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诺
(商洛学院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商洛726000)
让复杂隐秘的心灵向世界敞开
——论杨永康的散文
张文诺
(商洛学院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商洛726000)
杨永康是中国当代新散文的代表作家,他的新散文获得了愈来愈多的全国读者。他的新散文借鉴现代主义技法着力表现现代人复杂的情绪、莫名的意念,让复杂隐秘的心灵向世界敞开。杨永康在新散文方面的探索,开拓了散文的题材,丰富了散文的写作技法,并以自己的优美篇什丰富了中国当代新散文的创作实绩。
杨永康;《咖啡店渐次消失》;复杂隐秘;新散文;现代主义
读杨永康的散文,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杨永康着力构建自己的心灵空间,进而把现代人复杂的情绪、莫名的意念呈现出来,让复杂隐秘的心灵向世界敞开。散文理论家王兆胜说:“杨永康这本散文集是以‘感觉’取胜,用‘梦想’编织,它仿佛要用‘火’烧掉枯草,形成自己‘心’的气焰,其探索性是显而易见的。”[1]杨永康散文的探索性突出表现在一种跨文体写作,揭示人的心灵在现实世界与感觉世界之间的徘徊,他逸出传统散文写景、抒情、言志、怀古的疆界,进行越界书写,扩大了散文的空间,丰富了散文的写作技法。我们经常说,散文是一种题材广泛、形式自由的文体,但落实到具体散文,我们还是潜意识里为散文设置了许多不可逾越的限制与界定,以至于散文的文体愈来愈僵化、技法愈来愈模式化。我们在阅读杨永康的散文时,脑海里总是会浮起这样的疑问,“这还是散文吗?”如果我们反问一句,“什么是散文呢?”我们也难以拿出明确的概念。就散文创作理论与文体创新而言,散文落在了其它文体的后面。杨永康紧随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新散文的创作潮流,以小说为散文,借鉴小说、诗歌的技法书写现代人的情绪,呈现出一个感觉与现实交融的特殊世界,开创了一种陌生化的散文,冲击了传统散文的创作思维和写作技巧,为当代散文开拓了新空间,并以自己的精美篇什丰富了新散文的创作成果。
在永康的散文中,也有比较清新、明朗、优美的篇什,那是一组描写故乡的散文,如《乌鸦》《露在外面许多年》《谁偷了村里的玉米》《把自己永远留在那儿》《一个乱蓬蓬的女人可以给一个少年带来多少恐惧与寂寞》《自鸣钟》等。杨永康对故乡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故乡对于他来说犹如一块圣土,寄予了他的全部情感。他说:“如果有一样东西让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那就是在秋风里一点点苍茫的故乡。”[2]故乡也给作者留下挥之不去的饥饿感,也有莫名的恐惧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时间的神奇效力,那过去了的,都将变为美好的回忆,故乡成为抚慰作者心灵的美丽的精神家园。杨永康笔下的故乡淡远、宁静、安详、静穆,又美轮美奂,他把故乡写得诗情画意,描写故乡最为精彩无疑是《乌鸦》。
我喜欢坐在山坡上,看太阳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故乡没有很高的山,有山坡。黄昏的时候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对面的山影、树影与人影,还有乌鸦的影子。我不喜欢乌鸦,但喜欢乌鸦在山坡上神秘划过的影子。我曾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去寻找那些神秘的影子与划痕,一棵树挡住了我的去路,一棵树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它曾经在那个山泉边喝过水,山泉的水清澈极了,里面的天比它头顶的天还蓝,里面的云比它头顶的云还白,里面的草比山上的草还绿。它喜欢把自己的头整个地浸在水里。一直浸在水里。一只小蝌蚪游过来了,在它的耳朵里游了一圈,又游往别处去了。感觉很美妙。更美妙的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子,像它一样,先把手整个浸进泉水里,看见了泉水里的蓝天白云绿草,就把整个身子浸进泉水里。那羊看着小蝌蚪绕着女孩畅游过来畅游过去,最后亲密地厮磨在一起,也身不由己地把自己整个头伸向了女孩。伸啊伸,总是差了一截。只好继续伸。“扑通”一声,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散了。山也散了,云也散了,女孩也散了,小蝌蚪也散了,彩虹也散了,散得好快好快[2]1。
