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在楼下轻轻地咳嗽一声,一乖就醒了。近来他醒的次数多了,肾脏是不是有问题。不是的话,怎么小腿肚上用手一按一个圆印。他双目紧盯着那一个一个的坑,等待着它们慢慢地回缓上来。人,虽然醒了,但仍处在半人半神半鬼之间。待他睁眼时,又想起了社区医生的话,你呀,该住院了。
半年前,母亲从楼梯摔下,住院三个月,已经基本上花完了家里的全部积蓄。眼下,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唯一有的,只有他的这一个人。可四十岁的一乖,连老婆都没有,还剩下什么呢。好在父亲死后还留下这片上下楼三十平方米的遮风避雨之地。不然,母子俩该去当街乞讨了。楼下的前半部,出租给一个卖皮鞋的,月收租金八百元。后半部铺一张木床。母亲不上楼,就睡在那里。一乖住在楼上的前端,后面截一小间,里面放着父亲留给他的唯一财富,戏服和乐器。
一切似乎都跟戏结上了缘。
他父亲就是一个在戏班里拉二胡的,在一次去乡下演出的路上,车祸身亡。因母亲无工作,团里每月补助三百元。而一乖,因为有了房屋出租费,所以,不能享受低保的待遇。即使是在母亲住院期间,他也舍不得卖掉父亲的那些遗产。但现在,他却半夜三更地醒来,到那小房间,在黑暗里,盯着那一堆戏具箱子,望着墙上的几支乐器,久久不走神。
七月天,眨一眨眼的空当,天空就变得明亮多了,能听到母亲的动静了。他下了楼,到老人的床边,说,妈,你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母亲叹了一口气,说,睡不着了。听到儿子踏木梯下楼的声音,老人的脸上就添了些笑纹。
乖儿,几点了。
天亮了。
又一天了。母亲问,医生开的中药还有几贴吃了?
一贴。
母亲从薄薄的、浅灰色的被子里伸出五指,像铁条似的,紧紧地卡住儿子的五指,不说话。
一乖说,你想吃就吃,别想得太多了。
听你的话,我儿真乖。
从小到大,这一句我儿真乖挂在母亲的嘴边始终不离。虽然周围空无一人,但他听了,还是会觉得心跳、激动和脸热,让母亲操心的往事一下子涌到了眼前。
二
母亲从楼梯上摔下之前,一乖偶尔还有去戏班里唱唱戏,演出一场,都会赚到几十块上百块不等的。算算,已有七八个月没出场了。其实,唱戏也是一门手艺。手艺在身,不饿本身。可眼下,他似乎连这本身也饿得慌。出门左拐是公共厕所。现在,像他家这样,不设卫生间的人已经很少了。路的一边被围墙挡得严严实实,这里变成了一条小弄。围墙内,正在建地铁站。一乖的家迟早会拆的。所以,他也想尽快地把自己的身体恢复好,赚点钱,迎接拆迁的挑战。
一乖顺着墙根拐弯时,他碰上了美寒。每次碰上美寒,都会让一乖想起跟她在一起的过去,没碰上,也就不会想。隔了三个月,碰上了。他就又想了。想着她,戏瘾也就涌上了心头。美寒比他唱得好,艺校毕业,白白净净。小他一岁,仍然是白白净净。她离婚以后,人憔悴了许多,心也寒了。她母亲去世以后,搬回了自己的家。一乖和她不但是邻居,而且还是同班同学。想起当年,两个人都是班上的文艺骨干,台上的一出夫妻双双把家还,唱红了两个人的名字,也唱出了两个人的情感。初二了嘛,男生女生多少也都有点朦朦胧胧。
一乖的人拐了弯,心也拐了弯。看见了,叫,美寒你去哪里呀?
美寒说,找你呀。
哇,我们有缘嘛,缘分天注定。
美寒看着天,叹了一口气说,现在,你我都老了。
你不老。
美寒轻轻地一笑。
反正你不老。
你能不能正经相一些。站直了。
一乖低声问,怎么,广场上,挣不到钱吗?
我是谁!我是你吗?
