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蛙》中的生命意识

2014-04-16 11:33阎菲
江科学术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蝌蚪姑姑莫言

阎菲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论莫言《蛙》中的生命意识

阎菲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生命意识”是莫言小说创作主题,从早期的《红高粱》、《酒国》到后来的《生死疲劳》、《蛙》,虽然作家的写作题材不断变化,风格不断更新,可他的每部小说都展示出原始的生命强力,表现出对生命的崇拜与敬畏。他最近的一部长篇小说《蛙》中所体现的“生命意识”,可从苦难书写、民间立场、政治与生命、忏悔意识四个方面反映出来,表现了作者对于人内心深处的善恶的剖析和对自我灵魂的审视。

生命意识;书写苦难;民间立场;忏悔意识

从《透明的胡萝卜》、《红高粱家族》到《丰乳肥臀》,再到《酒国》、《檀香刑》、《蛙》,10余部长篇、100余部中短篇,一路走来,贯穿莫言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词汇就是“生命”;从对原始生命意识的张扬,到描写家族历史兴衰成败中的个体生命,再到探讨历史与文明、人性与救赎,这种生命情结和生命气息所凝结成的“生命意识”,在莫言的创作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

一、苦难书写敬畏生命

新时期以来,书写苦难的文学作品并不少见,“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在书写苦难的同时,深刻表达了对个体生命的关切、对“文革”的揭露以及反省扭曲时代对青少年所造成的精神创伤,在当时引起了强烈反响。此后,又涌现出一批书写苦难的作品,如:张承志的系列作品、余华的《河边的错误》、《活着》、张炜的《古船》、陈忠实的《白鹿原》等等。莫言同样是一个擅长书写苦难的作家,他笔下的苦难书写甚至幻化成为了一种敬畏生命的仪式,这与莫言童年时的经历密不可分。他曾写到:“由于我相貌奇丑,喜欢尿床,嘴馋手懒,在家庭中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一员,再加上生活贫苦,政治压迫使长辈们心情不好,所以我的童年是黑暗的,恐怖、饥饿伴随我长大,这样的童年也许是我成为作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吧。”[1]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童年对于人格成长有深刻影响,童年经验组成人类潜意识的一部分,它会或隐或显地影响人的一生,那么莫言童年不幸的成长经历,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艺术创作。其次,作家选择在苦难的下展开故事,还有这以现实之苦难突现生命力之顽强的意味,因而这种苦难书写,更多的是对生命力的张扬。这一特点,在《蛙》这部长篇小说中同样不例外。

在小说的第一部里,一开始作家就写到了在1960年那个饥饿的年代里,蝌蚪和他的小学同学吃煤的故事。在他们眼里,亮晶晶的煤块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燃烧松香的味儿,又仿佛是烧烤土豆的味儿。”[2](P7)这个故事的真实与否且不论断,但它确实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在余下的部分里,蝌蚪又两次不满地提到当时并没有吃煤的王肝,却凭借书写这一苦难经历获得了名利的事情。可见,在蝌蚪(莫言)眼中,苦难经历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一笔财富。除了书写物质上的苦难,作家更多地书写了人类精神上所承受的苦难,书写生命对于苦难的记忆。做了50年助产士的姑姑万心是苦难的承担者,60年代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以后,她由高密人的“送子观音”,变成了用尽一切手段搞“结扎”和“引产”的“夺命瘟神”。她代表着“国家意志”,代表着正确与未来,与“超生游击队”周旋斗争,与中国的千年文化传统、民间伦理进行搏斗,变成了文学史上的“铁娘子”形象。而经历了时代的变迁,面对由她直接或间接制造的一幕幕悲剧,她又落入了反省和忏悔的深渊……对于那些违反政策的人来说,姑姑给他们带来了苦难,而姑姑只是千千万万计划生育基层执行者中的一个,她的苦难是时代给她的苦难,这一人物形象凸显了大时代的背景下个体生命的微不足道。

二、民间立场[3](P207-208)的生命表达

1955年出生于山东高密农村的莫言,从小生长在社会的底层,这种经历给了他一种自觉的平民意识,一直以来,他都秉承着“作为老百姓写作”[4](P8)的创作观,关注民间生活。《蛙》这部小说的选材很宏大,它旨在展现乡土中国六十年的生育史,是“献给经历过计划生育年代和在计划生育年代出生的千千万万读者”[2](封面勒口),但是这部“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2](封面勒口)的长篇力作,从切入故事的角度到内容的书写,无不以民间的价值判断为准绳,作家笔下的姑姑、蝌蚪、王仁美、陈眉……无一不是乡土中国的小人物,特别是在第五部核心的剧本里,蝌蚪让前面很少或不曾说过话的郝大手、秦河、陈眉开口讲话,使这些普通人获得了认可与尊重。可以说,民间立场的选择同样是作家生命意识的表现。

