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湖的“罩儿神”

浮石

在全省乃至全国，我的家乡湖南汉寿都是很有名气的，因为那里盛产脚鱼。

还是谈谈跟脚鱼有一点点关系的北湖吧。

我说的是汉寿洲口的北湖，大约40年前，我在北湖边上的大路大队度过了懵懂的幼年与少年时代，与此同时，那些被基因技术改良过的脚鱼的前辈，也曾经在那一带的湖泊池塘自由生长和出没。只可惜这是我和它们之间没有任何戏剧情节的交织，所以，对它们，我谈不上感情不感情。

北湖就不一样了，至少两件记忆比较深刻的事情跟它有关。

这两件事又偏偏跟我爷爷有关。

我叫爷爷的那个老头其实是我外公，我该叫爷爷的另外一个老头在四川广安，没等我83年大学毕业时第一次回父亲的老家，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跟他老人家连一次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叫爷爷的外公在大路那一带，以古板耿直和大公无私闻名，我猜想他的好名声一直传到了邻近的小港和洪王庙，所以，公社的干部才会派他去看守北湖。北湖里有鱼和莲藕，那个时候虽然天天斗私批修，贼也还是有的，所以要派人看守。

爷爷最初在大陆去洲口的必经之路的湖边搭了一个小窝棚，面积大得刚够铺一张床。所谓的床，其实就是打地铺。灶台垒在外面，等于天天野炊。他在小窝棚旁边垦了两垄地，种着时令蔬菜，竟可以自给自足。夏天放了暑假，到北湖里去撑划子玩，或跳到清澈见底的湖里游泳，是很诱惑的，何况还有新鲜的莲蓬吃。

爷爷再大公无私，莲蓬还是要让我吃的。新鲜吃或煮熟了吃，各有各的味道，都是我喜欢的。但吃是吃，吃不了兜着走，却是绝对不允许的，否则，“别人看到了要不得，那我就白让公社和大队信任了”。这是我爷爷的解释，他知道，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就是放开了肚皮，也不会把大队和公社的莲蓬吃光。他一边维护着大队和公社的利益，一边以这种方式心疼着外孙。

我撑着划子往湖的深处去，那些翠绿而茂盛的荷叶，很快就会把船和人都掩没。没错，是掩没不是淹没，我的水性还是让爷爷大为放心的。一会儿，爷爷就看不到我了，当然，我也看不到他远在岸边的小窝棚了。但要不了多久，风就会把爷爷叫唤我小名的声音送过来，我在莲湖深处，有时候会很快地答应他，有时候，也会憋着不吭声。

我憋着不吭声的时候，是在等“罩儿神”。北湖里有“罩儿神” ，也是爷爷告诉我的。“罩儿神” 专挑小孩下手，一会儿把你罩到东边，一会儿把你罩到西边，一直要罩得你分不清东南西北，等你东跑西颠得精疲力竭了，就把你吃掉。

我小时候除了会游泳，对语言的分辩能力，也很强。我觉得鬼可能吃人，神是一定不会吃人的，所以，我不仅不怕“罩儿神”，还敢怀着又兴奋又期待的心情在北湖里等他。

我当然什么也没有等到。为了惩罚我的不听话，爷爷亲自把我押解回家。那个暑假快过完的时候，我的喉咙里长出馋虫，怎么压也压不回去，决定再次去北湖。

对于我的不期而至，爷爷是高兴的，但脸上的表情却又有一丝怪异。他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告诉我，他要带我去喝喜酒。

北湖很大，看北湖的人不止我爷爷一个。在离他的窝棚两里的地方，就有两排房子，而且是那种青瓦的板壁屋，一座在水渠的左边，一座在水渠的右边，中间有两块木板宽的小桥连接。两排房子的前面都是洋灰打的禾场，用来晒莲籽，晒干了就送到县城里去。那两排房子里住了十几个人，大概就是干那些活的。今天，其中一个人就要在其中一排房子里娶媳妇儿。

我爷爷临时决定把我放在另外一排人去屋空的房子里。他给了我一捧干干的莲蓬，让我用秤砣锤着吃。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本连环画，让我看。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到那边的婚礼上去，他说他只送了一份人情，去两个人不好的。他会少吃一点东西，给我打饭打菜过来，当然还会带糖过来。

我当时不觉得什么，看着那两本连环画就在那房间的一张床上睡着了。

我不知道是饿醒的，还是被对面的喧嚣声吵醒的。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最早的几颗星星已在天边躲躲闪闪。四周的蚊子出来了，一点也不客氣地在我胳膊上和大腿上咬了好几个包，我突然觉得委屈，非常非常委屈。是爷爷自己说要带我来喝喜酒的，却让我像贼一样偷偷地躲起来，不让我见人，我难道会丢了他的丑？

我决定不打招呼独自回家。

就在我离开屋子不久，身后传来了爷爷的叫唤，声音是很急很急的那种。我不应他，我才懒得应他哩。

从北湖回家大概有五六里路，是那种米把宽的小路，几乎是没有人的，两边种着比我还高的蓖麻。天好像是一下子黑下来的，白天里听不到的声音，好像也一下子全冒了出来。有野水鸭嘎嘎的叫声，有青蛙呱呱的叫声，还有一些声音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它们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在后面，一会儿在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在很近的地方。正是这叫不出来的声音让我的小心脏怦怦地跳到了嗓子眼，我不敢寻着声音望去，生怕那声音会变成一条一条泛着灰白光的小路，把我带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我埋着头朝前走着，这个时候如果前面突然窜出一只野猫、老鼠或者黄鼠狼，一定会吓破我的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罩儿神” 已经盯上我了，正拨开满湖的荷叶和蒿草，朝我而来，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它之所以还没有动手把我抓走，可能仅仅因为我的腿还没有发软。

我终于看到了我们家的灯光，还离一百多米，我就开始扯开喉咙叫奶奶。门立即就开了，我开始像一支箭一样地朝灯光中的奶奶飞奔而去，一下子跑得满身是汗。

你猜对了，我叫奶奶的那个女人，其实是我外婆。

我在奶奶对爷爷的咒骂声中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又被叫门的声音吵醒了。奶奶等爷爷在外面叫了好久的门，才起床去开门，而我知道是爷爷以后便故意装睡不理他。我感觉他来到了我床边，把喜糖扔在我枕头边，嘻嘻一笑，骂道：“这小狗日的，我还以为真的被罩儿神抓走了哩……”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