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启龙 周晓薇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062)
陶侃作为东晋初年政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历来颇受研究者注意。清代学者赵翼,在对于陶侃的评价上见解独到,认为史家仅就“折翼之梦”而判陶侃有“不臣之心”颇为失当。[1]而近现代史家的研究重点则大都集中在东晋初年的 “陶王之争”、“陶庾之争”,或者以上二者置于“荆扬之争”这一大的政治环境之下来分析东晋初年政局变化,成果丰硕。[2]笔者则试图站在陶侃的角度,通过关注其政治生涯中的四个片段,分析陶侃在东晋初年政局中的地位和作用。
陶侃在华轶之变中的表现,在《晋书》卷六六《陶侃传》中有载:
(侃)服阕,参东海王越军事。江州刺史华轶表侃为扬武将军,使屯夏口,又以(侃兄子)臻为参军。轶与元帝素不平,臻惧难作,托疾而归,白侃曰:“华彦夏有忧天下之志,而才不足,且与琅琊不平,难将作矣。”侃怒,遣臻还轶。臻遂东归于帝。帝见之,大悦,命臻为参军,加侃奋威将军,假赤幢曲盖轺车、鼓吹。侃乃与华轶告绝。
通过此段文字,我们似可一窥当时的江南局势以及陶侃对于司马睿最初的态度。荆州刺史刘弘死后,江州刺史华轶趁机扩展自己的势力范围,与江州接壤的江夏郡首当其冲。当时身为江夏太守的陶侃,也欣然与华轶做了交易:华轶表陶侃为扬武将军,作为回报,陶侃率兵三千屯留夏口声援华轶。但是,华轶此时的举动,或许不单单是为了扩充势力范围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自卫。那么华轶所要防备的是什么呢?自然是与之“素不平”的司马睿的扩张。因为在刘弘死后,袭任荆州刺史的是与王敦同族的王澄。这样一来,华轶就面临着来自上游和下游的两方面压力。更为重要的是,此后不久由荀藩组建的密县行台拥推司马睿为“盟主”,《资治通鉴》卷八七晋怀帝永嘉五年条载:“(荀)藩与弟组、族子中护军崧,(华)荟与弟中领军恒建行台于密,传檄四方,推琅琊王睿为盟主。”这样一来,就使得司马睿具有了较高的威望。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中也可以看出,司马睿很好地利用了此时的威望,消除了长江中下游的异己势力。《晋书·元帝纪》载:“(琅琊王)受越命,讨征东将军周馥,走之。”[3]《资治通鉴》卷八七晋怀帝永嘉五年条载:“及睿承荀藩檄,承制署置官司,改易长吏,轶与豫州刺史裴宪皆不从命。睿遣扬州刺史王敦、历阳内史甘卓与扬烈将军庐江周访合兵击轶,轶兵败,奔安成,访追斩之,及其五子。裴宪奔幽州。”[4]那么又是什么促成了华轶与陶侃的同盟?首先,在当时纷乱的政局下,无论是陶侃还是华轶,二者都有自保的急切需求。尤其是对于出身寒素的陶侃而言,仅凭太守一职似乎更是无以自保。除此之外,这恐怕还与二者所持有的共同观念有关。
前任荆州刺史刘弘,对于尚在洛阳的中央政权一向忠诚。《晋书·刘弘传》载曰:“惠帝幸长安,河间王顒挟天子,诏弘为刘乔继援。弘以张方残暴,知顒必败,遣使受东海王越节度。时天下大乱,弘专督江汉,威行南服。前广汉太守辛冉说弘以从横之事,弘大怒,斩之。”[3]而对于藩王的扩张企图却是一直持否定态度。此点在讨伐张昌的过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晋书·刘弘传》曰:“初,弘之退也,范阳王虓遣长水校尉张奕领荆州。弘至,奕不受代,与兵距弘。弘遣军讨奕,斩之。”加之刘弘在荆州地区形成的威信,致使包括司马睿在内的各路藩王一直没有机会对荆州染指。而刘弘对于陶侃有知遇之恩,并且亲信有加。似乎在这点上也影响到了陶侃,以至于其在后来在华轶和司马睿的选择中,偏向了华轶。最终是在陶臻的叛逃下,陶侃才不得已归向司马睿。
