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困惑与混杂——“十七年”时期丁玲创作思想的矛盾性特征

2014-04-09 02:14
关键词:丁玲阶级作家

陈 宁

(山东理工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淄博250049)

在20 世纪中国文学史中,丁玲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从她初登文坛时个人意识极强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到解放区时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再到解放后的《粮秣主任》及平反复出后的《杜晚香》,丁玲的创作经历了一个清晰的由“自我”到“大我”的过程。因而,剖析她在“十七年”时期的创作思想的具体性,可以洞见文学史的复杂演变在一个创作个体身上所呈现出的不同文学思想的博弈、矛盾与混杂,从而有利于我们重返文学现场,感受文学史形成的复杂过程。

一 她仍然强调“个性”

无论何时何地,作家的创作对象都离不开人和人的生活。因而,如何理解人,如何表现人及人的性格,是分析一个作家创作思想的首要问题。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丁玲仍然忠实于自己多年来对人的性格、意识的挖掘与探究。

人物的个性,在丁玲“十七年”的创作论谈中是一个突出的关键词。她在数篇关于创作经验谈中屡次提及尊重人物个性、具体性之于创作的重要性。

首先,丁玲认为,作家必须熟悉、了解他笔下的人物,要真正做到和人物感情相通,能具体感受到人物的一言一行中所蕴含的性格逻辑。“你要想了解每一个你要描写的人物是不容易的,首先要和他们感情相通……我们要想写工人也是这样,必须和他们在一块,有血肉相连的感情。”[1]“要养成观察人的性格、兴趣的习惯,对人评头品足是难免的。喜欢给接触的人下评语并不是诽谤、挑拨。评论又是随时可能改变的,今天的可以和昨天的不同。对人的反应要快,要敏感,多研究人才能熟悉人,一位植物学家看到一个标本马上能辨别其性能。我们接触一个人也可以从与他握手、打招呼中,从他的眼神和表情中感觉到他的情感、性格。”[2]448

在这里,所谓的“熟悉”,就是指熟悉人物的个性和在个性逻辑支配下的人物言行,而做到和人物“感情相通”,也即是作家能对人物的性格感同身受。这是丁玲对作家熟悉人物作出的更高要求,惟有如此,作家才能将他对人物的感情传递于笔尖。

其次,丁玲反对那种因强调人物阶级属性而将人物刻画得千篇一律的创作现状,她提出必须深入到人物的灵魂中去,写出人的个人性,写出人与人的差异。她要求作家到生活里面去,“写一点灵魂中的东西,写人同人的分别”,[3]327正因为如此,丁玲清楚地认识到,忽视了人物的个性特征,盲目强调人物的阶级属性,必然会造成千人一面的创作态势。“我们赞成写新英雄,那很好,但我们不到生活里去,老在这里开会研究英雄是怎么样的,英雄有很高的品质……。于是每一个英雄都像做报告一样的……结果我们的英雄就成了一个样子,都动人得很,了不起得很,但就是一个样子。这个样子慢慢地忘记了,只有一个抽象的样子。”[3]328作为一个作家,丁玲深谙人物的具体性对于写作的重要性,因而,这种重视抽象的阶级共性而忽略具体的人物个性的创作方法,天然地受到了丁玲的抵触。

再次,既然尊重人物个性,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那么人就不会像其阶级共性那样抽象和简单,人和人的生活必然是一个复杂的存在。因此,丁玲承认人和人的生活的“复杂性”,否定那种简化人、简化人物生活的标签式、脸谱式的写作方式。“不能按照主观的设想去要求一个人,比如写一个模范一定是大公无私,饭也忘了吃,觉也不睡地工作。大家都这样想,作品就一般化了。生活是复杂的,不像我们脑子里想的那么简单。”[2]447“我们要写各种人在各种场合下的思想感情,不能把人物写成脱离社会和私人生活,脱离其他的人,成为抽象的人了。要了解人是很复杂的、巧妙的。”[2]448

或许在一种不经意的表述中,丁玲回到了“五四”时期“人的文学”的理念笼罩中。作为一名必须首先坚定其阶级立场的革命作家,丁玲仍然承认人性和生活比阶级共性要复杂得多。这样的理念,其实已经疏离于“十七年”的文学主流。

