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菲
毛泽东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特别是“九一三事件”后。患病后的毛泽东,动作显得有些迟缓,神情也滞钝,常常坐在凹陷的沙发里,缄默着,目光忧郁……他的病一直对外界保密,一般人也无从知道主席究竟生了什么病。此时的毛泽东不再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了,陈长江作为贴身人难以接受这突变的严酷现实,就像看着一座巍峨的山在眼前塌方、崩落、流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1972年1月6日深夜,陈毅被直肠癌夺走了生命。次日一大早,噩耗传到了毛泽东耳中。不知是消息来得突然,还是早有思想准备,他很长时间竟面无表情,无言无语。在前一天上午,也就是陈毅去世前几个小时,毛泽东对前来商谈工作的周恩来和叶剑英说:“‘二月逆流经过时间的检验,根本没有这个事,今后不要再讲‘二月逆流了。请你们去向陈毅同志传达一下。”据叶剑英报告说,他已经将这话带到了陈毅的枕边……
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这么多年的陈长江,曾多次见到陈毅来主席处。陈长江知道,在井冈山时期陈毅就同毛泽东密切共事,两人长期以来有着不平常的友谊,而且陈毅还是一位在诗词上也能和主席唱和的诗友。毛泽东对陈毅的功绩、他的忠诚、他的才能都很称赞,多次在不同场合赞道他的为人与才干。但“文化大革命”中,陈毅受到不小的冲击和不公正的对待。一时间,陈长江也难以理解,尽管那个时候“打倒”、“批判”这类词已不再新奇,也不觉得可怕,甚至已有些司空见惯,但总觉得无法接受陈毅也被“炮轰”。
在陈长江的印象中,陈毅的年龄不算高,身体还不错,精力也充沛,性格特别豪爽。怎么一下子就去世了?陈长江显得有些意外、悲痛。
按照周恩来与几位老帅商议的意见,陈毅元帅治丧规格只比上将、副总参谋长的规格略高一点。参加追悼会的人员确定了,可由于中央还没有对“二月逆流”正式平反,悼词如何草拟,无人敢轻易表态。悼词成稿后,周恩来亲自动笔修改,他煞费心思,字斟句酌地补写了一段对陈毅一生功过的评价。他写道:陈毅的一生“努力为人民服务,有功亦有过,但功大于过……”周恩来将悼词改完,放下笔,仰天长叹,他多么希望陈毅知道他的内疚和无奈!周恩来决定将陈毅的悼词送给毛泽东审阅,请他最后定夺,并在附信中说:“陈毅同志是国内国际有影响的人,我增改的一长句,对党内有需要。”
1月8日,毛泽东接到了周恩来送来的陈毅悼词。他一眼扫过,几乎没有思忖,大笔一挥,将周恩来精心补写的几段评价陈毅一生功过的文字悉数勾去,并在稿纸一边批示道:“基本可用”、“功过的评论,不宜在追悼会上作”。
当天毛泽东就圈发了有关召开陈毅追悼会的文件,包括陈毅追悼会的规格。按照文件所定的规格:陈毅的追悼会由中央军委出面组织。参加追悼会人数为500人,定于1月10日下午3时在八宝山烈士公墓礼堂举行。
但是接连两天,副主席宋庆龄来电话,坚持要出席陈毅的追悼会;西哈努克亲王发来唁函,并提出参加陈毅追悼会的请求;许多民主人士也纷纷表示要前来悼念。这一切令周恩来十分为难,他不知如何解释为好。
几天来,毛泽东的精神同样一直不好,吃饭、睡觉都不正常。他的脸色更苍黄,一脸阴霾,也不像往日那样主动说话,问这问那,而是不管见了谁,都板着面孔,没有一句话说,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是焦躁?是困倦?陈长江难以琢磨。
1月10日中午饭后,按惯例毛泽东是要休息一会儿的。可是他裹着米色睡衣,在一侧堆满线装书的卧床上躺着,辗转不安……服务员张玉凤搀扶着他走进书房。毛泽东坐下后随手抓起一本书看起来。张玉凤明显看到主席有些烦躁,不敢多问什么,站了一会儿见没事就去忙自己其他的事了。
毛泽东手边没有日历,桌子上没放钟表,也没有任何人提醒他,在追悼会快要开始之前,毛泽东突然抬头喊道:“小张,现在什么时间了?”当得知是一点半钟的时候,毛泽东拍打了一下沙发的扶手:“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
太突然了!在陈长江的记忆里,毛泽东建国后没有参加过追悼会这类活动,特别是八宝山几乎从来没有去过。因此,警卫战士在工作中就没有任何随卫毛泽东去八宝山参加这类活动的任何准备。现在,主席提出要去,这使陈长江有些措手不及,非常紧迫,毕竟预定的追悼会时间就要到了。