是啊!不是。
两个人都笑了
梁三本是美寒的“脚”。可最近,广场的另一头出现了一块红锦缎布,挂在一方书桌前,上绣“闽剧三姐妹”五个大字,开始了擂台赚钱。既然有了对手!就会唱对台戏!所以,美寒这里也要不断地出新人,唱新曲。留得住角才能留得住钱。这钱,就是角。一段时间后,另一头的三姐妹把梁三给挖走了。这个老色鬼,跟了我两年了,说走就走,气得美寒三天三夜睡不着。想着一条又一条的心计。人走旺地。那一头有新角,当然得往那一头跑。日渐式微的场面一天又一天,美寒瘦了。女人四十偏凋零,男人四十却是一朵花。这朵花,让美寒忽地才想起来。一乖也算是一朵花吗?她后退几步,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番。
还唱戏吗?
我妈病了以后,就没唱了。
靴破底子在嘛。
那当然。
美寒数落了他几句以后说,你爸说得对,你男不男女不女,文不文武不武,生出来到底想干吗。
一乖觉得美寒的声大了,忙把双手在她胸前抖成两面扇子给她吹风,说,不急不急,小声点,我妈听到了,会咒人的。
咒别人,她会。咒我,她不会。
一乖点点头,推了她一把,摸了她一下。他嘴角往上翘着,眯着双眼,一脸妩媚。你说嘛,去哪里唱?去哪里唱?
等钱用?
一乖的脸上立即没有了笑意,盯着美寒的眼睛,说,帮我吧。这句话一出,他自己都吃惊,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起自己的困境,脸上渐渐有了湿气。美寒问了他母亲的情况。
一乖说,反正,你有钱赚了,就把我忘了。
美寒说,好,唱几句听听。
一乖说,请老师多加指点。说着他就唱了。
他的唱腔在企图勾起美寒的回忆。
美寒说,你读书偷看戏,工作偷看戏,离婚也为了戏,结果呢,仍然唱不好戏。你呀,大半辈子都干了些什么。
一乖说,别揭我的短了。
美寒摇头。
一乖也摇头,额头上有汗了,忙像狐狸尾巴过缝隙一样向厕所窜去。一会儿,就听见了里面断断续续的哗哗响。他边拉边大声朝外说,最近,肾也出现了问题,我的腿也肿了。
外边的美寒皱了皱眉头说,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不要的话,就直说。要的话,就别说这说那的。
一乖说,医生的药吃过了,没事。
从厕所里出来,美寒把一张百元钞票塞到他手上。一乖扭捏着欲转身,手却抓了,说,我睡觉做梦都梦见你,好人有好报。
别梦见我,我会见鬼的。
我妈也说你人好。当初,在舞台上,我们就是天生的一对。许多人说的。唉,越说越像的事越不像,不说不像的事就越像。
美寒说,十二岁的事情,你没变音,我也不见红,说着干吗。
你妈不肯。所以,天罚她,死得早。
美寒一点也不生气,看着一乖,见他,仍然是黑发蓬勃,小生模样。但是,如果男扮女装的话,就会更加妖人。
一乖说,钱,我会还你的。
三
午饭后,母亲想到门口坐一会儿,床角就有一张半人高的木凳子。老人一手按木凳一手按墙上,到门口坐了一会儿。看着对面的卖鞋店、食杂店,有顾客走过去。自己那租客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缩在店里玩电子游戏,就是出来也只跟对面的小妹聊,从不跟老人聊。有聊,只找一乖。
老人睁着小眼,毫无目的地望一望左边,又望一望右边。没人理她,她也会坐一个下午。远处的一乖出现了,老人把手臂抬了抬,其实老人是看见了跟儿子并行的美寒。
美寒紧走几步,一把抓住老人的手,叫了一声。
老人问了她近况,说,断久了,断久了。
美寒说,忙呀。
老人说,也分一点给这死仔忙,不然,他整天像疯了的一样。我不希望儿子为了我发疯。他爸在时,我就这么想。
听一乖说,你最近的病好多了。
老人说,那是你妈不肯,不然的话,你是我媳妇。
美寒说,把我当女儿吧。
到江滨广场上去唱戏,只有美寒最懂得,一个男人,就是唱破了嗓子,也是得不到周围人的赏钱的。唱到了晕倒,也不会有人伸手去扶一把的。但是,如果是一个女人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许多年以前,美寒到过一乖的楼上,记忆犹新的是他的屋里有两套戏衣,一人一套一穿,公子小姐唱一曲天仙配。还没唱完呢,楼底下的两位母亲争吵声就传了上来。美寒上艺校前,很盼望一乖能把她穿过的那一套戏衣送给她。可一乖没开这个口。再说,一乖的父亲也不会同意的。那是老人的传家宝啊。现在,美寒又来到了一乖的楼上,一乖把那一截后屋的门打开了,瞧啊,那戏具何止一件哪。这里一箱,那里还有一箱。瞧瞧墙上挂的,这不是逗管吗?这不是椰胡和双清吗?这不是月琴吗?美寒的脸上闪闪发光!这一堂的艺术品够办一个戏班啊!
