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强才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上世纪20 年代中期,以五四整理国故运动为背景而酝酿产生的“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①原正式名称为“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但因为清华学校从1925 年开始准备改为“大学”,故本文采用学界目前较为统一的指称——“清华国学院”。,邀请国学大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位先生为导师,以指导专题研究并共同治院,又先后延聘李济、马衡、赵万里、丁文江、林志钧等著名学者为讲师以讲授专门学科。短短四年时间里,共计招收70 余位学子,培养出50 余位在现当代文史哲研究领域取得相当成就的学者。除了令世人瞩目的四大导师、“民国七十二贤”②人们往往以“四大导师”指称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也有人加上李济或吴宓(陈丹青的画作,左一者即是),称之为“五大导师”。“民国七十二贤”之说,见蓝文徵《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刊发于台湾《清华校友通讯》新32 期,后收人《传记文学》第16 卷第3 期(1970 年3 月),清华国学研究院实际前后共招收74 名学人。,以及名家辈出的讲师——如著名金石学家马衡、书法家林宰平、哲学家梁漱溟、历史学家朱希祖等之外,国学院的助教群体,却鲜有人关注。事实上,清华国学院的助教聘用机制以及兼具“工作助理”与“私淑弟子”的双重身份,恰好是该院创设理念的投射,也正是以此为背景,担任助教工作的赵万里、浦江清等较好地接续与承继了清华国学院的学术传统。研究清华国学院的薪火传承与学术递嬗,除导师、学生、讲师之外,助教也实为不可忽视的另一条线索。然而,学界此前对他们的研究较为欠缺,甚至对于国学院究竟有几位助教这样的基本史实,也并未达成共识。③蒋善国回忆,国学院开办次年,赵元任的助教为杨逢时,与《吴宓日记》中记录的名单有出人。蒋善国《我所认识的梁启超与王国维》,见吴其昌《梁启超》,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第207 页。现试对清华国学院前后任职的助教作全面考证,以期能廓清一些误会,并以赵万里、浦江清为重心,考察助教聘用机制、职务特点,以及国学院对他们未来学术发展走向的影响等问题,希望能从中开掘一些可供今天大学聘用助教时参考的成功经验。
1925 年2 月初,《学衡》派核心人物吴宓进人清华园,担任清华研究院筹备委员会主任,着手创办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④据《吴宓日记》,吴氏自1925 年2 月9 日见曹云祥校长,2 月10日被任命为“筹备委员会委员”,2 月12 日,筹备处成立,开始办公,2 月13 日即进城邀请王国维,22 日赴天津邀请梁启超。因为经贾有限,只能先办国学一科,故又称为“国学研究院”。研究院略仿旧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度,注重个人指导,聘请国内硕学重望[1](P.374,《清华开办研究院之旨趣及经过》),期使学员与教授关系异常密切。[1](P.378)导师的教学任务较重,除分组指导、专题研究以外,均须承担每星期至少一小时的普通演讲。[1](P.378)
