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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英家住在这座闽南小城的大同路。大同路是一条老街,古早时这里出了个进士,所以有一条巷子就叫进士巷,她家就在进士巷的斜对面。这条街全是平房,临街的门都是“掩格仔门”,“掩格仔门”就是每家每户大门外都多了一层竹篾子做的可移动的屏风,平时,挂在门正中,挡住街上来的各种目光,人进出时,就把“掩格仔”往边上一推,人迈过门槛,顺手一拉,又把“掩格仔”拉回到门正中,挡住街上的视线。
老人们对这“掩格仔门”很有一些说法,这说法有点文化。800年前,大理学家朱熹到这座小城当知府,也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市长,看到这里的妇女们很不懂得礼教,有事没事总是在大街上晃来晃去,而且许多人上当受骗,当了寺庙野和尚的小情妇。他就下了一道命令,让每家每户都做一道“掩格仔门”,妇女们只许在门内透过竹格子往外看,不许抛头露脸,以免招蜂引蝶,无事生非,败坏风气。这一措施果然有效,从此,本地妇女知书达理,综合素质有很大提升。社会风气也为之一变。读书人多了起来,读书的人多了,考进士当官的人也就多了起来,进士巷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听说,有一阵子,这座小城一下子有五个人在北京城当尚书、当侍郎,也就是副部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在南市街,还有一座“五星聚奎”的石牌坊,记载着这一辉煌。
罗英出生的时候,已经是社会主义时代了,街上经常有人拿着小旗子游行,唱“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小时候,罗英每天都从“掩格仔门”后面看街上的光景,春姑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春姑和她差不多大,可是长得没有她清楚利落,嘴上总是流着口水,走路的样子也有点怪,仿佛她的脚一脚长一脚短,但她站着的时候却是两只脚一般长的,她喜欢她站立时的姿态,那是她最好看的时候。当然这样的时候很少。她总是一晃一晃地在街上走着,不是一个人走,是跟在一个男孩子后面走,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用现在的话说,是个跟屁虫。而她的后面,还跟着一条小白狗。那小狗的毛特别白,白得有点炫目。
那男孩子手上举着一面三角形的旗子,好像是一个学校有组织的游行,她也就跟在后面,很不雅观,很不严肃,赶都赶不走。罗英看到一个女教师把那男孩子叫到边上,说了些话,那男孩子便走到队伍的后面,把春姑带走了。那条小白狗也就跟着他们从游行队伍脱离,悠悠荡荡地走在清清静静的街上。有个卖贡糖的男人在背后追赶他们,他是一个跛脚的,贡糖担子在他的肩上晃荡着,他的手里拿着一串铁片做的快板,“妻——恰恰妻恰恰”,“妻——恰恰妻恰恰”,春姑听到声音站住了,嘴里“哬哬”地叫,走在前面的男孩也站住了,掏钱给她买贡糖。那卖贡糖的在她站住的同时放下担子,他追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那男孩子给春姑买贡糖。他把铁片快板放在绕成一圈的白色的贡糖上,然后取出一只刀片和一把锤子,从贡糖圈上敲下一块,递给走过来的嘻嘻笑着的春姑。春姑喜欢吃贡糖。罗英看到春姑心满意足的笑脸,甚至可以听到她吸口水的声音。罗英的口水也差一点流出来。她也喜欢吃贡糖。本地的小孩子都喜欢吃贡糖。听老人们说,这贡糖是本地特产,糖里有花生,花生看不见,还有大蒜味,大蒜也看不见,甜是清甜不是死甜,什么是清甜呢?就是甜得让人感到清爽,不上火。别小看这贡糖,古早时是贡品,是送到北京城给皇帝吃的。罗英想推开掩格仔门,也跑过去买一块,动了动身子,没站起来。她不能与春姑一般见识,她上过幼儿园。罗英摸了摸口袋,她有钱,早上母亲上班的时候,给她五分钱,让她饿的时候,到街口买一碗掺了三层肉的“鼎边垂”(福州人叫锅边糊),那个时候钱大。她要是用五分钱买贡糖的话,让春姑一天吃不完。
后来,罗英知道,那男孩子是她的哥哥。春姑是个傻子。是生下来就傻,还是后来变傻的,连她的母亲也说不清楚。有一天,她哥哥对母亲说,阿母,妹妹和别人不一样,怎么不一样?眼睛不一样。
罗英读小学的时候,与春姑的哥哥同一个学校,她是一年级,他是六年级。他是学校的三好生标兵,他的照片贴在宣传栏里,他的名字叫杜春风。罗英认真看他的照片,发现他与他的妹妹其实长得十分相像,要是她不傻,一定也是个俊模样。只是因为傻,眼神散了,眼神一散,就把五官都冲散了。
杜春风在罗英上二年级的时候,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本市第一中学,成为老师们经常挂在嘴上的英雄,有一次班主任老师在班会上说,杜春风同学是大家的榜样,你们要向他学习,将来也考上一中,为学校争光,大家有信心吗?同学们都齐声说,有。不知为什么,罗英没有开口,老师说,罗英,你有信心吗?她突然冒出一句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他妹妹是个怣仔。怣仔是本地闽南话,就是傻子。于是哄堂大笑,连老师都笑了,笑得很开心。老师一边笑一边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罗英说,我也不知道,是他把他妹妹的聪明都拿去了吧。老师说,你是没信心吧。罗英点了点头。她点头的时候,想起春姑吃贡糖的样子,仿佛自己不比她强多少。她从来没有看见杜春风吃过贡糖。而她和春姑一样,抵御不了贡糖的诱惑。要有信心,老师说,杜春风同学能做到的,我们也一定能做到。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啊?是。这一次,罗英和同学们一起大声回答。
杜春风上中学之后,罗英就很少看到春姑跟在哥哥后面走动了。听说杜春风住校了。春姑没上学,她怎么能上学呢?她还是经常在街上走动,她的后面,还是跟着那只狗,那狗也长大了,毛还是小时候那样的白。有一次放学回家,罗英看到春姑围着贡糖担子站,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给她买了一块贡糖。春姑高兴得哇哇叫,把手中贡糖举到她的嘴边,意思是你先吃。罗英摇了摇头,给你的,你吃吧。春姑也摇头,执意让她先尝一下。她看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是白的,但她对她手的清洁程度不信任。想了想,又掏一分钱,给自己也买一块。这一下,春姑更高兴了,把贡糖举得高高,还蹦了几下。看着春姑兴高采烈的样子,她的脸红了,不知道是为她感到不好意思,还是为自己与她为伍感到害羞。她等春姑走了,狗也走了,才把贡糖放进自己的嘴里。吃糖的时候想,其实她没比春姑好多少。她也是一个贪吃的小姑娘。只是她爱面子,春姑不计较。罗英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她,包括 那个很有心计的卖贡糖的跛脚的家伙,他正低头为另一个小男孩敲贡糖。
2
再次看到春姑走在哥哥后面,是几年后的事情。那个时候春姑不是跟在一个人的后面,而是两个人的后面,她的哥哥杜春风身边还走着一个人,一个长得十分妖精的女生。妖精是罗英的气话,其实呢,平心而论,罗英对自己说,长得实在漂亮,用本地闽南话说,真是“水当当”。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制约着罗英的眼睛,罗英对这种情绪感到陌生,这就是忌妒吗?这种忌妒在本地有一个不大好听的说法,叫吃醋。罗英的脸红了一下。
春姑站住了,白狗在她的四周绕圈,罗英忍不住推开掩格仔门,跳了出去。原来,杜春风正和那个女生围着一个做糖人的担子看卖糖人的手艺人吹糖人。那是个绝活,在他的手上和嘴上,可以吹捏出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唐三藏白骨精……,她听到那个女生有点夸张地说,神了,这玩意儿!听口音,她不是本地人,是北贡。北贡是本地闽南话,意为北方人,语气略带轻慢。罗英指着她问春姑,什么人?姐姐,姐姐。春姑笑嘻嘻地说。对于和她年龄相近的女性,春姑只懂得一种称呼,就是姐姐,她罗英是姐姐,那个妖精女生是姐姐,路上不相干的女孩也是姐姐。罗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小白兔奶糖,塞到春姑的手上。春姑笑嘻嘻地说,姐姐,姐姐好。罗英笑了一下,她知道,这一下,她说的不是前面的那个女生,而是自己。春姑剥开糖果,一手把糖放进嘴里,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糖纸,小心翼翼地把新糖纸叠在一起,向她示意了一下,然后重新放回自己的口袋里。看着她那认真的样子,她很意外,甚至有点感动。谁说她傻,她心细她不傻。她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她的头发很细很软,甚至有点光泽。是她哥哥帮她洗的头吧。近来,罗英常常拿糖给她吃,为什么总给她糖?也许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吧,见她一个人傻乎乎地走在街上,心底便生出一丝凄凉,生出想接近她安慰她亲近她帮助她的欲望。她对自己不明白,也许,这和自己内心的变化有点关系,随着前胸的隆起,月事的来临,罗英发现自己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那天,从同学那里借的一本《家》,居然把自己读哭了,哭了好几回,特别是鸣凤自杀那节,不但哭得一塌糊涂,还做了梦,自己变成鸣凤,和二少爷觉民一起从四川成都逃到大上海,“嘟”的一声汽笛声,把自己惊醒了。她对自己的变化不明白,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有一次,她看到春姑的手脏了,居然把她带到家里,给她洗手,还给她糖吃,对她说,吃东西要先洗手,懂吗?糖是在上海工作的舅舅寄回来的“小白兔奶糖”,这在当时比当下的德芙巧克力还时髦。让她没想到的是,春姑居然留着一张张小白兔奶糖的糖纸,宝贝似的藏在口袋里。这个细节让罗英相信,傻春姑心地善良,有情有义。
这时,她听到那个女生说,叫他给我捏李铁梅。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话语,罗英家里的广播喇叭传出《红灯记》的唱段:“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也许没那么巧合,是那个女生听到广播才这么说的吧。罗英有点生气地跑回家里,把广播喇叭关掉。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安一只广播喇叭,是政府让安的,为的是能天天听到北京的声音。
