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黑鬼”形象体现的福克纳种族观*

2014-04-10 21:44吴永红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11期
关键词:种族问题摩西卡斯

吴永红

(哈尔滨工程大学 外语系,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威廉·福克纳在其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的“坏黑鬼”形象。他们有着共同的特点:不循规蹈矩、向往自由、妄想与白人平起平坐;他们不甘心再做奴仆,要做真正意义上的人。然而,他们无一例外都被福克纳刻画得滑稽、可笑,受到小说家的怜悯或嘲弄。在这些人物的塑造过程中,美国旧南方传统观念对福克纳的影响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

一、彻头彻尾的“坏黑鬼”形象

(一)《没有被征服的》之卢希

卢希是沙多里斯家的奴隶,他渴望自由,盼望北军到来,从而获得解放。他和许多被解放的奴隶一样,离开熟悉的庄园,去追求平等和自由。他说:“我要走了,我终于自由了。上帝的天使宣布我自由了,他会指引我去约旦。现在,我不属于约翰·沙多里斯,我属于自己和上帝。”[1]他能够面对主人这般侃侃而谈,确实勇气可嘉。但是在整部小说中,他却被塑造成了告密者和叛徒,向北军告发主人埋藏银器的所在,使主人遭遇生命危险,蒙受财产损失。诚如爱力生所说,卢希被描述成“一个恶棍”,而“他的恶行包括……向往自由”[2]。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对自由的追求被描述成了对虚妄的幻觉的痴痴追逐。小说家致力于勾勒这样一幅图画:奴隶们获得了解放,离开主人去追求自由,其结局不过是饥寒交迫、朝不保夕,最后又不得不回到主人那里,而仁慈的奴隶主再度接纳了他们,供养他们。就此,奴隶们浩浩荡荡的寻求“约旦”之旅成了闹剧,他们追求的自由带来的却是饥饿、磨难和丧命。离开奴隶主的庇护,黑奴们连生存下去都无法保证,还要什么自由?

(二)《去吧,摩西》之黑人空想家

在小说《去吧,摩西》里,福克纳刻画了一个可笑的黑人空想家。他不去也不想养家糊口,只是一天到晚沉迷于对自由的憧憬和幻想。当他的妻子索凤西芭原来的小主人艾克找到他们时,看到的是他们饥饿和贫穷的惨况。这个空想家“在这片凄凉的环境中读着一本书”,“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镜架里连镜片都没有”,“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它附着在那个人的衣服上,从他的皮肤里渗透出来,这是追随打了胜仗的大军的投机分子的那种没有基础、幼稚的幻想的臭味,那种无限贪婪与愚蠢的臭味。”[3]245

在这里,福克纳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对那些无法,或者尚未学会独立生存,却总是奢求自由、只发空论、没有实践的黑人的不屑。除此之外,为了达到更为辛辣的讽刺效果,他还有意使这个黑人痴人说梦,“我们目前看见的是一个新时代,这个时代像我们国家的建立者所设计的那样,是奉献给自由、解放、人与人的平等的,使这个国家将成为新的迦南。”[3]245尽管艾克极度厌恶这种不切实际的呓语,却也对他束手无策,只能绝望地问他:“从什么当中解放出来?从工作吗?迦南……这儿算是迦南的哪一个角落?”[3]246福克纳的用意显而易见,他要告诉我们:旧主人遗赠的1000美元也许无法满足这个黑人和妻子的终身用度,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可以保证他们的温饱,而平等和自由的幻想及空论只会把他们引向毁灭。

(三)《去吧,摩西》之警察局长

个别评论家指责福克纳忽略了那些有知识、有政治热情或者真正参与了政治活动的黑人,这是不无道理的。前文所提到的是福克纳笔下唯一受过教育的黑人,而作者明显表达了对他的蔑视与讥讽。事实上,福克纳在《去吧,摩西》中也刻画了一个从政的黑人形象。一个“国家正式任命的警察局长”,只会“画一个粗大的十字当签名”。当他“还是个奴隶时,他常常把主人的粮食做的酒精偷出来,兑上水,装在一品脱的瓶子里……向人兜售”。而他“之所以能居高位,完全是因为他那有一半白人血统的妹妹是联邦部队军需官的姨太太”[3]248。福克纳塑造的众多黑人形象中,唯一在真正意义上从政,并且最终获取“高位”的黑人也不过如此,福克纳的立场和观点可见一斑!

