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长恨歌》中程先生的爱情悲剧

2014-04-10 12:35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程先生王琦瑶长恨歌

马 松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学院,河南 三门峡 472000)

王安忆在其长篇小说《长恨歌》中塑造了程先生这一对爱情专一,至死不渝的痴情男形象,试图以一个作家的悲剧意识来塑造个性鲜明、直抵读者内心深处的文学形象,以引起更为广泛的关注。阅读王安忆的小说,总能感受到其中人际关系、情感和生命的悲剧性情绪基调,以及弥漫其中的无法释怀的感伤和痛楚。“在她所构建的情爱故事中没有一个是‘健康的正常的’爱,情爱在两性游戏中进行,情与爱的结局无一不指向虚无,王安忆用普普通通的情感悲剧演绎了人性中情爱的悖论和残缺”[1]。程先生对王琦瑶是掏心掏肺的,即便王琦瑶把他作为爱情的“底子”,也是只管付出不求回报,耗费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最终还是逃不过咫尺天涯的宿命。王安忆以一个女性特有的敏感和洞察力,将一个男性的爱情悲剧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带领着读者一起追问并探寻人类该如何存在以及拯救悲剧。

一、个人命运与心路历程

从最初为王琦瑶拍照开始,程先生便对古典美和现代世俗美集于一身的王琦瑶动了心,那个温柔的身影一旦走进了尘封的心灵,就再也不曾走出来过。他年轻时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喜欢摩登玩意,对沪上流行的东西都要去尝试一番。他学的是铁路专业,爱好的是留声机、打网球、好莱坞,尤其喜欢照相。二十六岁的程先生,虽然看似是一个摩登青年,但他骨子里却是一个地道传统的中国人,其实不过“是个西方文化化了寻求‘余味’的女性美的老青年,而有‘余味’是中国古典审美范畴,所谓‘味外之味,韵外之致’是也”[2]。“现在,表面上看来,程先生还是很摩登的,梳分头,戴金丝眼镜,三件头的西装,皮鞋锃亮,英文很地道,好莱坞的明星如数家珍,可他那一颗心已不是摩登的心了”[3]。他早已到了婚娶的年龄,却一直没有女朋友。他有正当的职业和可观的薪水,还有一个很有意趣的爱好——照相。他见过的美人都不入自己的法眼。当王琦瑶在片场试镜失败后,导演推荐程先生为她拍照。他在给王琦瑶拍照的过程中,发现了王琦瑶身上散发着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有“余味”的女性美。他将照片推荐给《上海生活》,不曾想真的刊登出来,并贴上了“沪上淑媛王琦瑶”的标签。不久后,他又建议并帮助王琦瑶参加竞选“上海小姐”,最终获得了第三名,而王琦瑶的人生也由此达到了一个巅峰。不料,成名后的王琦瑶功利性地选择了手握重权的上海滩红人李主任的怀抱,从此开始了在“爱丽丝”公寓优越的金丝雀的生活。程先生真诚的情感,就这样像一团纸屑,被王琦瑶随意地抛弃在心门之外。一颗赤子之心,敌不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这就是人类美好的情感在现实面前脆弱的表现。他开始感到悲痛欲绝,但对王琦瑶忘又忘不了,恨又恨不起来,只得把自己隐藏起来,逃避现实。12年后两人意外邂逅,变化可谓沧海桑田。两人都不是原初的人了,但王琦瑶依然是程先生固恋的王琦瑶。而对程先生而言的最大变化,便是王琦瑶已经怀有不知是谁的孩子。对此,为王琦瑶一直守身如玉的程先生,自然有说不出的无奈和心酸。但当他发现王琦瑶仍是孤身一人过活时,又主动承担起照顾王琦瑶的义务,帮她渡过了分娩的难关。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程先生,仍对王琦瑶充满着爱情的幻想。但此时的王琦瑶面对一直把他当做万事之底的程先生,只有感激之情而无情爱之意。程先生在失望伤心之余,万念俱灰。在1966年“文革”时,他无法忍受被冠以“情报特务”之名的政治迫害,最终以跳楼自杀这一残酷的方式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句号。显然,当程先生从内到外所固恋的情欲镜像被全部击碎后,他才真正感到情欲给他带来的痛苦折磨,确定他所追求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虚无,一切不过是由那颗情欲之心引发的幻象而已。

二、悲剧缘由

(一)性格造成的悲剧

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塑造的男性形象或自私、或懦弱、或世俗、或猥琐甚至是虚伪和残酷。李主任可谓是敢说敢为的性情,但作为已过不惑之年、且有两房妻室的他和王琦瑶在一起只不过是及时行乐而已。康明逊性格懦弱,王琦瑶怀了他的孩子,他却没用勇气承担责任。老克腊对王琦瑶是叶公好龙般的喜欢,只是把她当做旧上海遗物,用来欣赏。长脚是一个虚伪、残酷的化身,为了讨好女友张永红的欢心,虚构自己身份,到处举债,肆意挥霍,无计可施时,开始入室盗窃,直至杀死王琦瑶。与他们相比,程先生似乎是个无可挑剔的人。

