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晓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大卫5哈维认为,许多马克思主义者在对资本积累的分析中优先考虑了时间的作用,把资本积累当作一个不安的、充满频繁经济危机的历史过程。这样,资本就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发地发展到下一个阶段,不需要主体的斗争;或者,资本积累是一个在时间中自我修复、不断更新的永恒形态,历史在这里终结了。显然,这两种结论都不是马克思的本意。大卫5哈维认为,资本积累是整个地球的事情,而不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上的运动。资本积累不是一个纯粹的时间问题,它的本质、规律、动力都与地理空间景观密不可分。为了反对那种只把资本积累当作一种时间积累的看法,大卫5哈维强调了空间对资本积累的能动作用。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时间的否定。相反,大卫5哈维建构起一个“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批判框架,阐明了资本积累的时空特性。
资本通过对劳动时间的规划,建构起生产剩余价值的空间。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时间在资本积累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资本积累是将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即剩余价值的资本化。因此,资本积累包括两个环节:一是剩余价值的生产;二是剩余价值的实现。“剩余价值都只是来源于劳动在量上的剩余,来源于同一个劳动过程……的持续时间的延长。”[1]230在第一个生产环节中,资本家为了生产出更多的剩余价值,就必须通过延长工人工作日来实现绝对剩余价值,或者在工作日长度不变的情况下,缩短必要劳动时间来相应地延长剩余劳动时间,实现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可见,劳动时间成为剩余价值大小的决定因素,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追求实际上就是对劳动时间的追求。大卫5哈维也认为,“资本是一个价值扩张的过程。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剩余价值生产。”[2]20这个价值扩张是由抽象的、可测量的时间决定的。在资本积累中,时间已经成为海德格尔所说的“座驾”,“其涵义为督促某物,在那里被督促的东西,同时也被迫接受了某种形态、扮演一个角色,通过这样的角色,被督促的东西(它将被限制在这个角色上)便在这样的一个特定形态中出现了。被督促着供应能量的自然界,将来就会作为‘能量库’出现。”[3]劳动时间成为一种强制力,催促着资本不断缩短劳动者维持自身及家庭生活所必须的劳动时间,同时使工人加班加点,或者使机器夜以继日地运转来达到零库存的效果。时间成为剩余价值的衡量标准,并构造出资本不断地生产的空间景观。
资本不断缩短生产和流通时间,建构出“零”时间的空间景观。剩余价值只有在流通中才能转化为资本。因此,资本总是尽可能地减少它在生产和流通中的时间,以便剩余价值尽快转化为资本。一方面,资本减少由于生产方式的差异而增加的流通时间,通过军事压迫、和平条约、利益诱惑等方式将所有地点的生产转化成由劳动时间推动的生产,所有的地点都成为剩余价值生产和转换的空间。空间差异的缩小,间接地降低了资本流通的时间成本。另一方面,资本改善生产和流通工具,直接地缩短了生产和流通的时间。交通、通讯工具的不断提高实现了商品、信息、资源的快速流通。特别是信用工具的发展使生产时间为“零”,流通时间也大大缩短。信用空间建立了当前货币价值与未来货币价值预期之间的联系,未来时间段上的货币可以在现在时间段上使用。在信用空间中时间崩溃了,或者说资本积累的时间被重新规划了。“事实上,任何表达系统都是一种使经验之流凝固并使所表现之物变形的空间化。”[4]260资本生产和流通时间不断缩小,甚至为“零”的运动轨迹凝固为与之相应的信用空间景观。