罗英再出来时,春姑已经走了,跟在哥哥和那个女生的后面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罗英的心中升出一缕说不清的惆怅。
3
罗英有一段时间没有坐在掩格仔门内看街景了,因为她忙,忙着考试,她已经小学毕业了,她想上一中,一中不但是本市最好的中学,还是她向往已久的中学,为什么向往?她到过那所位于本市风景区芝山山下,有一座让她十分惊讶的图书馆的中学,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书那么整齐地摆在书架上,那种气派,让她十分着迷。更因为,就在那个图书馆的角落里,她看到他,春姑的哥哥,杜春风。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读书。是的,她想和他一样,成为本市一中的一名学生。和他一样,安静地坐在图书馆里读书。她十分努力地复习功课,可是她还是考砸了。她被分配到她家所在的学区中学,本市第九中学,九中虽然就在她家不远的地方,上学方便,但在人们的眼中,九中是一所不读书的学校,男生打架女生谈恋爱,名声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是很不好,大人们听说九中,便摇头,说,进了九中,好孩子也会变成坏孩子。母亲也是这个看法,可轮到罗英头上,她也没办法,只有和父亲偷偷地叹气。在亲戚朋友们面前,绝口不谈她上中学的事。亲戚朋友也从来不问,大家心照不宣。正是这种气氛,让罗英感到十分郁闷。
就是在这样一个郁闷的上午,罗英坐在掩格仔门后面,对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发愣。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完了,这一辈子完了。离开学的时间越近,她的心情越沉重,她甚至于想到了死,一了百了。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当然不能死,可是怎么把这一页翻过去?突然,她看到春姑,她像往常一样,一晃一晃地走过去,嘻嘻地笑着。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她,罗英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和春姑相比,她强多了,强一百倍都不止,仿佛意外地拾回失落的自尊,为之一振。
罗英由此想开许多事情,想开了许多事情的罗英发现自己在无意中成熟了。
三年后,罗英顺利地考上省卫生学校。暑假回来,看到春姑,居然有一点亲切,是她救了她。认真看她,她发现,春姑其实是很清秀的,只是穿着有些邋遢。由此发现,她长得越来越像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是清秀而斯文的,这样想着,她不禁就脸红了一下。此时的杜春风,远在北京上大学。街坊们都知道,他上的是北京大学。她有一种给他写信的冲动,只要写上北京大学杜春风收,他一定能收到。可是写什么呢?她摸了摸发烫的脸。什么也没写。想不出要写什么,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好像又没什么好说的。她知道他的那个漂亮的女生朋友没有考上大学,他们分手了。她还知道,他在大学里又有一个女朋友,是高干子女,人们都说,是很高的高干,放在过去,就是千金小姐。杜春风是他们大同街的骄傲,关于他,人们知道得很多,但谁也说不准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4
又三年,罗英毕业归来,分配在本地一家大医院当护士。她常常看到春姑笑嘻嘻地从街上走过,还听到许多关于她的故事。
这些故事是从那一天,她在街上遇到春姑开始的。她看到她坐在一辆三轮车上。那是一辆平板三轮车,上面放着一只矮凳子,春姑就坐在上面,一个长得十分帅气壮实的哑巴载着她。这哑巴罗英是知道的,就住进士巷底。春姑看到她,居然哇哇地叫着,让哑巴停车,三轮车停在她的面前,春姑拍着手叫,姐姐。把她感动得差一点掉眼泪。叫了姐姐之后,从平板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指着骑在车上的哑巴说,对象,我的。
罗英的脸红了一下。她发现,春姑和她一样,已经长大了,高高隆起的前胸,微微翘起的臀部。顺着她雪白的脖子往下看,可以看到深深的乳沟。就在她发愣的一瞬间,春姑把一个糖果递到她的面前,姐姐,糖。
哑巴对着她们笑。
罗英回过神来,笑着说,你自己吃吧,姐姐不吃。说着,从坤包拿出一粒巧克力,放到她的手上。春姑转身把巧克力递给哑巴,说,姐姐,姐姐。哑巴跳下车,拉着罗英的手咿咿哇哇地叫着,向她伸出大拇指。罗英突然明白,他们的关系的确不一般。春姑向他提起过自己,也许,还给他看过她的那一叠小白兔奶糖的糖纸。此刻,他把她经常提起的“姐姐”和她本人对了起来。他拉着她,想让他和春姑一起坐他的三轮车,她笑着谢绝了。看着他们快快乐乐地远去的背影,罗英的心中掠过一阵淡淡的凄凉,她十分惊奇,为什么是凄凉而不是欣喜,她应该为春姑感到高兴才是。或许不是凄凉,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更说不出这种情感的指向,对她还是对自己?
她发现,春姑的狗不见了。她很想问,你的狗呢?没开口。她想象那只狗的种种命运,死了,丢了,被人拐了,杀了……是的,春姑没有能力照顾她的那只忠心的白狗,那么,她的哥哥呢,难道那只小白狗不是她哥哥为她养的吗?不知为什么,当她把那只遥远的小白狗和春姑的哥哥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中淌过一丝温柔。
5
罗英的那些可爱的好心肠的邻居阿婆阿婶阿姨们,经常议论春姑,春姑是她们平庸单调生活的快乐添加剂,是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时,母亲也会在其中凑上一两句。从她们的议论中,罗英知道了近年来春姑的一些遭遇。她被诱奸过,怀过孕,流过产,却不知道罪犯是谁。
从人们的议论中,最大的犯罪嫌疑人似乎是街尾的那个歪嘴的神经病老头。罗英知道那个老头,他喜欢盯着女人看。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年纪。母亲们看到他,总是叮嘱自己的女儿离他远一点。他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睡在街尾那间残破的土地庙里。听说有一段时间,他总是跟在春姑后面走。大同街的所有女孩都怕他,唯独春姑不怕,有时还冲着他笑。春姑引起歪嘴老头注意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春姑在街上行走的时候,人们发现,她的大腿内侧有一条血迹,穿短裤的春姑把雪白的双腿裸露在人们的眼前。当人们指指点点地议论她的时候,血还不停地流。春姑来月经了。粗心大意的母亲没有发现这一点,或者说,母亲忽略了春姑虽傻,依然是一个处于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听说,就是在人们的议论中,那个神经病的歪嘴老头盯上了春姑。
接下来的故事扑朔迷离,谁也说不清。总之,春姑的怀孕与流产以及街道办的介入和调查让她的父母亲颜面尽失,相继病逝。春姑的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哑巴到破土地庙,把歪嘴的神经病老头揍个半死。不久,那个老头便不知去向了。春姑的哥哥杜春风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工作,为了照顾妹妹,申请调回家乡,和他谈了几年恋爱并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高干千金断然与他分了手。
这个时候,哑巴出现在他们兄妹的生活当中。哑巴大名刘大壮,外表与他的名字非常相称,高高大大壮壮实实,浓眉大眼。他有一个妹妹叫刘小菊,窈窕如菊,可惜和他一样,也是个哑巴。这一对哑巴兄妹是他们的父母近亲结婚的结果。有一天,哑巴的父亲主动上门,找到杜春风,向他提出一个让杜春风十分尴尬的问题。
他说,春风,你能养妹妹一辈子吗?有一个这样的妹妹,谁会嫁给你呢?
杜春风风度翩翩,而且在市政府一个十分惹眼的部门工作。可是,他回来几年了,还是找不到对象,原因不言自明。
杜春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没法说,他不能置自己的亲妹妹而不顾。他又是一个正常人,他的确需要一个正常青年男子的温暖。
哑巴的父亲说,我给你一个建议,你把春姑嫁给我们家大壮,我把小菊嫁给你。
杜春风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哑巴的父亲说,你不用马上答复我。你是一个大学生,在北京有很好的工作,你却从北京回来,为了你妹妹,我看中的就是你这一点。把小菊交给你,我们放心。我们家小菊,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好。最好的一点,就是心地善良,她会让你这一辈子过得稳稳当当舒舒服服,像地主老爷一样的舒服。
杜春风想了三天,最后答应这一场交易。他经历过几次恋爱,对于所谓的爱情,他已经看透了。从北京回来,他就打定主意,不谈爱情,只找妻子。再说,他目前的生活简直一团糟。要工作又要照顾一个傻妹妹,实在忙不过来。
他见过刘小菊,的确是一个长得十分清秀可人的姑娘。而且,每次看到他,都对他微笑,为他让路,谦卑得让他想起电影中的日本女子。
杜春风向未来的老丈人兼亲家提出的唯一的条件是,这个交易必须保密。刘大壮可以把春姑接过去,而他不想马上结婚。理由是,他想在工作上有所成就之后,再结婚。这个工作上有所成就,在世俗的眼光中,就是有了一官半职。对于这一点,哑巴的父亲表示理解与支持。有志气,男人嘛。他这样安慰不大放心的哑巴的母亲。
6
再次看到春姑的时候,罗英已经对他们兄妹的故事有所耳闻,她一直想看看这个哑巴的妹妹长个什么样。她甚至心存一丝恶作剧,想看杜春风的笑话。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学毕业生,一个国家干部,娶一个哑巴当老婆!最好是一个丑八怪,又丑又哑又傻。啊哈!罗英在偷偷地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有点伤心。自己甚至不如那个哑女!
