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香丽
追寻与重构:农民工题材小说中的身份认同
秦香丽
20世纪90年代以来,农民如候鸟般的迁徙形成了持续的移民潮。他们在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生存,忍受着丧失身份同一性的现实苦痛,重复着“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悲剧宿命。而农民工题材小说,正是在城乡文明的碰撞与交流中,通过书写农民的生存焦虑和文化焦虑展示中国农民在现代性转型过程中的身份认同危机。
身份认同 农民工题材小说 移民 乡村与城市
一般而言,身份(identity,有时被译为“认同”)指个人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强调统一性、确定性和稳定性。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经典的身份概念越来越受到质疑。现代建构主义认为身份是一种建构的过程,是在演变中持续和在持续中演变的过程[1]钱超英:《身份概念与身份意识》,《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移民,其流动性和边缘性决定了身份问题的紧迫性。在某种程度上,我国已进入一个移民的世纪。这主要由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大批农民的进城。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讲,进城的农民并非都是城市新移民,但农民自觉或被迫地疏离土地,进入城市,其身份的稳定性必然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确定性和边缘情境。与“农民进城”相伴而生的农民工题材文学自然就对“身份”这一问题格外敏感,它力求展现农民工在追寻新的文化身份过程中的彷徨的心路历程。无论是农民的生存状态还是农民工题材小说的独特面貌,都与“身份”密切相关。而本文即以“身份”为切入点探讨农民的身份焦虑及其背后的文明冲突乃至农民工题材小说的审美张力与独特新质。
作为乡土文学的开山鼻祖,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以蹇先艾等人的小说为范本提出“乡土文学”的概念:“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但这又非如勃兰兑斯(G.Brandes)所说的‘侨民文学’;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不是这作者所写的文章,因此也只是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或者炫耀他的眼界。”[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赵家璧《中国新文学大系》,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鲁迅刻意强调了“侨寓”与“乡愁”之间的意义关联,而这一关联的中介与桥梁正是城市。侨寓作家与都市现代文明的碰撞与交流影响了他们与故乡的关系,从而造成了对城市与乡村的“双重隔膜”和“双向批判”。现如今,不仅作家成了侨寓者,就连农民也成了侨寓者。与现代知识分子紧密相关的乡土体验,自然也就辐射到这些侨寓的农民身上了。
今天,中国文学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就是传统乡土整体性结构的打破,城乡文化冲突所带来的“离散”状态空前明显。而乡土这一版图的撼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农民的迁移。“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一批又一批的乡下人纷纷告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怀着美好的向往,义无反顾地闯进了不同的城市。如今已汇聚成让人叹为观止的亿万新移民大军,构成了中国历史社会结构变化中的史诗。”