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全民渴望肥肉的时代。
那年,我们大队人马(约有两千多师生)到北京南郊的大兴的一片荒地上开荒种地,一天三顿见不到一星半点儿荤腥。这天夜里,我感到十分饥荒,心里干焦干焦的,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月光像一张闪光的大饼挂在天上。
对面的床上,我最好的朋友小一轻轻问我:“曹文轩,你在想什么?”我歪过脑袋:“我在想肥肉!”他在从窗外流进来的月光下小声地咯咯咯地笑起来。我问他:“你在想什么?”他说:“我不告诉你!”我小声地说:“你一定也是在想肥肉!”他说:“滚蛋!”
第二天晚上,临睡觉之前,小一跑到门口,往门外的黑暗里张望了一阵,轉身将门关紧,又将窗帘拉上,弯腰从床下拿出一个用废报纸包着的东西,然后将睡在这间屋子里的四位同学叫到一起,慢慢地将报纸打开。
“罐头!”
“罐头!”
我们同时叫了起来,小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点儿!”他将一瓶玻璃罐头高高地举在裸露着的灯泡下,让我们欣赏着。
灯光下的玻璃瓶发出多刺的光芒。里头是一块块竖着的、整齐地码着的猪肉,它们紧紧地挨着,像一支在走圆场的队伍。
小一高个,胳膊也长。他举着罐头瓶,慢慢地转动着:“我在村里的小商店买的,是从十几只罐头里挑出来的,尽是肥肉!”
“肥肉!肥肉!……”我仿佛听到所有在场的人在心中不住地叫着。
接下来,我们开始打开这瓶罐头,头碰头,细细品味着。吃完之后,我们轮流着开始喝汤,直到将汤喝得干干净净。最后,小一还将瓶子举起放在唇边,仰起脖子,很耐心地等着里面还有可能流出的残液。他终于等到了一滴,然后心满意足地舔了舔舌头。他将罐头又用报纸包好,塞到了床下,然后,神情庄重地说:“对谁也不能说我们吃了罐头!”我们都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们都知道,吃罐头是严重有悖于当时的具体语境的。
我们没有擦嘴,让肥肉特有的那样一种油腻的感觉停留在我们已多日不沾油水的唇上。
这天,住在另一户人家的一个同学来我们这里传达学校的一个通知,才一进屋,就将鼻子皱了起来,然后,像一只狗那样在屋里嗅着,一边嗅,一边说:“猪肉罐头味!”
小一说:“神经病!”
我们也都说:“神经病!”
那个同学看了我们每个人的脸,用手指着我们:“你们吃猪肉罐头了!”
他将身子弯了下来,伸长脖子,使劲嗅着。
我们就不断地说:“神经病!”
他终于将脑袋伸到了床下,好在床下一片黑暗,他什么也没看见。最终,他在我们一片“神经病”的骂声中总算放弃了寻找,向我们传达了学校的通知后,疑疑惑惑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嘟囔:“我都闻到了,就是猪肉罐头的味道……”
这个同学闻到罐头味的那一天,距我们吃罐头的时间已经八天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