现代散文中描写故乡的杰作特别多,如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贾平凹的《商州初录》等,他们的散文都能创设出一种绵长醇香意味。杨永康的《乌鸦》是一篇很特出的作品,这篇散文具体而微地写出了故乡的美、故乡的味,让人回味悠长。作者先从影子切入,黄昏的太阳给山、树、人留下了美丽的影子,而成群的乌鸦在山坡划出的影子更是神秘美妙,令读者产生无限的联想。接着是山羊戏水的画面,作者从山羊的视角写水,作者没有直接写水,而是通过蓝天、白云、绿草在水中的倒影烘托泉水的清澈,真是“游鱼细石,直视无碍”,颇得柳宗元散文的神韵,又有沈从文笔法的精髓。水中的小蝌蚪游来游去,不忍心打破水的宁静,顽皮纯洁的少女浸进泉水里,与小蝌蚪一同戏水,山羊也跳进水里和女孩嬉戏,不想它们划散了泉水中的宁静。作者观察精细,能抓住事物瞬间的变化,寥寥几笔就能写出事物的神韵;作者体悟细致,能描摹人物瞬间的情绪流动,烘托出一种优美、纯洁的气氛。山坡、羊群、乌鸦、阳光、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女孩、漂亮的叔母等组成了一副和谐优美的江南美景,整篇散文既有画面的切换,也有情绪的流动,抒发了一种轻松、悠然的心情。
永康笔下的故乡并没有他生长的家乡的影子,他的故乡是黄土高原,千沟万壑,莽莽苍苍,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永康书写的故乡完全摆脱了西部地域特色,带有浓郁的江南气息,他写的是想象中的故乡、记忆中的故乡。“没有什么记忆可以原封不动地保存过去,留下来的东西只能是每个时代的社会在其当代的参照框架中能够重构的东西。文化记忆通过重构而发挥作用,也就是说,它总是把它的知识联系于一个实际的或当代的情景。”[3]记忆中的东西不是过去存在的,它总是把我们在后来经历的美好的东西慢慢附加到上面,并且过滤了原来并不美好的东西,记忆是一种重构与再构。“记忆被记忆的过程就是想象浸润的过程,就是‘当下经验’渗透的过程。”[4]当下经验的渗透使永康营造的故乡成为他的心灵的栖息地,成为他的精神家园。永康所建构的故乡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存在,“故乡的山在被作家赋予‘意义’之前,被作家‘想象’浸润之前,只是一种物质形态,被作家赋予‘意义’、被作家‘想象’浸润之后就是精神形态的东西了。”[3]杨永康对故乡的追忆其实折射了现代人的一种精神状态——现代都市病,现代社会把人从神、家族、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人开始具有了自我意识,实现自我价值成为现代人的最大追求。现代人从农村来到城市,他们再也不担心家族对他们的束缚,也失去了与土地的联系,他们在感受到自由的同时,也感到一种失根的痛苦。城市中人与人关系的冷漠让他们产生了一种无根的漂浮感。现代人的都市怀乡病不同于传统的游子思乡的情愫,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思乡情绪,是一种寻求精神家园的情感。“那些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5]73现代人对故乡的思念是想寻求一块安放自己灵魂的栖息地,是一种对美好的过去的怀念与追忆。
对故乡的追忆与怀想也是对与故乡相联系的乡村文明的怀念,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持续推进,现代化的进一步提升,牧歌式的乡村可能成为一种图画、梦幻的存在。面对着都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挤压与渗透,杨永康为自己的农民兄弟过上城市生活而庆幸,他希望城乡差别的消失,同时,杨永康表达了自己对于乡村文明逐渐式微的忧伤。
而卡车正缓慢地穿过城市,载着钢铁、水泥与煤。煤,不断涨价不断死人的煤。很黑很黑的煤,就如同秋风里那些看不见的呼喊。看得见的是数字,巨大的数字。在密雨中,在灯光里,一个金色的数字,写在一辆红色的车上,无人注意,疾驰,驶向锣鼓紧敲警报尖鸣之处,轮子隆隆,穿过黑暗的城市。看得见的是呛人的黑烟与白烟,如罗厄尔笔下的“出租汽车”,让人沮丧让人疲惫。“当我离开你,世界的心跳停了,好像松弛的鼓皮,对着突起的星星,我呼唤你。向着狂风的浪尖,我高喊你。街道飞奔而来,一条接着一条,把你挤开。城市的灯光刺我的眼,使我再也看不见你的脸。”[2]49
