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宏
1957年,时任县委干部学校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党校校长)的父亲,和时任县妇联副主任的母亲,因性格倔强、心直口快双双被错划为右派。
批判了近一年,父亲被下放到县农场劳动改造,每月只给15元的生活费。由于我们兄妹太小,两个哥哥尚在机关托儿所,而我和妹妹则需要保姆,县委领导大发慈悲,没让母亲去劳动改造,只是降为工人,工资由80余元降为30元,在机关做一些收发及打扫卫生之类的工作。生活难以维持,不得不将保姆辞退。两个哥哥托儿所也去不成了,一是无钱交入托费,二是在托儿所也受尽了阿姨的白眼和其他小朋友的凌辱与欺负(喊“小右派”)……靠着母亲的娘家及其他亲戚的接济,勉强苦撑了两年。
在那个极左年代,一些对我父母有意见的权势人物趁机落井下石,勒令母亲下乡回老家。明知农村状况艰苦,孤儿寡母难以存活,一帮宵小就是想将我们全家置于死地而后快!母亲也知道世态炎凉,看够了人家的白眼和孩子受凌辱的窘境,一气之下,退职回了老家蛇窝泊公社观泊村。
可怜一个县妇联副主任,在只领到300元的退职金后,含泪与父亲告别。母亲和父亲泪眼对泪眼,相视无言……
一辆小推车在蜿蜒的黄土路上行,一侧放着全部的家当,一侧坐着年幼的我和妹妹。母亲和我的两个哥哥只能走路,父亲则连送我们的权利也没有。
母亲是“右派”,要受生产队的管制,必须每天参加生产劳动。
母亲用仅有的300元退职金,外加一块戴的手表,买了300斤地瓜干,算作我们家全年的口粮。当时的农村人大都靠野菜充饥,我们从小生活在县城,连野菜也不认识,还误将麦苗当做韭菜,闹出过许多笑话。饿得实在扛不住了,我们就背着母亲,跟着邻居家的孩子,去地里偷啃嫩玉米。这是破坏集体的庄稼,罪名不轻,我们全然不知问题的严重性,两个哥哥在玉米地里还吵嘴打架。母亲知道后,免不了一顿责骂和痛打,而此时,我们央求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母亲一边打,一边抹泪。
我们太小,根本无法理解母亲的艰辛。吃饭时,我们兄弟三人每人三片地瓜干,吃不饱就靠野菜充饥,年幼的妹妹可以多吃几片地瓜干。妹妹不忍心三个哥哥光吃野菜,有时故意将地瓜干咬一小口,余下的大半部分扔给我们吃,母亲也假装没看见。当时妹妹3岁,我6岁,两个哥哥一个8岁,一个9岁。
母亲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很快学会了春种夏管秋收冬藏及各种农活,我们兄妹也在这逆境中学会了挖野菜等。父亲不在身边,生活的重担我们自然要与母亲共同承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母亲将少女时跟姥姥学的编织棒槌花边的手艺重新拾掇起来,经常在昏暗的油灯下飞舞花边棒槌,既为贴补家用,也为排遣心中的郁闷。我长大后,才逐步懂得和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
母亲去生产队劳动时,提前将饭(地瓜干、萝卜、渣等)放在锅里添好水,告诉我等日头离家西边的院墙还有一铁锨高时,就开始烧火,等母亲散工回家,哥哥上学回来时,饭已经做熟或基本做熟。我那时才6岁,既要负责做好晚饭,又要带好妹妹,哪一项做不好,轻则挨骂,重则挨打。第一次烧火做饭,没有经验,草放在锅头里多了些,半天不着,就在我低头吹火时,火苗“突”地扑了出来,将我的头发、眉毛烧焦了,哭喊过后,问妹妹知道脸上没事,却不敢再烧了。晚上母亲回来,一看饭没做熟,问清原因后,也没有过多责骂,我暗自庆幸没有挨打。
父亲经过3年劳动改造,由行政十七级降为二十二级,被分配到杨础供销社任副主任,月薪50余元。母亲也解除了管制,家里又有了欢声笑语。然而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母亲挂念着父亲,派我去杨础供销社看望他。我那时12岁,步行了20多里,中午时分赶到了杨础。正赶上杨础赶集,敲锣打鼓,高呼口号,从远处押来了一群戴高帽子的走资派。走近一看,有个人背上贴着大字报,上写“老右派走资派林守训”,纸帽子太大,将父亲的头脸完全遮住,只露两个眼睛。我怀着慌乱的心情默默地跟在游行队伍后面,待游行完毕,我悄悄地跟在父亲身后,走到供销社采购站(父亲已被罢官,被分配在采购站负责收购废品)。进屋后,父亲毕恭毕敬地将纸帽摘下,放在一边,端起饭碗要去食堂领饭,一转身看见了我,惊讶中忙问:“军衔(我的小名)你什么时候来了?”我悄声答道:“来了好长时间了。”父亲苦笑着说:“你都看见了吧!不要紧,这是形势,又不止我一个人。”我问父亲:“大纸帽为何还不扔掉?”父亲说:“下次赶集游行还要用,扔掉了就是对毛主席不忠,对革命小将不敬,肯定更要吃苦头。”这就是我的父亲:身处逆境波澜不惊的老干部。
吃饭时,父亲平时吃四两米,今天买了一斤,为的是让我吃六两。父亲狼吞虎咽,受他的感染,我也忘却了恐惧,大口吃起来。饭后父亲一再叮嘱我说:“回去不要告诉你妈,就说我这里挺好,省得她挂念。”然而,当时的形势,我又如何瞒得了母亲?我即便不说,母亲也会料到,否则,她怎么会让我来探望父亲呢?