让罗英没想到的是,当她尾随春姑回到她家时,在门口迎接这对残疾兄嫂的,竟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她的美,她让她想到古代的仕女图。在看到她的一刹那间,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从眼眶涌出。在那一刹那间,她突然明白,在她的心中那种对杜春风的朦朦胧胧的情感,是爱,是男女之爱。她羞愧难当,转身离去。她走得很匆忙很狼狈很没有风度。她甚至没有听到一阵急促的招呼声,她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杜春风。
罗英把杜春风手中的东西撞到了地上,哗啦一声,把她惊醒了。她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站在他的面前,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女生。
杜春风手中提着一只铝制的饭盒,他下班顺便在快餐店买的午餐。杜春风扫了一眼撒在地上的饭菜,迅速地把目光调到罗英脸上,微笑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以后走路小心点。口气很有大哥风范。
我我我……
罗英说不出话来。
今天没上班?他又问。这问是多余的,是转移话题,给她的一个台阶。想来,他对她还是有所了解,知道她在哪里上班,才这么问。
夜班。罗英说着,蹲下去把饭盒拾起来。
长方形的铝合金饭盒的底部边缘凹一个小圆圈。她摸着那个冰冷的小圆圈,小声说,对不起,我给你再买一份,不不,我请你吃饭。
好啊,我们一起去吃卤面。杜春风爽快地说。
罗英喜出望外。
卤面是这座闽南小城人最喜欢吃的小吃,以猪肉、虾仁、香菇、金针菜、鱿鱼、干贝、笋丝等加调料炒熟后,加入高汤煮开,再加入鸭蛋、番薯粉勾芡烧成后待用,然后将碱面、豆芽、韭菜烫熟,倒在碗中,浇上卤汤,再加上油炸蒜丁、鳊鱼、胡椒粉和芫荽。凡红白喜事,主人都得“拍卤面”,拍,就是制作,请所有来客和参与帮忙的人吃卤面。卤面店在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他们坐在大同卤面店的时候,杜春风说,你当护士很辛苦,三班倒。但是护士很伟大,在一定的意义上说,对于病人,护理比治疗更重要。罗英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他居然对自己的工作不是有所了解,而是很了解。她一向以为他高高在上,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关心,更不会把她这个厝边头尾(街坊邻居)小妹放在眼里。
卤面端上来了,很香,蒜丁、胡椒粉与芫荽混合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情不自禁地流出口水,罗英咽了一下口水,感到十分羞涩,脸发烧。杜春风说,吃吧,趁热,卤面就是要趁热吃。
他们边吃边聊,说说医院,她的工作,说白衣天使,说南丁格尔,他知道的比她多。她很想多说一些,说护士的辛劳,说每天几乎是一成不变的重复,巡床、配药、打针、发药、交班记录,等等,等等,还有微笑,有点僵硬的微笑,这种微笑其实不是来自内心,是来自职业的需要,来自医院制定的护士工作条例。她还想对他说,那个哑女,他的未婚妻,长得很漂亮,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说不出来,她愿意听他说。她突然想,那个哑巴女孩能和他这样说话吗?不能。她进而觉得他很可怜,心里酸溜溜的。他还得学会打手势,说哑语,他为春姑牺牲得太多了。这样的哥哥,天底下没有。又想,她为什么没有这样一个哥哥?为什么他不能是自己的哥哥?她实际上很早很早以前就可以认他当哥哥了,那个时候还小,怎么说都可以,跟着春姑叫也可以。现在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一时间,她的思绪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东奔西突。脸一阵阵地发热,不能自已。
怎么?不舒服?杜春风看着她阵阵发红的脸问。
什么?罗英走神了。
你,不舒服?
没有。她说,把碗底最后的卤面扒进嘴里,迅速地站起来,说,我们走吧。这样的匆促,这样的无礼,完全是为了逃避。她不敢面对他的眼睛,怕控制不了莫名其妙的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离开座位急匆匆地走向门口时,才想起有一件事没有做,而当她想付钱的时候,杜春风已经把钱付了。这让她十分尴尬。刚才的动作如果被理解为了逃避付钱,那么,她在杜春风的眼里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罗英真想放声大哭。可是她不能哭,她得把握好自己。
杜春风关切地说,怎么啦?
她说,头有点晕。
我送你回家。
他扶着她的胳膊,她顺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像一对情人一样地离开卤面店。
7
晚上,罗英像倒映电影一样地,细细地回味卤面店里的一切。
杜春风并不神秘,也不高高在上,他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大哥。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的声音,亲切温柔,像卤面一样柔软、清香,听起来很舒服,很贴心。
现在,在离她不太远的那间房子里,他也在想自己吗?想,如果他平时不关心她,他怎么会知道她那么多情况呢?也许,他在看书,他一定有一个很大的书房,有很多书架,上面像图书一样地摆着许多书。他一定看过南丁格尔。他是为了她才看的吗?想到这里,罗英的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自作多情!她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笑了。笑得很开心。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心。她用双手按住自己的脸颊,感觉阵阵热浪,汹涌澎湃。她跑到落地镜前照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到一个不同于往常的自己,她的脑海里跳出一个很古典的词汇,艳若桃花。是的,她一点也不比那个哑女逊色,一点也不。她突然想唱歌,我会唱歌,你会吗?于是就高声唱了起来,“小鸟在前面带路,春风吹向我们,我们像小鸟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这是小时候唱的歌,你会吗,会吗?她对哑女说,你不会,不但不会,你还听不见。你是一个又聋又哑的女人,一个不完全的女人。
这时,母亲走到她的房门前,说,大晚上的唱什么歌,让邻居们听到,多不好,女孩就得文文静静的。像你这样疯疯癫癫,是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就不嫁。
哪个女孩不嫁,你想气死我啊!
罗英开心地笑了一下,不说了。她其实不把母亲的话当回事,她在那个哑女的面前胜利了,该班师回朝了。罗英对着镜子自我欣赏,陶醉在自己前所未有的胜利之中。
突然,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将她击败,败得一塌糊涂,败得落花流水。
或许,此时此刻,杜春风他正和那个叫刘小菊的哑巴女孩在一起,和她亲亲热热地比手势,打哑语。他会和她说什么呢?单位里的事,还是她的兄嫂春姑夫妇?也许,他什么都不说,懒得说,一个正常人,一个国家干部,和一个哑巴有什么好说的?倒是她会说,不停地和他比手势,说哑语。她不停地说,目的只有一个,讨他欢心。她不但说,她还会对他笑,凭良心说,她的笑容是很好看的。
她会和他撒娇吗?他亲过她,抱过她吗?她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堆不知从何而来的让人恶心的乱七八糟的词汇,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暖玉温香,投怀送抱,干柴烈火,坐怀不乱……不想了不想了,太让人扫兴,太让人伤心了。罗英毕业于护士学校,当过多年的护士,她知道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都是因为那个春姑!