[2]荆永鸣:《外地人》自述,荆永鸣《外地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他们在城市谋生,家却在农村,如候鸟般往返于城乡之间,过着两栖的生活。农民“跨地域、跨语言、跨文化”的生存状态是本文重要的支撑点,因为“在相对孤立、繁荣和稳定的环境里,通常不会产生文化身份的问题。身份要成为问题,需要有个动态和危机的时期,既有的方式受到威胁。这种动荡和危机的产生源于其它文化的形成,或与其它文化相关时,更加如此”[3]〔英〕拉雷恩:《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和第三世界的在场》,戴从容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页。。
时至今日,“进城”已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农民如何应对巨大的城乡差异带给他们的“文化震颤”及“认同焦虑”。在进城之前,城市与乡村是在各自的视点上“互看”,两者并不交融。以农民的眼光来看,城市就是他们的梦和天堂。正是带着这种一厢情愿的误读和肤浅认识,他们涉足异乡,同城市面对面地遭遇。冲突与碰撞在所难免,一切并非想象的那样,小到衣食住行、生活习惯、行为举止,大到道德观念、价值取向等均与农村相去甚远。而城市并没有接纳他们,他们遭遇到的是群体性的偏见与歧视,沦为“都市里的乡下人”,备受“曾经是农民”的身份折磨。文化空间的转换及文化差异性的凸显,自然带来了农民工对“我曾经是谁,现在是谁”、“别人认为我是谁”、“我与他人有什么不同”等问题的追问。与侨寓的知识分子一样,在城市里无法获得认同就寄希望于家乡,他们重返家园,寻找尊严和慰藉。但他们面对的是日益衰败的故乡,他们身上习焉不察的城市文明气息又给了他们“外来者”的视角,于是,这种双重合力离间了他们与故乡的关系,使之成为故乡的他者,沦为无根人、边缘人,而且是双重的边缘人。而农民工题材小说正是对这种身份困境的书写。
雷达认为:“城乡文化的冲撞,以及由此产生的错位感、异化感、无家可归感空前强烈。”“中国今天的农民是在被动地‘自我现代化’。这种乡下人进城的小说,写的是农民主体的变化,他们是一些‘在路上’的农民,是一些正在‘自我现代化’的农民。”[4]雷达:《新世纪文学的精神生态——雷达在上海市作家协会“城市文学讲坛”的演讲》,〔上海〕《解放日报》2007-01-21。“在路上”,意即农民无法获得文化身份上的认同感。这样的乡土经验,使得跟随中国现当代文学近一个世纪的乡土文学面临着失范的困境。以“农民”、“农村”为描写重心,以“土地”、“家园”为精神血脉的乡土小说,逐渐呈现出“移民文学”的特征。丁帆教授指出这是乡土文学外延和内涵扩展的新命题,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就会造成乡土文学终结的错觉[5]丁帆:《对转型期的中国乡土文学的几点看法》,〔武汉〕《文学教育》2010年第2期。。郜元宝在《评尤凤伟的〈泥鳅〉兼谈“乡土文学”转变的可能性》中这样说道:“八十年代以后,如果只写生活在乡土农村的农民,看不到漂流到城市的民工,‘乡土文学’就不能说是完整的。”[6]郜元宝:《评尤凤伟的〈泥鳅〉兼谈“乡土文学”转变的可能性》,〔成都〕《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5期。
“认同(即本文所谓的“身份”)是移民文学的中心问题,对于认同的关切支撑着移民文学的存在。”[7]张颐武:《认同的挑战》,〔广州〕《羊城晚报》“花地”副刊(海外华人文学研究专版)》1998-11-24(14)。尽管将农民工题材文学视为移民文学的一部分会遭到质疑,因为其核心问题——“农民工是否是移民?”在目前看来,仅仅是一种制度性的话语并非是一种整体性的事实存在。但就历史趋势而言,农民工会逐渐转化为城市新移民,且用“移民文学”的相关理论来阐释“农民工题材文学”不失为一种新的研究路径。作为一个以城市化进程中农民工尴尬的现世境遇为内容、以中短篇小说为主的文学潮流,农民工题材小说始终关切着中国农民在迁徙过程中的认同焦虑。事实上,纵观农民工题材小说,基本上都是彻头彻尾的身份悲剧故事。从早期的打工作家为“打工群体”改变境遇的摇旗呐喊,到诸如铁凝、贾平凹、刘醒龙、尤凤伟、关仁山、刘庆邦等文坛大家对农民工文化焦虑的倾力书写,均体现了这一点。“故乡成他乡,而异乡仍然是他乡”的漂泊感始终弥漫于小说的文本之中。因此可以说,身份的焦虑成为农民工题材小说的一个总主题。