“文化大革命”后期,我们的家庭仍受限制,诸如不能升高中,不能上大学,不能当兵等,母亲不挨批斗,对我们家来说已是天大的幸事,哪敢再有其他奢望?我们兄妹几个在屈辱中长大了,眼看着饭量一天天大,个子一天天长高,母亲开始盘算起给我们兄弟三人盖房子娶媳妇的事儿。
为此,母亲精打细算。吃的方面,两个哥哥劳动强度大,允许每天吃两个玉米面饼子,我和妹妹上学,只能吃地瓜、地瓜干及萝卜等。一年到头,大白菜都很少吃,因为大白菜比萝卜贵。白面更是无缘问津,就连春节也吃地瓜面萝卜丝水饺,为的是省下白面和玉米面,用來以后盖房子。在我印象里,18岁以前好像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就是凭着勤俭节省,母亲以后盖起了八间大瓦房,却没有借过一斤粮食。
有一年,连着下了几天大雨,山洪暴发,村东的大河洪水暴涨。洪水过后,别人家忙着去河滩捡花生、地瓜等,母亲却发现河床里有好多从山上冲滚下来的石头,立刻让我们去捡石头,以便盖房子用。我们村石头奇缺,这种不花钱的石头真是上天的恩赐。我们在退水的河床里寻找大个的石头,用小推车将石头拖到高处堆放好,防止后面再发洪水而前功尽弃。有一次上游下雨,下游不下,我和哥哥全然不知,待上游的洪水冲下来,我们才发现,及时爬到我们的石头垛上才幸免于难,事后想想真有点后怕。
盖房子需要很多石头,两个哥哥参加生产劳动无法请假,只能由我请假不上学,天天在河床上捡石头。后来索性就不上学了。主要是在学校受够了凌辱(骂我小右派)。我初中没读完,16岁就下学了。
在母亲带领下,我们兄弟三人在不耽误生产队劳动的前提下,起五更拉半夜地干自己的活。搬石头、推土、推沙、准备木料……夏天总是干到深夜,回家后喝碗凉水倒头就睡。早晨醒来后,发现蚊帐里有一群蚊子,个个吃得大腹便便,而我们兄弟三人夜里却全然不觉。可见当时困乏劳苦的程度。
经过近三年苦干,我们家终于盖起了八间大瓦房,在村里也是數一数二的。经过三十多年的雨雪风霜,这八间大瓦房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而不再辉煌,但我仍然对它情有独钟。因为它凝聚了我们家太多的心血与汗水,可以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块石头、每锨泥沙,都令我难以忘怀。
后来,我在公社战山河出民工,靠着勤奋刻苦熬了个水利技术员,又被推荐到县“五七”大学水利系学习一年。在那战天斗地、治理河山的年代里,我接触到很多领导,经常陪领导下乡,关系也就自然熟络起来。最终,我以最后一个年龄段(18—22周岁)应征入伍,参了军。
1978年,全国的“右派分子”全部平反,父亲、母亲很快恢复了党职、公职、行政级别等一切待遇。父亲已于1975年从杨础供销社提前退休(为了让我哥顶替接班),又补办了离休手续。母亲被安排到县艺品厂负责棒槌花边工作,1980年离休。我们兄妹也全部安排了工作。两个哥哥一个在县建筑公司工作,一个在供销社工作,妹妹在县艺品厂工作。我于1981年退伍后,安排在县工具厂工作。
我们兄妹四个由于自小被下放农村,受尽磨难,尝尽苦辣,备尝回城的喜悦和工作的幸福,个个发奋努力,勤奋工作:两个哥哥先后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一个任县建筑公司总经理,一个任县供销社生资分公司经理,我也于1988年被任命为县布鞋厂厂长兼书记。
正当我们努力工作时,母亲由于积劳成疾,被查出患有晚期胃癌,多方医治无效,竟于1990年1月去世,年仅67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母亲从容面对病魔,笑谈人生……母亲啊,您是我们心中的一棵参天大树,一座丰碑!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20多年了。每当我们兄妹几个聚在一起谈及往事,母亲就会在我们脑海中浮现。
过完了这个春节,父亲已92岁高龄,身体康健。我们兄妹几个也早日步入小康之家,孩子也都成了家,有了后代,相信母亲定会含笑九泉……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