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波
“八月的夜晚,在那无比安宁的氛围之中,我的确听不出还有什么昆虫的鸣唱能像意大利蟋蟀的鸣唱那样优美、清亮。不知多少回,我躺在地上,背靠着迷迭香支成的屏风,在这文静的月亮女友的陪伴下,悉心倾听那情趣盎然的荒石园音乐会。”
这是法布尔《昆虫记》中《意大利蟋蟀》的一段文字。1879年春天,法布尔用自己微薄的积蓄在塞里尼昂小镇附近购得的一处荒芜的老旧民宅,独自营造他的昆虫王国。荒石园是用当地普罗旺斯语给这处居所取的风雅的名字。在这里,春天有圣甲虫、萤火虫,夏天有蝉和蚂蚁,秋天就有螳螂、胭脂虫和大孔雀蛾蟋蟀与他做伴。其中,蟋蟀的鸣叫让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最为痴迷。伴着虫声,让他度过了一段段难忘的美好时光。
在同纬度的我们这里,我能也有幸像一百多年前的法布尔一样倾听这自然天籁之音。刚过立秋。天气才开始转凉,蟋蟀就从土层里钻出来,在石块、草叶上调试琴弦,将每一个秋夜织得绵密优雅。
在一般人看来,蟋蟀的鸣叫比不上靠声腔发声的鸟类。如果说鸟儿们是优雅的钢琴家,如黄鹂、百灵等,或者是打击乐器大师啄木鸟,那么,蟋蟀可以称得上是管弦乐器的圣手。乐器就是它们的翅膀,那是像京胡、二胡之类的民族乐器,但我觉得它们的呜叫更能深入人们的内心。
月光笼罩着大地,雾气浮起在空气里。蟋蟀的声音就如清泠冷的溪水,顺着月光,融入空气,弥散在每一片草间、每一片叶片,能让每一个能静下心来的人内心澄澈。因此,乡村月夜,有虫声做伴,每一个田间劳作的农人都会睡香梦甜。这是生活在乡下的人的福气。
读唐朝诗人刘方平的《月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确实是难得的好诗,但在我读来总觉得诗的背景应是发生在秋天而不是春天。乡下生活的经历告诉我,在寒凝大地的早春,即使那报春花绽开笑脸,但料峭的春风也会把刚钻出地面的小虫们冻缩进去,误以为冬未尽、雪未消,哪有闲情逸致来报春呢。等到天气转暖了,已是由黄转绿,已经进入夏天了。所以,我觉得这首诗应是写在秋天的,并且,最能以声音动人的虫声莫过于蟋蟀了。蟋蟀的叫声就像是农夫挂在窗前的辣子、炕前的烟叶,顺手就可以拎过来享用的。
每个生活在乡村的孩子都有过在秋夜草丛里觅蛐蛐的经历,我们还叫它纺织娘,其实都是蟋蟀。那声音多像让香鬓云鬟的花木兰愁眉不展的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啊。从古织到今,仍然没有理出个头绪,织不出一匹布来。
所以,蟋蟀是古老的虫子,它从《诗经》里爬出,叫声一直流淌到现在,乌黔皂甲,古风犹存。在《诗经·七月》里唱过: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雅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斯螽、莎雅都是蟋蟀的别名,它从田野、字户,向人类靠近,用窸窣的声音和人类互相取暖。
唐代诗人白居易说到“霜草苍苍虫切切”,或“早蛩啼复歇”,大概都是蟋蟀的鸣唱。我不知道唐朝时“切切”之音该怎样发,因为白居易是陕西渭南人。
它的叫声是一个季节的开始,叫声的终止又是一个季节的结束,直到大雪覆盖天字万物时,它才销声匿迹。这一点很像蝉,蝉是夏天的宠儿,叫声贯穿整个夏日,一个季节就是它们一生。所以,有什么理由不放声歌唱呢?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来鄙夷和反感它们的叫声呢?那应该是它们对生命真诚的讴歌与礼赞,能用一生来歌唱的生命难道不值得我们崇敬吗?同样是对于生命的认知,我们其实还不如一只虫子更真诚。
因此,奔走焦躁的人应该静下心来听一下这上帝赐给我们的天籁之音,让我们像法布尔一样,俯下身子,而不是仰起头。因为有它们的陪伴,“我反而能感受到生命在颤动。我们尘世泥胎造物的灵魂,恰恰就是生命。正是这个缘故,我身靠迷迭香樊篱,仅仅向天鹅星座投去些心不在焉的目光,而全副精神却集中在你们的小夜曲上。”
因为,一小块注入了生命的,能欢能悲的蛋白质,其价值超过无边无际的原始材料。
(摘自《知识窗》201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