当前,关于农民工题材小说中的身份认同的研究是热点,但研究者普遍将身份视为一个恒定的东西,而忽视了身份本身的建构性,且研究聚焦于农民工在获取新的身份的过程中所遭遇的来自城市方面的障碍,而忽视了农民工融入城市的阶段性。此外,众多的研究者忽视了农民工题材小说与身份认同的互动关系。本文在两者互动关系的基础上,重点考察农民工在获取新的身份的过程中的困惑。
言及“身份的突围与背离”必然有一个预设的前提,那就是城乡之间长期发展不平衡、资源配置等不均衡导致的中国农民群体性的心理失衡。诚如尤凤伟的《鸭舌帽》和夏天敏的《接吻长安街》中所说,将乡土视为梦幻般的精神家园的人都是虚妄的,没有人真正愿意生活在乡村,一个人一旦有了乡村的生活经历,必然会产生“离土”的倾向。当然,城市作为现代文明的代名词对农民的诱惑与吸引也不容忽视。“在中国当代发展的情景下,农村成为农民想要挣脱和逃离的生死场,而不是希望的田野;希望的空间、做‘人’的空间是城市。”[1]严海蓉:《虚空的农村和空虚的主体》,〔北京〕《读书》2005年第7期。因此,“逃离乡土,进入城市,由农村人变为城里人,便成为现当代文学中不倦的命运主题。”[2]雷达:《〈城的灯〉中的圣洁与龌龊》,〔北京〕《小说选刊(长篇小说)增刊》2003年上半年号。也就是说,在进城之前,农民对城市已有先在的认同,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决定了“农民进城”的悲剧意义。不管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寻梦,“进城”就是对自身身份的突围与背离。
“城市文明作为一种诱惑,一种目标,时时吸引着大批的乡村追随者;而乡村追随者为使自己能融入城市,必须要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的思想蜕变历程。”[3]柳冬妩:《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关于“打工诗歌”的白皮书》,〔长春〕《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曾几何时,为了进城,农村青年付出了沉重代价。路遥的《人生》是当代文学最早具有移民文学特征的小说,它聚焦于城乡交叉地带,关注现代化进程中农民的现代化,以及在此过程中他们的生存焦虑与文化焦虑。当下农民工题材小说中,城乡文化冲突、道德本位与历史进步、反叛与回归等矛盾均可以在《人生》中找到。高加林这个人物及其悲剧命运仍然在不断地被复制,他认为农民是奴隶而不是主人的体验也没有时过境迁,他的城市遭际更是诸多农民工命运的现实写照。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改变命运,就是不再做农民,但他始终摆脱不了“农民”这一身份的宿命感,即便是他最终能够成为城里人也缓解不了他的精神焦虑。我们再看看李佩甫的《城的灯》。“灯”的意象在小说中一再出现,它就是城市,就是冯家昌的方向。其生存的动力就是改变命运,为此他背叛爱情、出卖友情、利用亲情,依靠各种卑劣手段达到了目的。但他却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被家乡所唾弃。从这些小说中,我们均可以看到农民为自己的身份突围所付出的沉重代价。到了新世纪的今天,“高加林”摇身一变成了“涂自强”(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尽管涂自强真真切切地完成了高加林没有考上大学的愿望,但他仍然没有摆脱历史赋予他们的“痛楚”,不仅没能在城市扎根,还丢失了自己的性命。
或许,对这些乡村精英(典型的如通过参军、招工、考大学等途径改变身份的农民)而言,“身份突围”的悲剧意义更为明显,毕竟他们对城市的理解带有实现人生价值的意味。但对普通农民而言,城市的魅力同样在于它能改变他们的贫困生活,因此,他们进城同样也带有身份突围的意味。范小青的《城乡简史》、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麦田》、夏天敏的《接吻长安街》》、刘庆邦的《到城里去》、徐则臣的《六耳猕猴》、《看不见的城市》等均体现了普通农民期望借进城而改变“农之子恒为农”的命运。以《到城里去》和《看不见的城市》为例。刘庆邦借宋家银这个乡村女性写出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农民的“城市情结”。