按理,她应该恨春姑,可是她恨不起来,甚至有点喜欢她,喜欢什么?她的傻态,还是她的憨直,她的善良?还是她们之间从小无意间建立起来的姐妹一般的情感?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对春姑的喜欢,就是因为她的哥哥杜春风?她是把春姑与他捆绑在一起喜欢的。更确切地说,她是先喜欢上杜春风才喜欢跟在他后面的那个跟屁虫的。
一切都理不清,说不明。但有一点她是明白了,如果说,罗英以前对杜春风的爱还不是十分明确,朦朦胧胧,羞羞答答,那么,白天的这顿不期而遇的卤面,却让它变得十分明朗起来。
这个发现让罗英十分震惊,她陷入不应该有的爱情之中。这个爱情,注定是不会开花更不会结果的。
在这个闽南的美好的夜晚,罗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自由自在、潇潇洒洒地哭了一回。
8
一天早上,罗英意外地在医院门诊大厅遇到春姑与哑巴夫妇,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对着哑巴手中的化验单比比划划。春姑先看到她,姐姐姐姐地叫着,哑巴立即跑过来,把化验单递到她的手上。罗英一看,这是一张妇科化验单。春姑又怀孕了。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化验的结果,哑巴伸出手掌在春姑的肚子上往外划了一道弧形,罗英点头再一次地确认。春姑拍手跳了起来,哑巴立即按住她,指着她的肚子,让她小心。春姑摇头,表示没关系。这个时候的春姑,一点都不傻。罗英向这对幸福的夫妇伸出两个大拇指,表示祝贺。他们的举动引来了许多目光,罗英有点不自然,她从来没有如此放纵自己,她总是把自己当淑女,举止文静优雅。哑巴与春姑夫妇却举起手中的化验单,啊啊地叫着,笑着,在人们的笑声中与罗英告别,在人们的笑声中走出大厅。
罗英把他们送到门外,站在台阶上看着春姑骄傲地爬上她的专车,看着春姑坐在矮凳上向她挥手道别,那手势,居然有点首长告别欢送人群的味道。罗英想,这是她从电视里学来的吧,电视新闻里这样的镜头太多太频繁,绝对有利于智商低下的春姑来模仿。
罗英看着远去的春姑出神。哑巴踩三轮车的姿势显得很专业,很有节奏,很优美。大街上人影交错。阳光如此灿烂。
春姑又怀孕了。这个“又”字其实是在罗英看到化验单的同时闪现出来的字眼。传闻在她的心里还是起作用的。春姑早就不是处女,作为人,她是幼稚的,她的智商还停留在儿童时期,而作为女人,对于“性”,春姑比她更成熟。眼前的这个傻春姑就要当妈妈了。
她同时伸出两个大拇指,为他们祝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罗英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必须马上断绝与杜春风来往。她在不经意中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破坏或者试图破坏他人的幸福,春姑、哑巴,还有他的妹妹刘小菊。他们一生的幸福与杜春风密切相连。说是要保密,实际上无密可保,刘家父母早已把他们联姻的事情说得满街人都晓得,只对杜春风一个人保密。
痛苦无助的罗英再次习惯性地回到掩格仔门后面。下了班,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有在掩格仔门后面,她的心才平静,仿佛自己还没有长大,还是个幸福的小姑娘。或者说,她不想长大,她宁可像春姑一样,心态永远处于纯真幼稚的童年。
当罗英想回到掩格仔门后面再次体验儿时的乐趣时,她发现,她家的掩格仔门坏了,拉不动了。一种由失落引发的凄凉在她的心中蔓延。其实,大同路的掩格仔门坏的不止罗英一家,可以说,比比皆是,只是罗英没注意到而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同路的人们进出不再拉掩格仔门了,这个千年的习惯破了。人们总是大大咧咧地站在厅里看外面的大街,也不怕大街上的人来看自己,有时还会在家里朝大街上走过的熟人高声打招呼。掩格仔门形同虚设。更有甚者,有几家已经把掩格仔门连同旁边的店窗都拆了,开了门面,做起小生意来了,卖水果、食杂、花卉、香烛寿金……接近四岔路口,与平等路交接的地方,还有一家外地人开的理发店,理发师都是一些外地来的漂亮的女孩子,生意十分红火,听说,罗英只是听说,没有也不敢问得太多,听说,除了理发,还有别的什么服务。“服务”在这里已经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那个“服务”了,这个“服务”带着神秘的暧昧的色彩,让男人们发出淫荡的笑容,让女人们恨得咬牙。虽然罗英学医,但一听到那个已经变了味的“服务”,还是有点心惊肉跳,脸颊发烫。
罗英拉了一下自家的掩格仔门,拉不动,细看,是上面的拉环坏了,再看,整个掩格仔门的扇面也破洞百出。她问母亲,这门怎么坏得这么厉害,母亲说,用了几代人,哪有不坏的。在一个轮休日的上午,罗英来到位于九龙江边的竹巷下街,想买一扇新的掩格仔门。竹巷下街是本城传统的竹器店专业街,凡是用竹子做的东西,应有尽有,掩格仔门之外,眠床、书桌、碗橱、书架、饭桌、交椅、小孩子的椅轿、笼、篮、楼梯、扁担……店面一间连着一间。可是罗英来到竹巷下街却找不到竹器店,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问坐在路边晒日头的一位老太太,说没错。竹器店呢,老人向她指了指街尾,那里还有一两间。
果然,街尾有两三间竹器店。罗英走进去,只有一间摆着一扇掩格仔门。“这是最后一扇了。”店主人说。罗英细看,不像新的,新的竹皮是绿的,还有一股清新的竹子味。而旧的竹皮是黄的。她低头闻了一下,一点竹子味道都没有。问价,店主人说了个数,罗英吓了一跳,土匪啊?店主笑了笑,物以稀为贵。
罗英最后还是买了,价格店主一分不让,唯一的优惠是,可以送货上门,不收工钱。
重新装上掩格仔门的罗英家,成了大同街一道别样的风景。在大多数人家的掩格仔门形同虚设的大同街,唯有罗英家的掩格仔门经常处于大门正中的位置。每次下班回家,罗英总是要把掩格仔门拉到正中。开始,母亲还发过牢骚,说人家都开着,光线好,如今不比从前了,朱文公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他老先生早就不“卦数”了,法不责众啊。“卦数”是本地闽南话,专对神明而言,意思是,神明对某些对自己不尊重的行为不予计较和怪罪。罗英阴着脸,不说话,母亲也就不再啰嗦了。朱文公原本是本城人对曾经的市长朱熹的尊称,久而久之,他就成了一尊神明。在这一点上,母亲以为自己比罗英更开通。其实,罗英的异常举止不干朱熹朱文公的事。
下了班,罗英就像小时候一样,坐在掩格仔门后面,看光景。她看到,哑巴的三轮车有了很大的进步,不是平板,已经改装成有顶篷、有座位的小“客车”,这种三轮车小客车曾经是本城便捷的交通工具,外地人到本城,喜欢坐这种三轮车,慢悠悠地,可以一边走一边看沿街的风光。小时候,从上海回家探亲的舅舅,下了汽车从汽车站回来,就是坐这种三轮车。回到家,说,没变,一切都是原来的味道。古朴幽静,清新自然。听说本城有位大资本家,解放之后把资产献给人民政府,换了个副市长的头衔,政府就给他配了一辆这样的三轮车和专职三轮车工人,供他上下班用。有了的士公交之后,这种三轮车就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时代变了。罗英不禁笑了一下,春姑如今享受的是当年副市长待遇,专用三轮车。罗英常常看到哑巴和春姑笑嘻嘻地从她家门前经过,有时是上班,有时是下班,有时是上街逛商场。听说,他们俩都在市民政纸箱厂上班,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用流行的说法,属于“上班族”。有一次,她看到春姑抱着一只时尚的米黄色的玩具大熊。这种布做的大熊,她曾经在新开张的永辉超市看过,也动过买的念头,最终心动没有行动。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买不起,是怕把自己搞得太“幼齿”。幼齿是本地人对年纪状况的一种生动描述,幼嫩的牙齿,也就是年纪小的意思。一个大姑娘买大布玩具熊,在别人看来,就是装嫩,就是矫情。而那只米黄色的大熊在春姑的怀里,却显得恰到好处。傻乎乎对乎乎傻。一道亮丽的风景,一路无邪的笑声。
怀了孕的春姑显得风姿绰约,光彩照人。她的三轮车,天蓝色的顶篷一上一下地随风荡漾,波浪似的推进,放纵地向人们展示着她的幸福。
一丝忌妒之情掠过罗英的心头。罗英无奈地摇了摇头,想把那丝忌妒从心头抖落。
9
看到杜春风和哑女并肩同行,罗英的心为之一震。虽然知道,他们是迟早要这样肩并肩地走在大街上的,迟早的事,可是真正看到了,她的心还是紧紧地收缩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的心房,一股浓浓的心汁由里往外冒,顿时流遍全身的每个角落、每条神经,是酸是痛是刺是麻,说不清。
罗英不想看,可她的眼光被杜春风咬住了,离不开。杜春风一边走着,一边比划着,说着什么。难道他真的已经学会了哑语?这么快,这么投入啊!但是,不快行吗?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两个人相处,总要交流总要说话吧,总不能老猜谜语吧。何况,杜春风是何等的聪明人,那些东西,他一学就会,她相信,他甚至不用请专门的老师教,只用“悟”,就能很快地悟出道道,熟练地和哑女对话了。
哑女突然站住,开心地大笑,笑得花枝乱颤。用“花枝乱颤”来描述少女的笑,少女开心的神态,实在是太生动了。哑女的笑,更是带着野性的挑逗,旁若无人,肆无忌惮。仿佛这一条大同街就他们两个人。杜春风也站住了,看她笑,不是看,是欣赏,就像看一朵在微风中颤抖的鲜花。罗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拉掩格仔门。门没拉着,她的手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你要干什么?
人家花枝乱颤,人家站着欣赏。那是人家的自由,人家的权利。人家是一对。关你什么事!
