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文
(怀化市纪委,湖南怀化418008)
清嘉庆十六年间,曾家长孙曾国藩降临到湖南湘乡荷叶塘边的宅院里,传说曾国藩降世时其祖父曾夜梦蟒蛇精入府。这便是《曾国藩》小说中的一个特别描述。人们不禁与传说中古希腊半人半兽的蛇妖之后斯芬克斯联想在一起,它凭着自己的聪明智慧和阴险狡诈,逼迫路人猜测有关“人”的谜底。而小说《曾国藩》中的主人翁曾国藩则站在中华民国政治和文化顶峰时期的19世纪下半叶,把“圣贤”和“恶魔”等反差极大的世人评价充分显露出来,让人们深层次地去理解和破译特定历史和文化时期的曾国藩这个“人”。
数年来,人们对曾国藩的评价有好的也有坏的,反差极大,“谳之则为元凶”、“民族之罪人”、“乱世之鬼枭”、“誉之则为圣相”、“千古之完人”、“国家之股肱”,唐浩明采取完全遵循历史主义的态度去著《曾国藩》,把对曾国藩反差极大的评价特性完全表现出来。本文通过文化的视角,从小说《曾国藩》主人公性格的二重性的外在表现着手,剖析产生其性格二重性的深刻历史文化根源,进而探究曾国藩形象的文学及社会意义。力求超越过去那种非此即彼的赏析认知模式,从而体现其真实的形态。
唐浩明先生著《曾国藩》,重点围绕主角曾国藩这个人物进行写作,通过正反两个方面的描写,将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刻画得入木三分,并生动地刻画出其性格的二重性矛盾。曾国藩一生中,内心总是在矛盾与痛苦中挣扎,外表总是以两副面孔交替出现:他既魄力宏大,又胆气薄弱;既冷酷残忍,又仁义道德;既坚韧不拔,又自我压抑;既自强自信,又相信命运,等等。
1.魄力宏大与胆气薄弱。曾国藩出道之初,春风得意,扶摇直上,而立之年就获道光皇帝青睐,当上兵部侍郎的高官。但当时清廷吏治腐败,社会动荡不安,太平天国起义揭竿而起。作为清廷的官员,曾国藩一心忠诚于清廷,一心想平定太平天国起义,整顿吏治,发展教育,努力使天下太平、大清强盛,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中兴名臣。曾国藩从小就志向远大,通过科举考试进了满清翰林院后,努力使自己成为能臣循吏,竭力为国;升任兵部侍郎时,博览兵书,研习战法,当他亲眼目睹太平军危害两湖,立志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带领初练成军的湘勇誓帅东征之际,他亲拟讨伐檄文,“凡读书识字者,又怎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也”[1]261。曾国藩俨然以孔孟之卫士、天下之英雄自居,其号令天下的气魄何等宏大!然而,就是这个魄力宏大,气魄非凡的曾国藩,另一方面,却显得胆气薄弱,谨小慎弱。在新皇帝咸丰登基的初期,当时位居侍郎的曾国藩曾触犯咸丰皇帝,令其雷霆大发,龙颜不悦,吓得他惶惶不可终日。曾国藩奔丧途中遇太平军, “直把他们吓得三魂飞掉两魂,七魄只留一魄!”[1]30;曾国藩带兵攻取武昌,明哲保身出卖湖北巡抚青麟,青麟斩首的当天夜里,他“一夜心绪不宁,无端生出许多恐惧来”[1]342,梦见他害死的林明光、魏逵、青麟等人来索命,吓得他急忙爬起床,心惊胆战地熬到天亮。……种种迹象都显示曾国藩胆气薄弱、谨小慎弱,不存在不同于常人能干惊天动地大事业的禀性。
2.冷酷残忍与仁义道德。曾国藩常讲“诚信”两字,如《野焚》第一章进军皖中,李鸿章睡懒觉激怒了曾国藩,曾国藩告诫道:“此间所尚的惟一诚字而己!”曾国藩非常重感情,母丧其昏倒在灵堂;小妾春燕死了,他深夜跑到灵堂,将自己所作诗和买给春燕的唯一物品——一把小梳子在灵前焚化。曾国藩还深受儒家伦理道德观念的熏陶,满嘴“仁义道德”,以至在咸丰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在建昌前线作《爱国歌》。然而,正是这样一位“道德先生”,又经常露出一副冷酷残忍的恐怖面孔。“乱世须用重典”就是出自曾国藩之口,他还经常告诫部下,既然出来带兵打仗,就不能心慈手软,就不要怕多杀人。他本人更是率先垂范,进长沙初办团练,严刑峻法,酷毒无比, “不管是游匪、土匪、抢王、盗贼及其他闹事者,捉一个,杀一个”。长沙市民送他一个绰号 “曾剃头”[1]140-154。在这种刽子手理论指导下,湘勇杀人唯恐不多,执法唯恐不严,完全异化成一台杀戮机器。