(四)《坟墓里的旗帜》之卡斯皮

《去吧,摩西》中的两人都生活在19世纪。在《坟墓里的旗帜》中,小说家塑造了一个“现代版”的黑人卡斯皮,即沙多里斯家的老黑奴西蒙的儿子。一战后,他从欧洲退伍回来,回到了他从小长大的沙多里斯家。在欧洲的所见所闻让他萌生了黑人与白人平等的想法,使他对平等和自由有了追求。他告诉父亲、姐姐和小外甥:“战争打开了黑人的嘴巴”,并且带有炫耀、吹嘘成分地宣称:“战争真的改变了一切。如果我们黑人有本事把法国人从德国人手里解放出来,那么我们就够格享受德国人有的权利。至少法国人这样想;如果美国人不同意,我们有办法让他们接受。”[4]589

当卡斯皮用行动表明立场,拒绝给主人备马的时候,白亚德“顺手操起一根柴火棍”,把他“打出门外”。卡斯皮“一路从台阶滚下去,滚到他父亲的脚边”[4]607。他的父亲西蒙非但不敢指责白亚德,而且怒斥儿子不安守本分。在此之后,卡斯皮再也不敢谈论平等或自由。在福克纳笔下,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丑,到处吹嘘自己在战场上如何英勇无畏、如何光荣负伤,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甚至在他刚刚出场尚未讲话之时,小说家就已经先入为主地损害了他的形象。“卡斯皮带着对劳动、诚实以及其它东西的极度厌恶和赌博时留下的两条‘光荣’的伤疤重返故里,却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4]588

(五)小结

上面几个就是福克纳塑造的众多渴望和追求平等与自由的黑人人物的代表,从中我们找不到一个完全正面的形象。尽管他们不能被归纳为反面人物,但全都被刻画成以迪尔西、林戈为代表的忠仆的对立面。我们不会质疑福克纳的反种族主义立场和对黑人群体寄予的同情,因此也不能说福克纳认为平等与自由不属于黑人。他的观点是:“黑人们还没有资格享受自由平等,没有能力维护这种权利……自由平等应该以提高黑人的道德素质,而不能也不应该通过社会和政治斗争来获得。”[5]他多次在创作和公开演讲时指出:黑人要想获得自由,和白人平等,首先要提升个人的道德品质,证明自己可以享有它、能够维护它。他确信:“要获得平等和自由,他自己(指黑人)首先要有资格,然后他要为拥有它、维护它和捍卫它而奋斗不止。”[6]211福克纳认为那些卢希和卡斯皮们是不够资格的。

福克纳不止一次说过黑人还未准备好享受平等和自由。在20世纪5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中,福克纳曾公开宣称:“也许黑人还没具备做超过二等公民的能力……黑人不能享有平等因为即使把平等强加给他,他也不能掌握它、维护它。”[6]211各种族间不应该有等级之分,而福克纳认为当时的黑人还只能做“二等公民”,从本质上看,这本身就是种族主义的观点。任何种族都是生而平等的,都有渴望、获取和享受平等和自由的权利。正因为存在奴隶制和种族主义,黑人们才会没有了自由,才会沦为二等公民。福克纳所提倡的黑人们要提升个人素养,要为维护平等和自由不断奋斗,这是我们应予以肯定的。然而我们必须明确,黑人们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取得享有平等的资格,而是要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利。准确地说,白人种族主义者们剥夺了黑人的权利,不平等对待黑人,奴役黑人,他们才更需要提升自己的道德素养。

二、亦正亦邪的“坏黑鬼”形象——路喀斯

福克纳一方面发现南方种族矛盾日益深化,是很多社会矛盾和暴力事件的根源;另一方面,他又不愿目睹激烈的政治变革和社会暴乱,所以他反复强调黑人应该通过提升个人素养取得平等和自由。于是福克纳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够格”的黑人形象,他具有小说家所认可的道德品质,凭借这些品质,黑人们无需进行社会变革便可获得自由和平等。他就是小说《坟墓的闯入者》和《去吧,摩西》里所塑造的路喀斯。

(一)路喀斯之“正”

