比较小,约有十万英里,比中国四川省较大,但是法国却有贵族十万人,相当于中国四川省一百个县中每个县有一千个封建小国,而每个小国平均不过二百五十人,如此小国如此少的人民却有如此多的专制暴横的统治者:(1)贵族与公侯之号尊骄汰侈,自侯族以外尚有家宰及治民群官,皆仰食于数百之民;(2)以数百之民供应尊侈之君侯、繁多之官吏、寺僧及君吏之妻子、奴婢,无以堪之,许多人弃家行乞。于是,康有为认为法国统治者的残暴统治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即民愈少地愈荒而侯愈贫,侯愈贫而苛征愈甚民愈不可言。(1)15-16在这种情况下,法国人不得不革命,不得不以自由为号召。
虽然法国统治者多,人民少,但是统治者却为了享乐,不断增加苛捐杂税。如人头税,即使没有产业的人也要交二十法郎,“贫贩菜傭亦收四法郎,不少宽假,否则没收家产器物以充公”;不出免兵费之人,二十至四十岁者皆充兵籍,辄终其身;所得税,“凡生计所入取十之一,凡盐税入二金,合一家众口,少者十圆,多有至八十圆者,岁分四期征之”;其他税,“田谷所穫,领主之侯税百之十五,寺僧税百之十四,王国税百之五十三,农民所得仅百之十九”。另外,法国王侯又时常以盐关杂税“卖与豪家,并赐以刑罚牢狱鞭笞之权,豪家以重金购得税权必加重税以取盈余,不得则严刑以要之,或纵恣轻减其亲旧而加苛于怨嫌者”。因此,康有为认为“民是以沸怨焉”,不得不以自由为号召进行革命。(1)16
在这些重负之下,法国人“衣破衣,居敝屋,食草根,或黑面包,生计类牛马,其岁饥则饿莩载道”,特别是在路易第八时的1715年。当时,一次大饥荒饿死法民二百余万,约占法国总人口的三分之一,随后恶疫又流行,导致人弃稼穑,土地荒芜,许多法国人体羸血枯,少女若妪,贫丐十百连群,即使是都城巴黎近郊亦人烟稀少,行路断绝,有时行四十里,仅仅遇到四人,更行二十里则仅见三户而无一人。可以说,法国大革命之前,民困既极,生计缺乏。这在康有为看来,“殆中国人千年所未闻,而未能梦想及之者也”。(1)17
第二,法国有十万诸侯,可先宿民女,而行猎杀人,淫用非刑,淫暴压制,所以法国人积极提倡自由。(1)23在法国,领主藩侯对待部民非常专横,甚至有焚其部民者,至于部民嫁女,“必先往领主陪宿乃得与夫婚焉”。(1)16另外,法国王侯大僧权贵皆有生杀刑威之权,而且法例杂出无所统一,这样就导致“或以怨怒施刑,或以豪强见耡,或以异教见恶,既投牢狱,任施酷刑,或傅背于轮,首足屈垂,或系身于架,膝股加锯,首碎号绝,惨莫甚焉,触地犯罪,衔痛无诉”。(1)16-17所以,康有为认为法国“以司刑者之多而法律之无所适,民真无措手足之地矣”。(1)22当康有为游巴黎蜡人院时,仍心有余悸,说“尚见革命前各刑具扪之心慴也”。(1)17
第三,法国统治者众恶兼备,过于中国秦始皇、隋炀帝远甚,所以法国大革命提倡自由。(1)24在法国,权要之官乃至中职及兵官将校以上,皆为贵族所充领,平民不得一官半职,极其贪横残暴。法国统治者骄侈淫奢,国王用“宫费至二百兆,别苑二十九,离宫十二,宫人万六,宫马四千,卤簿二千,厩舍御厨各费数百万,猎巡无数,侍从宫禁佞倖十万,岁费无谓之俸数千万”。(1)23-24秦始皇、隋炀帝由于骄侈的缘故,很快就引发了农民革命,导致王朝灭亡。康有为认为这是亡国,实际上并非亡国,只是换了朝代统治者而已,因为国家依然存在。康有为看到了秦始皇、隋炀帝败亡的情形,指出法国统治者比秦始皇、隋炀帝还要腐化,这样法国大革命中“自由之说所由倡”。(1)24
