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辟辟
(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广西 宜州 546300)
刘辰翁(1233-1297),字会孟,别号须溪。庐陵灌溪(今江西省吉安市吉安县梅塘乡小灌村)人。南宋末年著名的爱国词人。宋亡后,刘辰翁矢志不仕,回乡隐居,居家著书。他一生致力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活动,生前著述甚丰,而成就主要在词,有《须溪词》三卷传世,存词354首,其中有元宵词30首,从宋代保存下来的涉及元宵的493[注]据易蓉《宋代节序词研究与欣赏》一书统计,宋代的节序词约有千余首,占整个宋词总数的二十分之一。首词作来看,刘辰翁是宋代创作元宵词最多的词人。研究他的元宵词,不仅有利于了解刘辰翁的词作中所表达的黍离之悲,而且有利于了解两宋时期的民俗文化和南宋末期的社会状况。
刘辰翁为苏辛词派在宋末元初的后劲,认为东坡词“如天地奇观”[1]177,稼轩词“横竖烂熳”[1]178,对他们“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词作观在理论上予以高度肯定,并强调词应该熔铸经史,而且以此来指导自己的创作实践,将庄严典重的思想内容引入其元宵词作中,隐晦曲折地抒发黍离之悲,是其元宵词的重要特色。
元宵节,又名元夕、元夜、上元、灯夕、灯宵、灯节、灯市。关于元宵节的起源,众说纷纭。有传说是汉文帝时为纪念“平吕”而设。有起自道家之说,《岁时广记》卷十引吕原明《岁时杂记》云:“道家以正月十五为上元”[2]95。有起自于汉代祀太一之俗一说,源于《史记·乐书》的记载:“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3]1178。唐徐坚《初学记》卷四肯定了这一说法:“《史记·乐书》曰‘汉家祠祀太一,以昏时祀到明’,今人正月望日,夜游观灯,是其遗事”[4]66。又有起自佛家之说,如《初学记》卷四引佛家《涅槃经》曰:“如来阇维讫,收舍利罂置金床上,天人散花奏乐,绕城乡步燃灯十二里”[4]66。《岁时广记》卷十“大明灯”条[2]106又引《僧史略·汉法本传》云:“西域十二月三十日,乃中国正月之望。谓之大神农变月。汉明帝令烧灯,以表佛法大明。”也有人说元宵节起源于火把节。但不论何种说法,元宵节作为中国民俗传统的一个重要节日这是大家公认的。在全国各地,元宵节的习俗虽有差异,但都少不了吃元宵、赏花灯、舞龙、舞狮子这几项重要的民俗活动,这也是刘辰翁元宵词反映的主要题材。
刘辰翁的元宵词,描绘张灯习俗的有24首,如:《 虞美人》(徐家破镜昏如雾)中“半面人间露。等闲相约是看灯”[5]107、《 虞美人》(黄帘绿幕窗垂雾)中“表立如承露。夕郎偷看御街灯”[5]108、《长相思》(上元晴)中“见说城中处处灯”[5]30、《永遇乐》(璧月初晴)中“香尘暗陌,华灯明昼”[5]140、《永遇乐》(灯舫华星)中“璧月辉圆,银花焰短”[5]140、《宝鼎现》(红妆春骑)“肯把菱花扑碎”[5]97所衬托出的灯月交辉之美等等。有的描绘了灯的种类新奇,如《恋绣衾》(腊销三五)中的“办永夜、重开宴,笑姑苏,万眼未明”[5]113描绘的是一种奇异的叫“万眼罗”[注]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二“灯品”描述:“罗帛灯之类九多,或为百花,或细眼,间以红白,号‘万眼罗’者,此种最奇。”出自[宋]孟元老等撰.周峰点校.东京梦华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348.的灯笼。