陈长江立即抓起红机子电话,分别向中央警卫局局长汪东兴、副局长张耀祠做了汇报,并快速拨通了周恩来办公室的电话。周恩来得到这一消息,立刻拨通了中央办公厅的电话,声音洪亮而有力地说:“我是周恩来。请马上通知在京的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务必出席陈毅同志追悼会;通知宋庆龄副主席的秘书,通知人大、政协、国防委员会,凡是提出参加陈毅同志追悼会要求的,都能去参加。”接着他又电话告知外交部:“请转告西哈努克亲王,如果他愿意,请他出席陈毅外长追悼会,我们将有国家领导人出席。”
随即,陈长江调来毛泽东外出所需大小车辆,通知随卫分队迅速做好出动的准备。陈长江特别要求随卫的警卫战士每个人都要带上长短武器和足够的弹药,在将要随行的一辆面包车上待命。“文革”这些年来,他有了不少紧急处置的经验,无论是否“形势一派大好”,都要随时提高警惕。林彪一伙谋杀主席的阴谋和所准备的那些残酷手段,已使陈长江更加警觉了。因此,“九一三事件”后他要求警卫战士从思想到措施都有较充分的准备,有几种应付突然情况的预案,要搞得过敌人,必须想在、做在敌人的前面,才能防患于未然。
毛泽东照例乘坐1950年斯大林赠送给自己的吉斯牌防弹车。长6米、宽近2米的车身被安装了8毫米厚的装甲、70毫米厚的防弹玻璃,能有效阻挡子弹及弹片,借助一套液压系统才能升降。车身底盘上安装有厚重的钢板装甲,经受住地雷爆炸的冲击。车厢内还有一道可升降的中隔玻璃,能与前面驾驶舱隔开,既防弹又保密。整个轿车自重达7.5吨。轿车可以封闭、敞篷两用,装有8缸6.0L发动机,功率147千瓦,车速每小时可达135公里。该车没有倒车镜,主要是因为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意识形态要求“社会主义不能开倒车”,同时车辆乘坐级别非常高,使用时一般都有警卫车队护驾无需倒车所致。endprint
刚准备就绪,汪东兴、张耀祠也已来到。这时,见张玉凤、吴旭君搀扶着主席出来了。陈长江只见毛泽东穿着他平时常穿的那件睡衣,外面套了件风衣,下身穿着一条绒毛裤,帽子也没有戴,迎着凛冽的寒风就要上车。在这三九寒冷的天气里,穿这样单薄的衣服怎么行呢?
上车时,一中队政治指导员李连庆拿来一件棉大衣,就要往毛泽东身上披,毛泽东摆了摆手,表示不要,而且态度倔犟,使人不好再去劝他。
一行几部车子组成一个不大的车队,出中南海西门,经长安街向八宝山开进。陈长江和张耀祠坐在头车,毛泽东所坐的主车在中间,后面是警卫战士的面包车。不多时,就到了西郊的八宝山。过去这里曾是明清两代太监养老送终的世外桃源,因盛产红土、耐火土、青灰等8种矿产而得名,解放后成为了中共领导人等的长眠地。
毛泽东一行的车子在八宝山公墓礼堂门前停下。陈长江见门口还比较冷清,没有人在门外迎接,忽然意识到:可能是通知晚了,有关方面还没有准备好。而主席在别人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已来到了。陈长江顾不上开主车的车门以迎主席下车,迅速进入小礼堂,想去通知接待方主席到了。
毛主席要参加追悼会,这一下子就突破了许多人为的无理限制,使追悼会的规格无形中提高到了最高程度,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这样一来,有些政治局委员本想来而不方便来的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那几个本不打算来的也不好不来了。陈长江心想,这样,有关组织工作做起来就颇费周折的。到了接待室时,陈长江惊奇地发现,周恩来、宋庆龄、朱德、叶剑英、李先念、邓颖超、康克清等已经到达。他们之中不少人是原来计划出席之外的,这使陈长江非常佩服总理和总理办公室的工作效率和非凡的组织能力。
礼堂内没有暖气设备,但陈长江分明一进休息室就感觉到了暖和。原来,周恩来曾要求尽快在休息室生火炉,让主席来有个暖洋洋的舒适落脚处。陈长江告诉周恩来:“主席来了。”周恩来一看见陈长江,似乎已明白了一切,一面嘱咐人去找陈毅的夫人张茜,一面带头出来迎接毛泽东。
毛泽东与周恩来在礼堂前厅相遇了,两人亲切地握手,却没说什么话。周恩来陪着毛泽东来到了已经到达的人们中间。毛泽东与在座的宋庆龄、朱德、叶剑英、李先念、邓颖超等一一握手。毛泽东与他们中的许多人很久没有见面了,这中间又经历了许多变故。所以有许多话要讲,但又不知从何讲起,何况此时此刻,并不是个适宜谈话的场所。
恰在这时,张茜来了。毛泽东见了,欠了欠身子要自沙发上站起来上前迎接,陈长江随之扶他站起。张茜紧走几步,惨然一笑,多时的委屈化为苦涩的泪花在眼眶里盘旋:“主席,您怎么来了?”