毋庸置疑,法国大革命以自由为号召自有其原因,甚至法国大革命在革命期间还颁布了嫌疑刑律九条,其中一条为“不力求自由者杀”。(1)4康有为之所以极力解释法国大革命提倡自由的原因,不仅仅是对法国大革命加以评判,而是对中国能否通过法国式的大革命来实现自由的借鉴。所以,康有为在说明法国大革命可以以自由为号召时,多次把法国的情况与中国作比较,认为法国统治者的残暴比中国远甚,中国没有必要以自由为旗帜进行革命。但是,我们要看到的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实际上也力图进行改革,并且一些改革使人民生活水平有所改善,但是法国人民已经不相信他了。法国统治最专制的时候是路易十四时代,路易十四自称“太阳王”,宣称“朕是国家”,穷兵黩武,穷奢极欲,法国反而强盛一时,路易十五上台后变本加厉,但是法国并没有因此灭亡。到路易十六上台时,国家债台高筑,他本身并不暴虐,并想通过改革改善法国经济状况,反而革命发生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力推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就是警告国人改革取得一定成绩时也可能会导致革命的发生引起政权的覆灭。
英国人阿克顿说:“革命的目的是防止以后再发生革命。”[2]326然而,历史上的法国却不断进行革命。康有为并没有亲身参加过法国大革命,缺乏对法国大革命的直接感觉和体验,却从他人那里了解到法国大革命的惨象,认为法国大革命非常悲惨,虽然有些夸张,但是他指出法国大革命由争自由始到专制终的思想有一定的道理。这是他从法国大革命爆发到拿破仑称帝而言,如果将法国大革命的时间再次拉长,那么康有为的话显然有些不甚正确,因为法国最终建立了共和国。因而,康有为所说如果中国人妄称法之自由平等而欲师之则欺人太甚之语,(1)87就显得有些不甚准确。
法国大革命的发生,主要在于法国启蒙运动对理性主义的宣传和传播。理性使人们相信可以积极地改变不平等的社会现实与社会制度。终于,法国人理性的发扬导致了法国大革命,但是法国大革命期间越是有理性的人反而越容易被消灭,这是革命者在革命之前所没有想到的。人的情感一旦被调动起来,就会难以得到控制,即使革命领袖亦是如此。法国大革命的情形正是说明了这一点,正如康有为所说,“民无教义礼法以服从,其民纲纪荡然,如猛兽假于自由,以恣凶横,无君无师无教无学无礼无义,贼民兴丧,无日与之,下岂能一朝居乎?”(2)12而当时的国王路易十六被人认为比较“仁厚,能开议院、听民权”,但是路易十六却“以开议院听民权死”,可以说法国人“以囚戮报德,民心之难与亦甚哉”。[4]15从这里出发,康有为看到了“纵火者能纵之,而不能收之”的惨象,“除互杀至尽,如鹌鹑之斩然,无他途也”。[4]16
在革命中,自由成了驱除异己的最好借口,法国各党派之间及党派内部开始相互杀戮。正如梁启超在《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中借法国人及伦的党领导人罗兰夫人之口所说,“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3)35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理性的革命者和他们领导的人民会被不理性的革命者和他们领导的人民所抛弃呢?