资本积累的时间原则控制着人们的生活图景和心理空间。在生产中,机器的节奏并不遵循生活的节拍,人的劳动时间不是由身体自然节奏规定的,而是由机器的时间节奏支配的。资本对“零”时间的追求,产生了消费社会的图景,一切物品都成为快速消费品。人们投入到对“新颖、转瞬即逝、短暂、变动和偶然”的追求中,不再关注那些包含历史的稳固价值。[4]172一件物品存在的时间连续性被打破了,一次性商品、服务、表演占据了人们的生活。任何物品不论它是陈旧的还是崭新的,现实的还是虚拟的,只要是资本积累的一个符号,只要能实现迅速交换,它就会出现在人们生活的空间中。时间的强制力深入到每个人的生活空间,成为人们自觉的意识。个体被纳入到资本快速积累的时间图景中,失去了独立的意义。在按时间、效率计算收益的生活空间里,展现每个人潜能的感受和情感的心理体验都变为“它对我有用吗”的解答。面对一个对象,人们更加关注的是它能在多长时间里产生一种结果。人们从家庭、血统的传统纽带中抽离出来,按照资本积累的要求塑造自己。此时,资本积累不仅在广度上,而且在深度上都畅通无阻。时间作为衡量一切财富的唯一原则,凝固为人们独特的生活交往和心理感受的空间。
时间的空间化不仅表现为时间的强制力,也表现为空间对时间的规划。时间作为资本积累和人类生存的唯一原则,构造出追求利益、效率的空间结构。同时,也正是这样的空间结构缩短了资本生产、流通、消费的时间,加速了资本积累。在大卫5哈维看来,马克思强调了时间的控制力,赋予时间一种优先性,却忽视了空间对时间的规划作用。资本积累打破了不同生产方式之间的空间界限,将它们纳入到同一个时间步调上来。在这里,空间只是一个封闭的要素,失去能动性。大卫5哈维发展了马克思的时间理论,认为时间不仅具有强制力,而且它也处于资本积累的空间规划中。“我将探究的总的论点是:在一般的货币经济中,尤其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货币、时间和空间的相互制约构成了一种我们无法忽视的社会力量的实质性联结。”[4]226资本积累时间的空间化,就是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将时间凝固为特定的空间结构。此时,特定货币所表征的空间往往决定了时间强制力的大小。历史上法郎、英镑、美元等货币所表征的空间都曾表现出强大的控制力。这些空间通过控制其所持有的货币达到对全世界货币价值的操纵。大卫5哈维用“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方法去分析资本积累的过程,正是为了强调由时间凝固化而形成的资本积累空间的强制力。
空间不是资本积累的容器,而是资本积累本身。大卫5哈维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们总是强调时间的作用,而忽视空间。比如,阿尔都塞就认为,资本主义将时间变成一种内在于生产模式的物质力量,通过这种方式它只有历史而没有历史创造者。还有一些马克思主义者虽然认为空间在资本积累过程中是必要的,但并不是资本积累动态系统中的一个核心要素。罗莎5卢森堡就认为国家的领土空间是历史事件得以展开的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中,资本积累所需的城市、街道、交通网络被建立起来。这些看法都是将空间看作一个天然存在的容器。然而,“任何类型的唯物主义都需要将空间——时间——过程的三位一体当做一个整体来考虑。”[2]XIX“马克思的时间是精致的过程辩证法,它呈现出资本在时间和空间中的流动性。”[2]XV空间不是一个含有社会生态学过程的空容器,而是在不同社会生产方式中被生产出来的。空间由在质量上不同的物理形式组成,这些物理形式是多样的,是与其他邻近的物理结构不同的。这些结构的形式和比例都是在时间中形成的政治经济的结果。关于对空间的关注,大卫5哈维很少有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但是他并不是要突出空间而忽视时间,或者将空间和时间分开,就好像它们是相互独立的两个维度。