作者运用象征、隐喻的手法,把现代都市文明比作一辆疾驰而来的卡车。作者把现代化比作一辆载着钢铁、水泥与煤的卡车,非常形象生动,具有一种画面感。卡车带来了丰富的现代文明成果,巨大的GDP,现代生活方式,也带来了秋天,带来了高昂的代价,带来了人们心灵的纷扰与不安,带来了人际关系的冷漠与疏离,现代都市文明把人变成了“空心人”“单向度的人”。“现代社会不断加快变化,现代科技及‘时间金钱化’带来的高速度强化了时间的不确定性,大众传媒带来的节奏密集的信息突显了现在的不确定性,现代文明毫不留情地废弃原有的文明和义无反顾地斩断与传统的直接关联,这一切使人与自然、传统、他人甚至自身也被割裂了,也使当下人的生存状态变成了破碎的片断,处于无根的状态,这最终造成现代人对‘现在’的集体不信任,内心感到不安全和特有的孤独感。”[6]现代化带来的不是明亮的世界,而是黑暗的城市,这既是一种现实的折射,也是一种心理的感觉,表达了作家对现实的批判。永康呼唤现代化的生活,同时也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矛盾,我们应该在发展与环境之间、现代与传统之间、创新与继承之间保持一种平衡。“杨永康在散文中,正是在深层的哲学层面上表达了对逝去的那些与美好记忆有关的物品的怀念,及对宁静而纯净之心灵的怀想,体现作者对有关文明、有关发展的思考。”[7]
如果说永康写故乡的散文写得比较清新、澄明、空灵,那么他的大部分散文读起来比较晦涩,难以理解,让人捉摸不透。比如《春天铁》《“嘭”的一声碎了》《火车梦样穿过身体》《今夜有一点点忧伤》《安安静静许多年》《第三街呼喊第四街奔跑》《咖啡馆渐次消失》《千万别碰上伊万》《火车开往巴黎》等。这些散文表达了作者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关注,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的荒谬与无意义,表现了作者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深度关怀,最能代表杨永康散文的特色与艺术风格。
杨永康的散文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的不合理性与荒谬性,大城市为现代人提供了舒适的生存环境,宽阔的马路、便捷的交通、精美的食物、优质的服务。然而在都市里,人们还是不能自由地选择,人们仍然受到环境的摆布,人们受到框架的制约。“人被座落于此,被一股力量安排着,要求着,这股力量是在技术的本质中显示出来的而又是人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力量。”[8]《阴影舞蹈轻》这篇散文写出了控制人们的神秘阴影,让雅克的阴影来自于朗拜尔西埃小姐、童年、欲望,让雅克好不容易走出朗拜尔西埃小姐的阴影,又走入华伦夫人的阴影,好不容易在拉尔纳热夫人的诱惑下走出华伦夫人的阴影,又碰上了戴莱斯还有乌德托夫人。让雅克既渴望阴影也想摆脱阴影,从一个女人走向另一个女人,仍然没有逃脱阴影。这一切都是徒劳抑或不是徒劳,因为人们希望摆脱阴影又离不开阴影。“一定程度上说,男人需要不是女人,而是女人样的避难所。人类需要的也是这个避难所。有时候需要一个,有时候需要多个。我们离不开阴影就是因为我们需要这样一个避难所。”我们看到,我们总是想走出阴影,但阴影总是如影随形般伴随每一个人并决定每个人的行为,人类始终被阴影所摆布。在《第三街呼喊第四街奔跑》中作者为我们描绘了现代都市的生存状况,这是一种等级化、缝隙化的生存状态。现代都市空间被街道分隔成多个空间,第三街住的是品行端正的人士,第四街住的是乞丐、流浪汉。在城市里,不同的人由于身份、权势、金钱的不同,住在不同的空间,人为地把相同的人分成不同的等级。这种等级化的生存导致了都市人之间的疏离、冷漠与敌意,因而,作者呼唤一种没有等级差别的生存方式,“也许我这一生都将在第三街与第四街之间呼喊奔跑,也许有一天我会去第七街或者第八街。我只有一个愿望——让纯粹的东西都在同一条街上。”《春天铁》这篇散文的灵感来自作者所在的城市庆阳发生的一起凶杀案,作者把庆阳变成繁哈尔。那里的人们不善于用法律解决争执,习惯用刀子解决问题个人去医院寻找与自己发生争执的人,因为护士说话不周就杀害了怀孕的她。作者以断案的方式追索凶杀案发生的原因,杀人犯杀害护士并不是因为二者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因为他认为护士顶撞了他,一时气不过才杀了她。