罗英颓然落到竹椅上。这只竹椅是那天和掩格仔门一起买回来的,为的是让自己坐得舒服。当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大街上的时候,杜春风与哑女一起消失了。
罗英透过掩格仔门,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花枝乱颤,她罗英有过吗?也许,她的笑也很可爱,也花枝乱颤,可有谁欣赏呢?她尽力地回忆自己什么时候这样开心、这样放肆地笑过,在学校里有过吗,在医院里有过吗,五四青年节活动中有过吗?没有。罗英啊罗英,你太失败了。
慢着,罗英对自己说,有一道闪电,一张脸孔,一双眼睛。可是,他是谁呢?是幻影还是真有其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也许,杜春风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错过了许多本来应该注意的目光。
母亲拉开掩格仔门,走了进来,说,你看,这多麻烦。她刚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提着一大篮子菜,罗英站起来,不耐烦地说,行了,开着吧。说着,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无奈地看着罗英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嘴里喃喃道,我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罗家的债,做死了也没人说好。
罗英知道母亲生气了,在房里坐了一会儿,转到厨房,帮母亲摘菜洗菜。母亲说,行了,我自己来吧,你刚下夜班,睡觉去吧。
罗英不说话。
母亲说,你三姑前天来,说,有一个部队的转业干部,安排在市人事局……母亲还没说完,罗英就打断她的话,妈,我说多少次了,我的事,你别瞎操心。
母亲说,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同学,还是同事?医生也是不错的。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要真没有,你三姑说的那个,去看一看,人家……
别说了,我不想嫁人,就呆在家里。
家里能呆一辈子,父母亲能跟你一辈子?
家里不让呆,我就住到医院的宿舍里。
母亲看了她一眼,不敢再说什么。罗英站到母亲的背后,双手环抱,同时把下巴放到母亲的肩上,妈,你是不是烦我了,想把我赶出去?母亲说,行行,不说了,你什么时候想嫁了,就跟妈说一声。
不是说了吗,一辈子都不嫁。
停了一会儿,罗英说,妈,你说那个杜春风真会娶那个哑巴的妹妹吗?
母亲说,怎么,你看上那个杜春风?我可警告你啊,不说他家有没有家底,单就那个傻春姑,就是一辈子的累赘!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看他可怜!
是可怜,摊上这样一个傻妹妹!听说他在北京,都快当上科长了。
谁说的?
都这么说。
不靠谱。
谁说不靠谱,平等路的李老师,那个一中教书的李老师,他的同学和他在北京是一个单位的。他说,人家杜春风是单位里的什么什么梯队。
第三梯队。
对,就是第三梯队。
罗英笑了起来。越是这么说,越是假。
管他真的假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着玩,不纳税。消磨时间。
罗英心中掠过一阵凄凉。杜春风什么时候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要不是因为他有个傻妹妹,要不是春姑,他至于如此吗?
罗英下班,还是习惯在掩格仔门内看街上的光景。她看到春姑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大起来的肚子把米黄色的布玩具熊顶得高高。
一个大肚子的春姑,抱着一只大玩具熊,坐着三轮车,在大同路的大街上来回走动,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嬉笑,招摇。还有哑巴得意的表情,踩三轮车的潇洒动作,一时间成了大同街的一道特殊的风景。这风景是独特的,本城所有街道都没有,从来没有的。人们指指点点地看着,议论着,嘲笑着,编排着,也赞美着,感叹着。
世间人都有烦恼事,唯有这一对残疾人,最无忧无虑、最幸福。
想当初,人们能预见这样的幸福吗?于是人们转向议论春姑的哥哥杜春风。是的,正是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做出的牺牲,才换来妹妹的幸福。
10
罗英到省立医院进修,她是医院的业务骨干,她爱岗敬业,脸带微笑,理所当然地成了领导的培养对象。半年后,当罗英回到大同街的时候,她得知,春姑生了,是个男孩。她有一种冲动,想到春姑家里去看看她的宝贝,她更想知道春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她想,他的名字一定是杜春风这个当舅舅的起的。她甚至会猜测出他的名字的大体走向,她在猜测中得到一种乐趣,仿佛是她在和他的思想进行交流,和他的情感进行沟通。她想找他核对一下自己的猜测。最终心动没有行动。她不能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情。杜春风与哑女的结合关乎春姑一生的幸福。
进了修前途无量的罗英再次回到掩格仔门内,观看别人的幸福。初夏的闽南,阳光灿烂,和风习习。罗英看到哑巴载着春姑,春姑抱着宝宝,白白胖胖的孩子在春姑的手上有节奏地摇晃着,替代了那只米黄色的大玩具熊。同时,她意外地听到了春姑的歌声,“毛毛破,鞋鞋破,生生加加破,你你我,他他我,生产的破破破……”她不禁笑出声来,这是正在地方电视台上热播的电视剧《济公》的插曲,“帽儿破,鞋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走调又走词,可是,这样的歌声从春姑的嘴里唱出来,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她想象他们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的欢乐情形,情不自禁地拉开掩格仔门,大声叫春姑。
春姑看到罗英,拍着丈夫的腿叫停车。哑巴还没有把车完全停稳,春姑就抱着孩子从车上跳下来,姐姐姐姐地叫着,把孩子送到罗英的面前。罗英小心地接过孩子,下意识地亲了一下。姐姐姐姐,春姑不停地叫着,哑巴也走过来,站在一边笑。罗英说,不叫姐姐,叫姑姑。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姑姑,按习惯,应该叫阿姨,但叫姑姑显得更亲。在潜意识里,她是把自己当春姑,还是当哑女刘小菊了?春姑和哑女都是杜春风最亲近的人。她不禁脸红了一下。接着,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掏出几张十元钱,塞进孩子的衣服里。这是本地习俗,第一次见到亲戚朋友的孩子,要给见面礼。这时,她闻到孩子身上的一股味道。春姑抱过孩子,像玩布袋木偶一样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摇着,姑姑姑姑地叫着,表示感谢。
当他们走远后,罗英回味她闻到的孩子身上的味道,突然明白,这是一种不清爽不卫生的气味。毕竟是一对残疾人,他们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照顾孩子。他们爱孩子,而孩子在他们的手上,更像玩具,更像那只米黄色的大熊。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但她没太在意。
听说,孩子的内公内妈(爷爷奶奶)要帮他们带孩子,哑巴不干,不但不干,还跟他们急。孩子是他们的骄傲,向人们不断地展示他们的幸福,是他们最大的乐趣。有一次,罗英看到,春姑坐在三轮车上给孩子“丝尿”,开裆裤露出那只可爱的小鸡鸡。“丝尿”是本地闽南话,就是口中发出“丝丝”声,给孩子把尿。随着春姑的“丝丝”声,白花花的一道弧形的水柱在人们的眼前晃过,之后是春姑一串长长的笑声。
有一天,罗英在本地晚报“九龙江”文艺副刊上看到一篇《无声的歌》,署名春风。这是一篇生活随笔。文章这样写道:
星期天休息,到妹妹家串门,和妹妹、妹夫和他的妹妹小菊在一起打扑克。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喜欢盘腿坐在地上,我只好客随主便。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吧。地板洗得十分干净,这是妹妹和小菊的功劳。妹妹有点智障,出牌有些乱,而妹夫向着妹妹,总是想法子为她掩盖。他们的扑克都打得很投入,倾注了感情,又喊又叫,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唉声叹气。他们都流着汗,仿佛干着很重的活。我不时地给他们的杯子倒水,每次倒水,小菊都朝我笑了一下,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她的笑温柔而妩媚。
妹妹妹夫的孩子,我的小外甥,在里屋安安静静地睡着。
妹夫突然啪的一声,甩出两张牌:黑桃A和老K。那得意的神气,像是扔出两颗原子弹。就在妹夫得意洋洋的时候,小菊微含嘴唇,明眸一转,从容不迫地拿起老K,放到一边。在妹夫大吃一惊之际,她甩出两张王牌。妹夫不信,她把自己的牌一摊,全是王牌,而且大王在手。妹夫服输了。她把牌全推到妹夫那边,按惯例,输的洗牌。看他洗牌,小菊脸上露出天真的、得意的笑容……智障的妹妹在一边乐呵呵地笑着,她是最大度最潇洒的一个,不论输赢,只讲快乐。
其实,妹夫和他的妹妹小菊都是聋哑人。和他们在一起,却能享受一种别样的与世无争的豁达和平淡温馨的乐趣……
面对杜春风如此优美的文章,罗英却没有勇气把它读完。
11
千年古街的平静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打破了。
关于旧城区改造和大同路、平等路等老街区扩建的消息已经在民间传很久了。可是传归传,人们并不怎么当回事。因为传来传去,一会儿说这样,一会儿说那样,连社区的人都说不清,更不见什么动静。然而,政府就是政府。来了个新市长,一声令下,一切都变样了。