为了减轻教授的压力,研究院为导师配备助教。据《清华周刊》总350 期(1925 年9 月11 日)所载《1925 年秋研究院教职员表》,第一届开学时,教授四人: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因陈寅恪尚在欧洲游学,暂设助教三人:陆维钊、梁廷灿、章昭煌。[1](P.378)然而,事实恐怕并非如此。据《吴宓日记》,早在1925 年4 月3 日,吴宓便开始就聘用助教一事,与曹云祥校长商谈。[2]同年8 月1日,研究院决定聘用章昭煌为助教,吴宓称“赵元任来,拟用其内侄为助教。逾日,决用章昭煌,企孙荐也”。[3](P.52)8 月4 日又记,“作函致章昭煌为赵元任先生助教,月薪60 元”。[3](P.53)8 月31 日,记云“赵万里到校,代陆维钊”。[3](P.64)9 月1 日,吴宓见校长,正式确定以赵万里代陆维钊。[3](P.64)开学前一天,吴宓在工字厅宴请国学院同仁,名单为:王国维、梁启超、梁漱溟、赵元任、李济、戴元龄、赵万里、梁廷灿、章昭煌、卫士生、周光午。其中,梁廷灿、章昭煌注明未到。[3](P.69)至9 月14 日,“晚赵万里来,细述陆维钊之身世情形。决即永远留赵,命陆不必来此”。[3](P.71)
可见,自国学院决思聘用陆维钊以来,陆氏并未到院正式任职,因此《职员表》下注明:“以上诸先生除陈先生须明年二月到校,陆先生因病请假,由赵万里(斐云)暂代外,均已先后莅校,惟所任科目须迨开学后再行发表。”孟凡茂《陆维钊在清华国学院的任职时间考》中对此已作考察,⑤httP://www.tsinghua.org.cn/alumni/infoSingleArticle.do? articleId =10057086。见“清华校友网”2010 年11 月30 日。并对清华历史系所用照片中的人物,做了辩证。清华大学历史系网站上说后排是章昭煌、陆维钊、梁廷灿三人。孟氏考证云:
清华国学院有四大导师,照片上没有陈寅恪。陈于1926 年7 月到清华任教。由此可吵判断,此照片照于陈到校之前。从人物的服装上看,着夹衣或薄棉衣,应是在深秋或初春,即1925 年秋或1926 年春。又李济于1926 年年初即赴山西作考古调查,照片拍摄的日期就只能是1925 年的深秋了。⑥该照片的网络链接:httP://www.tsinghua.edu.cn/Publish/dhis/2980/index.html。
他对陆维钊是否能出现在照片中的质疑,令人信服。但是,仍需要进一步辩证的是,该照片并非拍摄于1925 年,而是丙寅年(1926)春。今夏晓虹、吴令华编《清华同学与学术传薪》一书,附录影印“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即有此照片,旁题“丙寅教员合影”,像中人名只是标注后排左一为章昭煌。[4]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照片中没有曾任研究院主任的吴宓了。据《吴宓日记》,他在1926年3 月6 日“自在委员会中,将研究院主任之职取消”,[3](P.153)3 月11 日,正式向学校提出辞职。[3](PP.155-158)3月16日,各方面交代完毕,正式“不再赴研究院办公室”。[3](P.160)
赵万里的外甥冯象撰《其志甚壮,其言甚哀——纪念大舅斐云(赵万里)先生》一文,采用孟氏说法,并记录戴家祥曾经的质疑与其他资料,认为照片中间者当为赵万里。[5]据其所述,陆维钊与赵万里为东南大学同班同学,或由他推荐赵氏以自代。对此,陆氏学生鲍士杰《陆维钊先生年谱》就曾提及此事。[6]
由于遭逢战事,梁廷灿于10 月19 日才赶到清华。[3](P.83)据《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梁廷灿在1925 年9 月20 日,尚困于广州。[7]如此,至1925 年10 月下旬,国学院的助教是否就是赵万里、章昭煌和梁廷灿三人? 答案为否。《吴宓日记》1925 年11 月17 日记载一事,云:“蒋善国与杜钢百互相告讦,为借书事略有争执。宓调解劝告之而已。”[3](P.96)且不论事件到底如何,单是参与人员就值得考究,杜钢百系研究院学生,而蒋善国呢? 原来,蒋氏当时亦为助教,其《我所认识的梁启超与王国维》云:“余于民国十四年夏丁外艰,是秋被聘为清华大学助教。时该校大学部及国学研究院同时开办,适刘寿民先生在大学部授西洋文化史,梁任公(启超)先生在国学研究院授中国文化史,余遂助两先生教于大学及研究院两部”,而且“次年,余完全助任公先生授国学研究院课程,并总纂该院之《国学论丛》,其第一第二两期,皆余所编辑也。”[8](PP.206-207)由此可证,国学研究院第一学期的助教,实有赵万里、梁廷灿、章昭煌、蒋善国四人。