这篇散文以隐喻的方式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疏远,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水果刀与刀子的差别还大。“我想伤害我照耀着的人们,我想抢掠我所给予的人们——我如此的想做恶事。当别人想握我的手的时候,我却缩回我已伸出的手;我迟疑着,如急倾的瀑布迟疑一样——我如此的想做恶事。”这就写出了人的内心的恶的一面,想伤害别人。“他人不仅是我们存在的中介,也是永久的威胁。”[9]257人与人不是和谐的共存,而是一种无尽的冲突,难怪萨特说:“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9]258在《千万别碰上伊万》中,热爱学习、追求爱情、不愿意同流合污的农村青年伊万被村民说成是鬼鬼祟祟、奸诈邪恶、诱惑孩子的坏人,以至于农民们都警告自己的孩子千万别碰上伊万。他因为自由恋爱触犯众怒而远走他乡,因为长期躺在田地里,不到四十岁他就成了瘸子。这篇散文有小说一样的情节与人物,作者虽然把故事发生的时空移植到那个左倾荒谬的时代,可是故事折射的却是我们之间永在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敌意感。作者写道,在繁哈尔,有许多漫无目的人,他们大多有老婆孩子,老实本分。有时候也杀人,实际上不是他们最易杀人,而是他们最易被怀疑杀人。作者以繁哈尔做比喻,说明了在都市里,弥漫着一种浓厚的不信任感,揭示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令人感到无限的悲凉与悲哀。
杨永康的散文揭示了现代人存在的荒谬感与无意义,营造了一种现代废墟意象。“无论往哪儿走,都是废墟。被遗弃的房屋,抛荒的土地,沼泽,人类活动留下的无数遗迹。只是不忧伤,只是空了,整个咖啡馆都空了。整个巴黎都空了。”这是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在作者心中留下的投影,现代化带来了高度发达的人类成果,现代化也把一些传统的文明成果变成了废墟。象征西方文明的咖啡馆渐次消失,这象征了人类文明的无价值与无意义。在都市里,失去信仰的人们精神萎靡,力量溃散,人类沦为动物性的存在。萨特追求纯真的爱情,先爱上了多洛丽丝,多洛丽丝有一种恐惧又坚定、悲观与乐观、谨慎与激情、羞怯与毅力的迷人气质,他们很快成为他们各自的全部囚徒,他们的心灵完全达到了沟通。然而在拿破仑街他又爱上了小布丹,最后是布维小姐,萨特随着空间的转移爱上了不同的女人,决定爱情的不是情感,而是空间。特丽萨为了报复丈夫托马斯,做了背叛丈夫的事,可是她在背叛别人的时候也背叛了自己,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伤害自己,特丽萨被自己的一次背叛击倒,而特丽萨的背叛沉重打击了托马斯。这真是,我最爱的人伤我最深。
在现代社会,由于面临各种各样的压力,人们普遍感到一种精神疲惫,缺乏幸福感、轻松感,消费社会的法则也让人们感到市场法则已经成为现代社会运行的唯一法则。社会理想价值与意义的失落,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分裂,使人们处于精神的荒原之上,焦躁不安,厌倦焦虑,表露出一种迷惘、空虚与绝望的情绪。杨永康的散文真实地展示了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在永康的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径直逼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捕捉自我微妙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包括直觉)、情绪、心理、意识(包括潜意识),进行更高、更深层次的哲理的思考。”[10]在杨永康的散文中,我们可以读到细碎、可疑的情节,体味奇怪的感觉,亲临亦真亦幻的场景,了解神秘的意念,体会莫名的疲惫与难以抑制的兴奋感,领悟无所不在的阴影、神秘的感应、难以捉摸的空洞感、恐惧的黑鸟、静谧的黑夜等。杨永康的散文写的是植根于个人的经验,而且是非常独特的经验。这种经验既有非常个人性的一面,也有很深的社会内容与时代内涵,它让人想到现代人复杂的、难以言传的个人情绪,传达了一种现代人的心灵宇宙,把复杂隐秘的心灵向世界敞开,表现了作家对当下社会精神失落与精神困顿的忧虑,也表现了作家对现代人的人文关怀,令人感到震惊的同时,也给人以温暖。