3.坚韧不拔与自我压抑。经过多年血腥的政治与武装战争后,“坚韧”两字曾国藩有真实体会和深刻理解。曾国藩登临人臣之极,他的一生看似很荣耀,实际上他的从政生涯并不一帆风顺,但他乱极时能沉得住气,能够坚持、坚韧,最终柳暗花明,几万太平军攻打祁门老营便是一例。即便在日常生活中,他认定的事也能坚持到底,曾国藩年轻时嗜烟如命,中年立志戒烟之后,从未吸过一支烟。自从其父亲去世后再带领湘军,他的意志力更加坚韧不拔,其一改过去事事逞强、处处进攻的作法,变成刚柔相济、能屈能伸。总之,曾国藩一生的成功得益于“坚韧”。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曾国藩终究出身文人,其作为湘军统帅,内心世界极为复杂,因其身份与名教,经常自我压抑。在湘军攻破金陵后的深夜,当收到捷报时,他被大喜之情冲晕了过去,当他醒来之后,他深为自己的真情流露而感到羞耻。另外就是其小妾春燕死时,曾国藩心中明明极为悲伤,表面上泰然处之,照常办公。小说通过这些描述更加鲜明地突出曾国藩自我压抑的性格。
4.自强自信与相信命运。曾国藩本是一介书生,一个生长在偏远山村,出身中小地主的普通知识分子,语不惊座,貌不惊人,且无什么实际经验可言。为了出人头地,实现“树德追孔周,拯时俪诸葛”的理想,除了自强自信、自我奋斗之外,再无他途。曾国藩也深知自强自信的重要性,他常常鼓励亲属与部下,“功可强求,名可强立,在人之努力耳”[2]282。自己更是气宇轩昂,魄力宏大,渴望建非常之业,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1853年,太平军气势宏大,连克多城,和清朝分庭抗礼。面对此时形势,当时在湘守母丧的曾国藩仅仅是朝廷的侍郎,又是一名手无寸铁的柔弱书生,凭什么勇敢站出来与太平军作战呢?显然,除了责任心和功名欲等,曾国藩的自强与自信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然而,作为自强自信的另一面,曾国藩又极为相信命运。《黑雨》第七章黑雨滂沱,他大彻大悟地对九弟国荃讲运气的重要性,“不信书,信运气”,把自己的生死成败,湘军的荣辱盛衰都归于命运。这无疑是他对一生的总结,曾国藩也曾多次说,“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半由人力,半由命运”。
曾国藩性格之所以具有二重性,是有其深刻的历史文化根源的。曾国藩是一代大儒,同时又是一名政治家。他由文官而历身戎马,组建湘军,在清末政治军事舞台叱咤风云,异常活跃,本人也成了所谓“中兴第一名臣”。因而,考察曾国藩性格的二重性,就不能不关注封建末世与西方列强入侵的历史大背景。
曾国藩生活在19世纪后期的清朝,当时民不聊生,官场腐败,朝廷黑暗,满清江山如同摇摇欲坠的房子。与此同时,国内有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强烈地摇荡着清王朝统治。国际上,西方资本主义用大炮和鸦片打开了中国市场,妄图瓜分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无力改变封建王朝逐渐没落的命运。但是,曾国藩却胸怀大志,在晚清施行仁政力求再造盛世,一心想力挽狂澜、平定内乱,但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倾其毕生心血,满清王朝最终还是逃脱不了没落的宿命。从某种意义上讲,19世纪风雨血腥、错综复杂的时代造就了曾国藩这样一个性格非常矛盾与复杂的人物,而这个人物所具有的矛盾心理与二重性性格则从另一方面强化了那个时代的悲剧性色彩。
中国传统文化的优劣短长,尤其是儒家文化的熏陶与申韩黄老之术的影响,是形成曾国藩性格的二重性矛盾的一个重要原因。作为一个不平凡的历史人物,曾国藩具有复杂且矛盾的二重性的性格。满清王朝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成熟时期,其正反两方面都表现得非常充分。曾国藩矛盾的二重性性格恰好是传统文化矛盾的体现。他的魄力宏大与胆气薄弱,冷酷残忍与仁义道德,坚韧不拔与自我压仰,自强自信与相信命运等等。这些不仅仅是个性特征的自然体现,而是文化原则各个侧面内在矛盾的体现,更揭示了中华传统文化对封建仕子心理性格的深刻影响。