蒋善国又云:“在成立之初,惟静安及任公二先生有助教。静安先生之助教,为赵斐云(万里)氏;任公先生之助教,则其犹子存吾(廷灿)氏及余。次年陈寅恪及赵元任二先生,亦有浦江清及杨时逢二氏分别助教。”⑦案:蒋氏所言,只有王、梁二人有助教,当误,《吴宓日记》明言聘请章昭煌为赵元任助教。只是《吴宓日记》没有交代,章氏可能系物理系与研究院合聘。[8](P.207)此外,尚有一有趣之事,即上述《同学录》照片中,章昭煌旁打了一个“ ×”记号。原因可能是,拍摄照片时章昭煌在任,而编辑照片时章氏已不再任职。那么,章昭煌与杨逢时是何时交接工作的呢? 尚待考证。
据《吴宓日记》1926 年8 月18 日云:“赵万里导浦江清(荐为陈寅恪助教)来。”[3](P.208)后来,吴宓甚至想聘浦江清到西洋文学系任其助教,但陈寅恪不放。看来,浦氏与陈氏合作得较为愉快。[3](P.219)准此,第二年(即1926 年),国学院的助教就应该是赵万里、梁廷灿、杨逢时、浦江清和蒋善国。除此,后又增加了一位李济的助教——王庸。有关王庸任助教之事,通常的叙述是王氏毕业后即留校任助教工作,当是1926 年6月之后的事情,任职时间或与浦江清大致相当。
1927 年6 月2 日,王国维自沉昆明湖,赵万里受陈寅恪、吴宓之托,负责整理遗著。下半年,蒋善国辞去助教职务,到西山专事著述。[9]9 月,第三届同学人学之时,清华国学院还增聘朱希祖为兼职讲师,同时增加了名誉助教梁思礼和助教余永梁。[10]1928 年6 月,王庸由梁启超推荐,进人北京图书馆工作,[11](P.379)王庸结束助教生涯后,任南京女子中学高中部地理教员。[12](P.18)而此时,梁氏基本辞去清华国学院教职至天津休养,研究院的助教梁廷灿和梁思礼的工作似乎也到此为止。至此,国学院助教当只有浦江清、杨逢时、余永梁。
国学院存在的短短四年间,曾相继聘请陆维钊、梁廷灿、章昭煌、赵万里、蒋善国、杨逢时、浦江清、王庸、余永梁等为助教。就上述《吴宓日记》所言,助教薪资为每月60 大洋,主要职责是协助教授们的教学科研,检阅书籍、处理文稿等。
那么,清华国学院的助教聘用机制究竟如何? 就上引《吴宓日记》来看,助教的聘用程序似乎是先由教授推荐,然后由研究院主任定夺。如赵元任先前推荐内侄杨逢时,未得吴宓首肯,后由物理学教授叶企孙推荐章昭煌作为赵氏助教。章昭煌,安徽绩溪人,东南大学1923 年毕业生,与严济慈等人为同班同学。后于1928 年2 月考取奖学金留学法国巴黎大学,学成回国后,曾与竺可桢往来。[13]之所以聘章昭煌为助教,原因可能在于,赵元任此时除了担任语言学、语音学课程之外,还兼授物理、逻辑学等课。这与蒋善国的情况相似,即并非全职担任国学院助教。本文前引,蒋善国所言国学院第一年只有两位导师配有助教,可能是指全职助教。
赵万里在进人清华研究院之前,已和王国维熟稔,有戚里之谊。据赵氏所著《王静安先生年谱》,癸亥年(1923)正月,王国维“因事返里,(里)于戚氏家,谒见先生。先生以治学必先通《说文》,而后治《诗》《书》《三礼》相诏”。[14](P.124)至1925 年7 月,赵氏“北来受业于先生之门,先生命馆于其家,会研究院助教陆君以事辞,主任吴先生命(里)承其乏,日为先生检校阅书籍及校录文稿”。[14](P.129)
蒋善国担任助教前,也曾结识梁启超。对此,蒋氏有自述,云:“(刘)寿民先生原系余南开大学业师,任公先生亦曾在南大授历史研究法,其七弟述任(启雄)系余之南开同学,余在南中选诗时,曾以述任介绍,请益于任公先生,故助教清华时,与两位先生皆有师弟之谊也。”[11](P.347)