杨永康的散文比较晦涩、难懂,他没有用传统的散文笔法来构建他的散文世界,也没有用传统的散文结构来构筑他的散文骨架,他用现代主义技法来构建他的散文世界。他把散文当作小说来写,运用不确定的叙述者、自由联想、时空交错、飘忽的情节、跳跃的画面等现代主义手法展示人物的复杂情绪,传达现代人的莫名的意念。
散文一般都是作者抒发自己真实的情感,描写自己的所见、所感、所思,一般都是第一人称的视角。在杨永康的散文中,出现了第三人称叙述者,并且还出现了不确定的叙述者。在《费恩汉姆花园》一文中,叙述者开始好像是K与哈代,后来又好像是罗杰,或者是鲍利太太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确定的叙述者给读者形成了巨大的阅读障碍,犹如坠入云里雾里。叙述者的不断变换形成了画面的变换,叙述者的飘忽不定造成了情节链的断裂,作者可以自由地出入于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展示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他的叙述视角变得灵动浪漫、摇曳生姿,甚至扑朔迷离。”[1]在墨尔街的黄昏,哈代与K在闲逛,在费恩汉姆花园,赛普蒂墨斯穿着旧大衣呆坐在座位上,K与哈代在闲聊,他们来到费恩汉姆花园,发现正在举行的葬礼,这篇散文没有叙述线索,人物说的话都莫名其妙,没有过渡语,没有因果联系,让人费解。人物无缘无故地出场,又无缘无故地退场,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这些细节表明世间事物的变化是没有缘由的,不可预测的。因而是荒诞的。人们无法主宰自己的行动,只是像木偶一样动作。”[11]情节既有来自现实的真实感受,也有由恐惧、焦虑、痛苦与绝望而生的幻想、幻觉,时空交错、逻辑混乱,随意性与跳跃性非常明显,一切都不真实,一切又好像真实。
在结构上杨永康表现了新的时空形态,杨永康主要采用意象、画面的叠加、并置并随着情绪的流动随心所欲地变换时空,“使物理与心理时空界限、历史与现实界限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构成了非线性、非逻辑的循环复叙结构。”[12]意象、画面之间缺乏必要的过渡,也没有因果联系,随意性很强,结构非常灵活自由。比如《乌鸦》,先写我在山坡上看太阳落山,再写两只羊的犄角相向,接着写孩子们的天真无邪与两小无猜,然后写自己的女朋友,最后写暗处美丽的事物,通过这几个画面,作家表达了对心中故乡的依恋,充满了美好、浪漫、天真、纯洁、童趣,颇有鲁迅先生散文《好的故事》的神韵。与意象、画面的叠加相适应,作者常常采用一个名词或名词性短语作为独立的语言单位,语言单位之间出现大幅度地跳跃,比如在散文《短暂停歇》中,作者写繁哈尔有许多漫无目的的人,“健忘症者,玩纸牌者,三轮车夫,卖大蒜者,出租车司机,疝带制造者,扫烟囱的,提炼猪油的,织波纹塔夫绸和府绸的……”作者一共用了二十三个这样的名词,既写出了繁哈尔市居民的复杂,也适合当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在错落中达到一种和谐。杨永康的散文之所以比较难读,还因为他在散文中叙述的故事常常没有明确的时空区分,他在故事中很少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与地点,时空界限消失了,这对于要求明确时空感的读者来说的确难以接受。永康还常常采用中西人名、地名的并置、交错打乱时空界限,比如凯姆、卡斯蒂利亚、艾多洛勒斯与海鸥照相馆的并置,第三街、第四街通常是外国的地名,但里面住的是中国人。作者还让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共同出场,进行对话、交流,查拉图斯特拉走出书本来到现实世界与人们对话,亦真亦幻,让没有一定阅读背景的读者难以理解。另外,作者在命名上常常采用不西不中的名字打破中西时空界限,如繁哈尔、韩麦尔、罗比、罗杰等,让读者自由地穿越于中西之间。作者常常直接引用西方作品中的掌故或者讲述西方名人故事,抽空了时空感。通过这些技巧作者自由地穿越于中西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艺术与现实之间,构造了一个奇崛、朦胧、迷离的艺术世界,既让人感到陌生,又能引发人的思考。
为了传达现代人复杂、幽深的情绪,作者善于运用通感、隐喻、象征的艺术手法把难以传达的意念形象化、具象化,打通嗅觉、听觉、视觉的界限,让读者具体可感。《“嘭”的一声碎了》就是一篇描摹情绪的精美篇什。
“嘭”的一声,衣服就碎了,接下来是椅子,椅子下来是我,坐在椅子里的我。一瞬间碎了。
