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闽派批评家”的对话

2014-04-15 20:26景立鹏
福建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福建人孙绍振福建

景立鹏

2013年11月23日,“中国现代诗歌语言与形式学术研讨会”在北京香山饭店召开,来自国内外80余位专家学者参加了此次会议。此次会议另一个特殊意义在于,它还是久负盛名的“闽籍批评家”的头一次相聚──虽然这些饱经风霜的文坛宿将,曾在一个意气风发的时代命名历史也被历史所命名,但直到今天才有了面对自身的交谈……

——题记

王光明(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各位老师,你们都是中国文坛的批评宿将,大多还是1980年代被命名的“闽派批评家”的领军人物。我们今天的聚会,是想请大家聊聊,评论界有“闽派”吗?如果有,它是如何出现的?有什么值得人们注意的特点?

谢冕(北京大学诗歌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艺理论界出现“批评热”。同时出现了众多刊物。当时,很多福建籍的评论家参与其中,被称为“闽派”。同时北方有京派、上海有海派之说。福建籍的评论家并不热衷于这种理论上的拉帮结派,但是,福建人有很强的乡情观念,王光明组织的这次聚会可以说至少迟到了三十年,福建籍批评家早就需要这样的聚会来畅叙乡情和友谊。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当时有一份非常有名的文艺批评刊物《当代文艺探索》,其编委多为福建籍,诸如谢冕、张炯、刘再复、何振邦、曾镇南、陈剑雨、陈骏涛等。刘再复说该刊物的编委会的阵容是全国团体冠军。

张炯(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文学研究所原所长):福建人没有拉帮结派的特点。

孙绍振:因为福建地处偏僻的东南,不是文化中心,不像北京、上海,天然就是文化中心,福建是边缘的、被忽略的,因而其潜意识中具有很浓的乡土情结。我们的小说比不上别人,但是诗歌和散文成就还是很大的,特别是诗歌。我们还有一个优势,就是评论优势。这一点可以上溯到严复,向下直到八十年代,思想大解放。思想大解放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朦胧诗大辩论,福建卷进去比较深,后来是《当代文艺探索》,众多福建籍的评论家组成编委,被刘再复称为全国团体冠军。我也非常认同这一点。后来和陈涌论战,由于这种对立使福建人更加集中,慢慢形成闽派,核心是刘再复。

张炯:多年前,有人给我开玩笑,你们福建人没什么本事。第一会搞评论,第二会做“假药”。不过福建人造“假药”没有害死人。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另外还有,全国的服装品牌,福建人把品牌做出来了。浙江、江苏也在做,但只有福建人做的名气大,比如柒牌、七匹狼、才子等品牌。

谢冕:福建人地处偏僻地区,山多地少,为了求生存很早就到海外谋生,比如台湾、东南亚地区。正因如此,造就了福建人勤劳的精神。

孙绍振:另一方面,福建又有地理优势,虽然山多地少,但是靠近海洋,交通便利,这就造成海洋文化和大陆文化的错位。海洋文化得到充分发展,促进了海外移民,一支移到台湾、东南亚,另一支移民到美国。在纽约的唐人街有很多福建商人。纽约唐人街讲福建话,旧金山唐人街讲广东话。

童庆炳(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基地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新加坡百分之七十到八十是华人。华人里面大部分是福建人。刚才说福建人不拉帮结派是不对的,新加坡的福建人是拉帮结派的。李光耀怕拉帮结派,从马来西亚独立,成立新加坡。但是由于害怕成为第三中国,因此语言上采取以下政策:母语是汉语,行政用语是英语。大部分人平时说汉语。他们大部分是客家人,紧紧抱团,成立了人民正义党。而且新加坡较专制,没有言论自由。在新加坡,五个人以上的聚会是非法的。2000年我在南洋理工大学做交流项目,课间休息时去会客厅休息,里面的人告知我是最后一个,后来再有其他人来,都被拒之门外了。而且,新加坡允许批评李光耀,但是在批评完之后,官媒会组织更大规模的反批评。批评者也是在上下公共汽车等间隙议论李光耀,但是一到正式场合都是三缄其口,鸦雀无声了。福建人把国家治理得非常好。福建人还有两个第一:高考第一和说普通话第一。福建很多地方语言不通,为了交流就学普通话。