成为“城里人”是她生活的全部,为此,她精心设计自己的人生,还力图控制丈夫杨成方和儿子的命运,却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悲剧的制造者和受害者。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是不是可以这样判断?宋家银当初热衷于把丈夫杨成方往城里撵,是为了要工人家属的面子,是出于虚荣心。这是第一阶段。到了第二阶段,宋家银受利益驱动,就到了物质层面……杨成方挣回了钱,垫高了家里的物质基础,她才能踩着基础和别人攀比。到了第三阶段,宋家银的指导思想就不太明确了,就是随大流,跟着感觉走了。这时候,外出打工,或者说农村人往城里涌,已经形成了浪潮,浪潮波涛汹涌,一浪更比一浪高。这样的浪潮,谁都挡不住了,谁都得被推动,被裹挟,稀里糊涂地就被卷走了。”[1]刘庆邦:《到城里去》,〔北京〕《十月》2003年第3期。在这里,宋家银指导思想的不明确恰恰显示了“进城”已是历史主潮。《看不见的城市》中,天岫经历了六次身份转变,落榜生、游手好闲、赌钱鬼、游魂、拿掉了眼镜的生产队长、北京西郊盖楼的建筑工,然而,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放弃自己的城市梦想,也没能阻止村人往“城里跑”的愿望。
的确,“空心村”是当下中国一个触目惊心的现实,任何人都无法阻止“青壮年”的外流。以梁晓声的《荒弃的家园》为例。小说写到了曾经的乡村权威翟广泰试图力挽狂澜,聚拢人心,让人返乡却以失败而告终的悲剧故事。这个曾经为兑现白条而“为民请愿”的村支书,阻挡不住进城的潮流。原因很简单,“种地”不划算:“……种地的农民们不还是要吃亏的么?农民们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干嘛一年年吃亏,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国的人不都讲‘反思’的么?”[2]梁晓声:《荒弃的家园》,〔北京〕《人民文学》1995年第11期。可见,“生存的危机”促使了持续的移民潮。尤凤伟曾说:“《泥鳅》写的是社会的一个疼痛点,也是一个几乎无法疗治的疼痛点。表面上是写了几个打工仔,事实上却是中国农民的问题。农民问题可谓触目惊心。由于土地减少、负担加重、粮价低贱、投入和产出呈负数,农民在土地上看不到希望,只好把目光转向城市。”[3]尤凤伟:《〈泥鳅〉我不能不写的现实题材的书》,〔北京〕人民网http://www.people.com.cn/GB/wenyu/66/134/ 20020910/819079.html.
“无论在研究中还是在日常生活的语境中,人们谈到‘农民’时想到的都并不仅仅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社会等级,一种身份或准身份,一种生存状态,一种社区乃至社会的组织方式,一种文化模式乃至心理结构。”[4]周明宝:《城市滞留型新生代农民工的文化适应与身份认同》,〔上海〕《社会》2004年第5期。因此,在潜意识中,农民有挣脱自己原有身份的愿望,而中国社会的转型为他们的“进城”提供了某种契机。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挣脱身份的桎梏并不仅仅是“进城”就能达成所愿的。这就将我们带入一个深层的思考中:百年中国孜孜以求的现代转型,特别是农民的现代转型,该采取哪种方式,又该如何转换?
城市这块复杂的文化地理版图上,往往交织着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化形态。因此,不管我们如何界定“城市”,都不能回避它作为文化冲突的场合的关键性。城乡二元对立思维的长期存在,决定了城市对农民工的复杂心理。曾经对农民充满诱惑的城市,也带给他们备尝艰辛的现实人生。他们想融入却屡遭排挤,这种融入的困难始终伴随着他们。诚然,他们当中不乏有人成功地实现了身份转换,但更多的人还挣扎在社会的底层,沦为无根的边缘人。“农民进城”虽然完成对“农民”这一“原罪”身份的自我突围,却没有实现身份的真正突围,更没有获得真正的身份认同。从身份建构理论来看,农民工的身份焦虑与认同困境产生于自我认同过程中与国家政策、社会关系网络的互动失常。城市化进程虽然为农民工带来了身份认同的新契机,但受文化差异及个体认知的影响,他们的身份塑造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的显著差异,城市居民与农民工之间资源占有与分配的不均与平等对话机会的缺失,以及农民工自身长期的生存压力与基于现实境遇的反思均使得他们难以融入城市。因此,任何细小的矛盾或不公平的待遇都可能引发他们对城市、乃至世界的重新认知,强化他们的身份意识。
