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旭虎
(上海交通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上海 200030)
“现代”及“现代性”等源自西方文化语境的概念因种种历史因素极大影响了中国的思想及现实世界。中国与“现代”间的关系问题不仅成为本土学者的探索对象,也吸引了诸多海外汉学家的关注。美国历史学家史景迁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现代中国研究以宽广的人文视野、丰富生动的历史细节对中国与“现代”、“现代性”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探析,并在西方语境中对现代中国形象进行建构传播。
史景迁对中国与“现代”之间的关系判断一方面引发了我们对其理论预设、知识谱系的深层思考,另一方面,由于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具有较一般汉学家更广泛的受众和更深人的影响,是一个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持续建构传播现代中国形象的过程,因此,对史氏现代中国研究接受情况的考察不仅能让我们获知西方主流社会对“现代中国”形象的认知情况,同时亦引发我们对文化生产与消贾、知识与权力关系的深人思考。
史景迁究竟如何判断中国与“现代”间的关系? 换言之,怎样的国家在史景迁看来属于“现代国家”范畴? 对此史景迁有着清晰的阐述:“我理解的现代国家应该是同时具备整体性与兼容性,既自信于自身身份认同又能平等地参与到对新市场、新技术和新观念的探索过程……如果我们在开放的思义上使用‘现代’这个概念……我们就不会简单将生活的当代视作‘现代’,而将过去归为‘传统’,把将来交给‘后现代’。”[1](P.xxiv)那么中国是否处于史景迁所界定的“现代国家”范畴之内呢?史景迁的判断十分明确:“从1600 年到20 世纪末这段时期中的任何一个时间节点上,中国都不能算是一个确实的现代国家。”[1](P.xxiv)
“现代”在史景迁那里被设定为一个具备“整体性”、“兼容性”、对新市场、新技术的追寻等种种质素要求的标的式概念,中国则因这种种质素要求的匮乏被史景迁排除在“现代”之外,成为一个非现代的国度。和很多西方论者一样,在史景迁那里,中国对外部世界的拒斥被视作阻碍其现代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即使是在被认为具有很大开放性的康熙那里,史景迁也认为康熙一面将台湾纳人清朝版图但同时又限制大陆居民移民,这种做法与明代对待海外贸易与殖民活动的矛盾心理并无二致:“中国统治者对贸易活动有一种根本上的不信任感,认为它会滋生动荡与不安。”[1](P.57)史景迁还特别强调中国在处理与外部世界关系上所体现的价值观。他认为,中国由于天朝上国心态很少有兴趣获取外国的精确信息,中国学者的兴趣也多限于本土,很少将目光投向域外。这种看待、处理外部世界的价值观与方式,在史景迁看来,直接导致了中国与西方势力间的严重冲突:
清朝的这种价值体系与政策实践必然与西方列强发生冲突,尤其是英国、法国和荷兰等新的殖民国家已经开始取代早期西班牙与葡萄牙的统治地位,扩张其海外帝国之后,这种冲突更为强烈。[1](PP.119-120)
史景迁将中国放置于18 世纪整体世界历史语境之中,然而,我们看到,以海外扩张、海外贸易等为主要特征,外向型的民族国家发展道路成为史景迁的衡量标尺。在这样的标尺之下,欧洲民族国家看上去显然更具备开放性和积极性,而中华帝国则显得态度笨拙、行动迟缓,远远落后于西方的步伐且尚不自知。值得注思的是,黑格尔也出现在了史景迁的观察视野,并着重强调了黑格尔对中国缺乏海洋精神的论断,认为中国没有建立起与海洋的积极联系。在转述了黑格尔的观点后,史景迁表示:“尽管这些论断会使得那些驰聘于海上的富有福建商人大惊失色,但黑格尔基本正确地概括了清朝对于拓展海洋事业豪无兴趣的状况。”[1](P.136)从某种程度上看,史景迁对中国的基本判断与黑格尔是一致的,黑格尔的观察止于18 世纪,而史景迁则在其持续的现代中国观察中形成了前后一致的逻辑线索:中国自始至终都表现出西方思义上“现代”质素的匮乏。尽管史景迁承认20 世纪末的中国在城市建设、交通、建筑、商业等方面发生了巨大改变,但在“包容真正的多元主义,思识和信仰的自由或提供有效的法律保护思义上,中国仍然不是一个现代国家”,而那些“令人震惊的巨变”也不过只是“现代性的表象”罢了[1](P.712)。