首先,最初的革命者讲理性,想通过革命摆脱专制束缚,“有救民不忍之心者,必不能妄屠无辜,既不能妄屠无辜,必被反噬而失势”。[4]22具体来说,在杀死国王路易十六之后,及伦的党人才最多,由伯书、罗兰、路伯等主之,而且兼有政府之权,他们“恶乱民之横酷而思保守”。[4]16而激进的雅各伯党在内阁中仅卅余人,以罗伯卑尔、段敦、马拉为魁。两党相争的结果是及伦的党的重要领袖都被推上断头台。康有为认为这是由于及伦的党“多名士学人,研哲理知公义,行事赋刑皆审轻重,即其敢于革命亦由于怜小民之压制而舍身拯之,盖本于不忍人之心而非以残忍流血行恐怖法以揽权位为志愿者也。夫当两争之地,有此不忍之心则必不能妄杀人,既不能妄杀人而不禁人不杀己,则必为忍人所杀矣。”[4]17这样,法国饥民相率从雅各伯党,流血至于数千万人。
其次,在革命中,群雄并起,派别势力甚多,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猜忌,导致互相屠戮,以翦除异己,时间既长,则“人人但思自保,不复顾有人理,而非常之残杀随之,故同志同党之必互杀,恐怖流血之自然”,这是“事势曲折导之使然”,而非人的本性惨酷。[4]22具体来说,立宪派与尊王党争相恶而相杀,拉飞咽、杜马利耶之仁心义望,以欲行宪政,附会革命党却被消灭。王党败后,及伦的党和雅各伯党相杀,罗兰、伯书、伯利数十人首创革命,至于成功而坐为雅各伯党所袭诛死。及伦的党失败后,雅各伯党中的领袖段敦、易伯尔、埃卑尔又被雅各伯党罗伯卑尔所杀死。雅各伯党内部的一些领袖被消灭之后,罗伯卑尔等领袖又被热月党人送上断头台。最后,革命由争自由始,结果却得到专制,正如康有为所说“无仁暴智愚贤不肖,无一人能免者,百廿九万人流血以去一君,卒无所成,只助成武人拿破仑为大君复行专制而已”,[4]23“合数十百万革命军之流血以成就一罗伯卑尔之专制民主,合数千万良人之流血,以复归于一拿破仑之专制君主”。[4]30
最后,革命要借助于暴民乱人之力,然而革命中这些暴民乱人却难以掌控,反而这些人更容易引起受压迫受剥削者的共鸣。革命时间既长,“不过举身家国而同斃”,在康有为看来这如同“不解剖割之学,见小病而动操刀”,“谬意纵火,岂能定大风之从何方来?”因此,康有为说,“既必死而不能救国则不如早自刎,而勿害多人之少为愈”。[4]31
康有为多从法国大革命中找出悲惨的实例,指出革命的惨祸。他认为法国大革命“日揭博爱、自由、平等为徽,乃假博爱之名以为屠队,用自由之义以为囚狱,假平等之说以杀夺富资、剪除才望”,“饰绝美之名以行其凶残”,(1)6“法以革命故,流血断头,殃及善良,祸贻古物,穷天地古今之凶残,未有比之”。(1)1康有为从这些惨祸出发,又认为“追源祸首,及伦的党诸志士仁人不虑事变,妄倡革命,大罪滔天,无可逭也”。[4]23这是他想通过批评法国革命者以批评孙中山等革命派的革命,所以他说,“所谓自由者若是矣,今吾国愚者不求其实,而慕袭其名,而主革命者尚以此诱人,果如所愿,则不过如法之凄惨困苦而已”,(1)14“吾国人尚妄称法之自由平等而欲师之,此则其欺人之甚而天下之人果易欺者也?”(1)6然而,梁启超曾有与其师不一样的观点,他认为法国之惨不是自由所造成的,而是自由的滥用所造成的,指出“革命诸人借自由之名以生祸,而非自由之祸”,“以自由而生惨祸者,经此惨祸之后,而尚可有进于文明之一日,不以自由而生惨祸者,其惨祸日出而不知所穷,中国数千年是也”。[3]235-237但是,随着革命派与改良派辩论的深入,梁启超也逐渐修正了他的观点,认为在当时情况下中国不仅不能通过革命实现自由,而且中国人在当时根本就没有能力实施自由,从而把自由放在遥远的未来。
法国大革命以自由为号召,虽然惨祸不断,但是不能否认法国大革命确实争取了很多自由,并且为其他国家争取自由树立了一个革命典范。这一点改良派本身也并没有否定,如梁启超说法国大革命是“十九世纪全世界之原动力”,(4)72“结数千年专制之局,开百年来自由之治”;(3)52麦孟华说法国大革命后“欧人皆心醉人权民约之说,洶洶以争个人自由”。(5)42康有为也承认法国大革命取得了许多自由,但是他认为法国人抛头颅洒热血取得的自由中国人早已有之,因而不需要通过革命获得自由。