资本“用时间消灭空间”,克服了资本积累的空间障碍,实现了空间的时间化。资本的流通阶段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由货币形式转化为商品形式,二是由商品转化为货币。这两个方面都需要在特定的市场内实现,这就意味着资本流通的时间和空间之间有一个巨大的摩擦:商品运输到远途市场的时间和成本。资本为了实现积累,一面扩大流通的空间,一面努力缩短流通的时间。“资本越发展,从而资本借以流通的市场,构成资本流通空间道路的市场越扩大,资本同时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5]538空间的差异常常导致信息流通缓慢,不同空间中的资本不能及时获得对等的信息,这成为经济危机的潜在风险。因此,用较短的信息流通时间去消除由于空间差异带来的成本,或者说把存在差异的空间转化为可以通约、计算、规划的时间,就成为资本积累的一个必要条件。“用时间消灭空间”的实现,需要交换条件的不断创新,昂贵而庞大的运输网络被建立起来,这既包括公路、铁路、船舶等这些实体的运输工具,也包括电子邮件、电子商务、电子导航等通过虚拟网络进行运输的方式。被时间化了的空间不再成为资本流通的障碍:在资本流通的第一个方面,货币随时都可以交换来商品,不需要事先将大量的货币用于商品储存以备无货供应;在资本流通的第二个方面,商品可以在不同区间快速交换货币,不必再因为长时间等待而失去商机。“时间消灭空间”并不是空间真的没有了,而是不存在对资本来说封闭的空间,资本可以到达任何一个空间,且可以通过时间来计量空间成本。
空间的时间化还表现在空间景观的重建。马克思所说的“用时间消灭空间”,更多的是指资本通过改善交换条件来缩短每个空间之间的距离。此时空间对于资本来说只是一个外在的、需要被克服的要素。大卫5哈维认为,这种依赖不同空间的接近来实现积累的方式,只是空间时间化的一种方式。空间的时间化更多的是通过对那些现存的、已经不符合资本积累要求的生产、交换、消费结构重建来实现的。在这种方式中,空间不只是资本的一个活动区域,而且它本身就是资本,是资本积累的内容。大卫5哈维用“时空压缩”来描述空间的时间化过程,他说:“我使用‘压缩’这个词语是因为有力的证据表明:资本主义的历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征,同时又克服了空间上的各种障碍,以至世界有时明显的是内在地朝着我们崩溃了。”[4]240随后,他用“地球村”和“宇宙飞船地球”来证明随着资本流通时间的缩短,人们生存空间被压缩的状态。空间内在地向我们崩溃了,意味着空间不仅作为一个资本积累的场所被克服,而且它作为一种资本被建构。“时空压缩”包括三个方面:一是“空间被消灭”。此时,一件商品可以用“时间消灭空间”的方式顺畅地进入全世界各个角落。二是“空间被建构”。进入全世界各个角落的不仅是商品交易,而且是资本投资,资本积累所需的所有步骤分散到全世界不同的区域。于是美国的密集资本、东南亚的廉价劳动力、印度的外包服务等空间景观被建构出来。整个地球被压缩成或建构成一个工厂、一座城市。一系列适应资本积累的空间景观都转化为能够计算资本投入产出程度的时间量。
“时空压缩”的第三个方面是“空间的再造”。资本积累的要求不仅要把非资本化的空间资本化,而且也要将已经建好的空间景观打破重建。空间的再造可以形成资本投资的领域,维持资本积累,延迟经济危机爆发的时间。在大卫5哈维看来,资本积累的中断是导致经济危机的主要原因,如果不是扩大消费空间或是增加投资空间,而是将现有空间资本贬值,也可以形成积累。资本积累形成的现有空间景观,如街道、房屋、港口等被摧毁重建,不是因为它真的没有使用价值了,而是因为它们的交换价值已经不再具有使资本增殖的意义。如果先将它们破坏、使它们贬值,再让过剩资本重新投资它们,把它们建构出来,那么,过剩资本就有了可以增殖的空间,资本积累就不会被中断了。因此,资本总会根据积累情况在某个特定时期建造一个空间景观,又会在某个危机时刻摧毁它。“一方面消除空间障碍和地区差异;然而另一方面,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又必须产生新的差异,这些差异又形成需要被克服的新的空间障碍。”[2]417空间的建构促进了流通,开拓了资本积累领域。随着资本盈余的增加,为了继续实现积累,资本又将已建好的空间打破再造。然而,新的空间又必将会成为下一次被破坏的目标。而空间的不断重建使整个社会呈现出即时性、暂时性的特征。
时空的重组与变迁呈现出不平衡地理发展模式。资本不论是使时间的空间化,还是空间的时间化都是为了实现积累。积累的本质是使劳动力、资源、能源等流向能够盈利的地方,而不是使所有地方获利。资本越积累,“工人阶级中贫困阶层和产业后备军越大,官方认为需要救济的贫民也就越多。这就是资本主义积累的绝对的、一般的规律”。[1]742财富积累的不平衡表现在地理空间上就是“中心—边缘”的二元发展模式。在同一地区,城市从乡村独立出来,成为一个创造、榨取和集中剩余产品的中心。在这个区域里,资本拆除低劣的房屋,建造银行和购物中心,建造宽阔的街道和舒适的风景,同时也越来越将贫民赶出他们的生活空间,赶到资本边缘和角落中去。一些地区成为资本的工业区,另一些地区成为农业区。一些落后的农业国和殖民地就沦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附属。全世界不同区域都被迫进入资本积累的等级分层中,积聚大量资本的地区成为中心,而资本不发达的地区则被边缘化,在政治经济关系中成为中心地区的附属地。