她转过身,问,想好了吗?你去,还是不去?
去。可是,我妈的三餐怎么办?
我帮你吧。
看来,自己住院的日子得推迟一个星期了。再说,一乖眼下更需要的是钱哪。正合我意。一乖说,哈哈,正合我意。
四
第一次,美寒是给梁三发短信。
第二次,美寒给梁三打了电话。
可这两次梁三都在江滨广场的另一头,三姐妹擂台的那一棵榕树下。望头顶,美寒这边的这一棵榕树的确小了一些,但四周却都被瓷砖砌成的花圃里栽着的绿树围绕着,更显得像模像样,小巧玲珑,顶像个温馨露天小剧场。相反,另一头的唱场上一半还得面对阳光呢。这时节,江面上吹过来的风也是热乎乎的。这一头,倒是阴凉自在。梁三不来的原因,肯定是又瞄上了三姐妹之中的老三。老三年纪最小,也有四十一二。那老三瘦小、疯癫、灵动的模样够吸引人,不然也不会被取“济公”这个外号了。
梁三回心转意过来,那是第三天早上的事了。作为一个固定场地的组织者,美寒来得总是比别人早。桌椅是租来的。搬运工是雇来的,每天二十块。音响的安置也是固定的师傅。这些合作者都是够五年的朋友。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时候,她看见了梁三。
广场的一边是闽江里潺潺的流水。一边是步行街。夹在这二者之间的这块场地能够坚持下来是得花费美寒的一番心思的。突然遇到了想到了一乖的美寒心里颇为得意。她盯上的是一乖家里的一整套戏具。在那里,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从小就梦想的希望,那一刻在她的心里啪的一声被重新点燃。我迟早能办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戏班的!现在,脚步已经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她的眼里增添了兴奋点的时候,就把周围的一切都看得十分美好,也认为美好正在向她走来。
梁三,这么早?
哎呀,添了新鲜菜,也不请我来吃。
请了两回了。你有脚了,会摆架子了,请不动了。
早就听人说了,你桌上的那盘菜,味道不错啊。
哟,听人说不错才来?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衣服爱新人爱旧。我的心还是在你这里。今天,特意为你早到的。
你呀,蒸不熟煮不烂,不跟你捉迷藏。
捉一下,捉一下。你呀,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梁三在美寒的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子。
我原谅你了。美寒苦笑说。
美寒递上了一支中华烟,自己也含了一支。随后,两个人就过了道,拐了弯,落了座。琴师还未到,一乖呢,也还未到。于是,两个人就在白色的塑料靠背椅上坐下,闲聊。
一乖的手机响了。
昨晚,面对镜子,跟自己不久前的照片比一比,瘦了一些。但我一乖,扮起小姐来,却更能惟妙又惟肖。虽然自己的鼻子大了些。可两腮较宽,本是配合的。但现在,美寒执意要他男扮女装地出现,说要抢钱的话,只有这一条路。他只好在化妆上下些工夫了。
行不动裙,笑不露齿。
嗯。
让我看看,能迷倒多少老头?
