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历史”是李锐追问的一个主题,在其随笔和小说中有大量关于历史的思考。“……这都是我在这次走西口的路上寻访到的历史。可在这些以方块字记录的历史中,不知道会有多少遗漏、歪曲、误会、省略、故意的放大,以及故意的缩小,不知道把多少广昌隆、杨大富、杨二富和这个紫铜脸膛的老牧民排除在历史之外了。……阴山脚下,长城内外,真不知道还有多少永远不对我们说话的历史。”[1]61在对历史的追问中,他将矛头指向了历史的宏观性与理性化。用不同生活处境下人的状态去追问历史,突出表达了由于历史的发展对人所造成的命运不公,努力打捞不被历史记载但却属于每一个生命个体刻骨铭心的生命处境。
“一切真正的文学和艺术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打捞和表达这所有的被‘历史’所遗漏的东西,这所有的被遗漏在‘历史’之外的人的生命体验。”[1]311这句话可以作为理解李锐历史态度的一个起点。在最初引起轰动的《厚土》中,他就将关注点投射到那些生活在“历史”之外的人的生命处境上。
吕梁山系列里的人物几乎全是“历史”之外的人,他们浑浑噩噩、默默无闻,像过客一般在山间生存,然后消失,几乎不留什么痕迹。李锐以他饱含深情的笔触为我们描述了一个个永远不会存在于正统典籍中的人物。李锐要为他们塑像,因为他们拥有属于人的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
《锄禾》中的黑胡子老汉通过戏里面的唱词理解政治。“上朝来王选我贤良方正,又封我大理院位列九卿,当殿上领旨意王命甚重,理民事还要我垂询下情。”[2]2使他禁不住要问北京来的学生,“我说,咱毛主席现在是住的金銮殿吧?”[2]2学生告诉他金銮殿现在成了博物馆,毛主席不住那。这让黑胡子老汉很意外,“不住金銮殿,打了天下为了甚?为推翻三座大山。三座山?……老汉疑惑地环视着眼前连绵的群山……”[2]2这里“三座大山”的政治含义变成了老汉眼前连绵不断的群山。虽说老汉不懂“三座山”的政治含义,但他对政治还是有着“正确”的看法,“女人当朝坏天下,咋毛主席也叫他婆姨当了朝呢?忙的顾不上?……毬!千年朝政一个理,他咋就叫婆姨当了朝?没听过《封神演义》?”[2]4黑胡子老汉的理解让我们觉得可笑又可悲,但他的质朴却也道出了某些“真理”。庙堂高深的政策,被老汉戏文式的解读呈现出来,在举国上下“大革文化之命”的热潮中,吕梁山的百姓依旧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历史,显现了他们自由本真的生活状态。
《旧址》中的冬哥是银城九思堂大家族的一个水夫。在银城靠担水养家的人叫白水客,在银城这是一份极其卑微的一种活计,但冬哥常常庆幸自己有这份职业。因为冬哥和其他白水客不一样,他家世代为九思堂挑水,有了这份职业,他便不需要像推盘车的红脚杆一样受人的鞭打与训斥。革命在银城不停息地进行,冬哥在为自己的生存挑着水。有一天,九思堂的财产被全部没收,深宅大院里全部的封建阶级残渣余孽被清除,许多当家作主的劳动人民住进那幢以前人人都向往的神秘宅院……冬哥依然在挑水。“一位部长找到了冬哥,部长对冬哥说:‘你莫怕,我们不清除你。……以前呢,你是为剥削阶级服务。以后呢,你给六姐担水。给六姐担水是为革命工作,为革命工作不能讲价钱,你看要得不要得?’”[3]166诚惶诚恐的冬哥像得救似的连连答应。冬哥想自己本来就是这幢宅院的水夫,他担水是给自己挣生活。“冬哥从来没想过为剥削阶级还是为革命工作的问题。十几年来冬哥一直都在惶恐和谦卑中为一个家族担水,如今冬哥在这个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又按照部长的意思惶恐而谦卑地为革命担水。世界虽已不是原来的世界,可冬哥还是原来的冬哥。”[3]166冬哥作为一个存在于历史——革命之外的人物,他的生活与历史这样的大事件没有任何关系,仍旧只是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行走——担水。在历史之外,许多个体的生命真实地存在着,没有变化,一如既往。
《无风之树》更是突出地表达了民间与庙堂的对立,展现了在庙堂的代表者苦根之外众多民间的永恒生活。“还没有一部长篇小说这样深刻地展示历史意识的对立……《无风之树》则清楚地对立着两种历史意识:庙堂的与民间的。”[4]在题记里,李锐通过四种不同人的声音,清楚地表明了每个人对历史的解释有多大的不同。六祖慧能对世界的解释是智者的思考;庙堂话语是为争夺权利的阶级斗争;农村中有权利的生产队长用一句粗鲁的话显示他的权利;而作为底层民众的代表,拐老五卑微的生命,使得他都没有话语的权利,只有沉默地死去!