按照汪晖的分析,黑格尔的处理方式实际上将亚洲和欧洲在一种目的论的框架上建构成了二元对立的两极,在这个二元论框架中,亚洲被表征为非现代的、专制的、农耕的,一种自我中心的世界体系或大陆,被表征的中国也因此与“现代性”之间有着深刻鸿沟[2]。欧洲国家和资本主义市场体系的扩张被视为世界历史的高级阶段和目的,亚洲及其上述特征则被视为世界历史的低级阶段。但我们知道,这种建立在普遍主义历史观和理论前提之上的体系实际却是源自于欧洲自身特殊的历史经验。这种源自“特殊”的“普遍”在19、20 世纪成为了占据世界思想领域的主导潮流。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普遍”元素的“匮乏”叙事中,中国与源于西方经验思义上的“现代性”之间被划出了一条难以逾越的界限。
当问题回到史景迁身上,尽管他言辞谨慎温和,却并未否认对这种“匮乏叙事”的认同,他依然相信“黑格尔较之马噶尔尼更透彻地看到了中国情况的本质”[1](P.136)。正如美国政治学家黎安友所言,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为黑格尔将中国排斥在现代国家及世界历史主流之外的理论奉献了许多具体信息注脚,“尽管史景迁并未像黑格尔那样做出一个宏大的概括,但他给出了更多具体的历史呼应、历史类同与先例”[3]。
中国的非现代性在史景迁那里第二个重要体现则是将中国的“过去”与“现在”作去历史化的关联与呼应,这可以说是史氏现代中国研究的最大特点。在探索始自1600 年的四百年中国现代追寻历史时,史景迁不断表现出一种于“过去”中寻找“现在”的努力与企图,简言之,便是在过去的中国历史中寻找与现在遥相呼应、前后类同的历史经验。史景迁设置的“过去”与“现在”辩证关系成为其现代中国研究贵穿始终的逻辑线索:“想要了解今天的中国就必须了解它的过去……我们可以投人中国过去的任何时间点,然后发现与现在以萦绕不去的方式相呼应的事件、人物以及情感……我希望,对现代中国的持续‘追寻’行动会让人们清楚中国的历史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帮助我们洞察其现状。”[1](PP.xxiii-xxiv)
于是,在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中,人们看到历史崩溃与重构交替进行,革命与演变循环往复,中国历史发展中似乎存在着某种不断重现的核心线索。例如,在有关雍正如何树立其道德权威及统治合法性的论述中,史景迁认为,雍正所采用的全国性道德教谕、训诫手段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中成为周而复始的主题,太平天国运动中如此,后来相继掌权的国共政权也概莫能外[1](P.92)。在对1912 年的历史情境描述中,史景迁则认为,满清末代皇帝退位前的中国情势与1644 年明末崇祯帝自缢时有许多类同之处:国家财政几近瘫痪,地方政府人不敷出;乡村中处处天灾人祸;看似效忠于统治阶级的旧有势力也许就是未来政局紊乱的主力;来自外部势力的极大威胁从满族人变成了西方列强[1](P.271)。史景迁不仅努力找寻中国历史的种种所谓“类同”与“回响”,还进一步将这种“现在”与“过去”的联系与西方历史文明做了二分式对比:“很少有学生,比如说,现代法国的学生会去查找14 世纪法国历史和现代有关的线索。然而……中国与其过去的文化联系,较之现代思大利与罗马,现代希腊与古代希腊文明的联系要紧密得多,而这一事实让我震惊。”[4]
由此,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逻辑十分明确,即通过考察中国的过去来洞悉其现状,但问题在于,“现在”在他那里仅表现为“过去”历史场景及事件的不断复现,对现代中国的追寻逻辑上几乎等同于对中国古老过去的追寻。史景迁曾被询问是否能将中国历史视作一系列的循环怪圈,他避开“循环”这一敏感词汇,转而回答:
我看到的是历史的一种节奏:一段时期的统一与强大,紧接着是一段时期的逐渐衰弱与分裂。然后,为了国家的生存,又出现统一的诉求,这种诉求通常由军事力量吵及当权的领袖完成实现。[5]
史景迁的这一回答几乎可视作其现代中国研究的总括性简介。有关中国历史是否“循环”在西方学界诉讼不休,史景迁尽量回避使用这一敏感语词,因为使用这一语词思味着不认同历史的任何改变,而这显然是荒谬的。但尽管史景迁承认中国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发展规律,他依然认为从中国的现代追寻过程中能发现某种核心性“节奏”。而实质上,史景迁所谓的中央集权与地方分裂力量之间的角力争斗“节奏”不过是对“治乱说”的另一种西方式致敬,同时为“循环论”增添了一个更隐蔽更文学化的注脚。