最后,丁玲认为典型性来源于人物的个性,而非人物阶级共同性的叠加。在《要为人民服务得更好》一文中,丁玲再三重申要尊重人物的个性及人物个性的一致性:

人物要写得分明,要写得突出,就是要写人的个性。要对于具体人物的个性有充分的表现……典型性是从个性来的,是要作家在生活中观察、熟悉各种各样的人,然后创造一种带代表性的人物。这个人物却应有他个人强烈的个性。[4]305

对于当时文学界流行的那种以一套概念、公式来刻画人物,以先验的阶级属性代替人物个性的描写方法,丁玲予以否定:

大家先在屋子里研究人物的典型性、共同性,一个英雄应该是怎样怎样的,一个贪污分子应该是应该怎样怎样的。研究好了他们所应该具备的共同的特点,越概括越好,然后决定在作品中以何者为主,何者为辅。这些人物还没有写出来就已经定型化、脸谱化了。[4]305

由此可见,丁玲所理解的典型性是人物个性与灵魂的全部秘密,它是关于一个人的完整的个性,“如果我了解玛拉沁夫,那我就尽量写他,把他身上可能发生的种种事情都写出来,这样写,才能更突出更完整。”[5]

虽然丁玲没有明确表述,但她的理念已经和“典型性即个性”①此论点在批评家王愚的论文《艺术形象的个性化》(《文艺报》1956年第10 号)中明确提出,随后引发了文艺界对其论点的一系列批判。这一理念相差不多,而后者却是“十七年”数次文艺批判斗争所讨伐的对象。作为一个文艺官员,同时作为一个作家,丁玲从创作深处生发的思想已经离主流话语很远很远。

二 “我经常选择人物都是从思想里来的”

在阶级论思维风行的“十七年”时期,人物的性格首先被贴上了鲜明的阶级标签,因而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中,为了首先突出人物的阶级身份,丁玲也仍然无法避免“思想”先行,“概念”先行的创作模式。这一情形使得她的创作理念和创作实践混杂着“个性”与“阶级”两种意识,甚至出现理念与实践脱节的现象。

众所周知,对创作对象阶级立场、阶级属性的凸显是当时文学界不容置疑的创作规范,这也就造成了丁玲创作中的一个基本矛盾——那就是她对人物个性、人性复杂性、生活丰富性的重视很容易让她笔下的不同人物的敌我阶级界限受到模糊和干扰,甚至有可能丧失其基本的阶级属性。因而,丁玲可以从理论上重视个性和生活,但在实际的创作实践中却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了“个性”、“复杂性”与阶级性的之间的矛盾与纠结。

按照丁玲的创作思想来分析,无论是无产阶级人物和非无产阶级的人物,对其性格的刻画都不可能单一纯化到只贴着一个阶级标签的地步。这种将人简化成标签的创作方式历来是丁玲所反对的。但问题是,一旦展示出人和生活的丰富、具体,便有可能碰触到主流话语所设定的文学创作规范。如在丁玲的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丁玲刻画了“黑妮”、“顾涌”等人物形象。像顾涌这一富农形象的刻画,就突出地表现了丁玲在这一问题中的矛盾和纠结。顾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劳动人民,他14岁就给人家放羊,全家劳动,渴望着土地。但在当时的土地改革中,顾涌这一类人却被划成了富农,甚至地主,自己的土地被分了出去。丁玲创作的这一形象,集中了丁玲的困惑: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人应该怎么办?我们应该怎样评价这种人?

书还没写完,在一次会议上,听到了批评:说有些作家有“地富”思想,他就看到农民家里怎么脏,地主家里女孩子很漂亮,就会同情一些地主、富农。虽然这话是对一般作家讲的,但是我觉得每句话都冲着我。我想:是呀!我写的农民家里是很脏,地主家里的女孩子像黑妮就很漂亮,而顾涌又是个“富农”,我写他还不是同情“地富”?所以很苦恼。于是,不写了,放下笔再去土改。[6]

在这种对人的个性体验与主流规范不能合拍的情况下,丁玲最终放弃了对个性与“复杂性”的尊重,进而选择了以思想来决定形象的方式。因而,在面对钱文贵这种并非恶霸式的地主形象的刻画时,到底是深入人物个性内部作肌理式的了解、体验,还是站在革命立场上对其进行先验的批判?丁玲选择了后者。