听说新市长曾经留过洋,到本地任职之前是省政府的副秘书长,有一个很文化很响亮的大名,可小城人只管他叫“乌面仔”市长。“乌面仔”是本地闽南话,意思是铁面无私,雷厉风行。在本地电视新闻中,“乌面仔”市长说,城市改造,利在当代,功在千秋。过去打仗,讲的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同街道路扩建,是老城区改造的第一个战役,什么先行?拆迁。拆迁安置,牵动千家万户,既要抓紧,又要稳妥。政策要公开,规定要透明,资金要落实,工作要到位。还有,群众要配合,着眼未来,顾全大局。
市长的声音很洪亮,老人们说,这个乌面仔市长“中气很足”。本地人说这个人中气很足,就是说这个人身体强壮,干劲和魄力很大。
罗英的父母老实本分、胆小怕事,是第一批与开发商谈好条件、签订合同的人。他们拿到每个月几百元的租房补贴,同时得到按平方数回迁,并优先挑选套房的楼座、楼层和朝向的承诺,心满意足地搬走了。他们在离罗英工作的医院不远的地方找到房子,住了下来。这是一座改革初期建设的老房子,听说不久的将来也要拆除。这里住的大多是拆迁过渡的住户。罗英家在三楼,两房一厅。
这一天,罗英下了夜班回来,站在窗前往外看,感觉怪怪的。窗外是几座和这座楼相仿的灰色公寓楼。大同街没了,掩格仔门没了,她的习惯也没了。天空没有原来清净,还凭空增添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嗡嗡”声,让人不得安宁。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了。
她知道,杜春风也是第一批搬走的,他是国家干部,理应带头听政府的话。但她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或许,单位会为他安排一间宿舍。他是一个人住吗?他理应一个人,她希望他是一个人。她甚至希望,这次拆迁能改变一切。如果他是一个人住在单位为他安排的宿舍里,她就能去找他,和他聊天,谈心。没人知道,没人会知道的。单位宿舍不像大同街,大同街没有秘密。
然而,在一个炎热的黄昏,罗英意外发现,杜春风也住在这个灰色的小区。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在杜春风搬迁的时候,哑巴的父亲让他把刘小菊一起带走,说,你们在一起,有个照应,你们迟早要在一起的。你工作忙,她可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人们都说,哑巴的父亲很开通。也有人说,这正是哑巴父亲的精明之处,貌似开通,实际上是用哑女把杜春风牢牢地拴住。
那天黄昏,远远地罗英看到杜春风从小区的大门进来,正想和他打招呼,却发现他的身后走着刘小菊。刘小菊无声地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提着空篮子。这种走法让人看不透。她放弃和他打招呼,朝小菊尴尬地笑了笑。小菊爱理不理的,像是在赌气。和谁呢?杜春风吗?赌气是亲昵的一种表现。她罗英这一辈子只和父母亲赌过气。等小菊走过之后,罗英又回头看了看,刘小菊没有赶上去和杜春风一起走,依然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后面,一前一后地走进同一个门洞。
罗英想,他们可能真的闹别扭了。这样想着,罗英的心里五味杂陈。
大同路扩建是城区改造的重点项目,用政府文件上的话说,是重中之重。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条街千多户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下进士巷底哑巴一家。哑巴的父母也搬走了,留下一对残疾——哑巴和春姑。
这样一来,春姑成了大同街拆迁的“钉子户”。
12
“大同路拆迁指挥部”工作人员第一次登门动员的时候,春姑抱着孩子在进士巷的巷口看热闹。
对面的房子正在拆除,一面墙被推土机推倒,砰的一声,从地上打起一阵尘土,这些尘土迅速滚成一团白色的雾球,再慢慢地向四周扩散。春姑张着嘴巴,看得津津有味。一胖一瘦两个工作人员,用手掩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从春姑的身边走过。胖的对瘦的说,这个傻瓜。
他们不知道,这个傻瓜就是他们的谈判对手。
他们走进春姑家,没办法与哑巴对话。哑巴很客气地请他们喝茶,然后跑到巷口,把春姑叫回家。春姑抱着孩子走进家门,她的头发灰灰的,都是尘土。哑巴指着自己的老婆比划着,让工作人员和她谈。
春姑笑嘻嘻地对着客人拍打和拨弄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弄得满屋尘土飞扬。两位工作人员快速地对看了一下,皱着眉头,放下手中的茶杯。看来,他们是不会再喝茶了。春姑拍打完衣服和头发,抱着孩子坐在厅堂正中的藤椅上,掀起前襟给孩子吃奶,一边冲着客人笑。雪白的奶子晃得两位男士的眼睛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处境十分尴尬。终于,胖工作人员说话了,说明来意之后,又拿眼睛看着哑巴,表示对他的尊重。哑巴指着春姑,让他们问她。
这时,春姑说话了,她的话简单明了,却掷地有声:“不搬,没钱。”
胖瘦两位工作人员再次对看了一下,轮番对她说了许多话。无非是城市改造的意义和政策。不管他们说什么,她都是这四个字,或者把这四个字倒换过来说,“没钱,不搬。”
万般无奈的工作人员只好告退。
一次是这样,两次是这样,三次还是这样。弄得指挥部和开发商十分恼火,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人们说,春姑说的这些话,是她公公教的。她公公的祖上本来就是生意人,会盘算,从不吃亏。还有人说,有关部门和开发商与春姑一家谈判的条件越来越好,给钱的标准越来越高,高得先前搬走的人家都十分后悔,大叫老实人吃亏,有些人甚至暗地里商量着一起搬回来。
春姑成了坚定的“钉子户”,全城出名。人们为了一睹春姑的风采,纷纷来到正在拆迁,尘土飞扬的大同街进士巷。当然,来人大都很失望。因为春姑的形象实在有许多对不住观众的地方。
春姑对于大同街的巨大变化,一直处于兴奋之中。对不时上门动员的工作人员,和在门口走动的人们,无不报以热情的傻笑,有时还会大声地说,进来,里面喝茶。当人们真的走进来,她还是那句话,“不搬,没钱”,“没钱,不搬”。也不管进来的是不是来动员搬迁的工作人员。
私下里,有人把春姑当成敢于与政府对抗的英雄。他们或许还在她的身上寄托着某种希望,如果她能从开发商那里获得更多的赔偿和拆迁费用的话,他们就有理由要求追加补偿。有人已经放出话来,难道春姑的房子是房子,我们的房子就不是房子?难道残疾人是人,我们正常人就不是人?
春姑从来没有承担过如此重大的工作,有一种从未有的光荣感和成就感。她的一成不变的“不搬,没钱”和“没钱,不搬”,几乎战无不胜。她对失望和失败而去的人,报以嬉笑。当人们离去的时候,她就把孩子举得高高,在原地转圈,开心地大笑。她还会把孩子的尿布拿掉,让宝宝的小鸡鸡对着门外撒尿,以展示她的胜利。在街上,她对所有遇到的人都说“没钱,不搬”,“不搬,没钱”。遇到罗英,她也说;哥哥来了,她还说,仿佛是说上了瘾。
“大同路拆迁指挥部”工作人员在经历了几次失败之后,决定不以春姑为谈判对手,他们到聋哑学校请来了老师,把谈判对象重新锁定户口上的户主,哑巴刘大壮。
当到家里的搬迁工作人员中出现会打哑语的女干部时,哑巴有点意外。但他的回答却让指挥部的干部更感到意外。他用哑语说,这个家我做不了主,做主的是我老婆,你们得和杜春姑谈,一切她说了算,我听她的。
人们知道,哑巴夫妇不会有这么高的智商,他们的背后有高人指点。这高人自然是他们的父亲。然而,哑巴的父亲却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他说,房子是孩子的,我做不了主。拆迁指挥部的人不是傻瓜,他们要看房产证。他说,既然房子是孩子的,房产证自然在孩子手上。当他们从春姑的手里看到房产证的时候,傻了。这房产证果然是哑巴的名字,刘大壮。时间是三年前的某月某日。这一下,人们不得不佩服哑巴父亲的高瞻远瞩。刘大壮从工作人员的手上接回房产证,递到春姑的手上,让她藏好。春姑把房产证放在嘴上亲了一下,说,房子,我们的,没钱,不搬。转身走进房间。这时,房子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春姑把孩子抱到厅堂,掀开衣裳,开始奶孩子。拆迁指挥部工作人员知难而退。
转了几个弯,拆迁指挥部找到了杜春风,让他帮助做动员工作。作为一个国家干部,为政府分忧,责无旁贷,何况他还想着“进步”。听说有关领导还说过这样的话,这是对春风同志的一次考验。
当单位领导找杜春风谈话时,他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对于未来岳父和当下亲家肚子里的小九九,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想干涉。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种活法都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合理性。对于一个平民百姓来说,难得一次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当然,可以理解不等于赞成,至少他自己不这样做。既然领导找了,他也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杜春风当然知道,找哑巴找春姑是没有用的,他们只是傀儡。为了缓冲一下气氛,找亲家的时候,他把刘小菊也带上。在父亲的面前,刘小菊一直拉着杜春风的手,显得无比的亲热与温柔。这正是老刘希望看到的效果。杜春风还没开口,老刘就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杜春风还是说了,他只说四个字,“适可而止”。老刘微微一笑,我知道,凡事都有一个度。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13
“钉子户”终于被拔掉了。
听说,春姑夫妇搬出大同街进士巷的那一天,正是他们原来的邻居们计划集中上访的那一天。他们看到春姑搬家,上访也就自动取消了。春姑无意中化解了一起群体性上访事件,为维护社会稳定做出了积极贡献。
春姑的胜利还在于,她多为刘家取得十几平方米的面积。同样的条件,别人只换了一套大套,她是两套中套。从拆迁指挥部传出消息,开发商在合同上签字时说,残疾人嘛,就当我多做一次慈善活动。据说,这消息是一个胖子喝酒时传出来的,但人们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