湖湘文化作为清末一大重要的地方特色文化,对曾国藩的性格也起着深刻的影响。湖湘文化有着自己显著的学术特色,它重性理,讲节操,立足在经世致用。曾国藩可谓其典型代表,从小说中他的日记、家书、诗文里,可以深刻体会到他在修身养性方面严谨自律的态度,他那种与自我斗争的精神。这种严谨的自我修炼,培养了他不同于常人的坚韧和坚毅。同时,湖湘文化讲究“经世致用”,最讲实用性。曾国藩是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者,为了解除满清朝廷的不信任,他胜利攻下天京之后主动裁撤湘勇;为了对付西方列强,他抛弃儒家顽固保守的腐朽观念,力主“师夷长技以制夷”,引进洋枪、洋炮、洋船,并选派童子留学,等等。显而易见,湖湘文化经世致用学风的熏陶,融合众家长之气度的教化,使“坚韧不拔”的精神、“魄力宏大”的气概及实用主义因子在曾国藩身上得到了体现。如此等等,作者唐浩明用他优美的文笔从灵魂深处写活了人物,让大家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满清末期封建社会的思想流变,深刻领悟到了湖湘文化的深层优劣。
众所周知,唐浩明历史小说《曾国藩》出版后,在20世纪90年代初形成了一股惹人眼目的“曾国藩”热,得到政界、实业界及其他各界人士的普遍推崇。近年严肃文学园地日趋冷清,历史题材小说更是愈加寂寞,像《曾国藩》这样的一部历史小说能够如此深受国内外读者喜爱,并能得到海峡两岸读者的共同认可,实在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究其主要原因,该作品本身显得非常关键的一点是:作者成功地塑造了复杂、生动的文学形象曾国藩。而对他性格的二重性的着力刻画是作者成功地塑造了曾国藩这个文学形象的根本原因,也是作品能够迅速得到海内外读者所共同接受的一个重要因素。唐浩明塑造曾国藩这个人物文学形象,真正把艺术的笔触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触及“人”之所以为“人”的深层内涵。使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曾国藩有血有肉地、鲜活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所以也能够很快为有着共同文化心理基础的广大海内外读者所了解和接受。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突破了以往历史小说,如《李自成》、《三国演义》等惯常的模式,不是一味从“政治”角度来反映社会历史,却从“文化”的独特视角审视历史长河中的风云人物,在我国历史小说创作历程中进行了可贵的探索,提供了新鲜的经验。对曾国藩性格的二重性矛盾的生动刻画,不仅成功地塑造了曾国藩这个人物的文学形象,丰富了我国历史小说画廊的文学人物群体,得到广大海内外读者的普遍推崇和共同接受,而且更深层次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矛盾冲突和优劣短长。
那么,当我们欣赏完作品之后,脑子里浮现的不仅仅是曾国藩如何成为一名“优秀”而又“不幸”的政治家、军事家,所谓的“中兴名臣”、“时代枭雄”,或刽子手、杀人犯、“反动元凶”的,更是他到底是怎样在中华传统文化的内在影响下,在他既“荣耀”又“痛苦”的一生中,成为一名“封建完人”和“千古罪人”,完成他辉煌荣耀而内心世界无比痛苦的“悲剧性”命运的。
我们内心的碰冲是如此激烈,自然而然涌现的是对中华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之优劣的思考。于是,对我们这样的中国人今后同样带着深刻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印定的人生、奋斗、追求的沉吟,就会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这种发生,带来的社会意义是深远而又悠长的,引起的社会反响是广泛而又独特的。而这,正是,或者说,正可能是《曾国藩》之最重要的社会意义之所在。
[1]唐浩明.血祭[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
[2]唐浩明.野焚[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