浦江清1926 年毕业于东南大学,与赵万里、陆维钊、王庸等人为东南大学同学。他于1922 年考人东南大学文理科,主修西洋文学。当时,吴宓尚在东南大学执教,浦、吴遂有师弟之谊,所以今人多言他进人清华国学院做助教系吴氏推荐。当然,事实并非完全如此,据上引《吴宓日记》1926 年8 月18 日记,知浦江清由东南大学师兄赵万里推荐而来,然后由吴宓向国学院推荐,故浦氏日记记载为吴宓推荐。[12](P.21)
梁廷灿担任梁启超助教,则并未经过吴宓推荐安排。可见,清华国学院助教,并非完全经由吴宓推荐,更不能因为他们多来自吴宓曾经执教的东南大学,就简单认为赵、浦等人系吴推荐援引而人清华。事实上,这些助教,与所助理的清华导师,聘用前都有着比较紧密的联系,如陆维钊、赵万里均是王国维同乡,蒋善国先期已认识梁启超,梁廷灿系梁启超侄子,杨逢时为赵元任内侄,王庸、余永梁则为李济在国学院的学生。基于这些机缘,导师得以了解和掌握他们的人品、学问情况。他们进人清华担任助教,还要满足一个条件,即助教的学术背景,须与所助理的导师相近,如赵万里的词曲学基础,浦江清的外国文学背景,王庸的地理学背景,余永梁对于甲骨文的研究,都是他们最终能得到职位的重要原因。因此,他们既能有效担任助教角色,又能在工作中持续问学以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准。
清华国学院导师,都是通贵古今中外的学术前辈,担任他们的助教,无疑就拥有了绝佳的请益问学之机,陆维钊就曾非常遗憾未能进人清华担任王国维助教而向其学习。[7]就赵万里、浦江清、王庸等几位助教后来的学术发展来看,他们都曾得到国学院导师的悉心指导,也都能将其运用到自己的研究探索之中。
赵万里字斐云,浙江海宁人,与王国维先生为同乡。1921年进人东南大学,尝从吴梅(1884—1939)学习词学。吴是我国近代最为著名的曲学家,既能创作戏曲,又能作理论研究,此时已发表《顾曲麈谈》(最早刊于1913 年的《小说月报》)、《词余讲义》(1920 年北京大学出版部刊行)等学术名著。或许正是有此学习基础,赵万里能在大学毕业后,即被推荐,进人清华国学院任王国维助教。自此,赵万里开始逐步学习揣摩王国维精通的领域,为他以后从事戏曲、金石、版本、目录、校勘等研究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1937 年为北平图书馆编辑《善本书志》之时,也曾重点参考王氏的《蒋氏书志》等著作。[15]
赵万里进人清华研究院后不久,即能跟随王国维等人访书问学。《吴宓日记》1925 年9 月13日记载云:
至琉璃厂文友堂,晤王静安先生及赵万里君,为校中购书。在薄玉堂及中华书局等处细行检阅。王先生请在青云阁玉壶春午饭,迸果面。
下午,又在琉璃厂购书。[3](P.71)12 月5 日,又记录曾同王国维、梁启超购书。[3](P.105)我们知道,诸如文献版本目录之学,尤其是对于古籍的校订辨识,实践经验至关重要。赵万里能够跟随深通版本目录学的王国维访书寻秘,自能收获颇丰。或许,他以后在北平图书馆任善本组组长,编辑《中国版刻图录》《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等,正是发轫于此。观其以后所从事的校勘、编目等文献学基础工作,王国维都曾经做过,且精擅此类学术活动,而东南大学吴梅等人并不以此名家。赵万里学习的方式,还有代王国维抄校文稿新著及检阅书籍,如《圣武亲征录》即赵氏所抄录。此外,赵万里还在《丙寅日记》中记录下王国维的一些论词的观点,成为《人间词话》外的一些材料来源。