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庆活动,为青年男女提供了自由交往的绝好机会,因而这也成了刘辰翁元宵词的主要题材之一。如写青年男女们趁着节庆的喜庆气氛出游,在欣赏美景的同时,或邂逅自己心仪的对象,或趁机互诉衷肠,以解相思之苦:《太常引》(便晴也是不曾晴)中的“少年跌宕,谁家娇小,绕带到天明”[5]45、《鹧鸪天》(旧日桃符管送迎)中的“欲知春色招人醉,须是元宵与踏青”[5]70等;在描写青年男女们结伴出游盛况的同时,着重描摹女子的装饰:《卜算子》(不是重看灯)中的“长是蛾儿作队行,路转风吹去”[5]24、《鹧鸪天》(旧日桃符管送迎)中的“灯球爆竹斗先赢”[5]45等,因为在元宵节庆活动中,青年女子为了引起大伙的注意,会佩戴各种奇异的饰物而一改平日矜持含蓄的服饰风格。周密《武林旧事》卷二云:“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而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游手浮浪辈,则以白纸为大蝉,谓之‘夜蛾’。”[2]117这里说的闹蛾、玉梅、雪柳等这些奇异、漂亮的装饰,都是根据月光下、灯影里的特殊环境想象出来的,也常常出现在刘辰翁的元宵词中。还有反映元宵节的游戏活动的,如《减字木兰花》(无灯可看)中的“探茧推盘,探得千秋字字看”[5]39就是描写“探茧卜官”[注]“探茧卜官”为宋代的一种游戏,其中的“茧”即“蒸茧”。五代后周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记载:“都中每至正月十五日,造面茧,以官位帖子,卜官位高下。或赌筵宴,以为戏笑。”《岁时广记》卷九“造面茧”条引《岁时杂记》云:“人日,京都贵家造面茧,以肉或素馅,其实厚皮馒头馂馅也,名曰探官茧。又立春日作此,名探春茧。馅中置纸签或削木书官品,人自探取(贵人或使从者),以卜异时官品高下。街市前期卖探官纸,言多鄙俚,或选取古今名人警策句,可以占前程者,然亦但举其吉祥之词耳。灯夕亦然。”这一游戏的。
刘辰翁的元宵词,几乎描写了元宵节的各种习俗,但这些习俗描写并不是实写,而是在追忆故国元宵佳节的盛况中, 以虚写的方式造成欢乐之声势,意在与现实中沉寂冷凄的元宵节形成鲜明的对比,以乐景来反衬黍离之悲,引发词人和读者对造成元宵节“昔盛今衰”局面原因的追问。如:《望江南》(春悄悄)中“天上未知灯有禁,人间转似月无情”[5]1,流传久远的张灯习俗被禁止了;《唐多令》(春雨满江城)中“年少总看灯。老来犹故情。便无灯、也自盈盈”[5]103,无灯之时,词人沉湎于年少的记忆中,去感怀这一习俗;《减字木兰花》(腊销三五)中“灯火零星雨寂寥”[5]39,即使有灯,也不是灯火辉煌,无论是有灯、禁灯还是无灯,都给人冷清落寞之感。这一历史悲剧是谁造成的,由谁来承担南宋灭亡致使元宵节冷清落寞的历史责任,词人非常清楚,他不明说其答案,而将其寓诸看似不经意的对比中,不仅有对元朝统治者禁灯禁夜的举措表示强烈的愤慨,而且有对南宋腐败政治和权倾误国的痛斥,更为重要的是,将一己之遭遇与国事之巨变熔铸其中,从中可窥见南宋灭亡的全过程:临安之告急,南宋的灭亡,残存的抗元势力的继续活动,直至最后抗元势力的消灭以及南宋彻底灭亡。通过作者在元宵词中对其灭亡全过程的寻绎,可见其对故国哀念之深沉。