还听说,杜春风单位领导班子最近讨论干部问题的时候,围绕杜春风是否提拔,出现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杜春风平时表现突出,这一次又与组织密切配合解决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表现出出色的工作能力,可以提拔;另一种意见则针锋相对,认为这本来就是杜春风与刘家合演的一出双簧。此人能力可嘉,品德则不敢恭维,为了对组织负责,还是再考验一段时间吧。最后不了了之。
关于杜春风的一切,罗英都是听说。大同街没了,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形成的大同街的民间“网络”却依然活跃。分居各处的阿婶阿姨阿婆们,对于邻居们各种信息的传播广度和速度,远远高出官方媒体。
然而,让罗英深感意外的是,有一天她下中班的时候,在医院门口,她被杜春风叫住了。
我们再吃一次卤面吧。
杜春风一嘴酒气地说。她看了一下四周,好在没有医院的同事。她拉着他,来到最近的一间卤面店,要了两碗卤面。
你喝酒了?怎么喝这么多酒!她责怪地说,语气之亲昵,让自己吃了一惊。
我是一个坏人,杜春风说,私下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她死了多好啊。
她是指谁?春姑?肯定不是。那就是那个哑女刘小菊了。这样想着,罗英既意外,又害怕。还有一种甜滋滋的东西从心头淌过。
他为什么告诉她这些?这不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白一种心思吗?没了刘小菊,春姑有依托,而他又是一个自由身,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不必与一个不能沟通的哑女周旋。他的孤独,他的痛苦,她能理解,她为他感到心疼。可是,他不应该这么想,这么想太可怕了。扪心自问,她难道就没有类似的念头,是的,她闪过。有一次甚至梦见过哑女刘小菊掉进河里,她看着她在河里挣扎。她在夹杂着惊悸和些许幸灾乐祸的情绪中醒来。
罗英说,不不,你没有这样想,你是好人。
喝了酒的杜春风固执地说,我是坏人,坏哥哥,坏男人。虚伪,自私。
千万别这么想,千万别。
那天,我们一起散步,来到九龙江边。对岸灯光摇曳,江面渔火点点。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哇哇直叫。是啊,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少女,一个看起来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而我却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
罗英一惊,什么念头,不会想让她掉到江里去吧,不会像她梦中那样的歹毒吧。她惊骇地看着他,怕他说出那个可怕的想法。
他还是说了,要是有一阵旋风,把她卷到江里多好啊。
是风,不是你!她试图为他辩解。
这比我自己把她推下去的想法更可怕,更卑鄙,更悲哀。
杜春风的话在罗英的心里掀起狂风巨浪。他却不管罗英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想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我会爱上她的,即使现在不爱,将来,有朝一日,我也会爱上她的。为春姑,我只能爱她,我必须爱她。我强迫自己去爱,我尽量去看她身上可爱的地方,她的美丽,她的率真,她的温柔,我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有她的生活,我写文章,向世人公开自己的爱情,就是想断了自己的后路,把自己逼上去。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杜春风说着,伏在桌上哭。一会儿就睡着了。
罗英呆呆地看着两碗卤面上的热气,慢慢地散去,变凉。
第二天,杜春风再次找到罗英,对她说,对不起,我昨天喝高了,对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罗英说,你没说什么。
其实,他说,我是很幸运,也很幸福的。她,很好,像日本女人一样,真的很好,很贤惠很温柔,除了不会说话,脾气急躁了一点……什么都好,真的。
我知道,她说。说这话时,她心里很酸。
她很好,你有空去看看。欢迎你到我们家来泡茶。你是春姑的朋友,好朋友。你也会成为她的好朋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突然想,花枝乱颤,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罗英也曾经笑得花枝乱颤?是的,她曾经有过快乐的放肆的笑声。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看着她,关注她,欣赏她。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人?同事,同学,共青团活动的伙伴……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特殊的场合……想不起来了,怎么会想不起来呢,再想想,再想想……
想不起来,还想,她希望,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希望在梦中见到那双把自己花枝乱颤的样子嵌进去的眼睛,认出那双眼睛的主人。
也许,想起来也没有用,梦见了也没有用,人家已经恋爱了,结婚了,有孩子了。一切都晚了。
14
罗英不知道春姑搬到哪里去了。在和杜春风见面的时候,她本来想问的,却一直没问成。她被他的痛苦折磨得心神不定,心烦意乱。
不久,她听说春姑的生活发生变故,遭遇不测。春姑的孩子没了。
关于春姑孩子的传闻,有好几种版本。
一说是死了,本地闽南话,孩子没了,就是孩子死了的另一种表达。
关于春姑孩子的死,又有多种说法。
有的说,哑巴年轻力壮,欲望很强,每天晚上都要做夫妻间的“功课”,一次接着一次地做,把傻春姑弄得死去活来,筋疲力尽。有一次做完功课之后,两人都睡死了。睡死了的夫妻把棉被压死了,把睡在被里的孩子活活闷死。这种说法没有依据,两个人在房子里做的事有谁知道?哑巴不会说话,春姑也不善表达。这显然是好事者编出来的故事,以哑巴强壮的体魄和春姑曾经的“风流韵事”作为切入点,加以想象,胡编乱造。这很可能是集体创作,因为吃饱没事干的大有人在,口口相传,越传越真越丰富越生动,活灵活现。
有的说,是春姑在给孩子洗澡的时候,忘了拿肥皂,就把孩子放在澡盆里去拿肥皂,拿肥皂的时候才发现,肥皂没了,就上街去买肥皂,等她回来的时候,孩子早就活活地溺死在澡盆里了。这种说法比较靠谱,从春姑的傻出发,逻辑上合理。相信的人不少。那些街坊邻居,阿婆阿婶阿姨们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可怜那个孩子,不是女的是男的!才几个月大呀。作孽啊,作孽!
一说孩子不是死了,是丢了。给春姑弄丢了。说有一天春姑抱着小孩子上街买东西,只顾讨价还价,一转身,孩子就没了。这种说法十分模糊,缺乏依据,因为春姑买东西,从不讨价还价,是多少给多少,不是不想讨价还价,是不会。她只能简单地付钱拿东西,没有诸如价值、价格,贵与便宜的概念。再说了,讨价还价也没必要放下孩子。更有可能是,春姑中了坏人的圈套,被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伙拐了。有说这是个跨省的拐卖儿童团伙是,开头是想把春姑连孩子一起拐了的,可是现场观察之后,决定放弃大的只要小的,傻春姑实在不具备市场价值。
罗英对春姑的孩子被拐卖儿童犯罪团伙拐走的说法比较认同,因为其中的一个细节,让她想起小时候的春姑。说该团伙有一个卖贡糖的跛脚老人。罗英知道,本城的孩子都喜欢吃贡糖。春姑是抱着孩子追着那个卖贡糖的担子追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去的。开头,春姑买了一角钱的贡糖,自己舔一口,放在孩子的嘴唇上抹一下。她看着孩子伸出舌头来舔,小嘴唇嘬得巴巴响,嘻嘻地傻笑,又对着卖贡糖的跛脚老人乐了好一阵子。这样的动作不厌其烦地反复地做着,简直入了迷。就在春姑陶醉在年轻母亲逗孩子玩的乐趣中时,突然跑出一个人,从她的手中把贡糖抢走。春姑大叫着,把孩子放在跛脚老人的贡糖担子上,去追那个人。那人把贡糖丢在深深的巷底,跑了。当她拾起贡糖返回时,卖贡糖的跛脚老人连同贡糖担子和她的孩子一起消失了。
还有人说,拐骗春姑的孩子是房地产开发公司勾结黑社会干的。房地产公司之所以这么干,是对春姑给他们所造成的麻烦实施报复。同时,有“杀鸡儆猴”的用意。要是每个拆迁对象都像春姑这么难缠,他们还要不要在本地“发展”?这种说法,在罗英听来,比电影情节还恐怖十分。这只能是某些人根据某种社会心理编造出来的骇人听闻的故事。
当然,罗英不能确定哪种说法是事实的真相。她想问杜春风,没敢开口。这等于往当舅舅的杜春风的伤口上撒盐。
孩子没了,春姑的幸福生活也没了。哑巴天天打她,她没有反抗,只是不停地哭。杜春风把妹妹接回家,春姑却又自己跑回去,挨打,她愿意。刘小菊看到嫂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忍不住跑去和哥哥论理。没说几句,兄妹俩就打了起来。哑巴都是急性子,两个急性子撞在一起,打架在所难免。不过,听说,力大如牛的哥哥反倒被妹妹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还是春姑出手救了丈夫,刘大壮才不至于被妹妹打得头破血流。这种传闻很搞笑又很温馨:哥哥让妹妹;老婆护老公。
15
一年后,大同路安置房顺利建成投入使用。本地晚报用红色的通栏标题报道了这一消息:大同路千户人家喜迁新居。
大同路还叫大同路,只是变宽了,变直了,双向四车道,中间还有一条绿化带,街口外加一个花花绿绿的街心花园。大同路原来的居民都集中安置在新建成的小区,小区大门外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金色的大字:“大同新村”。明明是由二十来座公寓楼组成的城市住宅小区,为什么要叫“新村”,人们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村就村吧,有新就好,更何况前面还有“大同”两字,让人很怀旧。大同路大同新村。住了几代人的地方,说变没变,说没变又变。好啊,爽啊。