1927 年6 月2 日王国维自沉后,身后有关书籍之事,遗嘱曾托付陈寅恪、吴宓二人,但是考虑到赵氏与王氏有师徙关系,二人遂让赵万里负责整理。⑧托付之事,见王国维自沉时与其三子贞明遗书。载于袁英光、刘寅生编著《王国维年谱长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501页。赵氏所作《王静安先生年谱》《王静安先生手校手批书目》,刊发于《国学论丛》1 卷3 期(1928年4 月出版)。通过此项工作,赵氏得以接触王国维学术资料的方方面面,体认治学之要。赵万里整理王氏手校书目,凡190 余种,涉及诸多领域,都是王氏“毕生精力所在”,认为“盖先生之治一学,必先有一步预备功夫。如治甲骨文字,则先释《铁云藏龟》及《书契前后编》文字。治音韵学,则遍校《切韵》《广韵》。撰蒋氏《藏书志》,则遍校《周礼》《仪礼》《礼记》等书不下数十种。其他遇一佳堑,必移录其佳处或异同于先生自藏本上。间有心得,则必识于书之眉端”。[16](《王静安先生手校手批书目》)赵万里《静安先生遗著选跋》,对王国维的大量著作撰有题跋,交代写作背景,时有简短评价,对王氏结合新旧史料的研究风格有所发明。如他跋《殷礼微文》一卷云:“今以卜辞参证,千载之惑,决于一旦,读史者当同声称快也。”[17](《静安先生遗著选跋》,PP.290-291)又跋《古史新证》一卷云:“底下材料如甲骨文字、金文,皆于整理匡谬之古史,可谓两重证明也。”[17](P.298)又跋《散氏盘铭考释》一卷云:“先生尝谓考释彝器,非考之史事以知其时代之情状,本之《诗》《书》,以求其文之谊例,考之古音,以通其谊之假借,参之彝器,以验其字之变化不为功。观于此文,益见其方法之完密,非吴大澂、孙诒让辈所可同日语矣。”[17](P.314)除此,他还因之王氏的二重证据法,据出土文物完善补充其论断,如跋《五代两宋监本考》三卷云:“引据绵密,推断明确,所载文献,虽仅程俱《膦台故事》、李焘《续资治通鉴》、王应膦《玉海》等书,然以实物与元、明刻本中牒文、结衔等相参证,采获之多,绝非前人所能望其项背”,文末则根据今存文献指出王氏错误,如今存姚思廉《陈书》残本当为绍兴原本而非重刻本。[17](PP.305-306)
正是这些锻炼和学习,使赵万里对于王国维的学术内容、路径、方法渐熟,在日后的研究中也有对其进行发挥者,如氏著《两宋诸史监本存佚考》(原文刊于《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上)就是从王国维《两宋监本考》而来。他认为王氏所考,为纸上材料所得,仍需配合以现存史料文献。于是,他走访“北平图书馆、南京国学图书馆、上海涵芬楼、江安傅氏、常熟瞿氏、吴兴刘氏、松江韩氏、海宁蒋氏诸家藏书”,以实物与故籍相印证,揭示发明“两宋诸史监本之情状”。[18](《两宋诸史监本存佚考》)又如,王国维曾校宋人词集。赵万里于1931 年,在此基础上校编《校辑宋金元人词》,凡70 家,超迈前贤。
承袭王国维二重证据法,赵氏重视以文献资料证据与文献实物证据相结合的研究方法。除图书版本目录学与词曲学外,他还将此研究趣味,发挥到出土墓志的整理上,编著出《魏晋南北朝墓志铭集解》。清华研究院同学谢国桢就曾说他“能够继承王静安师的绪余,于考古之学,甲骨金文以外,对魏晋以来的史乘,多能网罗未备……近百年来,地不爱宝,发现了不少北魏和北齐北周的墓志,君据以编《汉魏南北朝墓志铭集解》”。[19]同是系出清华国学院,为十年同事,还是长年老友,谢国桢的评价自然能击中肯綮,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赵万里承袭王国维的学术渊源。
赵万里继承了王国维注重史料支撑的学术取径,精于文献辩证与考索,成为一代目录版本学名家。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对于词史的研究,风格并不同于吴梅⑨吴梅的词曲学研究,重点集中在两方面:一是以考述词曲的特性、构成、演唱为中心的文体本体论;一是描述两种文体的发展史。案:此处参考了江巨荣的观点,氏著《<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导读》,见吴梅著《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而偏重文献收集与考辨工作,带有浓厚的文献考据色彩,所以有人也指出,他“传了王氏治学严谨的学风;从事图书馆工作五十余年,在治学和治事方面,贵彻谨严、认真的精神”。[20]