总体而言,农民工题材小说所反映的身份认同危机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生存焦虑与文化焦虑。生存焦虑主要出现在早期和中期的农民工题材小说中,在近期的小说创作中虽有展现,但不作为主要内容。囿于自身条件的限制和户籍制度的牵制,绝大多数农民工只能寄居在最底层的建筑业、餐饮业以及带有色情性质的酒吧、发廊等地方,但即便如此,他们仍面临着残酷的竞争,稍有不慎就会失去生存的机会。这在荆永明的《大声呼吸》、陈应松的《太平狗》、罗伟章的《我们的路》等中均有体现。残酷的生存竞争、流离失所的打工生涯加重了早期农民工对身份的痛切感知,他们虽没有自觉的改变身份的意识,但已有了对身份的焦虑意识。
文化焦虑的一个重要体现便是道德焦虑。在进城之后,农民身上习焉不察的传统而又稳固的社会文化心理与价值观念遭到了全面的颠覆与瓦解,其中最为强烈的便是道德观念。近两年来,农民工题材小说中频频出现“临时夫妻”等反映农民工性苦闷、性焦虑的内容,这一方面是基于现实的考虑,另一方面是传统乡村伦理道德逐渐瓦解的一个典型体现。在此以尤凤伟的《鸭舌帽》为例。姚高潮进城是为了处理自己妻子丁燕出轨一事,他本想按照乡村的方式与受害的另一方李爱萍结成同盟,誓死捍卫自己的婚姻,上演一出“反出轨”大戏。但当他进了城才发现,人们对婚姻的忠实性已不如从前。离婚并不是一件奇耻大辱,出轨与“轧伙”蔚然成风,道德已经让位于现世利益。他先后遇到三位“启蒙导师”:柳条——姚高潮的前世,教会了他功利主义哲学,留在城市,认同城市的生存法则;李平,则教会了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完成了他思想上的转变;小宋则教会了他金钱原则,金钱就是道德。在三位启蒙导师的教导下,姚高潮完成了性格上的全面转变,在城市面前逐步卸下自己的“伪装”,深谙城市的生存法则,不仅和薛师傅姘居,还一跃成为拆迁队长,成为一名“在路上”的人。
即便是已经获得城市身份的农民工也会体会到文化差异带来的认同焦虑。在此以“城男乡女”的爱情和婚姻为例。在农民工题材小说中,几乎所有的婚姻均围绕着如何改变自己身份这一主题,但户籍身份可以改变,文化身份却难以真正改变。李铁的《城市里的一棵庄稼》、铁凝的《寂寞嫦娥》、邵丽的《明惠的圣诞》即是典型代表。李铁将崔喜比作庄稼,而她的丈夫宝东则是其生长的土壤。这种寄生关系决定了两者之间的不平等,尽管崔喜成了城里人,但这丝毫没有改变她的内核,在丈夫宝东、婆婆等人的眼里,她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嫦娥寂寞众所周知,但此嫦娥非彼嫦娥。铁凝笔下的嫦娥是一个作家的妻子,衣食无忧,加上性格豪爽,活得自有几分恬淡。小说刻意将她放置在文化圈内,意在凸显城乡文化的碰撞与冲突。文人的太太们也食人间烟火,只不过一见嫦娥,她们就故作风雅,把进口烟熏猪肉说成“培根”,称自家的微波炉为“吐司炉”,讲述化妆技巧、大谈“柴5”和“柴6”的不同感受等。若发现嫦娥能听懂其中的某一话题,她们就心照不宣地转换话题。嫦娥的寂寞是文化的孤独,而这种孤独,绝非嫦娥独有。《明惠的圣诞》中,肖明惠一进入城市就失去了身份,至死我们才从她的身份证上得知她的名字。这是否意味着城市对农民身份的“阉割”?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圆圆(肖明惠)是个幸运的按摩女,被李羊群所宠幸,并成为他身边没有名分的女人。她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奢华生活,但她只融入城市的表层生活,却未能融入它的文化生活。圣诞晚会让李羊群回到了羊群里,这个羊群是圆圆如何都进入不了的。正是这场晚会让圆圆感到了彻骨的难以融入之感,也最终酿成了她的悲剧。更为可悲的是,李羊群自始至终没有理解她的死。
尽管如此,部分农民工还是积极建构自己新的身份认同,典型的如贾平凹的《高兴》中的刘高兴。他刻意在衣食住行、言行举止、思想观念等方面都向城市靠拢,积极融入城市。当然,这也是每一个农民工进入城市的必修课,否则就会被视为异类,受到歧视,这在尤凤伟的《鸭舌帽》、徐则臣的《看不见的城市》等中均有体现。然而不幸的是,这并不能真正改变他们的身份,他们最终还是成为“边缘人”。即便是新生代农民工从心理上认同自己是城市人,但这并不能获得城市的认可,只是一种虚妄的认同。