拐老五是一位让人倍感苍凉的人物。他生活在矮人坪,是一个瘤拐,是一个光棍,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身份,是一个“富农”,是清理阶级队伍的主要对象。同时他又是一个有同情心、爱心的人,这从他对待以“公妻”身份生活在矮人坪的暖玉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暖玉的女儿小翠死了后,她天天在家做饭,天天往坟地里送饭,怕孩子饿着。拐老五担心暖玉出事,跟了她三天三夜,安慰道:“人死了哪还会吃饭呀暖玉,你不想想?……想哭就哭吧……你可真叫人不放心,你可真叫人心疼呀你。”[5]18-19面对苦根咄咄逼人追问他同暖玉的关系,他本着善良的天性对他们说:“我不能和你们一起欺负暖玉,欺负一个女人家算是啥东西呀。再说暖玉那女人这一辈子够个恓惶了,我不能和你们一块欺负她。”[5]65种种生活的苦难、压迫,让他对人生、生活失望到极点,对“黑”的感受表明了他心里的绝望。“人生一辈子其实就是走夜路,摸着黑走路,走一步算一步;睁开眼是黑的,闭上眼也是黑的。推不开,也散不开,你一点法子也没有,前边是黑的,后边也是黑的。当初在娘肚子里是黑的,死的时候两眼一闭往土里一埋也是黑的。都说人死了还有魂呢,也不知道魂儿们是夜里出来呀还是白天出来。要是夜里出来他们会不会走夜路呀?真黑呀,推不开,也散不开。”[5]57这推不开也散不开的黑最终导致了他上吊、死亡。死后,他还担心亡灵吓着偷黑豆吃的大狗、二狗,自责到:“咳,我是吓着那两个孩子了吧?千小心万小心就怕吓着别人,到底还是吓着那两个孩子啦。咳,真是的。”[5]74在他与二黑(拐叔养的马)对话时,他竟然异常羡慕二黑,就盼着转世再多生出两条腿来,那他就可以跟二黑站到一块儿,有吃,有喝,有人心疼。通过拐叔亡灵的独白,我们看到了一个被现实挤压到极点的痛苦无助的灵魂,他此生不想当人,总感觉有无尽的黑在他周围;来生他也不想当人,希望当一种有吃有喝,有人心疼的动物。他的人生带给人无限的苍凉。
“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存在淹没了民众,作者用多个“我”写出了庙堂以外民间世界的完整性,及其与庙堂的对立。当苦根儿要改变历史、改造矮人坪的时候,带来的却是一场灾难。矮人坪的人们最关心的是基本的生存条件,吃饱、穿暖、有娃;庙堂关注的却是阶级斗争。
一般地,我们认为历史是一种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有着必然规律与明确指向,并且是理性的发展过程。由于特殊的个人经历,在李锐的笔下,历史的表现是无理性的,是庄严与盲目、必然与偶然并存的,充满了悖论和多种可能性。他注重表现无理性的历史对人命运的戏弄,思考历史带给人的无理性。“无理性的历史对于生命残酷的淹没,让我深深地体会到最有理性的人类所制造出来的最无理性的历史,给人类自己所造成的永无解脱的困境。”[6]205“我对淹没了无数生命的‘历史’有着难以言说的厌恶和怀疑。我叙述是因为我怀疑。我叙述是因为我厌恶。”[7]“我对无理性的历史有种深深的厌恶。对用‘合理的历史目的’合理的杀人深恶痛绝。这可能是文革留下的遗产吧。听了太多神圣的谎言。眼看着人们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寻找杀人的神圣理由,你真的对人自身产生绝望。当人赋予历史以理性的时候,也往往把历史变成对自己有利的谎言。所谓‘客观真实的历史’转眼之间就是客观真实的谎言。所有的谎言都无视生命。我想把那些把无情泯灭的生命从历史的谎言中打捞出来给人看。”[6]207长篇小说《旧址》与《银城故事》就表现了历史无理性对人自由与幸福的扼杀与淹没。
《旧址》开篇即是执行枪决的刑场,随着银城军管会主任王三牛师长充满喜悦的浓重的胶东口音的宣布,108具反革命分子的尸体倒地。然而这108的数目却是因为王三牛师长是山东人,对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有着特殊的偏爱,便选定了这个数目。严肃的生命存在竟然屈从于个人的喜好,本应有的庄严与不应该的事实杂在一起,让人欲哭无泪。接下来,在执行的第一枪中,我们看到的是丝毫不顾及亲情,主动请战要杀死自己舅公——李乃敬的刘光第。在执行与被执行者中,历史对人情感的戕害让人无法接受,人已经不具备了人的灵魂——情感,变得麻木不仁,残酷冷血。