《永遇乐》(璧月初晴)词题序云:“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按“乙亥”是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在诵李易安《永遇乐》的上一年,即1274年,元军攻陷襄、樊之后,元兵二十万,由左丞相伯颜统领,大举南下灭宋,攻陷汉阳、鄂州。伯颜以四万兵守鄂州,自领大军东下,直指临安。1275年,伯颜大军逼近临安,临安守卫空虚,宋朝岌岌可危。对谢太后所下起兵“勤王”之诏,各地大批官员中因纷纷忙于投降,只有张世杰和文天祥响应此诏,这年春,文天祥起兵勤王,刘辰翁一度参与幕议。他大概预感到亡国之祸难免,将遭受与李易安同样的命运,因而诵其词,而为之涕下。随后发生的事实证实了他的预感。在1276年3月,伯颜入临安,京都失陷,帝显和全后(度宗后)等被伯颜俘虏北去,统治达三百年之久的赵王朝宣告灭亡了,但宋朝还有一部分势力在继续抗元。刘辰翁因不愿意侍奉新朝,于这一年的暮春,开始了长期的飘泊生活。在1276年的5月间,陆秀夫、陈宜中、张世杰等在福州拥立广王赵昰作小皇帝,树起宋朝的旗帜,图谋恢复,继续抗元。1276年11月,宋帝赵昰被元兵追逼至南海中,在水上流亡。此词作于帝昰景炎三年和帝昺祥兴元年(1278年),是他在旅途中写成的。此时临安已经陷落二年,离宋室彻底覆亡也不远了。词人追忆起都城临安往昔的繁华:“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昔日上元繁华,今日元宵却总是懒于与友人携手同游,因元军宵禁,即使想游也不可得,只能以赋哀愁的小词自慰。所以刘辰翁在词末叹道:“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即使在飘泊的时期,他一样地心系故园,时刻关注与南宋复兴忧戚相关的抗元的势力。
《永遇乐》(灯舫华星)作于1279年的上元节。在这一年的正月,元朝的水军大举进攻厓山。厓山是1278年6月间帝昺的小朝廷迁到大海中抗元的最后据点。帝昺的小朝廷是陆秀夫、张世杰于1278年3月继帝昰死后而建立的,目的是继续打着宋朝的旗帜抗元,此时帝昺年仅八岁。厓山战事的成败攸关着南宋复兴的成功与否。《永遇乐》(灯舫华星)是与乡友邓中甫交往,因伤海上义军苦难而赋的词。词的开头“厓山矴口,官军围处”,在将今昔元夕进行对比时,先描写厓山战事这一历史事实,以突出对比所寄寓的重大意义。厓山战事的最后结局是宋军大败,陆秀夫抱帝昺投海死,宋官兵或战死或投海殉难,张世杰拥杨后虽乘小船突围而出,想招集残部,图谋再举,但也因遭遇大风,海船覆灭而死在海里,意味着南宋的彻底灭亡。词人对它的关注,是他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写照。
《宝鼎现》(红妆春骑)作于1297年元宵,为刘辰翁的绝笔之作。词在追想北宋都城汴京和“承平”百年的南宋都城杭州元宵节的热闹场景之间,以“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过渡,金铜仙人是刘汉王朝由昌盛到衰亡的“见证人”,魏明帝时诏宫官牵牛西取汉武帝时所造的铜人,铜人竟潸然泪下,词人以这个典故寄寓亡国之痛。为作者写眼前的元宵节只能对着室内孤灯追忆旧事的萧条之境做铺垫,凸显其昔盛今衰对比的深远意义。《历代诗馀》卷一百十八引张孟浩对此词评论:“其词反反覆覆,字字悲咽,真孤竹、彭泽之流。”[6]1397