在没有获取城市身份之前,中国的农民在认识和想象城市身份的问题上总是带有梦幻般的色彩,因此,当他们进入城市之后,势必对自我身份进行调试和重新建构,但与城市文化整体上的隔绝、游离等状态,使他们难以真正与城市文化产生互动,因此,我们明显感觉到一种悲愤的情绪。邓一光的《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中征服城市的远子死在了城市,但他的城市体验却发人深省:“城市的意思是什么?是我们这种乡下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主人,永远也不允许进入,永远找不到位置放下自己的脚,城市就是这种地方。”[1]邓一光:《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北京〕《十月》2000年第4期。夏天敏在《接吻长安街》中这样说道:“城市真是一个魔鬼,它连你的灵魂、你的血液,你的骨髓也能悄悄换去,但它换去你的灵魂、你的血液和骨髓之后他又不接纳你……”[2]夏天敏:《接吻长安街》,〔贵阳〕《山花》2005年第1期。
从整个乡土中国的发展趋势来看,城乡二元对立的格局正在打破。然而,从整个社会的文化心理来看,对立格局将长期存在。况且,农民虽然进了城,但乡土记忆决定了他们在心灵结构上不可能很快融入城市,也注定了他们的身份撕裂感。
自五四以来,乡土文学一直纠缠着“对城市的向往”和“对城市的质疑”两种情绪,因此,“返乡”主题一直存在。新世纪以来,尽管农民工的“返乡”并不具有知识分子“返乡”的文化寓意,因为,迄今为止,真正在城市安家立业的农民工并不多,“返乡”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一种生存状态。但就解决认同危机而言,两者并无多大差别。挣扎在底层的农民工期冀通过“返乡”来平衡自己的身份焦虑。但“返乡”也恰恰启动了农民工对故乡的认同危机,一方面,凋败与荒芜的现实以及生存的艰难,让他们看不到希望;另一方面,随着文化空间的转换,在城市里“游历一番”的农民工毕竟感受到了文明之光,对故乡产生了隔膜,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他们对故乡的认同。从故乡出发,再次回到故乡,这是一个混杂着抜根、寻根与失根的过程。
在诸多的文本中,我们很轻易就能发现一个召唤结构。农民工进入城市,一旦期待落差产生,原有的乡土记忆马上就被召唤出来。换句话说,在城市的背后存在着一个乡土的乌托邦,这个乌托邦的存在与农民工的生存困境有着某种同构关系,它的出现与消逝均很奇妙,令人难以想象。这就是为什么大春说“没来城市时对城市充满了幻想,后来在城市里碰壁碰得多了,就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乡村”(李铁,《城市里的一棵庄稼》)。那个不愿在城里做个可怜虫,希望回到贫瘠的土地上做一个真正的人的大宝(罗伟章,《我们的路》)回到家不由得感叹:“从没出过门的时候,总以为外面的钱容易挣,真的走出去,又想家,觉得家乡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最让人踏实的地方,觉得金窝银窝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可是一回到家,马上又感觉到不是这么回事了。你在城市里找不到尊严和自由,家乡就能够给予你吗?连耕牛也买不上,连小孩子读小学的费用也感到吃力,还有什么尊严和自由可言?”[3]罗伟章:《我们的路》,〔石家庄〕《长城》2005年第3期。大宝义无反顾地回乡,行至故乡时,触目所及尽是荒芜,故乡已成“荒原”,乡村乌托邦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故乡的衰败直接阻碍了“返乡”之路,而故乡“家园品格”的丧失则导致了精神返乡的不可能。这集中体现在打工女性的返乡遭际上。刘继明的小说《送你一束红花草》讲述了打工姑娘樱桃的返乡遭遇。小说仅写她在家乡治病遭到的冷遇和欺瞒。正是狐死首丘的想法让樱桃回到了故乡,她却遭到村人乃至家人的集体唾弃,最后投河自尽。“尴尬——堕落——漂泊”是樱桃这样的乡村女孩的共同命运。正因为如此,春妹才再次离开家乡(罗伟章,《我们的路》),小白选择在城市流浪(项小米,《二的》)……“家园品格”的丧失还体现在现代性对乡土的冲击上。