随后无理性的残杀又出现在白府“一杨一柳”两位夫人身上。白府的男主人白瑞德是银城的新起之秀。在美国留学的他接到父亲病故的电报,必须得回国处理丧事;除此之外,还要应付父亲已为他定下的一门婚事。在这一婚一丧之间,他无奈地中断了自己的学业,坐着商船返回家。但他并没有想到命运之神在商船上为他开启了一扇门,凭着这扇门,他一跃成为银城的另一巨富。事业上的成功带来了家庭的矛盾。比他大五岁的原配妻子杨氏多年来只给他生下一个女儿,面对如此巨大的一份家业,妻子想有一个儿子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白瑞德对此却很平淡。无奈妻子仍旧煞费苦心地将自己的表妹柳琼琚接到白府,这个一眼就能被看穿的游戏让白瑞德感叹“天下的女人愚笨和固执”,最终他屈服于原配夫人的安排。可原配夫人没有想到,她原本是想借柳的肚子生一个儿子,而现实却是柳同自己的丈夫爱得如此无所顾忌,完全不顾她的存在。也由此,白家上演了两个女人以残害对方生命为目标的战争。先是白杨氏把自己辛苦盼来的白家后代害死;之后白柳氏准备用砒霜毒死杨氏,只是没有成功,但她并没有就此停手,而是将目标又转向杨氏的外甥文达,最终因为自己设的圈套而使文达服砒霜而死。
还有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狂热的红卫兵残忍致死的年幼李之生的遭遇,亦让人唏嘘不已。李之生是九思堂李家的后代,为此,在文革中,他被指责为“狗崽子”。当他以全银城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最负盛名的伯儒中学后,六姑婆为了激励他上进读书,送给他一支写有“东、风、恶、欢、情、薄”的派克钢笔。这支钢笔是六姑婆的妹妹八姑婆的恋人送给八姑婆的作为爱情结束的最后纪念。之生完全不懂得这些文字说了什么,“东风恶”却被红卫兵认为是仇恨新社会。这双重的罪名使年幼的之生经常被打得鲜血沾满全身,还被一次次地扔进银溪“洗脑筋”。直到又一次的“洗脑筋”之后,随着水花的渐起,一切都归于平静,李之生就这样被缺乏理性的红卫兵杀害了。
在种种无理性之中,李锐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李紫痕。她七岁时,接受父亲重托,承担起照看弟妹的任务。到了该出阁时,她决绝地用燃烧着的香火狠狠地按在自己的脸上,烫出了黄豆大小的水泡,用毁容拒绝了女人该有的生活。生命为第一的质朴道理使她倾其所能地保护着李家的血脉。当弟弟乃之选择了共产主义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时,紫痕痛苦地劝说质问弟弟为什么非要找一个砍脑壳的事情来做,弟弟不知该如何面对泪流满面的姐姐。当九思堂李家所有男丁都被抓走关进大牢里,面对嗷嗷待哺的婴儿之生时,她勇敢地站出来抱起这个孩子并当众宣誓“我要把这个娃儿养大”;面对革命党人的质问,她的回答出乎意外的简单:“我不晓得啥子正革命反革命,……啥子时代也是一副肩膀挑起一个脑壳。”[3]163当在北京的弟弟写信措辞严厉地提醒姐姐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时,她给弟弟回信说道:“我的立场就是要在家里,把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养大成人。”[3]164就是这样一位以人的生命、自由为第一要义的人,最终被历史的无理性潮流所淹没。由于之生之死等事件的刺激,她的自由意志被彻底冲毁了,盛装默默地死去。李紫痕在生命意识层面表达了对自由的追求,反抗着历史无理性制造的罪恶。这也许就是李锐想表达的厌恶历史无理性的理由:它总是以自由为名义,看上去是正义的运动,实际上却是以生命个体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权利为代价。生命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是人类的努力所在,可这努力却总是被貌似正义的历史扼杀、淹没。
