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文学的“名”与“实”

张成军

(江苏师范大学，江苏 徐州 221116)

随着国内学界对欧洲中古文学研究的日益全面和深入，这一点渐成共识:中古的骑士文学在欧洲的文学史、文化史乃至文明史上均占有一席之地，并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然而另一方面，“骑士文学”这一流传已久的术语近年来却遭到一些学者的质疑，或摈弃。为何会出现这一变化?鉴于“骑士文学”在国内学界使用之广泛和久远，我们须对之做一审慎考察。

一

反对使用“骑士文学”的学者云:英国学者并不提倡“骑士文学”(chivalric literature)这个名称。这应是对的。英国学者撰写的著作，如A·散德斯(Sanders)的《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A·福勒(Fowler)的《英国文学史》、C·鲍狄克(Baldick)的《牛津简明文学术语词典》、J·A·卡顿(Cuddon)的《文学术语词典》……均未有这一术语。其实不仅如此，据笔者查考，欧洲其他诸国学界也没有这一术语。与之相近，法国称“littérature courtois”，德国称“h fische literatur”，英国称“medieval romance”……均无“chivalric literature”。

或许有学者会问:它们是否仅仅是名称不同，而内涵无异?

其实不然。

法国的“littérature courtois”大致包括南方及北方的“lyrisme courtois”(高雅的抒情诗)、“roman courtois”(高雅的传奇)和“chansons de geste”(武功歌)。这里的“chansons de geste”，在我国学界一般被称为“英雄史诗”，代表者如《罗兰之歌》等，我们知道，其显然不属于骑士文学之列。

德国的“h fische literatur”，与法国的“littérature courtois”相似，可译为“宫廷文学”(但这里的“宫廷”不仅指皇宫，而且泛指大贵族的府邸)，则不仅包括“Minnesang”(宫廷抒情诗)和“H fische epos”(宫廷史诗)，还包括“Heldenepos”(英雄史诗)，如《尼伯龙根之歌》等。这显然也不同于我国的“骑士文学”。

在英国学界，相对说来，“骑士文学”不受重视，盖英国的“骑士文学”不甚发达，尤其是“骑士抒情诗”没有取得重大成就。故一般称“medieval romance” 或 “romance”。 而“romance”显然不等同于“骑士文学”:它不仅不包括“骑士抒情诗”，亦有别于“骑士传奇”(“Chivalric Romance”这一术语在英美学界则可见到，例如艾布拉姆斯著名的《文学术语汇编》即收有这一词条;但亦不常见);而是除“骑士传奇”外，还包括其他一些式样的作品，如A．福勒在《英国文学史》中所说:“‘romance’这一术语，如同现代的‘novel’一词，涵盖了一个宽广的样式系列，从枝蔓横生的编年史或编年史—罗曼司(莱亚蒙12世纪晚期的《布鲁特》)经类史诗(14世纪的头韵体《亚瑟王之死》)到短篇罗曼司或‘籁诗’”[1]。其显然亦有别于“骑士文学”。

由上述可见，西方学界不仅未有“骑士文学”一术语，而且缺乏与之对等的词语。

这是一个问题。

这是否说明了——如国内某些学者所主张——“骑士文学”之不可用?

审慎起见，让我们先来考查一下“骑士文学”这一术语在我国学界产生和使用的历史。

据笔者查考，“骑士文学”一词最早见于周作人撰写的《欧洲文学史》(191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这部被称为“我国第一部欧洲文学史讲义”并曾产生了较大影响的著作中，首次出现“骑士文学”一词:该书第三卷第三章即名曰“骑士文学”。其中作者对之进行了述评:“封建制度与宗教狂信(Fanaticism)，合为十字军，而骑士文学，亦从此起……中世纪基督教严肃思想，束缚人心者剧甚，于是渐生反动。骑士文学，转为Trobador诗歌，人间情爱，遂为文艺本质”[2]。

在周作人之后使用这一术语并使之在学界流行的应是茅盾。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茅盾先生撰写了一本小册子《骑士文学ABC》(192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署名玄珠)，对“骑士文学”做了较细致的绍介。需要指出的是，茅盾著作里的“骑士文学”不完全同于我们现在所说的“骑士文学”，而是单指“骑士传奇”。书中云:“直到近代文学史家也常说‘中古的罗曼司’，又或称为‘Chivalric Romance’就可译为‘骑士文学’。现在我们就用了‘骑士文学’这译名”[3]。且不管其与今天有怎样的不同，也不管其中的某些观点是怎样的偏颇和舛误，应该说因了茅盾先生的这一著作，“骑士文学”这一术语在我国学界逐渐传布了开来。