我考虑来考虑去,我想,地主里有很多恶霸,但是在封建制度下,即使他不是恶霸,只那种封建势力,他做的事就不是好事,他就会把农民压下去,叫人抬不起头来。尽管不是一个很突出的地主,一跳脚几条河几座山都发抖的人,就能镇压住一个村子。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他比恶霸地主还更能突出的表现了封建地主阶级的罪恶。所以说这个形象(指钱文贵)还是从我思想中来的。思想先定了,然后才选择了他。我经常选择人物都是从思想里来的。[6]

这种以阶级性决定人物形象、在思想中构造人物的做法再一次回归到了文学一体化的创作规范中,这与丁玲原本反对的那种先有一个主题框框,然后“到生活中寻取合乎框框的材料的创作方法”[7]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丁玲对阶级性的“回归”,其中充满了矛盾、困惑与纠结,而对人物个性、生活丰富性的迷恋却是她作为一个作家的本能。因此我们可以说,在本能的创作感受和外在的规范约束之间,丁玲在努力调和着她的创作理念。

三 在“生活”和题材等级面前的困顿与犹疑

丁玲对人的个性和生活丰富性的重视来源于她作为作家对生活的本能的敏感和热爱。建国后,针对创作中屡见不鲜的公式化、概念化问题,她数次指出作者们的生活太少,而他们感受生活、深入群众生活的方式也存在着严重问题。丁玲清醒地认识到,基于创作大环境使然,不少作者所谓的深入生活,只是浮于生活的表面,按照既定的主题和框框寻找相应的材料而已,他们懒于去群众中落户,懒于去长期体验丰富的生活,他们等不及让自己的体验和经历沉淀下来便作出许多应景式的创作。因而,他们对生活的了解,仅限于猎奇式的搜寻和一种在既定主题思想约束下对生活的片段式记录。

但是,丁玲也清楚地意识到,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熟悉的人物和感兴趣的生活。因为,每个人都无法回避自己的经历。因而,丁玲反复强调,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和熟悉的人物:“写你喜欢写的,什么使你最感动,最熟悉什么,你就写什么。”[1]因为,只有熟悉的生活,才蕴含着创作者对生活的血肉感受,也只有这样的创作,才有可能让读者深切感受到作者所感受到的,才有可能吸引人、打动人,让人倍感亲切。

但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只是局限于写自己熟悉的、感兴趣的东西,那么势必削弱工农兵生活的重要性,如此一来,工农兵生活和小资产阶级生活的等级差序又该如何体现呢?重大题材和非重大题材的界限又何处见分晓呢?对于这个问题,丁玲表现出了一种前后矛盾和犹疑的态度。

当面对着主题先行、公式化、概念化的创作风气时,当眼看着作者们像抢新闻材料一样地去采访英雄,写英雄人物时,当到处可见作者们走马观花般的“下去”生活时,丁玲不免对大家所关注的生活产生了怀疑和反思。因而,当有些人发现作家熟悉的生活和所要写的生活并不一致时,丁玲予以肯定:

他们同我说:托尔斯泰、契诃夫、曹雪芹之所以写得那样好的原因,固然由于他们有伟大的天才,有学问,有修养,但他们有一个方便,他们是写他们生活周围的人……他们把这些人都摸透了,自然写来顺手,写得那样亲切。我们现在写的是什么人呢?写的是工农兵,写的是英雄,这些人在生活中是离我们很远的人……[8]

这段话清晰地反映出丁玲对写作题材等级高下的困惑与无奈心态。“十七年”时期,在重大题材创作观念的支配下,文学界提倡作家们描写工农兵生活,描写英雄人物、正面人物,因而,对于那些没有群众生活经验的作家来说,下去体验生活,成了他们跻身文学主流,进行文学创作的必由之路。对此,在《生活、思想与人物》一文中,丁玲质疑了这一创作方式:

……我是不同意这种传统的说法——甚么下去体验生活。好像我们和生活有距离,要到生活里去体验一下。这样实际上等于把我们同生活隔离开来。事实上应该是我在这里生活、工作,就在这里战斗,在那里工作、生活,就在那里战斗。我们不是到那里去“体验生活”,而是到那里去生活,去战斗!在那里就是那里的一员,不是旁观者。我在这里生活,就在这里战斗,这里就有我的心得;然后写我最感动的东西,写我思想中的东西。[6]