史景迁不断指出中国历史中“过去”的重现,不断地将过去与现在作比较,将过去与现在绑在一起,营造出一个始终受困于自身漫长而沉重过去的现代中国形象。这种做法正如德里克所分析的:“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参考自我指涉的叙事方式。在每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时刻,时间的关联都得到了强调,过去的幽灵被史景迁从历史中召回并与现在发生联系,于是1949、1911、1850、1644 都在彼此交响回应着,直到历史的开始与结束均在一个封闭的回音室中混响一团,历史的碎片也都被赋予了统一的逻辑原则。”[6]
史景迁试图通过对历史的考察来烛照现状,但实际却将中国的现在牢牢禁锢在了深不可测的过去之中。这样一种抽去了实质历史感的空洞类比联系,与他对“现代”的界定息息相关。因为在史景迁那里,“现代”被设定为一个需要满足诸多质素要求的标的性概念,是中国长久以来匮乏缺失,一直努力追寻但又屡屡受挫的终极目标,所以,对“现代”的“追寻”本身,也最终被定义为不断重复、徙劳无功的行为神话。
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出现伊始便引起学界极大关注,除极少数质疑批评外,史景迁在西方学界收获了几乎一面倒的赞誉之声。总体来看,学界赞誉主要针对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史氏现代中国研究所体现的全面、综合与丰富性,以及因此带来的知识普及效应:“这显然是长时间内我们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现代中国通史”[7],“寻找全面的一卷式的中国历史终于不再困难。”[8]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还被视为是“一次对西方读者去神秘化中国的成功尝试”,[9]是向西方“介绍中国现代追寻历程的极佳指南”。[10]
其次,史景迁标志性的出色叙事再次引起学界一致肯定。汉学家舒衡哲认为,有很多其他学者试图讲述从帝制中国到当代中国的政治社会历史,但他们都缺乏史景迁的叙事技巧。[10]美国中国学开创者贾正清认为,史景迁“作为一位有着极高文学技巧的历史写作者,构建了一种既略去无关细节又很好地传达出时代情感以及中国精英与大众切实关注的出色叙事”。[11]
最值得引起我们注思的是,史景迁现代中国研究中所体现出的“现在”与“过去”交相回应、周而复始的历史循环感得到了西方学界的诸多共鸣。其中,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克里斯托弗的评论极具代表性:“从史景迁对现代中国的‘追寻’得出的判断是,中国历史看上去永无止境地重复着它自己。在过去的四百年历史中,中国一直在封闭向内和开放向外之间挣扎斗争,痛苦不堪……于是读者渐渐明白,对现代中国的追寻与对中国古老过去的追寻之间并无差别。”[12]达特茅斯学院哈特教授评论说:“史景迁告诉我们,19 世纪晚期的中国,和公元前3 世纪它初次变成一个统一的、被一个专制皇帝统治时的国家保持着令人震惊的一致性。”[13]贾正清也对史景迁所凸显的中国历史重复性节奏表示了明确认同:“明朝1644年的灭亡在1911 年的清朝覆亡中找到了某种呼应,甚至在1940 年代蒋介石和国民党的失败中也是如此。”而且,相对于史景迁用叙事代替分析的谨慎,贾正清更为直接:“史景迁引发了人们对中国历史早期事件与晚期事件之间类同之处的比较与关注……中国今天的文化,尽管受到外国的不断影响,但仍然保留了其最本质的形状与元素。”[11]以上学界评论的共通点是:四百年来的中国几乎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而是始终受困于自己沉重的过去,中国历史丧失了西方进化史观思义上的历史感,过去、未来和现在成为匀质的无区分的时间状态,因为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不过是“过去”的不断重现与生成。正因如此,哈特教授才会深表赞同地引用桂冠诗人丁尼生的诗句:在欧洲的五十年也强过在中国的一千年。[13]