然而,王安忆笔下的上海是一个集万种风情于一体的时尚之都,在她眼里上海是一个女性形象,是东方的巴黎,使得像程先生这样的好男人形象在这样环境的影响下都变得女性化了,没有了男儿的阳刚之气。他温存的天性和对王琦瑶的深爱,只知道一味地痴情地迎合王琦瑶,做王琦瑶情感的俘虏,因而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在追求王琦瑶的过程中他总是被动,优柔寡断,甚至有些懦弱。明明深爱着王琦瑶,却总是藏着掖着不说,一味地付出,不求回报,始终扮演着一个痴情型小男人角色。这种懦弱的性格,是造成他爱情悲剧的重要原因。当他给王琦瑶拍的照片在《上海生活》刊登后,便想到了约会,却开不了口。有一次,电影票买了,电话也打通了,可等王琦瑶来接,说的却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直到王琦瑶和蒋丽莉做了朋友,这“约会”的念头才最终实现。似乎,一个约两个,他才开得了口。而这一由三人组成的约会团体,更显得滑稽可爱。他们三人在电影院的坐法是:王琦瑶和程先生坐两头,蒋丽莉坐中间,但又各怀心思。程先生的心全在王琦瑶身上,说的话对着王琦瑶,眼睛却是看着蒋丽莉,这倒让本来充当程先生障眼法角色的蒋丽莉产生了误解,有了私心。而王琦瑶则作壁上观,假天真,佯装不知不觉。当王琦瑶投入李主任的怀抱时,他也只是伤心流泪,选择逃避,将自己的性格缺陷暴露无遗。他对于爱情永远是含蓄的,这是只有东方人才会有的克制忍让的精神。

1960年,当早生华发的程先生与大腹便便的王琦瑶再度重逢时,王琦瑶处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怀有身孕的王琦瑶靠当护士给人打针和变卖衣服维持生计,程先生也不问孩子是谁的,便义不容辞担负起照顾王琦瑶的责任,直到分娩。细细想来,这段日子是程先生离王琦瑶最近的时候,可惜程先生始终没有向前更近一步,他无法接受一个对他只是报恩而无情爱的王琦瑶。如果说第一次错过是注定,第二次错过仍是注定,不是历史机缘的错过,而是他们的生命已经不可能交错相融。程先生的感情仍是纯精神,脉脉含蓄的追求,而王琦瑶的感情世界里已经掺杂了太多的杂质和念想,无法完整和完美地面对程先生十多年始终如一的等待,更无法承受起这份沉甸甸的爱。王安忆以女作家特有的悲悯情怀,通过《长恨歌》这部小说,叙述了一个求而不得的爱情悲剧。“在世界上,最具悲剧性格的是爱。爱是幻象的产物,也是醒悟的根源”[4]。程先生在情欲对象王琦瑶面前所呈现的悲剧性格,将他对爱情的幻想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二)命运酿成的悲剧

王安忆写作由最初80年代“雯雯”系列、《小鲍庄》、“三恋系列”(《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到90年代的 《叔叔的故事》《纪实与虚构》《米尼》《香港的情与爱》,再到《长恨歌》《我爱比尔》《富萍》《逃之夭夭》的积累,完成了从最初的个人化情感的抒发到逐步走向对成熟的叙事方式的追逐的蜕变。通过小说,对人生命运进行着多方位的探索。王安忆写过许多小人物的传奇,《米尼》描写了一个女性走向深渊的故事,赤裸裸地展示了一个女人的堕落和对现实的无奈。《香港的情与爱》中,描写了上海弄堂女儿逢佳和美国华侨老魏的一场金钱与情色的赤裸裸交易。《我爱比尔》讲述的是艺术系的大学生阿三,先后爱上了美国驻上海领事馆的文化官员比尔和法国画商马丁,可是由于阿三自身因素以及社会制度不同等原因,造成了她的爱情悲剧和命运悲剧。这些沉浸在爱恨悲欢、饮食男女中的普通市民,没有什么内在的超越力量,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尴尬和悲剧才是非个人的、非偶然的。

程先生的爱情悲剧除了性格因素外,似乎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命运以一种无形的力量掌控着他的人生轨迹。程先生对王琦瑶的感情变化是由一个个偶然引起的,而当这些偶然串在一起便成为了一种必然。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程先生,各方面条件都是不错的,身边也不乏美丽的女性,然而他却独具慧眼地发现了王琦瑶的美,并一往情深地爱上了她,而这时王琦瑶又以从不承诺为自我保护的防线,把程先生唬得团团转。假如王琦瑶在片场试镜成功,导演也许就不会推荐程先生给她拍照。程先生或许会碰到真正适合自己的红颜知己,也不会有以后一幕幕悲剧的上演。王琦瑶竞选“上海小姐”的建议最初也是由程先生提出的,谁知王琦瑶成为“三小姐”后投入李主任的怀抱。他只懂得王琦瑶的美,却不知道王琦瑶是个很实际的上海女性,她所倾慕的是李主任那样具有开拓新天地的实力和能力的大人物。后来,国军高官李主任在逃亡途中,不幸罹难,王琦瑶便失去了依靠,又让二人12年后的意外邂逅成为可能。这个可怜的老实人再一次无私地奉献出自己的工资,帮助饥馑时期怀有身孕的单身女人渡过难关。可惜的是,他连这最后一次机会也没能抓住。程先生追求王琦瑶大半生,终是好梦难圆,这注定了只能是一场精神之爱。在“文革”期间,程先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更是让人感觉到命运的无常。随着他在1966年的夏天里自杀,这份可敬又可悲的爱情也在王琦瑶的天空里烟消云散。