先碎了的是我的腿,我想没有它我永远站不起来了,奇怪的是,我一下就站起来了,还可以在书房里飘来飘去。
我见过一只普通的木桶,许多年前“嘭”的一声掉在地上,至今还散落在故乡的一个院落里。我一直想捡起那些碎片,捡了许多年,至今都未能如愿。永远无法如愿了。散了就是散了,碎了就是碎了。我的两条腿,与木桶与我的脚截然不同。在空中翻了一个小小的跟头,掉在一个小小的花盆里。花盆一下子飞了起来,撞碎了书柜上的玻璃,玻璃飞起来,撞飞了一叠一叠的书[2]。
作者采用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以通感的方法描述物体破碎的情景,调动视觉、嗅觉、听觉等诸多因素,写出了自己破碎的独特感受。这篇散文折射了人的生命的脆弱,面对不可知的天灾、人祸、疾病的威胁,人的生命非常脆弱,人的意志也越来越脆弱,对生命脆弱的书写是希望人的生命与意志变得越来越坚强。杨永康特别善于写自己的感觉,他的感觉大多来自于他的生活经验,它是作家对生活与情感独特体验的结果。在散文中,心理的跳跃、流动、联想奔涌而来,形成了独特的、光陆怪离的艺术世界。杨永康的散文写作打破了文体的界限,是一种跨文体写作。“它打破了各种文类彼此相隔的疆域,在散文文体中普遍植入诗歌和小说的因素,使之相互渗透、相互交叉,冲毁了传统散文文体的阅读期待,从而形成某种偏离,达到重建散文阅读张力场的效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新散文在跨文体写作方面的实验带有某种自觉性、集中性特点,而非‘散兵游勇’式的作战,所以,其冲毁的力度非个人所能比拟。”[13]
在当代文学创作中,小说、诗歌、话剧在理念、形式、技法上可以说是花样翻新,散文则显得过于沉稳和从容,缺少一种创作活力。虽然说单纯的理论翻新没有多少意义,但是,散文还是需要做出改变,才能适应现代生活、现代情绪的表现。散文家斯妤说:“我认为新时期散文发展到今天,已经面临着一个形和质的飞跃,无论是‘十七年’间形成的‘三家’模式,还是现代文学史上的百家手法,都已不够,甚至不能很好地、完全地反映当代人的思考、探索、焦虑、苦闷,传达现代人的复杂情绪与丰富多变的心灵。散文必须在思想上、形式上都有大的新的突破,才能和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相称,和这个时代日益丰富复杂的心灵相称。”[14]祝勇认为:“散文急切地需要一场革命。在革命中,所有的陈规陋习都应当打破,所有的陈词滋调都应当排除,所有的陈年老账都应当重新审视。”[15]松木、林非、黄浩、佘树森、楼肇明、谢大光等散文理论家开始质疑传统散文理论并提出新的散文创作理论。在此基础上,苇岸、钟鸣、张锐锋、庞培、马莉、凌纯、樊善标、杜家祁、林幸谦、周佩红、黑孩等新散文家异军突起,为文坛所瞩目。杨永康是在新世纪后崭露头角的新散文作家,杨永康的散文理论多少有点偏执的地方,但他的确敏锐地发现了当代散文理论的不足,杨永康的散文创作也不乏过于碎片化的弱点,但是,他是以自己的创作为新散文创作探索新的路数,甘冒自己得不到读者接受、自己的经济利益得不到回报的风险,颇有“盗火者”的悲壮。幸运的是,杨永康的散文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同道者与接受者呼应,这必将激励他进一步前行的勇气。杨永康把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技巧引入到散文创作中来,突出表现现代人的精神废墟状态,从个体生命体验的体验与感怀的基础上,对人的生存状况进行了探索,展现了现代文明与人性的对立、人与环境的异化、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悲哀、自我的异化等生存困境,表现了作者对人的心灵的深度关怀。杨永康的散文“大量吸收西方现代派绘画、建筑、音乐、小说、诗歌等艺术门类的方法,格外注重对感觉情绪的捕捉,打破形散神不散的套数,大量进入想象、虚构和组合,不再完整、明晰,更重视自我主观内在的表达,呈现出更朦胧更支离破碎的特征。”[16]杨永康对传统散文形式和技巧进行大胆的革新与创造,表现出散文文体混沌化的特征,开拓了散文的题材,丰富了散文的表现方法。对于杨永康的散文创作,我们非常期待他能推出更新更好的精品,对于他本人来说,只要写就足够了。我们再次祝愿他:勇敢地“再往前走”!
[1]王兆胜.在感觉中穿行[M]//杨永康.再往前走·序言.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8:1.