正如夏承焘所言:“有宋一代词,事之大者,无如南渡及厓山之覆,当时遗民孽子,身丁种族宗社之痛,词愈隐而志愈哀,实处唐诗人未遘之境,酒边花间之作,至此激为朱乌之音,洵天水一朝之文学异彩矣。”[7]232生逢宋、元易代之际,亲身经历亡国之痛的刘辰翁,作为辛派词人的继承者,他的词虽然“胎息苏、辛”[8]268,但与辛弃疾相比,不再发豪言壮语。他的元宵词无论是描绘张灯习俗,还是描绘元宵节庆活动给青年男女带来的欢乐、铺陈女子在元宵节的各种装饰和描绘各种游戏活动,都言近旨远,矛头直指造成造成元宵节沉寂冷凄的南宋的腐败政治和误国的奸臣及元朝统治者。在看似平淡的元宵节庆活动场面的“今昔”对比中,更多充盈着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悲叹,慨叹亡国遗民的凄苦之音,曲折隐晦的抒发他的黍离之悲。
近代蒋兆兰曾经指出:“词宜融情入景,或即景抒情,方有韵味。若舍景言情,正恐浅率直白,了无蕴藉,索然意尽耳。”[9]4639刘辰翁元宵词中,如《虞美人》(黄柑破擘传春雾)、《江城梅花引》(几年城中无灯看)、《踏莎行》(璧彩笼尘)等,在对南宋都城元宵节庆活动的追忆中,饱含亡国的血泪,让我们仿佛能穿越时光,看到一位两鬓斑白的南宋遗民词家眼中深沉的哀伤。能起到这样的表达效果就得益于他将其情感融入雨、月这些多棱的意象中,以雨、月为载体营造悲凉、凄冷的氛围,抒发词人的黍离之悲。
在刘辰翁的元宵词中,“雨”意象出现了18次之多。“‘雨’作为一种特定的景物意象符号,既积淀了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意义,又倾注了词人个体的独特情感”[10]115。现实生活中的元宵节,本来就沉寂冷凄,遇上下雨就更能引起刘辰翁的哀痛与感慨。如《太常引》(便晴也是不曾晴)中“风雨动乡情,梦灯火、扬州化城”[5]45、《青玉案》(雪销未尽残梅树)中“又风送,黄昏雨”[5]71等等,这些雨意象,浸润着悲伤哀怨、亡国之痛的悲凄情感,是词人浩然的民族气节、坎坷的仕途、隐忧时局的象征。从下面的分类分析中可以进一步理解到雨意象的这些特点。
在刘辰翁的元宵词作中,词人虽然多秉持客观的态度去描绘作为自然现象的“雨”,但“景为情役”,因而那原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在元宵节之际,却成了词人哀怨情感的触发物。如:《虞美人》(黄柑破擘传春雾)“枝头未便风和雨,寂寞无歌舞”[5]107、《意难忘》(角动寒谯)中“看雨中灯市,雪意潇潇”[5]212等等,其中以《金缕曲》(和龚竹卿客中韵)[5]185最为典型,全词如下:
何处从头说。但倾尊、淋漓醉墨,疏疏密密。看取两轮东西者,也是樊笼中物。这光景、年来都别。白发道人隆中像,笑相逢、对拥炉边雪。又过了,上元节。
纸窗旋补寒穿穴。柳黏窗、青青过雨,劝君休折。睡不成酣酒先醒,花底东风又别。夜复夜、吟魂飞越。典却西湖东湖住,十三年不出今朝出。容易得,二三月。
在这首词中,刘辰翁形象地描绘元宵之夜醒来后的感受:屋内是“寒穿穴”,屋外是柳树已经开始变绿,柳树的枝叶已经垂在窗户上,那是春雨滋润的结果,这春雨的杰作不能被破坏,因而作者发出“劝君休折”之慨。在春意盎然的外景下,词人的内心却感到彻骨的寒冷,以致即使醉酒也容易醒。想到自己一生行事均为南宋主战、主和两大政治势力的消长起伏所左右,最终却成了南宋的遗民,不禁感慨万分,悲上心头……因此,自然界那润物无声的春之喜雨,却成了引发词人悲苦之情、家国之思的载体。这首词的“雨”意象,在同类词作中,具有典型性。又如《减字木兰花》[5]39:
无灯可看。雨水从教正月半。探茧推盘。探得千秋字字看。
铜驼故老。说著宣和似天宝。五百年前。曾向杭州看上元。