而华轶在《晋书》中的形象,恰与刘弘相似。《晋书·华轶传》:“时天子孤危,四方瓦解,轶有匡天下之志,每遣贡献入洛,不失臣节。谓使者曰:‘若洛都道断,可输之琅琊王,以明吾之为司马氏也。’轶自以受洛京所遣,而为寿春所督,时洛京尚存,不能祗承元帝教命,郡县多谏之,轶不纳,曰:‘吾欲见诏书耳。’”[3]华轶不能顺从建康方面,这正是华轶与司马睿“素不平”的根本原因所在。而也正是在这点上,华轶与身为刘弘故吏的陶侃有了观念上的某种契合,遂由此成为华、陶同盟的基础。
那么,华轶、陶侃的观念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也许和其时司马睿的地位有很大的关系。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中对于司马睿初镇江东时的地位有很精辟的分析,当时司马睿在王导兄弟的扶持下经营江东,是为了给司马越营造“狡兔三窟”中的一窟。[2]司马睿也只不过是司马越的一颗棋子。即使是其出镇扬州,地位也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就实力而言甚至还不如上游的江州刺史和荆州刺史。而此时身为江州刺史、荆州刺史的华轶和刘弘,也对于司马越表示了效忠。华轶在司马越出牧兖州之时曾担任其留府长史,而刘弘也在惠帝被劫至长安后遣使宣称受司马越节度。这样一来,刘弘在生前和华轶及司马睿三者在政治上的地位似乎是平起平坐的,互相并无隶属关系。此外,刘弘、华轶等地方势力对于司马越虽表示效忠,但这并不代表支持司马越。其效忠很可能是在司马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形势下被迫做出的选择。此外,刘弘、华轶等“方伯”对于其执政地位也不一定完全认可。此点从周馥身上可窥知一二,《晋书·周馥传》载:“馥自经世故,每欲维正朝迁,忠情恳至。以东海王越不尽臣节,每言论厉然,越深惮之。”[3]而此后,司马睿奉司马越命出镇扬州,一举消灭了周馥,这也大大加剧了江州刺史华轶的紧张感。所以,华轶对于司马睿的强硬态度也就可以理解了。而陶侃在此次事件中的反复,虽然在当时并没有产生严重后果,但是对于此后司马睿、王导王敦兄弟对于陶侃的态度或许有相当的影响。
之所以在当时司马睿、王氏兄弟对于陶侃隐忍不发,一是因为陶侃最终的归顺之功,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荆州正在遭受杜弢之乱。王澄上任伊始,便触发了杜弢的叛乱,旋被调离荆州刺史一职。而继任未久的周顗也被叛军迅速击溃,荆州的局势面临失控的危险。随即,建康方面急切需要陶侃出面收拾残局。即使在陶侃战败的情况下也不予追究责任,仍让其“白衣领职”,说明此时司马睿并无其他更好的人选。而随着杜弢之乱的平定,陶侃对于司马睿集团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随即便被王敦迁至广州。荆州遂完全落入了尚为元帝亲信的王敦之手。陶侃的被迁,一方面如《晋书》所载,是由于王敦个人对荆州的野心,另一方面,更与陶侃从一开始便不被江东政权信任有莫大的关系。
关于陶侃在王敦举兵前后的动态,《晋书》卷六六《陶侃传》有云:
太兴初,进号平南将军,寻加都督交州军事。及王敦举兵反,诏侃以本官领江州刺史,寻转都督、湘州刺史。敦得志,上侃复本职,加散骑常侍。时交州刺史王谅为贼梁硕所陷,侃遣将高宝进击平之。以侃领交州刺史。录前后功,封次子夏为都亭侯,进号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及王敦平,迁都督荆、雍、益、梁州诸军事,领护南蛮校尉、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余如故。楚郢士女莫不相庆。
第一次王敦起兵,陶侃被启用为江州刺史,以缓冲王敦对下游建康的压力,随即王敦得势,陶侃官复原职,仍镇岭南。在王敦之乱平息以后,陶侃被起用为荆州刺史,得以专据上游。而这一次的职位调整,或许与司马氏对于王氏的防范与制约有关。
王敦死后,整个东晋政权的政局大致如下:郗鉴镇江北,陶侃镇上游荆州,应詹镇中游江州。郗鉴作为江北流民帅的代表人物,其政治态度总体上是效忠建康方面的。