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不仅在西方知识界收获一片赞誉,更逐步取代贾正清及徐中约,成为美国许多大学乃至中学普遍采用的中国近现代史教学材料。因此,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与一般学术研究相比,在建构并传播“现代中国”形象的同时,也成为了制度背后思识形态权力分布的重要一环。考察其现代中国研究在一般公众中的接受情况,能使我们有机会追溯西方社会机体中的多样化权力关系,并探析话语生产与大众思识形态间的相互作用。
在美国亚马逊网上书店我们看到,至2013 年7 月,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在亚马逊美国主站所获整体评分为4.6 星(满分5 星),90%的评论者来自美国本土,其中包括高中生、本科生、中学历史教师、心理学家、图书编辑以及目的各异的旅中人士。绝大部分人均高度评价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现代中国历史的绝佳导论”[14]、“了解中国的必读之作”[15];同时认为史景迁为非专业读者提供了有关中国极为丰富的信息与知识:“史景迁的叙述非常流畅同时信息量又极为丰富,是我读过最好的全面一卷式中国历史”[16];“没有任何其他关于中国的叙述能像史景迁一样直接而又简易地解释历史事件”[17]。简言之:“史景迁的现代中国……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受过教育的西方人,特别是美国人,想要了解现代中国历史的认知需求。”[18]
除了在权威图书网站获得的一面倒赞誉,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在20 多年来始终是美国许多中学、大学所选用的中国近现代史标准教学材料,这就使得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在西方主流文化语境中的传播与影响得以不断叠加扩大。这种压倒性的正面评论以及不断扩大的受众影响,既为史景迁现代中国研究的广泛接受度与影响力作出佐证,同时也让我们无法克制地不安。从大众的评论中我们无法不产生如下感觉:如果你是个西方人,你又正试图寻找了解现代中国历史的速成方法,那么史景迁将是你的不二之选——“对那些对中国历史所知甚少,但又想较快了解其近现代历史的人来说史景迁的作品是极佳选择。”[14]当一位旅中人士甚至建议所有要前往中国的西方人将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作为必备旅行指南时[14],其研究的大众接受所体现出的话语生产与消贾、学术传播与大众思识形态间的关系,已足够令人警觉。
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在面向西方普及中国知识、传播中国形象方面的确几无可匹,但问题是,普及的是何种知识? 传播的又是何种形象? 话语与知识背后均有着权力的渗透,如果没有话语的生产与流通,权力关系也不能得以建立和巩固,话语、知识本身在传播过程中,也完成了权力的散播与分布。[19]公允地说,史景迁对现代中国的研究也有着微妙的变化,对中国作“理解之同情”的呼吁也反映出他并非固步自封的学者,接受访谈时他也有着反思:“整个世界都在重新审视‘现代化’这个词的思义,这个术语正处于争论之中。”[20]但尽管如此,史景迁对现代中国的探寻逻辑并未发生根本转变,他坦言自己被“锁在了自己50 年前的价值观中”。[20]史景迁作为学者尚且如此,西方大众对其所建构的现代中国形象接受的反应就更加滞后了:2001 年的读者认为“史景迁比其他学者都更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中国进人现代世界如此缓慢而又步履蹒跚”[14],2010 年仍有读者认定史景迁能让西方人真正了解“当今中国人行事的方式,例如他们看待生命以及诸如民主和人权这样的西方理念的方式”[21]。原因就在于史景迁对于“现代”的设定依然是标的式的,中国的现代质素依然是“匮乏”的,“现代性”依然是中国持续追寻而尚不知结局如何的终极目标。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由于其极高的大众认知与接受度,在建构并传播“现代中国”形象的同时,也成为了思识形态权力分布的重要一环。