此词作于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即南宋灭亡的前一年,元军已进逼临安,此时刘辰翁因1268年丁母忧返乡一直避居庐陵七年。词上片叙写已流传千年的曾经带给人们无尽欢乐的元宵节庆活动,再也没有往昔的繁荣盛况。造成昔盛今衰的原因与元兵渡江有关,随着元军的入侵,东南大部分土地已被占领,南宋都城临安濒临灭亡,元朝统治者强令改变不少汉人的习俗。据《元典章》卷五十七记载,于中统五年禁夜,禁灯火;至大三年禁治锣鼓;至大四年禁聚众作会;延祐六年禁祈赛神社等。本来因习俗被改变“无灯可看”而心情怅惘忧郁,加之天公不作美,阴雨连绵,而更添惆怅,只得“探茧推盘”。其中的“雨”给人旧怨未去又添新愁之感,既是词人下片追忆临安上元节繁华所处的自然环境,又是心之悲苦的描绘。
擅长在“雨”字前或“雨”字后,加表示凄冷或悲凉之感的词,是刘辰翁词作中“雨”意象的又一特色。如《霜天晓角》(柳梢欲雪)中“冻雨村村鼍鼓,终不似、上元节”[5]18、《虞美人》(徐家破镜昏如雾)中“朱门帘影深深雨,憔悴新人舞”[5]107、《水调歌头》(不成三五夜)中“便有尘随马,也任《雨霖铃》”[5]165等等,“雨”字前或“雨”字后有了修饰成分,元宵节的自然之雨就染上了浓郁的感情,成了引发词人黍离之悲的载体。其中以《江城梅花引》[5]91-92最为典型:
相思无处著春寒。傍阑干。湿阑干。似我情怀,处处忆临安。想见夜深村鼓静,灯晕碧,为傍人,说上元。
是花是雪无意看。雨摧残。雨摧残。探春未还。到春还、似不如闲。感恨千般、憔悴做花难。不惜与君同一醉,君不见,铜雀台,望老瞒。
在这首词中,词人在元宵节无灯可观,心情本已无比失落,又加上下雨,即使想出去探春也被大雨困住了手脚,更让人揪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雨摧残的万物。“雨摧残。雨摧残”,“憔悴做花难”,花被雨摧残,这一狼狈不堪的情景被满怀故国之思的词人瞥见。而花的窘境其实就是痛失家国的词人思恋故土风景、思念好友的情感的外化,可见,元宵节的雨惹起词人无限辛酸和悲苦,更加凄冷,平添愁闷孤寂之感。这类雨有代表性的词还有《永遇乐》[5]139-140: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鬓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红无寐,满村社鼓。
关于此词,前文已经从元宵节昔盛今衰的对比中,熔铸词人一己之遭遇与国事的巨变这一角度进行了初步的分析,这里我们从“雨”在词中所起的作用进一步分析。“雨”与“风”并举,在南宋都城临安为春事之主,却连流传的张灯习俗也不能施行的前提下出现,来形容此时词人的心理感受。他不愿出游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担心自然界的风雨来临,更重要的是对元军禁烟禁夜举措这一时代“风雨”的强烈愤概。并在“风雨”两字前加一“愁”字,将词人心中的愁绪融入到对雨意象的描写之中。其愁绪之一担心其夕有风雨;愁绪之二尚未即有风雨,而江山易主,张灯习俗被禁止,灯夕却冷落不堪,成了词人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由此可见,作者心中的亡国之痛何等深远!为下阕抒发对家中亲人的怀念和对江南抗元战争的关切之情,渲染氛围。
无论是取自自然之意的“雨”还是积淀作者独特情感之雨,在元宵词中,成了词人情感的触发物或者催发剂,是词人抒写抒发黍离之悲的载体。