谢冕:八十年代,刘心武、李陀到福建,说福建人普通话说得很好。

孙绍振:但是远远比不上台湾。

程正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这里面有一个基本的事实我们要注意。抗战胜利台湾回归后,语言要统一,大陆派魏建功为主的一批人去台湾推广普通话,这很关键。

孙绍振:当时大陆派去的官员训话,遭到嘲笑,因为不会说普通话。当时在台湾官场以讲日语为荣,在家讲闽南话,后来蒋介石有明确规定,所有公职人员必须会说普通话,否则不得参军,当公务员,当教师。

程正民:魏建功那一批推广普通话的下了很大功夫。当时俞敏教授也是推广普通话成员之一。他是天津人,能够用闽南话和我对谈,听出我是闽南人。这既是语言行为又是政治行为。后来香港回归后也很注意普通话的推广。北大应该好好研究一下魏建功推广普通话的历史。

谢冕:关于福建高考第一,我和张炯都有体会。以北大中文系招生为例。北大在各个省份招生的名额是不一样的。在福建有十个名额,因为福建连续好几年高考第一,可以与北京、上海、江浙媲美。

张炯:关于闽派评论家不是我们自称的,当时还有陕西派。福建不仅评论家多,院士也多,全国第三。这和王于耕对教育的贡献有很大关系。另外,福建籍的评论家还有一个特点,在福建分布比较平均。童庆炳是连城的,陈晓明是光泽的,王光明是武平的,李朝全是仙游的等等。

孙绍振:厦门出的评论家比较少。厦门是比较保守的。

张炯:以前和许怀中建议出版福建评论家的合集,但均未实现。另外,就目前来看,我们这一代年事已高,但是闽派后继有人。

孙绍振:现在当代文学理论界有两大擎天大柱:陈晓明和谢有顺。诗歌界有王光明、李朝全。我们现在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张炯:后继无人就成问题了,刚才谈到的陕西派大有超过闽派的气势。比如有雷达、白烨等都比较有影响。我比较倾向于叫闽籍,闽派太有拉帮结派的意味。但是有必要研究一下为什么闽籍出现这么多评论家。

孙绍振:这个很简单。主要是五口通商开的早,全国五口,福建占两口。

谢冕:五口通商,西洋的文化进来,特别是传教士的推动,他们忘我劳动,和当地人融合,把西方经教文化传播开来,办学校、办医院,使文化有了中西结合的发展。林巧稚等都是与其有密切联系。

孙绍振:关键是启蒙思想、海军学校、城镇文化在那里发展开来。

谢冕:中国海军的先辈有好几任都是福建人。萨镇冰就是福建人。

孙绍振:当时有个奇怪的现象。一方面,严复学习西方的文化,另一方面,林觉民学习西方的革命思想,这是两股文化力量。二者相互作用,矛盾地存在。这一点在林纾身上可以得到印证。我们都知道林纾是保守派,其实在戊戌变法时,他是一个激进派。当时林旭从福建出发,到北京参加戊戌变法,路经杭州建议林纾和他同往,但是恰逢林纾新婚,便没去。但是他是革命的,辛亥革命时,林纾也热情支持革命。让人不解的是,他在文化思想上趋于保守,有点类似辜鸿铭。

张炯:但是他还翻译了很多西方小说。

孙绍振:说到这里,有个故事可以说明。我们都知道,林纾是不懂外语的,他有个姓王的朋友,是留法学生,法语很好。有一次给他讲外国小说中的故事,林琴南觉得有意思,根据口述翻译了一段,然后就搁置了,后来他们去类似妓馆的场所,他的朋友继续把故事讲完了,女子很喜欢听。于是激发了林琴南的翻译热情,开始大量翻译。这也从另一方面反映了两种思想的交锋。但是福建有一点劣势,就是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海路可以到上海,但是没有铁路。当年你们怎么去的北京?