张茜只知道主席只曾在1944年9月参加过普通战士张思德的追悼会,印象中建国后没有到过八宝山,现在看到主席拖着病体、冒着严寒来出席陈毅的追悼会十分感动。毛泽东看着满脸泪痕、悲戚而哽咽的张茜,眼眶红了,话语格外缓慢、沉重地说:“我也来悼念陈毅同志嘛!陈毅同志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好同志……”
这肺腑之言虽然姗姗来迟,可它毕竟来了!感到宽慰的张茜很激动,不由得挽住毛泽东的胳膊。摄影师杜修贤按下快门,留下了这个难得的瞬间。
张茜也不知有多少话要向主席说。然而,她是顾大局、识大体、严以律己的老革命了。她只是喃喃地说:“陈毅有时不懂事,引得主席生气了。”毛泽东似乎已知道张茜的下文是什么,便急忙打断她的话说:“不能这么说,也不能全怪他。他是个好人,陈毅同志是立了功的,他为中国革命、世界革命作出了贡献,这已经作了结论嘛。”毛泽东又说:“陈毅同志,他跟项英不同。新四军4000人在皖南被搞垮了,后来又发展到几万人,陈毅同志是执行中央路线的,他是能团结人的。要是林彪的阴谋得逞了,是要把我们这些老人都搞掉的。”
这时,有人进来报告: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来了。毛泽东稍稍地一怔,立刻转身朝门外望。
西哈努克和陈毅相识了10多年,交往颇多,对陈毅的感情很深。陈毅去世后,他几次向周恩来提出要亲自来八宝山,参加追悼会。周恩来曾没法答复他,当时连中央政治局委员都不参加,怎能同意一个外国领导人来呢?
陈长江注意到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是这次活动中绝无仅有的外国人了。毛泽东随后告诉西哈努克:“今天向你通报一件事,我那位‘亲密战友林彪,去年9月13日坐一架飞机要跑到苏联去,但在温都尔汗摔死了。林彪是反对我的,陈毅是支持我的。”西哈努克亲王惊异地望着毛泽东,他是毛泽东亲自告知林彪死亡消息的第一个外国人。
毛泽东接着说:“我就那么一个‘亲密战友,还要暗害我,阴谋暴露后,他自己叛逃摔死了。难道你们在座的人不是我的亲密战友吗?!”停了一会儿,毛泽东又说:“陈毅跟我吵过架,但我们在几十年的相处中,一直合作得很好。”
此时,陈毅的几个孩子也被找来了。毛泽东问了他们的名字,周恩来在一旁做了仔细介绍。毛泽东说了许多勉励的话,大意是希望他们继承父亲的遗愿,好好学习,好好工作。
在礼堂休息室里,毛泽东还谈到了所谓“二月逆流”的问题。他说:“那是陈毅他们老同志对付林彪、陈伯达,对付王、关、戚的。”这无异是对在座的李先念等一批老同志在怀仁堂行为的一种肯定。而且,在众人面前讲出来,本身就是对“二月逆流”的公开表态,事实上也是对那些被打倒的“靠边站”的党和国家领导人、老同志发出重新评价的信号。
毛泽东还强调:“陈毅为中国与世界人民的友谊作出了很大贡献,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作出了贡献,是有功劳的。”讲到这里,毛泽东愤愤地说:“姚登山夺了外交部的权20天,比陈毅当外交部长20年犯的错误都多。”
陈长江一听,心潮难平,恍然大悟:主席今天突然决定调车要去参加追悼会,其实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主席一是为在“文化大革命”中蒙受屈辱的党内老同志陈毅彻底恢复名誉,二是说明像陈毅这样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受到过批判的老同志,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是值得信赖的。主席的出席,使得这次追悼会的意义和影响远远超过其本身的含义。endprint
