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45年了,似乎我以一种断断续续的方式,一直在写着同一本书。”
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莫迪亚诺说。他书里的人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过去,
“我自己的童年就很像一部侦探小说”
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10月9日已经揭晓,一年一度的全球文艺偶像诞生——法国人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又一次爆冷。2008年,与他同属于法国新寓言派的勒·克莱齐奥得诺奖后,莫迪亚诺就被认为从此希望渺茫。今年结果揭晓时,诺贝尔文学奖组委会一度联系不上莫迪亚诺。
假如你上网查资料准备与偶像装熟,很快便能发现这个名字离我们并不遥远。王小波和王朔都是他的粉丝,并在作品中向他致敬。王小波的小说《万寿寺》是这样开头的:“莫迪阿诺(当时的译名)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而王朔也毫不讳言《玩的就是心跳》就是模仿的《暗店街》,不过只学了个皮毛。
“45年了,似乎我以一种断断续续的方式,一直在写着同一本书。”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莫迪亚诺说。所以如果你只想领略一下新科偶像的风采,读一本他的书就可以了。
王小波和王朔共同致敬的《暗店街》是首选。这是最能代表莫迪亚诺风格的作品,涵盖了他作品的几个关键元素:犹太人、二战、寻找、记忆。这是他1978年的作品,获得过龚古尔文学奖。
《暗店街》讲述了一个失忆的侦探寻找自我的故事。小说的叙述者居伊·罗朗为了确认“我是谁”,孜孜不倦地寻访每一个可能了解自己过去的人,俄国流亡者、无国籍的难民、美食专栏编辑、夜總会的钢琴演奏员、古堡的老人等等。这些调查把读者带回到作者不断书写的占领年代(二战时法国遭德国占领),“犹太血统的主人公需要不断直面自己的种族,承受无国籍的流离命运,不停寻求权宜之计以求得生存,尽管他们对这种求存之道依然抱有怀疑”。
这与诺奖给出的颁奖词有异曲同工之处:“他(莫迪亚诺)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难把握的人类命运,揭露了占领时期的生活世界。”
莫迪亚诺1968年发表处女作《星形广场》一举成名。小说通过一位犹太裔法国青年怀着“扎根”的意图、四处寻找栖息地、最后以噩梦结束的故事,反映德国占领时期法国底层人的生活和犹太人的困境。
从第一部作品开始,他的风格似乎就固定下来了。他永远都在写一个年轻人,或者是追寻过往的记忆,或者是逃避被动接受的人生。一开始他是无意识的。察觉到后,他也担心过这种重复,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生命给予他的。但他会为同样的主题,童年的那些事,找到新的视角。
莫迪亚诺的小说大多是“寻根”“逃离”这类抽象的主题,但他却把故事写得有如侦探小说一般引人入胜。一张老照片、一则讣告或者一个电话号码,就能开始一段新的故事,引领读者在现实与虚构,过去与现在的迷宫间穿行。
莫迪亚诺非常喜欢比利时侦探小说家乔治·西默农的作品,他也一直都有一种撰写侦探小说的欲望和怀旧情感。“侦探小说的主题和萦绕我自己小说的主题很类似:失踪、身份问题、遗忘症、重返谜一般的过去。”诺奖宣布前一周,莫迪亚诺接受法国杂志《电视全览》专访时说。
所以他在作品中经常安排侦探、警察这样的角色。“针对同一个人物或事件罗生门般的矛盾见证也符合我的理念。”可以再看看他62岁时写的《青春咖啡馆》。露姬是谁?四个人不同的讲述貌似更加真实,也营造出一代人迷离的青春。
虽然莫迪亚诺被誉为“当代普鲁斯特”,但读完一本他的小说真的要比读完《追忆似水年华》容易得多。读者会不断为悬念所吸引:他是谁?他有着怎样的过去?而且它们都很短,一百多页,喝杯下午茶就看完了。
对此,莫迪亚诺的说法也很诚实:“有时候,我甚至会同时写两本书,因为急于谋生。但我有时也会后悔,没有用五年或六年来写一本书。”
不过莫迪亚诺又不满足于写侦探小说:“侦探小说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现实主义,甚至说是自然主义。需要刻板却有效的叙述结构,就像把拼图做好要讲求方法。在每部侦探小说的末尾,总有一个结局,一个解释。但是我想表达的是一种不确定的、片段的过去。事实上,我写的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而是那些梦幻的、想象的表达。”