谢冕:当年走了一个礼拜,从福州到南平,一天一夜,然后坐卡车到光泽、鹰潭地区,这就两三天了。到了江西地界的上饶坐火车,火车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到北京。

童庆炳:你走了一个礼拜,我是走了十二天。因为我是从闽西出来。

孙绍振:正是这个原因,先锋、前卫的思想在福建呆不住,都到北京去发展。因而,福州的先进文化没有留住。为什么产生闽派呢?离开福建的人在北京等地逐渐成长起来,所以,出现一个特殊现象。真正在福建工作的批评家、理论家并不多,在闽外的福建人就团结出来了。

张炯:有种说法,“闽”字里面是个虫,所以留在福建就是只虫,离开福建就是龙了。

孙绍振:由于交通不便,福建留不住人。改革开放后,交通发展起来了,人也产生怀乡情结,在闽外工作的人也逐渐聚集。闽派之说就是这个时期产生出来的。

李朝全(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理论处处长):我提出一个质疑,孙老师,您是福建人吗?

孙绍振:我走到哪里是哪里人。我曾祖父是福建人。曾祖父是太平天国时期长乐的土匪,太平天国失败后回不去了,流落到苏州、上海生活。所以,我的性格里有种匪气,比较放肆。长乐人、闽清人、晋江人和莆田人是最有特点的,长乐人根本就是要钱不要命。1975年,我带同学到一个海岛上体验生活,和台湾渔民接触。长乐人和台湾渔民打架,台湾人往往输掉。长乐人去敌占岛捕鱼。

谢冕:王光明八十年代曾经帮我考证我的籍贯,当时考证说我的老家在杭城试馆。事实上,应该是航海的“航”。长乐的别称叫“航城”。我补充一点刘士杰对福建人的评价。他说福建人理性思维非常好,他是以《团圆之后》来说的,他认为其可以与莎士比亚戏剧媲美。福建的戏剧可以看出福建人的理性思维。

童庆炳:这一点得益于宋朝朱熹。他从闽北出去到闽南,每到一个县城就设书院。朱熹一路讲理学,用道理解释孔子的学问。理学在福建深入人心,福建人的理性思维可以在这里找到根据。这里有个故事可以说明。我的孩子北大毕业后,我写信告诉家里,父亲回信说到“你们父子理学很好,全家人很高兴”,可见福建人理性思维发达是和这有一定的关系的。

孙绍振:我觉得这是一方面。闽南人的那种冒险、匪性是理学规范不了的。福建人有海洋文化的冒险性,饥寒交迫的生存条件要求他们勤奋勇敢。一条小船出海,到了台湾,台湾就有很多福建人,到了菲律宾,就控制了菲律宾的经济。菲律宾、印尼由于有丰富的火山灰土壤和优越的自然环境,没有积累的习惯,相对懒惰,这就为福建人发展提供了机会。中国人到菲律宾不发财都不行。以陈嘉庚为代表的福建人勤劳勇敢,走到哪里就控制了当地的经济。同时,民族矛盾也就产生了。所以,印尼动不动就会爆发排华事件。所以,大自然给福建人的生存压力很大,只好发展海洋文化。

程正民:但是,福建还有很多山区。福建出了很多将军,和红色革命也有密切关系。革命与闽文化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也是闽文化的重要方面,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

孙绍振:才溪是毛主席的模范村,发展得早。才溪革命纪念馆有烈士1400余名,里面有九百名是在长征中牺牲掉的。红军长征从瑞金出发时有九万多人,到达陕北时,原来的红军剩下八千人。总共有两万多红军,还有一万多沿路扩红的,还有五百到六百名是党内肃反等运动杀死的。在这种情况下,才溪人还是跟红军走;另一方面,打土豪、分田地,红军走了以后如何应付地主和白军又成问题。所以,两个方面逼上梁山。其实红军长征时有很多红军并不知道往哪里去。曾经访问过一位老红军,长征走到贵州问路,这里是哪里,老乡说是贵州,而老红军不知道贵州在哪里。老乡反问老红军从哪里来,老红军说从瑞金来,可是老乡又问道,瑞金在哪里,顿时老红军发现离家之远了。