[2]杨永康.咖啡店渐次消失[M].呼和浩特: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3.
[3]杨永康.再往前走[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8:217.
[4]简·奥斯曼.集体记忆与文化身份[M]//陶东风.文化研究:11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8.
[5]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M].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73.
[6]西美尔.大都市与精神生活[M]//汪民安.现代性基本读本[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639.
[7]刘永丽.记忆书写——杨永康散文的精神追求[J].黄河文学,2010(7):126.
[8]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1307.
[9]张汝伦.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10]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1.
[11]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199.
[12]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58.
[13]刘军.新散文跨文体写作现象探微[J].扬子江评论, 2009(5):60.
[14]斯妤.散文需要新的思考、新的活力[J].散文百家, 1992(7):86.
[15]祝勇.散文:无法回避的革命[M]//一个人的排行榜·序.北京: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2.
[16]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492.
(责任编辑:李继高)
Interpreting the Com plex and Secret Soul to Us——A Study on Yang Yongkang's Prose
ZHANG Wen-nuo
(School of Language and Cultural Communication,Shangluo University,Shangluo 726000,Shaanxi)
Yang Yongkang is a representative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new prose writers and his new prose attracts more and more readers.Using the modernist skills,his new prose presents the complex idea and the unexplainable thought of the modern people to interpret the complex and secret soul to us.Yang Yongkang sets up a kind of unfamiliar prose,striking the thought and methods and the traditional prose,exploring the new space for the contemporary prose and enriches the actual performance of the new prose with his own graceful essays.
Yang Yongkang;Disappearing Café;the complex and secret;new prsoe;modernism
I206.7
:A
:1674-0033(2014)05-0026-06
10.13440/j.slxy.1674-0033.2014.05.006
2014-08-13
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13JK0346)
张文诺,男,山东阳谷人,博士,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