不知为什么,罗英与杜春风选了同一幢楼,同一个门洞,同一个楼层,成了门对门的邻居。连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楚。他们都是享受第一批挑房的拆迁户,在一起的机会很多。但他们事先并没有约好,而且,选房是罗英父母去选的,罗英一无所知。装修也由父母操心,对于家里的具体事务,罗英万事不管,只享受现成的,是本地老人们所说的,让人羡慕的那种“吃饭钵中央”的好命人。
杜春风似乎比罗英家早些日子入住,因为罗英第一次进门时,就发现对门的大门上贴着新对联,那是一副很一般的对联,没有什么新意:“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祥。”知道这是杜春风家之后,罗英想,这应该不是杜春风挑选的对联,这是哑女刘小菊买的,体现的是刘小菊的品位。当然,罗英对自己家的门联也不满意,什么“有福有寿勤俭户,无虑无忧康乐家”,俗。
罗英知道再次与杜春风成为“街坊邻居”,而且是近得不能再近的近邻,是住进新房一周之后的事情。
那天她下夜班,昏昏沉沉地回家。平时夜班不至于这么累,这个夜班碰上两摊抢救病危病人,一个刚刚抢救过来,正想喘一口气,另一张病床的急救铃又响了起来,一直折腾到天亮。在路上走着的时候,罗英想,一回家就睡,睡个痛快淋漓天翻地覆。不做梦,绝不做梦。再也无梦可做了。
就在罗英昏昏沉沉地走进小区,走进门洞,走上楼梯的时候,她碰到了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刘小菊。她意外地向她笑了笑。刘小菊仿佛也很意外,站住了,向她比划着,那意思是她也住在这个楼梯。她不太明白,她拉着她的手,返身往上走。她拉着在她住的那层楼停下来,掏出钥匙,打开罗英家的对门。
罗英傻了。刘小菊开心地笑着,比着手势,拉着她往里走。罗英不敢进去,她怕看到她想看而不敢看的场景:一张大床,有点凌乱的被窝,杜春风还躺在被窝里。
然而,罗英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三个房间:一间小房间里摆着一张单人床,上面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刘小菊指着自己,那是她的房间;一间书房兼卧室,里面也有一张单人床,被褥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刘小菊指着桌上杜春风的照片,做了一个车轮旋转的动作,意思是他出差了,还是上班去了?另一个大房间却是空的。刘小菊比划着,罗英意会到,这是她和杜春风将来的新房。一切都出乎她的想象。看来,她对杜春风的了解还是不够的。一时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与情感交织着,翻滚着,似乎还夹杂着某种希望。
作为回报,罗英把刘小菊带到自己的家里。看到她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刘小菊的惊讶不亚于刚才的她。她在她推开门的同时,跳了进去,拍手大叫,把罗英的父母吓了一大跳。罗英告诉父母亲,杜春风就住在对门。父母也深感意外。母亲说,要是以前,哪有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对门是谁的。同一条街,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是,抬头也不见,低头也不见啊。大同路的邻居们都在一个小区,却没了当初的亲切感。打个招呼,各自回到自己的楼房,上自己的楼梯,回到家,关上门,自成一统。街坊们的事情都不知道了。到最后,罗英母亲说话的语气,居然在感叹中掺进了些许凄凉。
在母亲的说话间,罗英想到她的掩格仔门和它所带来的故事与亲切感。掩格仔门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罗英想问春姑住在哪幢楼,却无法与刘小菊对话,只好作罢。
刘小菊走后,罗英躺在床上,却没法入睡。她紧闭双眼,强迫自己,什么也别想。她数数,123456789……一直数到1000,头脑还十分清醒。同时,她的耳朵变得特别灵敏,不要说对门的门声,连脚步声楼梯声都有点声声入耳。刘小菊下楼了,回来了,开门了,进去了,关门了。
有一点她很清楚,门对门又怎么样,门对门改变不了他和她的生活,因为春姑,因为刘小菊。他和她都不想伤害她们。门对门徒然增加她的痛苦。也许,也增加了他的苦痛。唯一解除痛苦的办法是,她得抓紧把自己嫁出去,离开这个家。
但是,父母亲的意思正好和罗英的想法相反,由于有了这一套三房一厅的新房子,他们想招一个上门女婿。他们对亲戚朋友放出风声,我们罗英要外貌有外貌,要内才有内才,就等着一个“金龟婿”找上门来。“金龟婿”是本地人对好女婿的一种叫法,这种好,不是一般的好,是有德有才又有貌的好中之好。
16
春姑似乎也淡出人们的视野,很少有人提起、有人议论。也没有当初的那么多的传说和故事。
环境变了,生活变了,人们关心的东西也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春姑,她遇到罗英,还是姐姐姐姐地叫着,一如往常的亲切。罗英从坤包里拿出几片德芙巧克力递给她。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地,把糖纸剥开,先送到她的嘴边,让她先尝尝。如今,她已经学会洗手,她的手是干净的。她张开嘴,把巧克力吸了进去。于是,春姑很开心地笑着,再剥一片,塞进自己的嘴里。
第一次在小区见到春姑的时候,春姑跟在刘大壮的后面走,她看到罗英惊喜地姐姐姐姐地叫着,并拉着她追上前面的刘大壮。刘大壮看到罗英,也高兴地叫着,比划着。春姑说,回家回家。罗英便跟着他们走。春姑住在最南边的那幢楼第二个门洞的三楼。进门之后,春姑把她拉进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医院的化验单,在罗英的眼前晃来晃去,很调皮的样子。罗英说,又怀上了?春姑这才把单子递过来,罗英一看,果然。
罗英向她伸出两只大拇指的时候,刘大壮把一杯红糖水,双手送到她的面前。他们把她当贵宾。给第一次上门的贵重的客人送上一杯红糖水,是本地的风俗。罗英不知道先前关于哑巴打妻子的传闻是否属实,但她今天见到的,是一对欢天喜地的夫妇,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一种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感觉又在心里出现,她不如春姑。她五官端正,思维正常,情感丰富,有文化有文凭,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她唯一不如她的是,没有一个好哥哥。尽管有点忌妒,有点心酸,她还是衷心地为春姑祝福。
那天她下了夜班,睡不着,躺得头有点疼,索性起来,坐在飘窗上看光景。飘窗的设计真好,三面玻璃,坐在上面,窗外风光尽收眼底。唯一不足的是,父母亲在装修的时候安了不锈钢防盗网,让眼光被分割成一块块的。当然,这怪不得父母亲,家家都这样。
有一阵熟悉的笑声从楼下传来,她低头一看,是春姑。春姑坐在她的三轮车上。嘻嘻地傻笑着。从上往下看,哑巴踩三轮车动作有点像一只低空飞翔的鹰,左右摇摆,快速前行。
恍惚间,罗英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眼前的飘窗,飘窗前的不锈钢防盗网,化为掩格仔门,化为掩格仔门扇上的透光的可以放大的亮点,透过这些亮点,她看到大同路来来往往的熟悉的人们……
从此,罗英下了班,喜欢坐在飘窗上看楼下的光景,看以前的老街坊们在小区的道路上走动,看春姑和哑巴上班下班。和以前不同的是,坐在飘窗上的她,还能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刘小菊和杜春风的脚步声,想象出他们在做什么,如何比手势,讲哑语。每当晚间,她没上夜班的时候,她还能听到从隔壁传来的歌声,不是杜春风唱的,他似乎从来不唱歌,是碟片,总是同一首歌——《不是我的错》:
Oh yeah were gonna take a nice and smooth…/这是一首非常寂寞的歌 让我陪着你一起度过/当黑夜来临时我真难过 是伤痛带给我的折磨/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 真的不是我的错/你不愿再相信 不愿再相信 相信我的心/You drive me crazy baby/You dont have to feel it/The way you make me feel is alright /这是一首非常寂寞的歌 让我陪着你一起度过/当黑夜来临时我真难过 是伤痛带给我的折磨/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 真的不是我的错……
杜春风在当上科长的那一年,实现了他对刘家的承诺,和刘小菊结婚。
同一年,罗英当上护士长。医院里年轻的护士们都亲热地叫她大姐。罗英曾经很积极地想把自己嫁出去,相了几次亲,都以失败告终,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在不知不觉中,在母亲的唠叨与父亲的叹息声中,罗英成了“大龄女青年”。她知道“大龄女青年”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嫁不出去就不嫁了,她对自己说。
罗英还是常常在她的飘窗上看光景,她私下里给自己的飘窗起了一个名字,叫“高空掩格仔门”。
除了上班,罗英哪儿都不去,就坐在她的高空掩格仔门,看那些越来越老的街坊们,看春姑抱着孩子,骄傲地坐在三轮车上,看哑巴刘大壮无数次地在她的眼底快乐地飞翔。有一天晚上,隔壁的歌声久久没有响起,她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罗英微微一笑,与此同时,两行清泪涌出眼帘,迅速地、无声地滚落下来。
责任编辑 练建安
青禾,本名黄清河,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春水微波》《小城风流》《寻找那个他》《没有主人的房子》,长篇小说《初霁》《李靖》《冯道》《韩世忠》等,多次获“福建省百花文艺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