我还会迷倒小妹妹。
小看你了。
迷倒多少算多少吧。
一乖一只手贴着香腮,一只手轻轻地扶在耳旁。这是一首许多年前就该唱完的歌,一直耽搁到今天。两个人的一曲夫妻双双把家还,勾起了不少回忆。唱完了,眼湿了。感性的艺人拥抱在了一起。记得美寒还跑回家去提来自己的化妆盒,又跑回他的家,咚咚咚的上楼声跟敲鼓似的。把他的心也敲响了。她要他坐到镜子前。今晚,她要为他精心化妆,一乖像一个乖巧的男孩,有一时刻,美寒停下动作,看着他发呆了,眼角似乎有点湿。
好了。照照镜子吧。
我,要让梁三看了会为我发疯。
一乖对自己的扮相信心满满。打底扑粉,画鼻梁,抹红双唇,涂浓双眉,就是不穿上戏服也难辨雌与雄。穿上戏服。美寒说,我都醉了,梁三能不醉吗?梁三醉了,钱就香了。你不是需要钱吗?拿去啊,自己走去啊!往前走。其实,一乖的家离那江滨广场并不算远,十五分钟的路。邻居们听到他平时的哑嗯咿啊呀,已经很习惯了。经过这几天,岗亭的警察和寄车的男人已经对他的经过跟到来一点也不惊讶,就是那么多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在问同一个问题,此人是公还是母。
一乖悄无声息地来到那一团树荫后,他已经看见了美寒和梁三,他让树阴遮住自己,静静地换上戏衣,戴上发簪,来个摇身变变变,几个女人看见他就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这让他很兴奋,这叫人走旺地。一个大美人出现在众人的眼前,慢慢走来。
主角来了。美寒对梁三低声说。
哎哟。梁三大叫一声,循眼望去。不远处,闪亮登场的一乖花开花闪。他像一股香气悄然出现,轻轻飘下,一下子裹住了梁三。美寒看着两个人,脸上展现出了最得意的笑容。一乖紧走加慢走,他一步两步七八步,这才上得前来抓住梁三的手,声音像在三坊七巷里拐了许多个弯才溜出来,细细地台词一句,梁三伯。
梁三听了脸色一下子窜了红,心底更像是有一盆火在烧。那时候,梁三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向后仰了仰。
不,不,不。说话有些不利索的梁三,好一阵子才接下词,你是马子我是鞍,好马就该配好鞍。
一乖我,早就听说梁三伯的名字,如雷贯耳,鼎鼎大名。
嗯嗯,果然是新人新气象。早知啊,早该来。
现在来也不迟啊。
对对对。
一乖敬了烟敬了茶,扶着他坐到场地头排的靠背椅子上。好像今天全场的客人只有他梁三一个。
你爱听哪一段?
你来最拿手的。
好菜要慢慢挑,慢慢吃。
你挑你挑。
五
梁三,奔七的人了。看不出啊看不出,不显老。穿一件黑色短袖衬衫,短裤一条。腿部的肉是拱的,再往上,白得很,很有弹性的感觉。老人跷着二郎腿,手执一把折扇。笑时,满嘴独有一牙,金的,会闪的。他说话了,像那金子在说话。露富了,属于露富的那一种。老人听着听着,就眯着眼,点点头。另一只手一伸,就够到了茶水。端过来,在唇边吹吹,喝了一小口,眼仍闭着。一乖懂得唱,梁三懂得欣赏,他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当年的歌乐天戏场里的戏有多么多么的好。老福州都知道,歌乐天是码头一带最有名的戏场,出了名的和要想出名的角都喜爱在那里登台。也许太出名,被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有人议论是角跟角之间的仇跟恨,引发了火。旁边的一个老人指了指一乖的脸,在梁三的耳边轻声地说,你觉不觉得他像一个人?梁三猛地睁开眼睛,盯住一乖的脸,问,像谁?
歌乐天的黄老板。
好一会儿,梁三才摇了摇头,说,掐指一算,不但年龄不对,性别也不对。当年的黄老板生下的可是一个男的。
那人说,唱戏的男女不分。男的看起来像个女的,女的也像男的。
梁三得意地摇摇头说,这一点,瞒不了我。
于是,梁三把美寒招手过来问究竟。美寒笑而不答,说,你这风流眼,看不尽美女,还用问我。
那人说,可不是吗。是男是女,只要亲手上去摸一摸不就知道了吗?