莫言的生命意识其实是贯穿整部小说的。故事的主人公姑姑不仅是计划生育政策基层代言人,更像一个民间传奇人物,她为了心中的理想,敢爱敢恨,“大义灭亲”,着实一个“铁娘子”的形象,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很强的阶级观念的人,在灵魂深处,也有很温情的一面。有着混血血统的陈鼻是姑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他是地主的孩子,但是当姑姑“将婴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一刻会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她体会到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2](P18)从这段描写中不难看出,姑姑作为一个助产士对生命有着原始的敬畏;即使是在实行计划生育的风口浪尖上,王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理应受到惩罚,却被小狮子等人故意拖延时间,企图让她把孩子生出来,姑姑虽然心知肚明,却也默默地给予了认可,她认为:“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2](P51)无独有偶,小说设置的另一个妇产科医生,资产阶级出身的黄秋雅,也是这样一个珍视生命的人,往日的过节丝毫不能掩饰姑姑对她的尊敬:“黄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2](P250)

三、“政治”指挥下的“生命”

这部小说选择计划生育这一题材展开书写,计划生育作为一项基本国策,无疑是政治意识形态的体现,也是“政治”作用于个体生命的体现,这种作用有激发、有促进,也有各种形态的压迫。在小说的前三部中,作家为我们展现了蝌蚪妻子王仁美的死、张拳妻子的死以及王胆的死,她们皆是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似乎可以看做“政治”对于生命的压迫。而在小说的第四部中,一个意外生命的到来,恰恰打破了这种历来的束缚,让生命的自由逸出了“政治”的羁绊。

然而故事并没有这么简单,从文本中可以得知,蝌蚪和小狮子的老年得子其实是陈眉代孕的结果,陈眉作为一个因玩具厂大火烧伤的年轻女子,为支付父亲的医药费而选择代孕,而另一方无论是姑姑、小狮子、蝌蚪,还是袁腮、李手,他们全是这场代孕事件的既得利益者。当这些以往的“受害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当下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开始用同样的手段作用于更卑微的人。用李手的话说,陈眉“就像一个工具,你只不过租来用了一下,如此而已”[2](P250)姑姑作为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者,一个拥护国家政策的忠诚的共产党员,也为了自身的“忏悔”而默许甚至支持这一代孕行为,面对记者的镜头,竟然理直气壮地证明小狮子才是蝌蚪儿子的亲生母亲。更加意味深长的是,在第五部的话剧中,陈眉误闯了电视戏曲片《高梦九》的拍摄现场,希望高梦九帮忙断案,高梦九却被金钱收买,和小狮子等人合作,套用包公案中“灰阑记”的模式,通过法律手段把孩子判给小狮子,让这个婴儿的身份更加合法化,从而彻底断了陈眉的念头。这些曾经是受害者的小人物,在获得一定权利以后,借赎罪之名,其实是再次变成了政治的帮凶,以一种不同的方式继续着对生命的控制和戕害。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的前三部和后两部表面上表现出对待生命不同的态度,其实质都是一样的,“既得利益者”们的逻辑始终都是通过对生命的控制而达到使自身获利的目的。

四、忏悔突显生命意识

莫言将写作看作是一种救赎,在《蛙》这部作品中,姑姑和蝌蚪都以救赎的姿态贯穿小说中——“进入晚年后,姑姑一直认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2](P71)“我是为自己写作,为赎罪而写作当然可以算作为自己写作,但还不够;我想,我还应该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写作……”[2](P179)从篇幅上看,这部小说的前三分之二所表现的可以说都是当事人对往事的忏悔,姑姑在忏悔、蝌蚪在忏悔。作家企图通过这种忏悔来拷问灵魂、进而达到自我救赎的目的。