深入分析此话,不难体会出丁玲对作家自身生活和经历的尊重。的确,只有从自己身边的生活和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入手,直面自己最熟悉的生活领域,才有可能写出自己最感动的东西。也惟有如此,才可以充分尊重作家自身的创作个性,发挥每个作家的创作优势,以创作出更多的优秀作品。

但是,丁玲的这一理念已经与胡风对创作题材的理解形成了某种内在的一致。胡风的“到处都有生活”、“题材无差别论”等思想在“十七年”时期饱受批判。他对于建国后文学界对不同生活、题材之间的意义差别持反对态度。

历史是统一的,任谁的生活环境都是历史的一面,这一面连着另一面,那就任谁都有可能走进历史的深处。因为,历史是统一的而又矛盾的,另一面向这一面伸入,这一面向另一面发展,那就任谁都有可能走在历史的前面。哪里有人民,哪里就有历史。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斗争,有生活有斗争的地方,就应该也能够有诗。[9]

尽管表述不同,但我们不难看出,丁玲此处的创作思想与胡风的理念已无本质区别。但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胡风旗帜鲜明地反对题材和生活的等级差序,而丁玲面对这一问题时,表现出更多的混杂与矛盾。

同样是在《生活、思想与人物》一文中,丁玲刚刚强调了作家应该写自己最熟悉的、最感动的东西,质疑那种“下去体验生活”的论点,随后便对自己的理念进行了意识形态合法性的补救:

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是小资产阶级出身,沾染的资产阶级意识很浓厚,因此更需要到工农兵的斗争生活中去,又去理解工农兵的思想感情,又去改造自己,所以我们应该主动的争取下去生活,而不是觉得随处都有生活,浮在上面。[6]

在这儿,丁玲推翻了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理念,又一次肯定了生活和题材的等级之分。两种截然不同、前后相反的观点出现在同一篇文章的同一段话中,将作为作家的丁玲的创作本能和理性约束之间的矛盾、疑虑与混杂对比得如此醒目,不能不引起我们对那个年代的文学创作逻辑进行深入反思:到底是什么催生了丁玲创作思想中不同文学理念之间的博弈、矛盾和混杂?是什么理念占据了丁玲创作思想的主导位置?又是什么使得丁玲这样一个源自“五四”的个性主义作家渐渐融入到了“大我”的时代潮流之中?

“十七年”文学是一个复杂的文学存在,其中不同文学理念、文学力量的冲突、调和、混杂、博弈,造就了一个个复杂的文学创作个体,催生了一个一体与异质复杂纠结的文学时代。因而,研究“十七年”时期丁玲创作思想的个案意义或许正在于此。“实际上,如果真的在文本之外有一个真实的历史存在的话,这些历史‘真相’的常态肯定是‘混杂的’而非‘纯净’的。而且肯定处于一个不断混杂的过程之中。”[10]综观丁玲在这一时期的创作思想,我们就发现了这样一个个充满着矛盾和张力的混杂的文本,这些文本彰显了一个以注重个性意识而步入文坛的女作家如何消融“自我”,融入“大我”的复杂人生轨迹中的一段截影。因而,当细读这一时期丁玲的创作思想时,我们在那看似“一体化”的述说中发现了一幅幅丰富而别样的历史。

[1]丁玲.谈文学修养[J].文艺报,1950,1(10).

[2]丁玲.谈谈写人物[M]//丁玲全集:第7 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3]丁玲.谈新事物[M]//丁玲全集:第7 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4]丁玲.要为人民服务得更好[M]//丁玲全集:第7 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5]丁玲.创作要有雄厚的生活资本[M]//丁玲全集:第7 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408.

[6]丁玲.生活、思想与人物——在电影剧作讲习会上的讲话[J].人民文学,1955(3).

[7]丁玲.创作与生活[J].文艺报,1950,3(1).

[8]丁玲.到群众中去落户[M]//丁玲全集:第7 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359.

[9]胡风.胡风三十万言书[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145.

[10]李杨.重返“新时期文学”的意义[J].文艺研究,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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