此后，一些文学史家在其著作中相继采用了此术语。尤其是建国后，一些著名的外国文学史都吸纳了这一术语，如杨周翰等先生主编的《欧洲文学史》、朱维之等先生主编的《外国文学史》、郑克鲁等先生主编的《外国文学史》等。一些重要的国别文学史也采用了这一术语，如柳鸣九先生主编的《法国文学史》、余匡复先生著的《德国文学史》、沈石岩先生著的《西班牙文学史》……

由上述可见，“骑士文学”这一术语在我国学界可谓“源远而流长”，大部分权威的文学史和文学史家都采用了此术语。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它至少反映了该术语有其合理的一面，即使并非毫无瑕疵。

但有论者称:为了与国际学人对话，应该使用他们的术语，否则便会患上“失语症”。对这一观点，笔者不敢苟同。笔者以为，我国学者研究他国文学，一方面，固然应充分尊重其本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但这并非意味着对其亦步亦趋，更不意味着全盘接受。否则我国的外国文学研究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或许这样，才是真正患上了“失语症”，在国际对话时丧失了发言权、湮灭了自己的声音。

一术语只要有其合理性、适用性，我们就不妨采纳，使用之。

“骑士文学”具有怎样的合理性?

中世纪的西欧，战乱频仍，在战争等激励下，骑士制度大约于11世纪在法兰西最初形成，并随之影响周围国家;至12世纪骑士制度在西欧普遍确立。随着骑士制度的确立，在基督教会的思想教化下，骑士贵族阶层逐渐形成了一套理想的行为规范和伦理准则:一个理想的骑士要英勇(prowess)、忠诚(loyalty)、慷慨(largesse)、温文有礼(courtesy)、珍惜荣誉(honor)等等①参见L．Gautier，Chivalry，trans．，D．C．Dunning，London:Phinex House，1965:8。这里的“忠诚(loyalty)”实则包括三层含义:骑士对领主的忠诚、对教会的忠诚及对贵妇人(lady)的忠诚。。这就是所谓的“骑士精神”(Chivalry)。在整个贵族社会被加以倡导。与之相适应，文学领域便涌现出了一批以骑士为主人公的作品，它们或描写骑士的行止，或发抒骑士的情愫，张扬骑士精神。鉴于它们的这一共性，我国学界称其为“骑士文学”。

由此可见，“骑士文学”的合理性是显见的:它建立在对这一时期新出现的一种文学现象、一系列具有相似性的作品的概括归纳之上，揭示了这类文学的共同特征;并有利于我们将来对其进一步的研究。

二

一术语既然合理、可行，接下来要做的一项重要工作应该就是如何较准确、严格地界定之。

——何谓“骑士文学”?

我们还是先来看看已有的主要研究成果。

杨周翰先生主编的《欧洲文学史》说:“骑士文学盛行于西欧，反映了骑士阶层的生活理想”[4]。显然，这一界定过于简洁。朱维之先生主编的《外国文学史》说:“封建主阶级的文化，在他们的文学——骑士文学中得到鲜明的反映”[5]。这一界定则太笼统。郑克鲁先生主编的《外国文学史》则说:“骑士文学是欧洲骑士制度的产物，是中世纪欧洲特有的一种文学现象，体现了世俗封建主义文学的主要成就”[6]。相比说来，这一界定似乎细致了些，但仍显空洞。李赋宁先生总主编的《欧洲文学史》云:“骑士文学盛行于西欧，反映了骑士阶层的生活理想”[7]，沿用了上一部《欧洲文学史》，不再赘述……

综上可见，国内的外国文学史对“骑士文学”的界定都过于简单或笼统。它们没有指出骑士文学作品最鲜明的特征。根据其界定，我们难以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属于“骑士文学”。兹举一例:

“当日子变得漫长，在五月里，

远方鸟儿甜美的歌声令我高兴;

当我背转身欲远离，

蓦然忆起那遥远的爱情。

负着抑郁的渴望，我蹒跚而去，

歌声和山楂花簇

对我不比冰雪的寒冬更有价值。”②国内对普罗旺斯抒情诗的译介是极其匮乏的，有鉴于此，笔者挑选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普罗旺斯抒情诗进行了翻译。此即为笔者所译，见 A．R．Press，ed．Anthology of Troubadour Lyric Poetry，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71:32－33。

根据上述界定，我们能否判断出这首抒情诗属于骑士文学作品?

它既没有表现出骑士阶层怎样的“生活理想”，也看不出它是“封建主阶级的文学”，或者“骑士制度的产物”……但其实，它是普罗旺斯抒情诗人吕代尔(Rudel)的一首著名的“情歌”(canso)。

如何给予“骑士文学”一个较准确严格而更具可操作性的界定?