但是这种忏悔与救赎能否真正实现?小说中有一个细节颇耐人寻味:蝌蚪一开始对让陈眉代孕的事实态度非常坚决,也非常愤怒,但是一个特殊的事件却让他的态度发生了逆转,蝌蚪本来是去追逐一个拿了残疾人钱的小偷——那个曾经用青蛙吓唬姑姑的孩子,却戏剧性地反过来被这个孩子追逐、被他的母亲和大姨追逐……当蝌蚪被两个保安拖到医院大门东侧的那块巨大的广告牌下,看到镶了上百张婴儿照片的广告牌,他的观念发生了改变,“此时我的感觉已经与上午大不一样。上午我还千方百计地想扼杀这个婴儿,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当我回头看到广告牌时,我的想法已经非常明确:我要这个孩子!我迫切地需要这个孩子!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宝宝,我的苦难,都是为他而受。”[2](P264)“我听到了一个最神圣的声音的召唤,我感受到了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与此相比较,别的爱都是庸俗的、低级的。先生,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一次庄严的洗礼,我感到我过去的罪恶,终于得到了一次救赎的机会,无论是什么样的前因,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我都要张开双臂,接住这个上天赐给我的赤子。”[2](P265)蝌蚪这一想法的突然改变,与追逐他的小男孩不无关系,这个小男孩的身份很值得注意,他是张拳的外甥,按照后文姑姑的话说,他本该是张拳的儿子,后来被姑姑流掉的那个孩子,而蝌蚪也想到了这个孩子很可能是受了教唆来报仇。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孩子也许让蝌蚪想到了自己和王仁美流掉的那个孩子,所以他突然改变了先前的想法,决定要这个孩子。此外,莫言在这里还设置了一个观念的转变——即从个人道德感到生命意识的转变。蝌蚪反对让陈眉代孕,并非不希望再生个儿子,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道德的约束,认为让自己同学的女儿代孕,是一种乱伦,而一旦这个道德禁忌被打破了,仅剩的就只是对于生命的敬畏与热爱,可以说,蝌蚪等人的忏悔与救赎正是通过这个孩子的到来得以实现。

此外,从小说的文本类型设置来看,前四章采取书信体引导故事的叙事方式,这本身就是一种放下权威、卸掉优越感,以赎罪的姿态来叙述的方式。在前四章的每一封信里,读者看到的都是蝌蚪一个人的叙述,而并不知道这封信的预设读者——日本人杉谷义人的回信是怎样的,这种结构类似于教堂的忏悔与祷告,而杉谷义人的形象则类似于教堂神父。众所周知,信徒在忏悔时神父本身是不说话、或者很少说话的。莫言在此有意设置了杉谷义人的角色,却从不让他说话,不得不让人思索这其实是蝌蚪另一种形式的忏悔。然而这种忏悔能否成立?他在信中一再赞扬的历史反思精神首先在他自己的生活里就是不成立的,拒绝反思并不能成为反思历史的途径。因此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讲,姑姑和蝌蚪的忏悔都是不成立的。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在《蛙》这部小说中,莫言一如既往地采用民间立场来书写苦难、并试图达到更深层地叩问灵魂、审视内心的目的,然而文中姑姑、蝌蚪的忏悔方式似乎都不能称之为一种忏悔,蝌蚪要书写现实的话剧也不过是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一种荒谬的戏剧,正如莫言所说“最后的章节变成了一个话剧,彻底的虚构,又推翻了前四章的真实性,是为了跟前面形成一个互相补充、互相完善的互文关系。可以说前面四章的内容,就是为了最后推出这个话剧。这也是小说里面蝌蚪和杉谷义人一直通信不断讨论的东西,他想把姑姑的故事写成一个话剧,他不断地把他姑姑的一切、包括他本人的一切告诉这个杉谷义人,他姑姑的故事讲完了,他自己的故事也差不多讲完了,话剧也就完成了。这个话剧既是从这个小说里生出来的,也是从前面书信体的叙事的土壤里面成长起来的。话剧部分看似说的是假话,但其实里边有很多真话,而书信体那部分,看似都是真话,但其实有许多假话。”[5]可见,这部作品不仅仅旨在反思和评价计划生育政策,作者的用心之处更在于他要通过这种展示,来促进读者的思考,让读者自己去辨别善恶真伪。

[1]莫言.我的故乡和童年[J].星光,1994(11).

[2]莫言.蛙[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9.

[3]陈思和.民间的浮沉:从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解释,陈思和自选集[M].南宁:广西师范人学出版社,1997.

[4]莫言.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演讲,小说的气味[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8.

[5]张英,杨艺馨.莫言:姑姑的故事现在可以写了[N].南方周末,2010-2-10.

(责任编辑:朱 斌)

The Life Consciousness of Mo Yan's Frog

YAN Fei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48,China)

The life consciousness is the theme of Mo Yan's novels,from the early Red Sorghum,Wine Country to the later Fatigue Life and Death,Frog,although the writer's themes are constantly changing,his styles are constantly updated,but his every novel has demonstrated primitive life power,showed reverence and awe for life.This paper aims to explore one of his recent novel Frog embodied with life consciousness,which can be reflected from 4 aspects:the misery writing,folk position,politics and life,repentance consciousness.This work analyzes the good and evil of human heart and the scrutiny of his own soul.

life consciousness;writing suffering;folk position;confession consciousness

I207

A

123(2014)03-0075-04

2013-10-26

阎 菲(1989-),女,北京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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