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结
去年十月在贵阳召开的第十届国际辞赋学研讨会开幕式上,全国赋学会顾问赵逵夫教授致辞时,特别提到马积高先生主编的《历代辞赋总汇》(以下简称《总汇》)是古典辞赋的集成,是赋学研究的盛举,宜刊行问世,沾溉学界。不逾岁,湖南文艺出版社刘茁松先生来宁,作为责编之一,他带来了该书即将出版的喜讯与宣传图片,煌煌两千余万言的巨帙,令人震惊,令人欣慰,更引起我一段赋学旧事的忆念。
我初识马先生是在1989年四川江油召开的第二届全国赋学研讨会上,最后一次见先生是1998年在南京召开的第四届国际辞赋学研讨会上,与其晤谈间知先生当时全身心投放于《总汇》的编纂。2001年学会筹办将于福建漳州召开第五届国际赋会,其间相继得龚克昌、万光治先生电闻,知马先生身体欠佳。也许是日所思而夜有梦,某天忽梦见先生拄杖来寒舍,似语赋学事,茫茫然惊觉,不知东方既白。未数日,先生讣闻至,时案头恰有先生所赠《宋明理学与文学》、《清代学术思想的变迁与文学》、《赋史》三书,因谨撰“宋清学术,辞赋光辉”八字以彰显其学。其实马先生学识渊博,非囿于宋、清两朝与辞赋一端,而是融会贯通,并成就其专门之学。仅就赋学一途,如果说他的《赋史》具通学意识,为治赋之代表作,《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具史料价值,为治赋学者提供门径,那么《总汇》则以宏整的学术视野与全面的文献价值,将为今后的赋学研究开启新境,诚集大成之编。在《总汇》的“前言”中,马先生引孟子转述孔子语作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春秋》大义,尝以一字定褒贬,而以我戋戋之识,于先生自喻《春秋》之《总汇》,安敢置片辞以品评,所以只能就该书出版的主要价值与意义,略陈管见如次:
《总汇》的价值之一,是首次全面而系统地展现“中国赋”的风采,其作用不仅在于标举中国文学中极具特殊性之文体“赋”的面貌与存在,而且有着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之品牌的意义。有人曾问我为什么要写赋,古人如此,今人亦然,我戏答:这是中国人的脸面。对此,可作几点说明:其一,赋是什么?对作为“一代文学之胜”的汉大赋,班固说“多识博物,有可观采”,刘勰说“体国经野,义尚光大”,魏收说“会须能作赋,始成大才士”,其中的“博物”、“包容”与“才学”,是任何文体都不能比拟的。所以我们阅读古代的大赋作品,其描写游猎、藉田、朝会、祭祀诸典礼,彰显的无不是“天子礼仪”,这就是当时的“中国形象”。其二,赋算什么?我以为是第一代冠以作者姓名的文学创作,是文学具有独立性的最初存在。刘勰《诠赋》说“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所谓“诗人”,指的是《诗经》作者,皆不知名姓,而以屈原创作为代表的楚赋,才是有文人名号创作的肇始,且至汉代“语言文学侍从”的出现,开启“献赋”之风,千年一脉,并与唐、宋以后科举“考赋”结合,成为中国文学中与国家文制结合最紧密的文体,在某种意义上,赋是国家选拔人才与彰显人才的一种需求。其三,赋干什么?功能甚多,其中一项要务,诚如近代学者刘师培《论文杂记》所说:“诗赋之学,亦出于行人之官。”刘氏所言,远指先秦藩国往来、燕飨礼仪之“赋诗言志”,然因其传统,则观历代赋章,多有外交内涵,成为对外的文学窗口。例如明朝湛若水出使安南,董越出使朝鲜,分别有《安南》、《朝鲜》赋作,至于高丽使臣来中国求购《二京赋》,桑悦因当时无人创制而感羞愧,于是奋笔铺藻,赋写好就卖给了高丽人。赋的宏阔与典雅,成为古代外交使臣的修养,也是面对外宾的光华。其四,赋的译称,成为国际汉学中未曾统一的问题。美国汉学家康达维毕生治赋,然于“赋”的翻译,因找不到对应文体与恰当词语,也几能用汉语拼音“FU”称之(包括给笔者的信),究其因,赋乃“中国特色”。综此数端,赋的特殊性与“形象”性已可见一斑。遗憾的是,由于古人“赋者,古诗之流”(班固《两都赋序》)思想的笼罩,赋始终依附于诗,赋集的编纂远不及诗集繁盛。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总汇》的问世,不仅为赋体自身存在的价值正名,更是为中国学者乃至世界友人展示了“赋”的整体形象。