尽管我们常将农村视为“现代性”的对立面,但这并不意味着现代性未能抵达乡村,恰恰相反,它以无所不在的威慑力量导致了乡土文明的分崩离析,这自然包括原来的淳朴民风与浓浓乡情。阎连科的《把一条胳膊忘记了》以批判者的眼光审视城市化对乡村的精神戕害。银子想让在工地上被砸死的金棒得个全尸,然而,无人理会,他只好护送金棒的一只胳膊回乡,没想到金棒的家人却不仅拒绝了银子,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金棒的赔偿,但得知金棒的手指上有一个“金戒指”,又再次登门讨要。没有人在乎金棒的死,只在乎从金棒的死中捞到了什么好处,乡村原本的伦理道德荡然无存。诚如贾平凹在谈论《秦腔》时所说:“这几年回去发现,变化太大了……原来我们那个村子,民风民俗特别醇厚,现在‘气’散了,我记忆中的那个故乡的形状在现实中没有了……”[1]贾平凹、郜元宝:《〈秦腔〉和乡土文学的未来》,〔上海〕《文汇报》2005-04-10。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农民返乡的现实家园已面目全非,精神家园也不复存在。
此外,我们必须注意到文明的潜移默化作用。城市文明抑或现代文明的烛光在不同程度上照亮了农民工,使他们以他者的眼光来洞悉一切,对故乡产生了深刻的错位感。尽管从现有的文本来看,农民的“自我现代化”仅是一缕微光,更多地体现在对传统婚姻观念、道德观念的挑战及对日常生活习俗的重新审视上,但这恰恰也反映了农民工在“迁徙”的过程中对城市文明的自觉接受。在此以罗伟章的《我们的路》为例。大宝回到故乡感受的是农民的麻木和国民性陋习,他们对春妹未婚生子之事津津乐道,丝毫不顾及春妹的感受。这让大宝感到“城市挂着一把刀子,乡村同样挂着一把刀子,一个硬,一个软。”大宝想像城里人那样给妻子金花一个拥抱,她却带着疑虑的目光看着他,让他很失落。……城市带给了他们诸多痛恨,但也给了他们文明的体验,而这种体验加剧了他们的边缘感。于是,他们只好对“故乡”和“城市”均做着有意无意的疏离,重复着“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宿命。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农民工是“乡村的叛逆和城市的弃儿”(夏天敏,《接吻长安街》)。有着长期“迁徙”经历的农民工,他们旧有的文化身份已经无法得到传统文化语境的支持,或者说,他们也刻意与自己的“农民”身份保持一种距离,而在城市化这一新的文化语境下,他们的文化身份又难以真正建立,因此,他们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边缘人”,不得不在“城不城,乡不乡”这样的边界身份中挣扎前行。总之,在乡村与城市的夹缝中徘徊是农民的精神症候,更是乡土中国从传统向现代转换的精神症候。而认同焦虑及漂移所带来的历史代价和农民在路上的心态是农民工题材小说真正具有张力的地方。
尽管我们一再从外在称呼(如将“农民工”称为“城市新移民”)、政策制定等方面抹平城乡之间的身份裂痕,纾解农民工内心的认同焦虑,农民工自己也在积极建构自己新的身份。但从实际情况来看,显性的身份差异(如衣着打扮,行为习惯)容易改变,隐性的文化差异(如文化观念和思维习惯)却长期难以打破,且随着城市房价、消费水平的增长,使得工资收入与生活成本之间严重不协调,绝大多数农民工仍然选择在家乡安家、在城市工作的迁徙式生活,他们内心的认同危机便长期存在。以50、60后为代表的第一代农民工仅把自己当成城市的过客(典型的如王十月《无碑》中的老乌),以80、90后为代表的新生代农民工是认同城市却难以真正融入城市的“悬浮人”(典型的如王昕朋的《漂二代》中的张刚兄弟),由此可见,“身份”仍是一个长久的命题。只不过,作家的关注点往往聚焦于从事建筑业等最底层的老一代农民工的身份悲剧上,而忽视了从事制造业等具有技术的新生代农民工(他们绝大多数具有高中及以上的文化水平,并通过各种途径获得一定的技术培训,且已汇入了产业工人的大军)的身份悲剧,这就减弱了认同危机的悲剧性。但不管怎么说,身份的问题仍然是农民工题材小说的核心问题,更是一个未竟的命题和难题。
〔责任编辑:平啸〕
秦香丽,南通大学文学院讲师 210046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城市化进程与乡村叙事的文化互动研究”(13AZW00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