路喀斯在同白人打交道时,确实在很多场合捍卫了个人的尊严,表现了极强的责任感。为了维护自己和妻子的名誉,他甚至主动去找主人决斗。而且他在去之前就做好了可能被私刑处死的心理准备,并安排好身后事宜,把他“十岁前就开始积攒的钱币”[3]45放在他妻子的一只鞋里。最使白人们愤懑不已的是,他不但举止行为从来不像“黑鬼”,而且还经常挂着金表链、带着金牙签,“戴着那顶做工精致的旧帽子”[7]15,在白人跟前昂首阔步。与《八月之光》里的克里斯默斯和《押沙龙,押沙龙!》里的吉姆不同,他性格沉静,面对白人不卑不亢,展现了他的自尊和自信。即使被白人种族主义者挑衅,他依然可以泰然自若,维护自己的尊严,他的道德力量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二)路喀斯之“邪”

可惜的是,路喀斯之所以有自信、有自尊,并不是因为他认为黑人与白人生而平等,而是因为他是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的子孙。他不无骄傲地说:“我不叫爱德蒙兹。我跟这些新来户没关系。我属于老家老辈的。我是个麦卡斯林。”[7]16可以说他不但认定自己是白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白人,而是“最好的白人”。事实上,路喀斯的父亲是麦卡斯林强暴黑女奴所生,而这个黑女奴是麦卡斯林强暴另一个黑女奴所生。他的身世体现了麦卡斯林的无耻和泯灭人性,反映了奴隶主对奴隶,特别是奴隶妇女,肉体的蹂躏和人性的践踏。结果,他非但没有憎恨麦卡斯林,而且引以为傲。他的哥哥詹姆士拒收麦卡斯林遗赠的1000美元,远走他乡,逃离了这片罪恶的土地。而路喀斯留了下来,向艾克索回了属于他的遗产,连同他哥哥那份,他的形象大打折扣。此外,在《去吧,摩西》中他还表现出贪婪和自私的一面,甚至还继承了其祖老麦卡斯林的专制。福克纳在《坟墓的闯入者》里试图把这样的人物塑造成黑人的典范,实在令人扼腕。

(三)小结

《坟墓的闯入者》发表于1948年,当时的种族问题已经相当严重,种族冲突一触即发。福克纳一方面反对种族主义,另一方面又不愿看到黑人的剧烈反抗。因此在小说中,他既毫无保留地控诉了奴隶主和种族主义者们的罪恶,又竭尽全力塑造了路喀斯这个样板,试图找到既能和平解决种族问题又不会造成剧烈社会变革的办法。实际上,福克纳确实认为种族问题属于道德范畴,就该用道德方法来解决。他一贯对奴隶主予以谴责、对黑人予以同情,也一贯坚持通过提升黑人道德素养来解决南方的种族问题。

著名黑人女作家爱丽丝·沃克比较了福克纳对种族问题的态度和托尔斯泰的非暴力主张,指出:“同托尔斯泰不同,福克纳不准备用斗争来改变他所生于其中的那个社会的结构。”[8]暂且不论福克纳和托尔斯泰是否不同,从某种程度上说,爱丽丝·沃克对福克纳态度的概括是有道理的。福克纳在小说创作和公开讲演时确实无情地批判了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的罪恶,但他对南方社会有着浓厚的、难以割舍的感情,南方的传统和价值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他不想看到南方的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有所改变,只是寄希望于通过提升南方人民,特别是黑人的道德素养来解决种族问题。一言以蔽之,福克纳不愿改变南方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的基本态度,同南方传统和种族观对他的影响相结合,使得其小说中黑人形象具有局限性,从而与他反对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的基本立场相矛盾。

[参考文献]

[1] William Faulkner.The Unvanquished[M].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1:75.

[2] Ralph Ellison.Shadow and Act[M].New York:Random House,1964:42.

[3] 福克纳.去吧,摩西[M] .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4] William Faulkner.William Faulkner:Novels 1926-1929[M].New York:The Library of America,2006.

[5] 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229.

[6] Lee Jenkins,Faulkner and Black-White Relation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1.

[7] 福克纳.坟墓的闯入者[M].陶 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8] Alice Walkner.In Search of Our Mother′s Garden[M].Harcourt Jovanovich,198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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