所以,如果你不能坚持看完一本他的书也没有关系,因为本来也没有结局。《暗店街》中那个侦探最终没有到达自己曾经的旧居——暗店街2号,最后的线索断了。“她已经拐过街角,而我们的生命不也正是像孩子的这种忧伤一样,会很快地在暮色中消失的吗?”小说在作者的沉思中戛然而止。
莫迪亚诺对侦探小说的偏好是有内在原因的。“我自己的童年就很像一部侦探小说。有些阶段,我周围充斥着谜一般的人物和事件。那些时刻,作为孩童我们不能提很多问题,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但是随着时间的流淌,我回溯往事,才想起来发问: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暗店街》中那句“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可以视为莫迪亚诺作品的一个总结。在他的小说中,总是能不断看到他自己和他家族的影子。《暗店街》中那些在二战时隐姓埋名,试图穿越国境线的犹太人,是莫迪亚诺的父辈。而《青春咖啡馆》中的露姬从小没有完整的家庭,常常一个人在夜里等当舞女的母亲回家。于是深夜里,她独自一人在城市里游走,直到被警察发现。这是莫迪亚诺少年故事的投射。
莫迪亚诺1945年7月30日出生于巴黎南郊的布洛涅·比朗古,玛格丽特路11号,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比利时人,他们是在德占时期的巴黎认识的。由于父母在战乱时期草率地结合,草率地生下他,使他“从来都没感觉到自己是婚生子”,而是“污浊时代的产物,是战争的产物”。
母亲是个蹩脚的演员,她在莫迪亚诺的生活中“像幽灵一样”,因为她从不关心儿子的生活和命运。父亲阿贝尔·莫迪亚诺在德占期间靠做黑市交易谋生,曾多次变换身份证,战后仍然偷偷摸摸地做地下交易。父亲经常消失,把他送到很远的外省中学去,还写了很多威胁信,要他努力学习。
后来,父子间的关系越来越恶化,父亲干脆切断了他的生活来源。为了活下去,莫迪亚诺开始到书店和图书馆偷书,卖掉后买面包充饥,四处游荡。有一次,母亲让莫迪亚诺去跟父亲要钱,父亲干脆叫来了警察,称他是“流氓”。莫迪亚诺觉得自己只是父母眼里一个碍手碍脚,有时甚至忘记放到哪里的包袱。
这些往事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时时出现在他的作品中。“那时我八九岁,我的父母亲常把我托付给这个非常善良的女邻居,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学美术的女孩,她有时帮我编一些借口让我逃学,带我到一些奇怪的地方……有一天,我知道她的一位女友自杀了。”这名自杀女子即是《青春咖啡馆》里露姬的原型。
2005年,莫迪亚诺出版了自传《家谱》,他小说中的很多人物和情节都能与此相印证。但莫迪亚诺不认为这是自传,“这部书里我没有描述亲密的人和事,事实上,我写这部书是为了卸下强加在我生命里的东西:我的父母,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那些拘束我的人”。
可见动荡不安的青少年时代给莫迪亚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的作品总有一种寂寥感,充满了人生的不确定。《暗店街》中写到“海滩人”:“他们在经过的地方,所留下的只是一些水蒸汽,它很快就消散了。和于特我们经常谈到这些销声灭迹的人。在某个美好的日子里,他们突然从虚无中出现,衣服上的几个闪光片闪闪发亮,之后就不见了。于特给我举了一个人作为例子,这人叫‘海滩人。他在海滩上和游泳池边度过了四十个春秋。嘻嘻哈哈地同避暑者和无所事事的富翁们聊大天。在成千张假日照片的角落或背景上,总可以看到他穿着游泳衣,混杂在欢乐的人群中,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呆在那里。因而当他有一天从这些照片上消失了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不敢对于特直言,但我认为这个‘海滩人就是我。”
莫迪亚诺爆冷获奖后,英语世界对此有些猝不及防:“这是谁啊?”虽然莫迪亚诺在法国是畅销作家,《青春咖啡馆》上市两周就卖出了十万册,但在英语世界,他还是小众。据《纽约时报》统计,在美国,莫迪亚诺的作品总计卖出不足万本。