梁三点点头,斜着眼笑了。他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交到美寒手里说,把这赏钱插到她头上去。这样才更抢亮。
十一点了。
两个中年妇女在场中央唱了一番,就又轮到了一乖上场。刚才在台下的时候,一乖的手被梁三一把紧紧地抓住,没地方坐吗?呶,梁三一拍自己弯曲着能当板凳坐的膝盖,说,坐在这。一乖说,太热了。梁三说,这是膝盖,又不是发动机。一乖说,我就怕它发动了电我。梁三说,那我来给你扇扇热。说着就伸手去翻一乖的裙子。一乖一招水袖,轻盈向下拂去说,大庭广众之下,不得调戏本小姐。梁三的心弹了一下,袖尾搔得他又痛又痒。老人闻到了戏衣的芳香,脸上笑嘻嘻。一乖慢慢地退回到了场地中央又唱了三段,发髻里就又添了六张百元钞票,是那两个女人的十倍。他心里自然乐开了花。但就在这时,身体却忽地觉得柔软了一下,腰酸腿疼都被他的牙关咬了下来。现在,他该坐一下,喝一口,叹一声。但这里终归有自己的一个机会,而机会就是医药费。
梁三伯,你能唱吗?
当然。
我们合作一段,好不好?
那一定是今天的高潮。
有人掌声。
有人喝彩。
一乖来到空地的中央,美寒向他投来加油的目光。拉打弹敲的几个老人在乐器前跟他小声地交流几句。一乖选择的是闽剧中唯一的既悲哀又抒情的江湖叠曲牌,一会儿,锣、钹、二胡就缓缓地荡漾开来。
一乖唱:
书馆门前一枝梅树,
树上飞鸟成对和谐,
喜鹊枝头喳喳叫,
这边飞去那边飞来。
梁三站起来,蛇步来到一乖的身边,他的动作更像是扭秧歌。一乖一只手扶住他的扇,梁三一只手抱住他的肩。
梁三唱:
今日贤弟回故里,
门前喜鹊欢送英台,
梅开五福闻鹊喜,
恭喜贤弟顺风回家。
梁三说,贤弟请!
一乖说,梁兄请!
哈哈哈。
就在此刻的笑声里,谁也没有想到的危险突然地降临了。梁三的笑声像被一种物体重重地一击,戛然而止,中风的梁三摔倒在地,扑咚!
面对梁三的摔倒,众人的表现就像大家所预料的那样,外延的聚拢一下,就几个站着,手掌摸肚皮,掂量着什么。内廷的几个除了叫哎哟哎哟地怎么得了以外,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美寒和一乖身上。人们眼里的话就是,梁三是你们请来的,出了事,归你们管了。虽跟梁三非亲非故,但众人的眼里都在说一句话,似乎这一切都是两个人造成的。
美寒的脸煞白了。一乖拿眼向美寒问办法,美寒随口而出,不能动,不能动。一动,就更说不清楚了。三姐妹里的老三远远地站在那人群里,眼里嘴里分明是嘲笑,听见了被风飘过来的话,这么风流,能不出事吗?另一个说,要是在你场里,今天就得搬了。一乖看着美寒那眼里的话,好像也是在说,我可都是为了你。她转身虽然不是走开,但那意思却是十分明显。
一乖说,打120吧。
美寒说,还是你打吧。
六
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一乖获得赏钱一共是八百二十块,急救车费用是三百块,进了医院门就是紧急抢救。梁三,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美寒跟他相识时间最长,也只是知道老人的外号叫华侨伯,家住离广场约十个公交车站远的地方,好像是往南。遥望南边,一片茫然。美寒留在广场上收场子了。一乖则把手伸向老人的口袋摸索一番。到了医院,例行手续立马展开,一乖为梁三登记交钱。他回头一看,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已经插满了管子。他起身到院外给美寒打电话。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请你照顾我妈,你离我家最近。一会儿,两个人又通了一番话。美寒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写借条。事情至此,老人已躺在病床上,躲不掉的是一乖,他顷刻之间变成了梁三的女儿。美女,还不换换衣服?这不是戏院,是医院。一乖这才记起自己引人注目的原因。看来,自己真是又变成了一个有父亲的人。跑遍整个城市,也有人认识他这张脸了。