三、诗意的存在和拯救悲剧

性格和命运的双重悲剧注定了程先生的爱情悲剧。“悲剧命运就是悲剧人物的全部可能性的充分实现。在戏剧的发展过程中,人的可能性的实现逐步展示出来,而终于落得一场空。他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命运是一个定数,表面事物不过借以显示命运的实现而已”[5]。但这并不是说程先生的悲剧是毫无意义的,恰恰相反,王安忆正是通过对程先生爱情悲剧地细致描绘,引发人们对人类存在的真正意义和价值的深入思考:人类应该如何存在以及如何来拯救悲剧。

在现实生活中,人生充满了痛苦。每个人都可能会面临饥饿、疾病、灾祸、死亡等无法预料的痛苦。针对人类该如何存在,萨特提出了“存在先于本质”这一重要哲学命题,他把存在看做是第一性的东西。对于这一命题,一部分人持批判和怀疑态度,认为存在是人的意识或自我意识,是精神上的东西。萨特把精神性的东西放在第一位,所以他的观点是唯心主义。还有一部分人持积极肯定态度,认为这里的存在应解释为生存,也就是生存先于本质。生存先于本质即“人是首先生存着,有过各种遭遇,在世界上活动,然后才确定自己。在生存主义者看来,如果人是不能被决定的,那是因为一开始,人什么都不是,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成了某种东西,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把自己创造成的东西。因此,并没有人本性这回事,因为并没有一个设定人类本性的上帝。人不仅仅是他自己构想的人,还是他投入生存之后,自己所愿意成为的人”[6]。后者肯定了人应该首先生存的积极意义,即便是面临生存中的苦难,都要勇敢地活着,然后才能创造出自己应该成为的人,懦弱的放弃生命就等于放弃了生存第一位的存在,而失去了可能成为的最终的人。

德国著名哲学家叔本华,认为“非理性的意志是悲剧的本体”[7]。“由于意志是盲目的、不可满足的欲求,欲求和挣扎便是人的全部本质,因而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7]。如果说人的本质是痛苦,对爱情的追求注定是一场虚无飘缈的悲剧,那么如何把人类从苦海中拯救出来,正是人类不断探寻并努力解决的永恒主题。叔本华提出了两条拯救途径:一条是艺术拯救途径,另一条是伦理拯救途径。他认为,只有这两种途径,才能踏上认识之光照亮意志的道路,认识到世界的真正本质。所谓艺术拯救是指通过改变人类的直观认识和审美方式,摆脱欲求和功利,进而达到一种怡悦和恬静的审美心境。伦理拯救是让人类彻底否定生命的意志,实行禁欲主义,达到清心寡欲,无我无求的涅槃境界。其实,这两种拯救方式的本质是一样的,就是要摆脱意志这个悲剧人生的本体。然而艺术拯救是短暂的,恬息宁静片刻之后,仍要重回严肃的生活中来。伦理拯救所倡导的禁欲和否定生命意志会阻断人类的繁殖之路。所以这两种拯救方式,还是很难解决人类的现实悲剧。

“悲剧用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情况如何变化,生命仍然都是坚不可摧的、充满欢乐的”[8]。现实的人生充满了痛苦和悲剧,但是悲剧本身经由人的反思和超越,就有可能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海德格尔提出,“人,诗意的栖居”[9]。尽管温馨、诗意的生活距离现实是那么遥远,但仍让人类看到了生命希望应该如鲜花般绚丽地绽放。与其悲剧的死亡,倒不如诗意的栖居,在诗意栖居中,人生的现实性和生存的超越性获得统一,既要“立根大地”,又要“展望云天”,既能积极地经营筹划现实人生,又能够从心所欲,不为现实的各种琐碎牵制住自由的心灵,真正达到“超以象外,得其寰中”的人生至境。只要人类不断地对人的生存追问,对人的本质完善,我们便踏上了那条美丽幸福、远离悲苦的自我救赎之路,这或许是程先生爱情悲剧所蕴含的深层次的意义。?

[1]张浩.论王安忆小说的悲剧建构[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5).

[2]牛也.欲望之死——对《长恨歌》人物形象的一种解读[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6(2).

[3]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

[5][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6]黄忠晶.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简析[J].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10(9).

[7]刘泽民,陈科科.叔本华的悲剧价值观及其现代意义[J].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04(8).

[8][德]尼采.悲剧的诞生[M].北京:三联书店,1986.

[9]牟方磊.海德格尔诗意栖居理论研究[D].湖南师范大学,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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