首先,法国大革命取得了多种自由。康有为认为法国大革命虽然“当时虽极乱无理”,但是“千年封建压制极恶之政,藉此尽灭去之”,“旧日藩下之农工,皆脱压制而得自由,贵族平民皆得平等”。(1)33具体而言,包括十三项:废藩权;凡人役税,隶农尽免;旧藩狩猎权、裁判权皆停止;罢寺僧十一税;停卖爵令;凡公民皆得为文武官;减死刑;去长子嗣产制;取寺产二十万万佛郎为国费;民领其地;保护财产;信教、言论、出版之自由;限制国王虐杀刑。(1)33这些自由都是法国人以无量英雄之血购得之自由。
其次,法国人取得的自由,中国人早已有之。康有为认为像废藩权、停旧藩之狩猎权裁判权、免隶农人役税、民得为文武官等等,在中国秦汉时期早就废除了;对于寺产,在罗马未现时,六朝寺产弥天下,经唐武德沙汰僧尼已尽夺;其他,如保护人民财产,听从诸子分产,听信教言论出版自由,自中国汉晋唐以来,法律已具有而久行之。(1)33康有为甚至指出,中国“数千年无有立文部察人出版之事,则比今立宪国号称听人自由而仍有文部检查者且更宽矣,是故空言之自由平等无界者,我不知之,然万国皆有法律,实无一切听人自由者”。(1)34
最后,康有为比较了中国人的自由与法国革命获得的自由之后,说“法人所矜誇以无量血购之平等自由,则我国久得之而忘之,骑牛不见牛”。(1)34在康有为看来,法国人得到多项自由,“亦既全国二千五百人称万岁”,那么中国人“以孔子经义之故,经秦汉大革之后,平等自由已极,今知之应大呼孔子万岁,应大呼中国人在地球万国先获平等自由二千岁。”(1)34
虽然革命是获得自由的重要手段,但是在革命中原有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秩序又不能迅速建立,因此革命中往往发生争自由的人做令人非常不自由的事情,这也就是改良派对法国大革命的批评之处。所以,康有为说“当及伦的党譁唱革命之时,若预知后祸之恐怖流血甚于洪水、同事之凶残害民甚于猛兽,吾度诸贤之必不敢高言革命也”。(2)20康有为还警告孙中山革命派说,“今新学师法人言革命自由者,请无以其名而以其实,则何不一考法人所得平等自由之实物乎?”(1)34法国大革命超出了及伦的党诸人的意料,从清朝灭亡之后,孙中山等人的不断革命也说明了中国革命超出了革命者的意料。也正是在这一方面,许多人主张告别革命,认为如果中国当时不革命清末新政会使中国走上自由的宪政之路。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因为历史永远不会倒退回去。
注释
(1)明夷.法国革命史论[N].新民丛报,第87号.
(2)明夷.法国革命史论[N].新民丛报,第85号.
(3)中国之新民.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N].新民丛报,第17号.
(4)中国之新民.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N].新民丛报,第1号.
(5)蜕菴.铁血宰相俾斯麦传[N].新民丛报,第36号.
[1]托马斯·潘恩.潘恩选集[M].马清槐,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2]阿克顿.自由与权力——阿克顿勋爵说文集[M].侯健,范亚峰,译.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4.
[3]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编辑 郭继荣)
K504
A
1673-1808(2014)02-0072-04
2014-02-09
周福振(1979-),男,山东潍坊人,江西行政学院党史党建教研部,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民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