更重要的是,郗鉴镇抚江北流民,同时也羁縻着江北的军事力量,这支力量是应对荆州军事压力的重要倚靠。所以,郗鉴在江北的地位不能动摇,也不易动摇。而应詹虽是前荆州刺史刘弘的亲属,《晋书·刘弘传》云:“镇南大将军刘弘,詹之祖舅也。”[3]但是其本人却在抗击王敦的过程中表现突出,率兵护卫京师。所以被视为明帝亲信的应詹处在中游的枢纽位置再合适不过,既可以与郗鉴共同拱卫京师,又可以防范处于上游的陶侃。在应詹临终前给陶侃的遗书中,还反复强调江州与荆州应该协力拱卫王室,以及告诫陶侃要“至谦至顺,即自天佑之,吉无不利”[3],由此可见应詹的作用所在。而起用陶侃坐镇荆州,不仅可以稳固荆州局势,更是打击王氏的重要一步。陶侃在被王敦放逐岭南后,导致此后数十年陶、王交恶,后人多有论及,在此暂不作述。所以,在王敦死后将与王氏不睦的陶侃安置在荆州重镇,其中政治用意也是显而易见的,基本上完全断绝了王氏对于荆州的觊觎之心。这不得不说是对于王氏的一次重大打击。此外,朝廷此举也是向陶侃暗示当初其被逐完全是由王敦一手策划,与朝廷无关,而现如今又拨乱反正,将其官复原职。一方面显示朝廷对于陶侃的信任,谋求拉拢其为朝廷效忠;另一方面也是看中了陶侃在荆州根基深厚、威望显著,易于把控荆州局势。《晋书·陶侃传》载陶侃官复荆州刺史后,“楚郢士女莫不相庆”[3]。
陶侃虽然在王敦之乱后重回荆州,地位得以反正。但在明帝临终时,却并没有将陶侃作为辅政大臣之一,而是选择了王导、郗鉴、庾亮、温峤、卞壶、陆烨六人。此举也引发了陶侃的强烈不满。其实通过仔细分析这份辅政名单,我们或许可以洞悉明帝在安排后事时的深刻用意。
首先,元、明二帝虽然对于王导持抑制的政策,在王敦之乱平定后,王导虽受褒奖、并且进位为太保,但是在实权上并无扩展,反而失掉了外部的强援。但王导毕竟是中兴之臣,在朝中还是具有相当的势力。将王导作为辅政大臣之一,不但可以安抚王氏一族的势力,也同样是势在必行,不得不为之。郗鉴的重要性在上文已经提到,所以郗鉴入辅政大臣之列也是理所应当的。而庾亮作为未来的国舅,是明帝安排此后在中朝制衡王导的一枚关键棋子。《晋书·庾亮传》载,在成帝即位后,“太后临朝,政事一决于亮”[3]。温峤对于朝廷的忠诚,在王敦之乱中的表现已经毋庸置疑,加之其一直为明帝所亲任,并且在明帝关于“国用不足”的问对中献上“安国七策”,深受明帝赏识。所以,温峤在辅政大臣中,算是一位“实干型人才”。卞壶在元帝在位时就曾担任太子中庶子、太子詹事等职,与明帝算是“布衣之交”。《晋书·卞壶传》载其曰:“尽匡辅之节”[3],或许这点最为明帝看中,而被选为幼主辅臣。而最后选择陆烨,并没有其他特殊的政治目的,明帝遗诏中云:“烨清操忠贞,历职显允,且其兄弟侍君如父,忧国如家,岁寒不凋,体自门风……”[3],只是因为其是江东大姓,欲以此安抚江东士族而已。而反观陶侃,明帝或许有自己的一番考虑。当我们再来看一遍名单,可以发现除郗鉴以外,其余五人都不居方伯之任,也无实际兵权,郗鉴由于担负有护卫京畿的重任,故例外。而一向忠于朝廷的江州刺史应詹也无缘辅政。由此或可表明,明帝的遗诏是在平衡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有辅政权者不领兵、有领兵权者不辅政,由此形成一种中央与地方相互制衡的关系。试想如果一旦授予手握重兵的方伯以辅政权,与中央高官平起平坐,中央的权威无以震慑地方,那么以后像王敦一样打着“清君侧”为名的内侵也就会更具合法性。另外,为了身后政权的平稳过渡,虽然安排了庾亮制约王导,但此份名单中的六人,在此时互相之间均无重大的利益冲突。反观陶侃,且不论其居于方伯之任,单就与王氏积怨甚深一点,便不可将其列入辅政名单。而势力尚存的王导,也必然不会同意让陶侃参与辅政。此外,陶侃与祖约相似,均常年混迹于行伍,但就出身而言尚不如祖约。此点或许是陶侃一直为中朝排斥的一个重要隐性因素。
在后世史家评论陶侃其人时,多会引用陶侃的折翼之梦来判定陶侃对于朝廷的忠心与否。《晋书》卷六六《陶侃传》载:
(侃)又梦生八翼,飞而上天,见天门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门不得入。阍者以杖击之,因隧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犹痛。又尝如厕,见一人硃衣介帻,敛板曰:“以君长者,故来相报。君后当为公,位至八州都督。”有善相者师圭谓侃曰:“君左手中指有竖理,当为公。若彻于上,贵不可言。”侃以针决之见血,洒壁而为“公”字,以纸裛,“公”字愈明。及都督八州,据上流,握强兵,潜有窥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
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七《王导陶侃二传褒贬失当》条中论及过陶侃的“折翼之梦”时指出,《晋书》“因其一梦而悬坐其无将之罪”甚为不妥。并以史实佐证陶侃一向忠于王室,未尝有“窥窬之志”。[1]
暂且不论陶侃的褒贬问题,仅就该条史料的真实性而言,似乎就值得怀疑。赵翼在 《廿二史札记》卷七《晋书二》条中开篇便提到:“论晋书者,谓当时修史诸人皆文咏之事,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此其所短也。”[1]翻检《晋书》我们不难发现,赵翼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诸如此类的“诡谬碎事”并不希见,以此类异事来预示现实的例子也相当常见,其内容大都荒诞不经,难以置信。陶侃是否确实有此一梦尚不得而知,但即使真有此梦,旁人又何以知之?所以,仅就此段文本的可信度是值得怀疑的。另外,仅以陶侃一梦而诬其怀有不臣之心,以意念定罪,也颇具诛心之意,不可作为判定陶侃是否有异志的证据。
笔者认为,在当时的情势下,陶侃自己也未必敢于散布出这样危险的信息以自取其祸。上文已述,陶侃复任荆州是明帝斩断王氏外援之一策,并非真正完全信任陶侃。加之陶侃的寒素身份与朝中的门阀士族格格不入。导致了陶侃在整个东晋政局中处于一个尴尬而又微妙的地位:虽然建康方面并不能完全信任陶侃,但陶侃在荆州经营十数年,根基已深,代之不易。但即使如此,建康方面还是与荆州方面达成了一定的默契:陶侃接受中央节度,而中央也保证陶侃在荆州的政治地位。即便是陶侃在苏峻之乱中表现消极,或曾屡次与朝中重臣相抵牾。但从史料中我们很难看出陶侃真的就有取王导、庾亮而代之,从而一统荆扬的潜志。《晋书·庾亮传》中虽载陶侃在明帝即位之初有废王导之谋,但究其背景可知,是时王导正欲笼络赵胤、贾宁等诸将人心,积蓄建康周边的军事力量。[3]陶侃废王导之谋或是其心不自安而采取的先发制人。所以,身处此种微妙局势的陶侃,是不大可能主动打破这种默契而给朝廷以废黜自己的口实。
此条史料虽然内容荒诞不经,不可作为评判陶侃的依据,但其背后所反映的信息却耐人寻味,或许反映了中朝士族对于陶侃的一贯看法,或许也同时反映了陶侃内心深处的忧虑。两次王敦之乱后,身处建康的士族们对于荆州方面一直是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在此后的苏峻、祖约之乱中,庾亮对温峤之语可窥知一二。《晋书·温峤传》有云:“温峤闻峻不受诏,便欲下卫京都,三吴又欲起义兵,亮并不听,而报峤书曰:‘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3]庾亮此时担忧居于千里之外的陶侃甚于已威逼京师的苏峻,可以说明执政者对于陶侃的态度,也可以说是建康士族对于荆州陶侃态度的一个缩影。所以,陶侃的“折翼之梦”固然不经,但对精神紧张的建康士族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是愿意相信的。这也为此条信息的传播提供了市场。