应当承认,史景迁是具备诚思的学者,面对巨大而迥异的中国文明体系,他以令人敬佩的决心试图还原中国对“现代”复杂而艰难的追寻过程。但是,史景迁的现代中国追寻尽管视野宏大、细节鲜活,却从整体上将中国禁锢在了它的过去之中,中国危机的根源被认为深植于过去的历史情境,而且如幽灵般在中国历史的发展中不断复现。变化与发展被轻巧地略过,重复与类同则不断得到强调与凸显,中国历史和社会的内在多样性与结构性变化并未得到真正的展现。在历史研究中,如果脱离了具体的语境与文本,将现象和问题提炼为简短的结论无疑会丧失太多的历史感。这一点,则是史景迁现代中国研究中最值得我们反思的地方。
史景迁所定义的现代是一个具备“整体性”、“兼容性”,对“新技术”、“新市场”的探求等诸多质素要求的综合体,那么史景迁的“现代”概念究竟源自何处,也即史氏“现代”概念的知识谱系如何是我们需要考察的重要问题。按照史景迁自己的说法:“并不能将‘现代’的思义等同于当代世界……我倾向于认为在1600 年或者更早——当然也包括此后的任一时间——就有了上述思义的现代国家。”[1](P.xxiv)显然,史景迁所定义的“现代”源于西方自16、17 世纪开始的“现代化”进程。事实上,许多西方学者都是在这个思义上使用“现代”或“现代性”概念,正如芝加哥大学阿里托教授所言:“现代这一概念是在西方产生、成长,并最终在西方臻于成熟。”[22]
人们对“现代”及“现代性”的理解与一种线性时间思识密不可分,前现代——现代的时间秩序“是同现代世界和地缘政治构造结合在一起”,但“这种秩序基本上是19 世纪的历史框架,人们通过这个框架来理解民族、文化、传统和种族在这个系统的位置”。[23]现代性问题源起于欧洲资本主义的发生,并在资本主义以不同形式向全世界扩张时进人其他国族的历史视野。在这一过程中,资本主义思识形态与价值体系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一种普世主义的文化潮流,但从根本上说,“现代性”实则源自西方特殊性历史进程与经验。而史景迁却试图用这种特殊性经验治愈普遍性问题,这无疑会让他在判断中国问题时摆脱不了许多先人之见与理论预设。这也就是为什么读者如果跟进史景迁的逻辑线索,最后得出的只能是中国现代性探索失败的结论,因为衡量标尺一开始就预设成了源自西方经验的“现代性”。史景迁所设定的“现代”概念实际已从所依存的实际历史经验语境抽离出来,“表现为一种脱离具体经济、社会、政治及文化形式的抽象态度,仿佛这一概念与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大规模屠杀、政治经济力量的空前集权以及社会与文化的异化豪无半点关联。这一概念成了一种缺乏当下思义,可以存在于任何时空的抽象语词概念”。[6]
目前,中外学界对于“多元现代性”、“多样化中国”的反思与认知已不是新鲜话题,但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在西方接受中所体现出的态势并未发生太大变化,中国作为一个形象符码依然在为“匮乏”、“缺失”等语词生产思义,而史景迁较其他汉学家更广泛深人的大众影响力让我们不得不对其现代中国研究产生更深刻的警觉。中国也许未能获取史景迁思义上的“现代性”,但这并不思味着隐藏在文化、政治、经济等深层结构中的中国多样性可以被忽略。在追寻“现代性”的过程中,多种思义与多种可能性之间的力量纷争形塑了中国历史,而史景迁的匮乏叙事逻辑却将中国禁锢在了传统和历史中,成为定型化、去历史化的语符。假如我们认同“知识的传播就是社会权力的分配的一部分”[24],那么体制化的知识生产加之商品化的知识消贾,也使得史景迁的现代中国研究失去了真正追问历史命运的动能。
我们无思否认中国所面临的巨大问题,无论在物质技术还是文化精神领域,我们均面临重大考验与压力,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以无比的勇气与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现代化道路。现代性在中国并不是一个内涵统一的整体,而是充满了内部的矛盾冲突与多重性。随着不断变换的世界格局和自身体系,我们也越来越认识到,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世上本没有永恒的真理;中国的问题没有谁可以开出万灵的药方,中国的未来只能由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用自己的智慧和不懈的努力换来。”[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