相形之下,中国文学界这些年对莫迪亚诺的关注倒是持续不断的。仅《暗店街》就有四个译本。最早的是1984年,《外国文艺》上刊登了署名为小禾的译本。进入21世纪,莫迪亚诺也一直在中国文学评奖机构的视野里。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授予莫迪亚诺的《夜半撞车》。2011年中文翻译界最高奖“傅雷奖”被授予翻译了《青春咖啡馆》的金龙格。“可以说,我们先于诺贝尔文学奖认可了莫迪亚诺。”《世界文学》主编余中先自豪地说。
近几年,99读书人和上海译文出版社也在陆续出莫迪亚诺的书。在他获诺奖之前,豆瓣上便有不少关于他作品的好评。2007年有一篇评论《敢情王小波和王朔也玩致敬和抄袭这一套》:“很多人说王小波师承卡尔维诺,我倒觉得无论从小说形式还是语言风格,莫迪亚诺才是王小波的灵感来源。”
这一次,很多人又因此回过头去重读王小波的《万寿寺》: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我观察了很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它据为己有。
……
我和莫迪阿诺的见解很不一样。他把记忆当做正面的东西,让主人公苦苦追寻它;我把记忆当成可厌的东西,像服苦药一样接受着,我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但我已经觉得很够了,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认为,丧失记忆是个重大的题目,而记忆本身,则是个带有根本性的领域,是摆脱不了的。因为这个缘故,我希望大家都读读《暗店街》,至于我的书,读不读由你。
王小波果然将《暗店街》据为己有了,不过他的方式很精彩。如今,不得不赞叹他,还有王朔的眼光。
關于莫迪亚诺,我们还要了解点什么呢?噢,对了,《夜半撞车》推出中文版时,莫迪亚诺在致中国读者的信中写道:“我更愿意谈谈在我获知这本书要被译成中文时的感受。我觉得很幸福。还在孩提时代,我就十分向往这门语言;那些方块字总是令我很着迷。”这种痴迷也影响到了他的女儿,她曾在北京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学习中文。
莫迪亚诺的一大波书已在路上。下次去巴黎的时候可以带上一两本,漫步城中时也许你会偶遇小说主人公曾游荡过的街道,据说这是阅读莫迪亚诺的最好方式。
一段时间以来,博斯曼斯总会想到自己青年时代的某些片断,这些片断并不连贯,全都突然中止,出现了一张张无名的脸,以及短暂的相遇。这一切都是在遥远的过去,但这些短暂的片断,不能跟他一生中的其他岁月衔接起来,就依然悬浮在这漫长的现时之中。他会不断对它们提出问题,但永远不会得到解答。对他来说,这些片断将永远是个谜。他开始把它们一一列出,仍然想找到一些坐标:一个日期,一个确切的地点,一个他无法拼写出来的名字。他买了一本黑色仿皮漆布面记事本,放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这样在白天任何时候想起一件忘却的往事,他就可以随时记下来。他感到自己如同在打通关。但他在不断追忆往事时,有时会感到后悔:他的思想为何顺着这条思路,而不是顺着另一条思路?他为何让某一张脸或某个头戴奇特皮帽并牵着一条小狗的身影消失在陌生的地方?他想到可能发生却并未发生过的事,不禁感到晕头转向。
这些破碎的往事跟你在生活中处于十字路口的那些年份相对应,当时你面前有许多条路可走,因此你很难作出选择。他在记事本上写下的话,使他想起他曾把一篇关于“暗物质”(暗物质是由天文观测推断存在于宇宙中的不发光物质,如不发光天体、星系晕物质等)的文章寄给一本天文学杂志。他清楚地感到,在确切的事件和熟悉的面孔后面,存在着所有已变成暗物质的东西:短暂的相遇,没有赴约的约会,丢失的信件,记在以前一本通讯录里但你已忘记的人名和电话号码,以及你以前曾迎面相遇的男男女女,但你却不知道有过这回事。如同在天文学上那样,这种暗物质比你生活中的可见部分更多。这种物质多得无穷无尽。而他只是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这暗物质中的几个微弱闪光。他见这些闪光极其微弱,就闭目思索,寻找能产生联想的细节,使他能再现整体,但整体并未出现,只有一些片断,一些星尘。他真想投身于这暗物质之中,把断掉的线索一根根接好,是的,要回到过去,抓住一个个影子,了解其来龙去脉。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只有找到那些姓。或者名字。它们能起到磁铁的作用,能再现你难以弄清的模糊印象。它们存在于梦中,还是在现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