《总汇》的价值之二,是以会通之精神完成的亘古未有的赋学成果,为赋学研究与辞赋爱好者提供了最完整的创作库存。考察古代赋集之编,自《汉志》分“赋”三类,已有汇集赋体的意识,而自魏、晋文集兴,赋集应运而生,如谢灵运《赋集》、梁武帝《历代赋》等,惜早亡佚,故萧统《文选》之“赋”成为最初的集赋榜样,后世文集选赋,如《唐文粹》、《文苑英华》等,或古或律,各有偏重。而今存最早的赋集,则是元代祝尧的《古赋辨体》,继后明、清赋集大量编纂,而赋总集推清陈元龙的《历代赋汇》与署名庐江太守所辑《赋海大观》为最,前者收战国至明代赋四千余篇,后者收录包括清赋在内计一万二千余篇。而再看《总汇》,共分六卷(分别为“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金元”、“明”、“清”),以类相从,计收赋家七千四百余人,赋作达三万余篇。其中仅清代就收录赋家四千八百一十人,赋作一万九千四百九十九篇。尽管近年也相继出版了诸如《全汉赋》、《全唐赋》、《宋代辞赋全编》等断代赋总集,但与《总汇》相比,体量仍不可同语。说实在的,当今研究辞赋的学者,所涉及能达到《历代赋汇》的四千余篇已属不易,然就其全貌而言,四千与三万的数字相差甚巨,而不能全面了解赋文献,其研究显然也是打折扣的。因此,从这层意义来看,《总汇》的出版必将对赋学研究开拓新境起到巨大的推进作用。况且,《总汇》分作品为“内编”、“外编”,具有辨体意义,而另立“作者小传”,多达七千四百余家,其史料的功用,亦不可轻估。
《总汇》的价值之三,是从词章学的意义对赋体的理解,这彰显于编者的理念,既有传承古人的思路,又有自我开拓的新创造。在我国文体史上,赋最具有包容性,所以诸多学者视其居诗、文之间。就其内涵看,赋或“抒下情”,或“颂上德”;就其性质看,或“体物”,或“言志”;就其风格看,或为典雅之章,或为俚俗之篇;就其形态看,或“鸿裁”,或“小制”,鸿裁则“体国经野”,小制则“随物赋形”,诸多不一。如就语言特征划分赋体,古代又有“骚体赋”、“散体赋”、“骈体赋”、“律体赋”、“文体赋”等等,也因时而变,应运而生。所以古人又有“辨体”之说,且辨赋之体,又呈示两端,一曰尊体,尊赋之固有之体;一曰破体,破旧体而创新制。落实到赋集,对此复杂现象也就有了不同的取向,例如祝尧《古赋辨体》前八卷为历朝赋,后两卷(卷九、卷十)为“外录”,收辑“后骚”、“辞”、“文”、“操”、“歌”诸体之与赋相类者;又如姚鼐《古文辞类纂》收《国策》、《史记》中三文(分别是《淳于髡讽齐威王》、《楚人以弋说顷襄王》、《庄辛说襄王》)入“辞赋类”。何谓标准,不甚明白。马先生如何区分?我想起早年他曾比较骈文与骈赋之区分,除了骈赋是文学作品,还有一条区分标准,即骈文不押韵,骈赋是韵文。由此再回到《总汇》,在以“赋”立名者之外,也兼收了“辞”、“七”、“对问”、“设论”、“文”等,其择选标准,要在两者:一是押韵(韵文),一是铺陈(修辞)。清人刘大櫆论古文之法曰“因声求气”,我以为辨赋体当“观韵见词”:以“韵”为主,以“词”为辅;倘失其韵(有少数以“赋”名篇者不押韵)之变体,则宜以词为衡,因为赋的本质,就是修辞的艺术。所谓“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刘勰《文心雕龙·时序》),对照班固《两都赋序》论赋之兴“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兴废继绝,润色鸿业”,“辞藻”即“辞赋”之谓。所以《总汇》汇集三万余篇古代两千年之辞赋美文,不仅具有重要的文献学价值,也具词章学的审美价值,而且以其“全貌”展示赋体“真容”,有明辨赋体的意向,尤值重视。
《总汇》的价值之四,就是以科学化的研究起到表彰赋体并以为示范的作用。自二十世纪新学建立以来,对古典文化与文学的研究,形成两大特征,就是“学科化”与“体系化”。因此,在对古典文学文献的整理方面,也就出现了所谓“十全”的编纂(如《全宋诗》等)。而《总汇》作为第一部赋体创作的通代之“全”,既是赋学研究的体系化结晶,也是学科建设的重大成果。当然,这种“全”并不仅限于“学科”与“体系”,而宜着眼于实用的层面,承担“教学”之“工具化”的示范功能。这一点落实于“赋域”,也是一大传统,换言之,自汉代实行“献赋”之制,唐、宋又兴“考赋”之风,赋体就与王朝的文制紧密结合,具有实用性。于是古代赋集之编,例如宋人范仲淹编《赋林衡鉴》是为当时闱场考律赋之用,元人祝尧《古赋辨体》之编,则由元朝考赋“变律为古”所决定,至于清代陈元龙奉康熙帝之命编纂《历代赋汇》,同是当朝“博学鸿词”科与翰林院考赋示范所需。尽管“赋体”似乎离当代人们的生活已远,也不需什么“献赋”与“考赋”,但作为教学示范的意义仍存在,这主要表现于学科建设与保存最具中国特色之文体的意义。试想,近年大量的博士生以辞赋为研究对象而撰述毕业论文,了解古代赋的全貌又是何等的重要?近年大量的民间作手创写赋,尤其是本世纪初十年已呈繁盛景观,《总汇》作为一面“通鉴(镜)”,不可或阙,且意趣广远。荷兰学者佛克马、易布思论构建经典诸要素,其中有一项就是“教学的工具”,我想,有了上述双重意义的示范,《总汇》构建辞赋经典之成就以及自身成为经典,将有目共睹,又指日可待。
作为全国赋学会老会长的马积高先生,对赋学研究的贡献良多,而其编《总汇》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到今天出版,已近二十年的光阴,先生“知我”之心,是献身赋学之苦心,“罪我”之意,则是一种学术的担当精神。而在马先生返归道山的十余年间,诸多同仁默默耕耘,共襄这一伟大的赋学工程,将此宏篇巨帙奉献给读者,其中生命接力的书写,又非我寥寥数语所能表述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