根据上引《晋书》原文可知,陶侃的“折翼之梦”和“硃衣介帻”者报喜二事是发生在陶侃“及都督八州”之前。这也是《晋书》记载异事的惯用手法:以之前发生的异事预示后来的吉凶。这样的不经之谈,大都是后人有好事者的附会而起。所以在陶侃名不见经传之时,这样的言论不大可能流传,只有在陶侃“都督八州”以后,才有可能传播。另外,意识是现实世界的反映,陶侃的“折翼之梦”,也极有可能是发生在“都督八州”以后。其中梦境中的“八翼”,或许象征的是陶侃已经都督的八州;古人以 “九”为极,故第九重门或许隐喻的是至尊之位,或是宰辅、或是皇帝。陶侃在梦中已登八门,距离“极”仅一步之遥,却被阍者击落而翼折,这或许反映出陶侃内心中的某种心结。解决此中问题的关键,是陶侃所希望达到的“极”,究竟是什么?陶侃当时已位居方伯,再进一级自然是在朝中担任重臣,或是更进一步取皇帝而代之。其实“极”究竟具体指什么或许已不重要,关键是如何“登峰造极”。在东晋初年的政局中,由地方方伯进位朝中重臣的案例并不多见。对于陶侃而言,要实现这样的目标更是难上加难。在两晋之交这样一个讲究门阀出身和个人风度的时代,陶侃似乎与之格格不入。首先,陶侃出身寒门。虽然《晋书》记载陶侃之父为吴国扬武将军[3],但从其早年的仕宦经历来看,父辈的爵位似乎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世说新语》记载陶侃早年尝为渔吏[5],《晋书》记载其早年曾任州郡督邮、枞阳令、主簿等吏职,而后才被州郡举为孝廉。[3]观之陶侃早年担任的职务,正是当时崇尚“清显之职”士族们所鄙夷的。而《晋书》称陶侃“有能名”,这种恪尽职守、碌于实事的行为也是当时士族们所耻为之的。加之《晋书》中也没有关于陶侃早年“博学能文”、善于清谈、安贫乐道的记载,反而有其为求官而笼络本郡孝廉范逵之事。[3]所以,陶侃在当时必然不能博得清名而为士族所交口称赞,反而在入洛后一度被视为 “寒素”、“小人”而遭遇冷遇。在陶侃担任荆州刺史后,更是向当时士族浮华之风公然开战。《晋书》卷六六《陶侃传》载:
(侃)常语人曰:“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诸参佐或以谈戏废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扑,曰:“樗蒱者,牧猪奴戏耳!《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当正其衣冠,摄其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宏达邪!”
所以,由此观之,陶侃无论是其出身还是其观念,都是与当时的门阀士族大相径庭的。而陶侃之所以能进至如此高位,是由于其显赫的战功和当时政局的变化所致。但如果想要在东晋初年士族正盛的情势下更进一步控制中朝政治,恐怕其固有的身份和薄弱的家族声望会是其永远难以逾越的阻碍。前有王敦王导、后有桓温桓玄,莫不是士族高门而倾全族之力行宰辅、兴废之事。而陶侃处于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不会不清楚此点,而这或许正是陶侃的心结所在。
综上所述,家门寒素的陶侃之所以能够在东晋门阀政治中占有一席之地,一方面是由于其在荆州的根基深厚,易于在纷纭的局面下稳定荆州;另一方面,也是和当时大的政治气候有关:王敦之乱后,司马氏与琅琊王氏相互制衡的局势越来越清晰。而与陶侃能够再次出镇荆州,也是明帝斩断王导外援的重要一步。但是,寒素的身份是陶侃始终无法突破的障碍,也加深了建康士族与陶侃的心理隔阂。“折翼之梦”不仅是建康士族对其不信任的表现,更是陶侃内心的真实写照。所以,与其说陶侃没有“窥窬之志”,不如说在当时的局势下,陶侃的 “窥窬之志”被其身份和心理上的障碍束缚,不得伸展。
[1]赵翼撰.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3]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司马光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5]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