大卫5哈维将这种通过制造不平衡的时空景观来实现积累的方式称为“剥夺性积累”。资本积累总是带有剥夺性。在资本积累的最初阶段,资本通过暴力掠夺的手段获得了资本积累所需要的生产资料和货币财富。“原始积累”既包括在资本主义国家中发生的掠夺,也包括对那些还没有资本萌芽的国家的殖民占领。比如,14和15世纪,在一国之内,新型的地主阶级用暴力手段强行圈占农民的土地,将耕地变为私人牧场。劳动者被迫与自己的生产资料分离,与土地一起成为资本积累的要素。在世界范围内,资本通过海外移民、海盗式抢掠、商品倾销等方式剥夺了那些没有资本萌芽的国家的财富。进入20世纪以来,“剥夺”作为“资本主义积累的绝对的、一般的规律”并没有改变。在私有化的浪潮下,教育、文化、医疗、福利等这些公共事业成为资本积累的空间。所有的人只能通过购买才能获得公共资产,那些支付不起的人只能脱离这些公共服务空间,他们享受基本生活的机会被剥夺了。财富的分配越来越倾向于掌握资本权力的群体和阶级,与掌握资本权力的人相比,最大多数的民众处于贫困和弱势的地位。因此,大卫5哈维将“原始积累”中的时间性概念去掉,用“剥夺性积累”来描述资本积累制造出的不平衡的时空图景。
金融信用工具是实现“剥夺性积累”的重要手段。与“原始积累”不同,“剥夺性积累”不是通过武力掠夺,而是“信贷体系和金融资本已经成了掠夺、欺骗和盗窃的重要手段”[6]119。“剥夺性积累”既要释放廉价资产,或使原有资产贬值,让过度积累的资本抓住这些贬值资产进行盈利活动,又要为贬值资产投入到最普遍的人群中提供一种途径。这时,信用体系就成了实现“剥夺性积累”的最有利工具。一方面,信用工具并不直接创造剩余价值,它来源于全社会人的储蓄。这样,信用工具不仅使资本家,而且使所有的普通人都可以成为资本流通的传输者。但信用的最终目的是使资本实现积累。因此,信用工具的收益者是巨额资本的代表者,风险却是全社会人的。另一方面,信用工具是通过负债发挥作用的。汇票、支票、债券等信用工具能够将不同时间阶段上的资本投入到同一个空间中,把所有的人从一次性支付的负担中解放出来。在信用工具的帮助下,公共服务、福利开支、基础设施等需要大量时间、金钱的项目得以运行。过度积累的资本在大型基础设施建设中找到了积累的空间,但这些投资本身是以使企业、政府、个人等资本的承担者的负债为代价的。因此,信用工具营造出的时空景观实质上是剥夺了大众的财富,将其转移到大资本代表者的口袋里。
总之,大卫5哈维用“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方法分析资本积累的过程,揭示出资本积累的历史阶段和特征,阐明了在特定历史时段上积累的空间景观,并强调在资本积累中,时间和空间之间并不是独立的、先天的,而是整体的、被构建的。时间空间是作为一个整体对资本积累发挥着积极能动的作用。首先,资本生产的时间和流通的时间之所以能成为强制性原则,离不开分工细致、整合有序的空间景观。其次,资本“时空压缩”是消解时空障碍的结果,也是形成积累新障碍的原因。最后,时间与空间的不断重组变迁产生了不平衡的地理景观,实现了资本的“剥夺性积累”。
[1]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2] David Harvey. Limits to capital. London & New York:Verso,2006.
[3] (德)海德格尔.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 [J].丁耘译.哲学译丛,2001,(3).
[4] David Harvey. 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 London:Blackwell,1990.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 (英)大卫5哈维.新帝国主义[M].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