但我戏人,有戏法!重要的是,即使换一身行头,他也不想逃避。梁三还未出现的几天里,一乖的耳里早已塞满了关于梁三的话题。大部分都集中在老人的好色上,这是男人的看法。女人盯住的可是老人口袋里的钱。所以,江滨广场上的她们才打扮得妖艳和低胸,几个唱曲的女人涂着艳红指甲的手指递上的香烟不是三五就是中华,她们唱的都很卖力,无非是想让梁三在自己的脑袋上多插几张百元钞票。她们唱的时间不长,每天一两个小时,又不是出卖肉体,让人摸几下可贵着呢。也只有梁三会这么做,做出了名。别的老头说风凉话的,不是没钱就是嫉妒,或者吝啬,三者兼之吧。当然,也有人说出了公正评判的话,那是梁三老人太寂寞,自己寻乐子。再说,他退休金几千,儿女又都不在身边,老伴已离去,每天来这里为的就是调剂精神上的孤寂。按梁三的话说就是,人家天天按时按点地来这里唱一唱,那是给老人帮乐度闲。难道是唱给年轻人听吗?有钱出钱,赏一些也是应该的。再说,不给钱的唱,你愿意还是她愿意?一点都没有收获的话,不出一星期,这些女人就跑光了。这里没有了戏声,老人来到这里,剩下的只有寂静和失落,还有喝江风。
当然,梁三也是例外,出的赏钱多,自然要求的回报也多一些。跟女人互相地摸一摸,搂一楼,抱一抱,互不损失。损失的倒是梁三口袋里的钱。所以,一乖觉得梁三说得对。老人说得出,做得到,不诡诈,一棍倒地跌两断,是一个干干脆脆的人,一乖打心眼里佩服。
下午,美寒来到了医院。
一乖把借条给她,美寒把一叠钱递过去,一乖随手就推进了柜台。柜台小姐看着一乖,问,你是他的家里人吗?一乖点点头。柜台内的声音充满了疑问,好像不是吧?这老人的儿女我们知道,个把月前老人也中风住院过。一乖的双眼一亮,这么说,你们,你们有老人的信息?柜台内说,你还是去问问医生吧。一乖问,医生?哪一位医生?
七
梁三的一对儿女是次日晚上才赶到医院的。天黑,下着小雨,街上的路灯似乎也比往日少了几盏。一男一女,好像不是本地人似的,大呼其医院难寻。总算是逮到了肇事者。坐在病床边的一乖百口难辨。不然,你能送老人到医院吗?不然,你能替老人交医药费吗?钱是借的?当然要借,你受到良心谴责了嘛。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现在,满大街满巷子都安了探头,任你逃到哪里,只要犯了法,做了事,昧了良心,永远逃不掉!
尽管一乖难以把这一件事的原委说得十分可信,但三个人六只眼,都在巴望着,期待着躺在病床上的梁三能够睁眼睛,开金口,辨是非。
一夜没有合眼的一乖无法离开医院,梁三的一对儿女抓住他不放,还打了电话报了警。他不时地给美寒打电话,让她过去照顾一下自己母亲的三餐。终于,在无法确定时间的气氛中,在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中,梁三听到了自己的那一男一女在叫爸爸。
爸爸醒了。
梁三醒了。
开始的时候,坐在门口台阶上的一乖还可以听到从病房走廊里传出梁三跟一双儿女说话的回声。当他快接近病房的时候,突然地听到了梁三用颤抖,但总算还能把字吐得清楚的声音在说话。这是老人最大声。
梁三结结巴巴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把房子给一乖。
空气像冰,一下子凝固在一乖的心里。他的手脚也像被冻僵一样地不听使唤,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往后退。终于,他退出了走廊,来到医院大楼外的空地上,迎着和风,仰望星空。但即使是这样,他的耳根也落不下清静二字。病房里那一男一女的吵骂声,似乎越来越强烈地在这夜深人静的空间里肆无忌惮地荡来荡去,像巴掌,像拳头,像鞭子。一乖听着听着的确有些站不住了。他,猛地掉头跌跌撞撞朝医院的大门外跑去。
秋天到了。
美寒终于有了自己的戏班,在她四十岁这一年实现了自己从小就埋在心底的梦想。
责任编辑 练建安
郭功山,福州市人,曾在《闽都文化》《厦门文学》发表散文、小说,《江湖叠》系其在本刊首次发表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