相对于赵万里多取法于自己所助教的导师,浦江清稍有不同。在进人清华之前,浦江清主修为外文,但他经常去听吴梅的“词选”课,课后则好发议论,多牵涉中外诗歌比较的问题。据王季思对东南大学学长的回忆,浦氏当时是外文系高材生,擅长诗词写作。[12](P.276)浦江清自1926年秋进人清华园后,[12](P.3)一直跟随陈寅恪作助手,直到国学院在1929 年完结,方才转人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浦江清曾回忆在清华国学院的生涯:
自民国十五年秋来北平……系吴雨僧(宓)师引荐入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任助教,帮助陈寅恪教授。时陈先生研究东方学,授佛经考订方面功课。我曾帮助他编了一本梵文文法,又习满洲文,为清华购买满文书籍。公佘我补习法、德文,旁听功课。在研究院作事两年,得益不少,国学书籍也是那时研读的……师长有雨僧师、寅恪先生、王静安先生,良友有赵斐云、王义中,二君皆南高、东大同学、研究院同事。[21](P.94)
今天所存浦氏《清华园日记》,自1928 年开始,其间只2 月24 日记载,“至研究室为陈先生查一天书”。[12](P.41)浦氏之子浦汉明在《学贵中西、广博精深——谈父亲浦江清的治学》中谈到他在清华国学院,慕陈寅恪学识渊博,深感自己根底不足,“于是拼命钻研大量国学要籍,并发挥英语的优势,补习德语、法语,在短时间内又掌握了希腊文、拉丁文、梵文、满文和日语”。[22]在国学院期间,浦氏与陈寅恪私交较好。1929 年5 月3 日日记载,陈寅恪曾写信给他,附《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诗,其中有句云“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12](P.42)这种观念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浦氏。1940 年10 月8 日,他提交给清华大学校务的《休假申请函及研究计划》书中,称自己平时因为上课和阅卷等,没有时间读书研究,正是“为人者多而为己者少”。[23]后来,浦氏留清华任教,1932 年2 月2 日陈寅恪还电话拜托在清华南院代租房子。通话中,陈寅恪言欲往洛阳参加国难会议,言辞甚为激动,浦氏感叹:“陈公素恬退,此次为国难刺激,甚激烈。”[12](P.79)言辞之间,对陈寅恪充满敬思。
就《清华园日记》来看,浦氏在清华园里的工作相当轻松,1929 年1 月29 日他说“自来清华做事后,似乎更有空暇的时间”。[12](P.24)在国学院几位导师和吴宓、朱自清等人影响下,浦氏的学问兴趣发生了变化,渐由西方转向传统文化。王季思追忆说:
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在这期间,他认识了王国维、梁启超、闻一多、朱自清等著名学者,加深加厚了中外文学的修养,并逐步从外国文学转向中国文学,还对中国戏曲产生浓厚的兴趣。他阅读的范围非常广泛,除我国古代文学名著外,从史前神话、甲骨文论著,直至民间通俗文学、现代诗歌小说,吵及部分外国文学原著,都有所涉猎。[12](P.277)
浦江清的日记曾记载阅读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之事。后来,他在清华中文系与杨树达等人一起担任国文教师,所授课程有《庄子》《荀子》《韩非子》、唐人小说、《汉宫秋》等古典文学名著。对于浦江清的学术历程,王季思说:
他在清华园的前期,学术上深受王国维、陈寅恪两先生的影响,致力于文史考证之学,而在学问途径上则避熟就生,常能于一般学者注意不到之处深入钻研,提出个人的独得之见;后来服膺闻一多、朱自清两先生,主张精读原著,一字不放过,真得作者意旨,然后联系前人有关论著,融会贯通,而出之吵平易之笔,使读者时有会心,乐于信从。[12](P.278)
除了担任陈寅恪助教外,浦江清还同时与赵万里、张荫膦、王庸等人协助吴宓编辑《大公报》之《文学》副刊,持续多年。考察浦江清此后的学术背景与取向,都必须注思他这段经历。就浦氏日记来看,他有时对吴宓的观点,并不完全赞同,但是深受其影响。1932 年,他在日记中写到,自己想要办一杂志,名曰《逆流》,以“逆欧化之潮流”,目的是“打倒高等华人、建设民族独立文化”。[12](P.69)他所指向的是“时髦主义”,与之前学衡派批评新文化运动,有着很大的相似点,即对于民族文化传统的关注与对完全西化思潮的担忧。
就浦江清日后的学术研究来看,奠定他学术基色的,还是清华园中的那段时光,浦汉明谈及父亲“在研究院虽然只有三年,但为以后的治学,打下了雄厚、坚实的基础,可谓受益终生”。[24]今存浦氏学术著作,主要收录于《浦江清文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年)和《浦江清文史杂文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 年)等书中。其中,《浦江清文录》所收前两篇论文为:《八仙考》(1936)、《花蕊夫人宫词考证》(1947),俱为考证性论文,都是以历史的眼光进行文学批评。该书的其他九篇文章,同样有此特色,如《词曲探源》《论小说》《逍遥游之话》《屈原的生年月日的推算问题》等,俱有考据之学的特色,同是以历史的严谨和求实的精神来研究文学。其他诸如《评王著<元词斠律>》《评江著<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亦是以历史眼光来进行学术批评,除了需要广博学识外,还要有前后通观的视野。上述学术理念在浦江清《王静安先生之文学批评》一文中有鲜明的体现,认为“千百年来,能以历史的眼光论文学之得失者,二人而已。其一江都焦里堂氏,其又一则海宁王静安先生也”,[25]都能遵从“历史的批评”,但王国维还运用“美学的批评”和“伦理的批评”,故而能够超越焦氏甚多。如此,在浦江清的心目中,文学批评必须依据精要考证,以文体的发展历史来考察某些文学作品的价值和艺术特征。这些,恰好构成他古代文学研究重视“历史的批评”的特色。
有趣的是,就今天所见浦江清的文字而言,包括论文、随笔、信札和日记,几乎不见提及梁启超的文字。虽然他曾觉得张荫膦《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之梁任公先生》[26]概括绝佳,却未正面评价和阐述过梁氏学术与生平。或许这是他大学时代开始就对戏曲等文学内容较为兴趣,因而对王国维的学术研究较为感兴趣,并进而总结和学习其学术方法。而陈寅恪当时著作未丰,故而虽在某些观念上有所承继,然而对其学术的影响,不及王国维对他的影响那么明显。
与赵万里、浦江清相类,蒋善国、王庸和余永梁,在担任助教其间,受到自己襄助的导师影响,而发生学术方向的偏转。1933 年,蒋善国在清华任助教期间修订著成的《<三百篇>演论》,由商务印书馆列人“国学小丛书”出版发行。在蒋氏1927 年8 月20 日所作该书《叙言》中,表达了对国学院二位先生的谢忱,云:
本书系将《三百篇》各方面所关属之问题,分成八篇,绐吵历史和客观的序述。民国十年夏,尽两月之力脱稿。十二年春,略加整理,十五年冬,又费时半月,大加修改。今春蒙王静安、梁任公二位先生相继阅正,特赘数语,吵志此书前后之经过,及佘对王梁二位先生之谢忱。独静安先生下世,未获见全书之问世耳。[27]