陈晓明:刚才诸位老师谈到福建,从不同方面展开讨论,体现了福建人性格的丰富。现在我试图用十六个字概括大家的意见,不知准确与否:适者生存、冒险进取、讲究规矩、兼容并包。

童庆炳:刚才说到适者生存,我在补充一个例子。你们知道七匹狼的来历吗?现在七匹狼不仅做服装,还涉及汽车、香烟等领域。最初是七个知青回到龙岩没有饭吃,于是开始到广州、深圳贩卖服装,意指我们都是饿着肚子的狼。

孙绍振:毛泽东在才溪的农业调查中谈到客家人有个特点,就是特别注重文化。在最闭塞的地方出了很多秀才。而且红军里的很多领导都是客家人,包括朱德、邓小平、叶剑英等,都是客家人。

陈晓明:福布斯财富排行榜中,福建人最多。2012年福布斯慈善排行榜中,前十位中,福建人占了三席,前五十位中,福建人占了十五席。福建人历来在慈善上很积极。

童庆炳:这都不算什么,北师大最近成立国际协作中心,有位福建人赞助1000万。本来是想建希望小学,但是校长告诉他由于现在孩子少了,建学校意义不大。建议他把钱捐给新成立的国际写作中心。这位福建商人爽快答应了。

陈晓明:福建人具有冒险精神,包括他的捐款方式都具有冒险精神。而且不仅有海上冒险,还有山地生活的冒险。福建人具有双重性格,一方面冒险,另一方面又讲究秩序、规矩。另外福建人很宽容,包括孙老师、童老师在我的硕士、博士论文答辩时都很宽容。当时写的论文,答辩委员会老师表示看不懂,但最终顺利通过。

童庆炳:当时,我们也表示看不懂,但是,那时解构主义刚刚进入中国,虽然看不懂,但是解构主义未来也许会成为一种很重要的思想。所以,就通过了。

陈晓明:1990年答辩,当时形势很严峻,社科院有岗哨。毕业后本来应该去社科院理论室,但没被接受,钱老师给张老师打电话,张老师爽快答应我去当代室。每一次都是福建人的帮助与宽容。当时,福建师大没有硕士学位点,我去社科院申请学位,由于孙老师的关系没考政治外语,联系答辩委员,直接答辩,获得学位。

童庆炳:关于闽派文学评论,我和王蒙有过交流,他对闽派批评家有高度评价。八十年代是“三个崛起”,后来是刘再复的“主体性”提出,吸引了理论界的关注,相对立的进行交锋的是陈涌一派。陈涌给主体性扣的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帽子,把刘再复吓坏了,跑到广州避风头。最后风头过去,或者把问题进行转化。由此发现,福建人往往能领风气之先,说别人不敢说的话。

孙绍振:1989年本来要出闽派批评家丛书,刘再复主编,王蒙答应写序,前言我都写出来了。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

陈晓明:对于闽派我是认同的,当然我们并非自怜自爱。就各位前辈做出的成就而言,闽派是成立的,作为晚辈,我们应该自觉践行这种传统。比如谢老师、孙老师在诗歌界的成就,童老师在文艺理论界的成就,他的《文艺理论》在各高校具有最广泛的知名度,可谓文艺理论的“圣经”,张老师在追求中国现实主义理论的开创性方面都得了很大成就。可以说张老师继承了冯雪峰、鲁迅一脉的传统。当然,这种认同不在于成立什么研究院等组织机构,但是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晚辈学习。

王光明:谢谢大家就“闽派批评家”的问题发表看法,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资料和意见,各位老师对事业、对故乡热忱可鉴、亲情可鉴,后来者当以你们为榜样,把你们的精神发扬光大。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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