在《银城故事》中,牛屎客旺财给我们的思考不亚于革命人物。他是银城众多牛屎客中的一个,因为牛粪饼做得好,人又勤快老实,他在银城的主妇们中间小有一点名气。在给主妇送牛粪饼的空当,主妇也会跟旺财聊聊,好心的女人会给他出主意:“旺财,做一辈子牛屎巴你的财也不得旺起,为啥子不再学一样手艺?二天也好成家立业,生个娃儿。”[6]6这时旺财就会满脸都是抱歉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是一面盾牌,他不愿意向每个人解释自己的命运,他对自己的命运早有安排。可是他的安排却被“知府爆炸案”这样一个他丝毫不懂得它意义的事件取代了。现在他最关心的就是自己能不能从陈老板那要回欠款。“除了惊讶和新奇而外,旺财并不怎么关心知府大人的死活,因为知府大人并不欠他的债。旺财现在很不开心,他担心连棺材都被拖走的陈老板欠下的牛粪饼钱,恐怕是要变成无头债了。”[6]79他之所以让陈老板拖欠他的钱,是因为他拜托陈老板的太太打听三妹的婚事。他喜欢蔡六娘的三妹。现在欠他钱的陈老板在木笼里关着,如果还没抓到凶手,陈老板就会被处死。旺财就是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吓着了:陈老板被抓,意味着他的欠款很有可能收不回来了。这件事情成了他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事情。当又一天,旺财匆匆赶到老军营大门口前的时候,笼子里的人一个都不在了,“旺财心里轰的一声,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完蛋了!好灰心!人都拉出去砍了脑壳!这下才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这下才是真的半个铜板也讨不回来了!”[6]130旺财心如刀割,万念俱灰,心里咒骂起来:“狗日些的,就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老子要做几多天才晒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平白无故地,就要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啥子世道嘛?没得天理的王八些!”[6]130欧阳朗云等革命人士给旺财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可是结果出人意料,某天旺财在三和兴的饭桌前面坐下来,奇迹出现了,他看到了陈老板。大难不死的陈老板不仅给了牛屎饼的钱二百文,还又多给了他二百文,以感谢老天爷保佑捡回一条命来,散财免灾。旺财拿着这白得来的二百文钱,下了趟馆子,“一个酱猪蹄,一盘回锅肉,肉很多,油也很多,肉里放满了红汪汪的辣椒,一碗老窖。五碗米饭,把一筷子香喷喷的肥肉放进嘴里,旺财满面生辉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幸福。……可惜,那个人声鼎沸的餐馆里,没有谁注意到角落边上的牛屎客,没有谁注意到一个人脸上永恒的幸福。”[6]133是的,在银城好几股势力的交缠中,没人会去注意一个牛屎客的幸福,但他的幸福又是实实在在的幸福,是自己劳动换来的幸福。他的幸福就是这样简单,与“历史”无关,与时代无关,却是最本真的属于人的幸福。
[1]李 锐.谁的人类[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
[2]李 锐.传说之死[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
[3]李 锐.旧址[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
[4]陈思和.碎片中的世界和碎片中的历史[M]//新文学传统与当代立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272.
[5]李 锐.无风之树[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
[6]李 锐.银城故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7]李 锐,王 尧.李锐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