毛泽东左顾右盼,竟发现熟悉的面孔并不多。他怀旧了,开始想念那些和他一起走过近半个世纪岁月的老战友们。在接着的谈话中,他还谈到了邓小平。他说:“邓小平的性质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毛泽东第一次把“中国第二号走资派”归于人民内部矛盾,这是毛泽东在邓小平出来工作问题上发出的一个重要“信号”。
周恩来在一片低沉的哀乐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他当场暗示陈毅的子女要将毛泽东替老同志们说话的信息传出去,为尽早解放老干部先造一些舆论。陈长江心想:主席抱着多病之躯亲自参加陈毅追悼会,是对死者的一种悼念,也是对生者的一种安慰。
谈话结束时,张茜关切地说:“主席,您坐一下就回去吧。”毛泽东微微摇头:“不,我也要参加追悼会,给我一个黑纱。”于是,工作人员把一块宽大的黑纱戴在了毛泽东风衣的左袖上。
下午3时整,追悼会准时开始。追悼会由李德生主持,周恩来致悼词。不足600字的悼词,周恩来竟读得两次哽咽失语……
此时此刻,1500多人的会场被哀痛的气氛所笼罩,人群里不时传来呜咽声。毛泽东站在队列前的正中。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轻轻颤动,静静地听着。陈长江似乎能感觉出他的巨大悲痛,而且在这悲痛之中甚至包含着某种更深层的感情冲击。想到这里,陈长江随即悄悄站在主席身后不远的地方,心里默念着:主席呀,您要禁受住!
这时,陈长江还不清楚,原准备致悼词的是叶剑英,在追悼会现场叶剑英悄悄将悼词稿塞进周恩来的手里。叶剑英想,追悼会规格提高了,致悼词自然应落到总理的肩上。
周恩来的悼词宣读完了,“安息吧”、“永垂不朽”成为最为沉重的结语。哀乐声中,毛泽东和全体人员面对鲜红党旗覆盖下的陈毅骨灰盒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陈长江看到毛泽东再次凝视了一下陈毅的遗像,随后转身再次与张茜握手,久久没有放开,并深情地嘱托她节哀。张茜和她的孩子们一起把毛泽东送到吉斯车前。陈长江打开车门,请主席上车。毛泽东抬不起腿来,很吃力,陈长江等几个人搀扶着他才勉强上车……
望着毛泽东乘坐的吉斯车渐渐远去,一时被强压在张茜心头的悲痛和激动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了,她跑过去紧紧地抱着陈毅的骨灰盒,放声痛哭。早在1961年中南海紫光阁会议上,陈毅就曾担心地说道:“我现在有一种恐慌,也许是无谓的恐慌,就是怕我一闭眼睛,人家把我的什么历史都抄出来,造我许多谣言。当然,把我说得那么好我也不赞成。我只求那时对我有一个公正的评判。”张茜多么盼望能用自己的哭声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陈毅呀!她又多么希望用自己的心灵的呼唤,驱散陈毅直至去世仍凝聚在眉宇间的悲愤和忧虑呀!
第二天,《人民日报》等报纸都在第一版用整版篇幅刊登有关陈毅追悼会的报道,通栏标题是“首都隆重举行追悼陈毅同志大会,伟大领袖毛主席参加了追悼会”,同时发表有陈毅遗像、周恩来所致的悼词和西哈努克亲王写的悼文。陈长江注意到,此后近一个月里,新华社又连续播发了世界一些国家的政府首脑和友好人士的唁电、唁函等,悼念陈毅的活动及其影响大大超出了原先规定的范围。
陈长江等所有出席陈毅追悼会的人员没有想到,这一次是毛泽东一生中最后一次参加的追悼会。毛泽东亲自前去追悼陈毅,陈述了一番评价,无疑是给“文革”中受到冲击的老干部们带来了巨大的希望,也为周恩来解放老干部提供了机会。
(选自《党史纵横》2013年第1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