在潜心研读文本，并参考各家成果的基础上，笔者尝试给予骑士文学这样一个界定:骑士文学盛行于中世纪中后期的西欧，是骑士制度兴盛时期的产物，它以骑士为主人公，表现骑士精神或发抒骑士情愫，主要包括三种样式，即骑士抒情诗、骑士叙事诗和骑士小说。

下面笔者对这一界定做一说明。该界定首先指明了骑士文学发生、发展的时间即中世纪中后期。其次，点明了其繁荣的背景:骑士制度兴盛之时。尤其重要的是概括出了这类文学的共同特征:以骑士为主人公，表现骑士精神，或发抒骑士情愫。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主人公”既可指叙事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也可指抒情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再者，就是骑士文学的主要样式。国内的外国文学史均把骑士文学分成两类，即骑士抒情诗和骑士叙事诗。如南开版《外国文学史》中说:“骑士文学的主要体裁有抒情诗和叙事诗。”[8]高教版《外国文学史》中说:骑士文学的“主要体裁是骑士抒情诗和骑士传奇”[9]，“骑士传奇是一种叙事诗”[10]。华中师大版《外国文学史》也说:“骑士文学包括骑士抒情诗和骑士传奇”，而“骑士传奇是表现骑士的冒险经历、展示骑士优美风度的叙事诗”[11]……但纵观骑士文学的发展史，笔者认为，它实应包括三种主要样式，即骑士抒情诗、骑士叙事诗与骑士小说。其中，骑士叙事诗即韵文骑士传奇，也即上述文学史中所言“骑士传奇”。但其实，“骑士传奇”并非韵文不可，许多都是散文体。艾布拉姆斯的《文学术语汇编》即明确指出:“骑士传奇起初采用诗体，后来也采用散文体”[12]。为避免歧义，这里仅称“骑士叙事诗”。此外，需要阐释一下的就是骑士小说。这或许是分歧最大之处。在一般学人眼中，骑士小说当然指的就是西班牙的骑士小说，且一直未被严肃对待。实际上不单西班牙有骑士小说，许多国家都有。在法国，从13世纪初开始，骑士小说竞相出现。吴岳添先生在《法国小说发展史》中说道:“到了13世纪，随着散文的出现和印刷术的发明，出现了大量用散文写的骑士故事，它们是根据骑士故事诗改写的，实际上就是名副其实的骑士小说”[13]。柳鸣九等先生主编的《法国文学史》亦云:“从十三世纪初开始，散文骑士小说竞相出现……到十四世纪几乎完全取代了骑士故事诗”[14]。在英国，骑士文学的集大成之作托马斯·马罗礼的《亚瑟王之死》也非骑士叙事诗，而是一部骑士小说。在西班牙，众所周知，骑士小说曾风行一时，影响极大，并产生了几部并非不重要的作品，如《阿马迪斯·德·高拉》、《骑士蒂朗》……前者是骑士小说的典范之作，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亦借堂吉诃德之口赞其为“独一无二”[15]，锡德尼在《为诗辩护》里则说:“有人只是读了高卢的阿马迪斯，就发觉自己衷心感动得去实行礼让、宽容，尤其是勇敢”[16]。至于后者，当代著名作家、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巴尔加斯·略萨认为:它所反映的现实生活，其丰富的内容可以和后世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如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等相媲美。①略萨十分推崇《骑士蒂朗》，他曾于1968年发表了一篇长文，即《为〈骑士蒂朗〉而挑战》(《西方杂志》第70号)，给予骑士文学以崇高的评价。参见王央乐先生译著《骑士蒂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之“译者前言”。

由上可见，骑士小说实应是骑士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故笔者认为骑士文学应包括三种主要样式:骑士抒情诗、骑士叙事诗和骑士小说。

以上就是笔者对“骑士文学”的一个界定及简单说明。当然，笔者不能说这一界定是完善的、无瑕疵的，只是相比于现有的界定或许更具有可操作性、更符合作品的实际些。

总的说来，国内的骑士文学研究水平(及作品翻译)还是比较落后的，不仅谈不上全面、精深，有时还不乏舛误。因此亟待学界同仁共同努力，以早日改变这种窘境。

[1]A．Fowler．A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M]．Oxford:Basil Blackwell Ltd，1987:8．

[2]周作人．欧洲文学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158－169．

[3]玄珠．骑士文学 ABC[M]．上海:上海书店，1990:3．

[4]杨周翰．欧洲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99．

[5][8]朱维之．外国文学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49，49．

[6][9][10]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53，53，54．

[7]李赋宁．欧洲文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04．

[11]王忠祥，聂珍钊．外国文学史[M]．武汉: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2000:157．

[12]M．H．Abrams．A Glossary of Literature Terms[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4:34．

[13]吴岳添．法国小说发展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10．

[14]柳鸣九．法国文学史(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31．

[15][西]塞万提斯．堂吉诃德[M]．董燕生，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42．

[16][英]锡德尼．为诗辩护[M]．钱学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