蒋善国此后以“汉字形体”为重点的学术研究,也同样发轫于此。1927 年下半年,他辞去国学院职务,所著《中国文字之原始及其构造》,内容颇与王国维此时所指导的“古文字学”相关,而与他原来所学并不一致。后,他又推出《汉字形体学》(文字改革出版社,1959 年)、《汉字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 年)等,或许同样得益于此时的奠基;而他后来所著《尚书综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似乎同样受王国维影响,王氏所作系列演讲中,即有“尚书”一门并启发了清华国学院几位同学从事相关研究。
在清华国学院助教中,尚有王庸、余永梁二人,他们与上述几位引进自其他大学不同,俱为国学院学生留校作助教者。王庸,字以中,1922年进人东南大学,1925 年考人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跟随王国维、梁启超、李济等人学习。他进人清华国学院时,跟梁启超学习,选题为《中西交通史》,完成的毕业论文题目为《陆象山学述》《四海通考》。1926 年,他以“甲七”的成绩顺利毕业,获得奖励,同时留校担任李济助教。然王赓唐《知半斋文集》有王庸小传,谓1928 年留校任助教,当误。[28]之后,他的研究渐偏地理学方向,探讨传统舆地图学,其间原因,虽然不排除有学术兴趣的驱动,但受李济影响自是情理之中。
余永梁系清华国学院第一届学生,1925 年人学后跟王国维学习,选题“古文字学”,完成题目为《说文古文疏证》《殷墟文字考》《金文地名考》等,奠定他后来从事甲骨文和《周易》等研究的基础。1927 年9 月,他担任李济的助手,研究兴趣扩展至人类学。次年,他编辑《中山大学语言历史所周刊·西南民族研究专号》第三集,发表《西南民族的婚俗》《西南民族的起源神话——檗瓠》二文,虽是根据文献考古而非实地调查,但是对于人类学的兴趣已经表露无遗。[29]后来,他还与杨成志合编《关于苗族的书目》等文献资料。遗憾的是,因为身体原因,余氏后来不能继续从事学术研究。
清华国学院的几位助教进人清华国学院之前与导师的交往,以及各自学术兴趣与所辅助的导师相近,是他们最终能进人研究院工作的重要条件。人院以后,他们一方面帮助导师检阅书籍、准备授课、抄写文稿等,一方面也继续问学,揣摩导师治学路径与方法,消化并吸收到自己的学术研究之中。如此而言,清华国学院助教就多具有“工作助理”与“私淑弟子”的双重身份。因此,追溯研究清华国学院的薪火传承,应同时注思“学生”和“助教”两条线索。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第一、二届同学,多从王、梁问学,真正跟从赵元任、李济二人学习较新学科之人,几乎无有。第二届新人学的36 位同学中,也仅有王力一人跟从赵元任学习。与学生稍有不同,清华国学院助教与导师的学术交流,则呈现出更为直接和单一的色彩,所以王庸就会受李济的影响转而探究舆地之学。此外,诚如前文所言,清华国学院助教包括“外校”(如浦江清、赵万里、蒋善国)与“本院”(如王庸)两个来源,前者渗透着东南大学的学术传统,后者则随着“本院学生”到“助教”的身份转换,以及与导师交流方式的变更,在学术志趣方面有了新的偏向。“在吴宓的设计里,国学研究院既非过去清华那样的预科,也非清华正在开办的本科,又不是类同今日研究生院的毕业院,而是一个不与学位挂钩的独特机构。他恐怕是想办一个类似马一浮后来在四川所办复性书院式的机构,即一个专门招收不计名利的有志之士,不授学位,以培养影响社会的高明人才为宗旨的新式书院”,罗志田进而提出“这一点似尚少为人所关注,却很可能是他从一开始就反复强调清华国学院之独特性的隐衷”。[30]清华国学院助教引进条件的灵活机动,兼具工作助理与私淑弟子双重身份的独特性,追根溯源,实则都与清华国学院上述建院理念有着密切的关联,换句话说,正是那场上世纪20 年代发生在清华园内的“宁静革命”,赋予了清华国学院助教,除本职工作外传承学术薪火的别样色彩。当然,这样的观照及其方法,也会适用于考察其他学术机构中助理工作人员的学术成长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