如果说刘辰翁的雨意象主要借重自然界之雨限制人的活动自由而引发亡国之痛的话,那么其词作中的月意象则侧重于从月亮存在的永恒性、颜色、形状、质感和色彩等角度勾起词人对故国覆亡的深深哀痛。“由于词人选取它的能指意义的角度不同,导致月意象符号的所指意义也呈现出多元化特点。”[10]71本来没有感情色彩的“月”变得有情感了,《望江南》(春悄悄)中“天上未知灯有禁,人间转似月无情”[5]1,虽然词人只是用“无情”二字来叙说元宵节之圆月,却饱含着作者对故国覆亡深深的哀痛之情;《踏莎行》(璧彩笼尘)“无人知是上元时,一夜月明无著处”[5]74,元宵节虽然月明,但因为禁灯,人间没有了灯火辉煌与之呼应,月明之月辉洒地变得无着处了,空有一番月明;而《六丑》(看东风海底)中“似子规、落月啼乌悄,傍人泪滴”[5]143,以“落月”暗示遭逢变故又无路可逃的落寞伤感之情,这些月意象的种种所指,是词人在元宵节之夜,面对无始无终的圆月,无限地伸展故国之思和遗民思绪的体现。正如康德说:“审美观念就是想象力里的那一表象,它生起许多思想而没有任何一特定的思想,即一个概念能和它相切合,因此没有言语能够完全企及它,把它表达出来。”[11]160刘辰翁以抒发黍离之悲为情感主线的元宵词,其中的月意象吸附、融会了诸多情感内涵。
首先,月成了的词人的精神的慰藉和寄托,以《柳梢青·春感》[5]43最为典型: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这首词作于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题为《春感》,实际是元宵节抒怀。词的上片以对句起,描写元人骑兵的装饰,下句却说银花(花灯)在落泪,词人以这种不相称的描写来突出心中的矛盾和悲苦。开头的三句点明时间是元宵佳节,然而却徒引人陷入愁城。紧承而来的元宵节的热闹氛围的描绘即为愁之所在。既有笛声,又有戏鼓,看似热闹,但其庆祝方式用的是蒙古人的习俗,耳闻之“南腔北调”,听得令人厌烦,词人由厌生怒。不由然涌出“想故国”之情思,“高台月明”之故国,才是词人心灵的栖息之所。此时故国之实况,国虽亡,但仍有陆秀夫等人漂流在南海顽强抵抗,词人却因不愿侍奉新朝而隐居山中,身在山中,心却在海上,时刻牵挂顽强抵抗元军的军民命运的安危。此词中的“月明”与“秦时明月汉时关”之“明月”有异曲同工之妙,抒发的是词人痛失家国的隐忧。虽为满月,但在“铁马蒙毡”的异族统治下,更使人生凄凉悲恸之感。又如《忆秦娥》[5]30:
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百年短短兴亡别。与君犹对当时月。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
这首词是作者赋邓剡[注]邓剡是庐陵人,作者同乡,字光荐,号中斋,曾加入文天祥幕府,参加过抗元斗争,宋亡后一直未仕。《忆秦娥》而作,作者选用适宜于表现凄苦感情的词牌,精选题材。词的开头两句“烧灯节[注]“烧灯节”,就是上元节(俗名元宵节)。,朝京道上风和雪”,看似平淡,却蕴含临安上元节昔盛今衰的深远意义。南宋的上元节,都城临安热闹非凡。而眼前“朝京道上风和雪”、“朝京人绝”这幅风雪载道、路途人绝的画面中,已令人凄然地想到往昔的繁盛已不复再现了。上片短短21字,却反映出政治形势的重大变化:宋朝灭亡,胡元据鼎。在惨淡的词意中,词人眷念故国的浓烈感情喷涌而出。下片转到了写自己和友人邓剡。“百年短短兴亡别”,感慨自己在短短的一生中经历了国家兴亡两个时期,现在处于元人的统治之下,悠悠岁月,不亡待尽,令人欣慰的是“与君犹对当时月”,自己和友人都是宋朝的遗民,仍然对着昔日的月亮——南宋亡国前的那一轮明月。作者看似以自然界中永恒存在的明月自我安慰,实际上这更加触痛了作者的心:“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同样的月亮,月色依然如旧照射人间,现在照着的却是“我们”伤心的眼泪,是遗民的泣血,是烈士暮年的斑斑白发。人间所见,惟红泪白发而已,红白相映,意境凄凉。“当时月”的反复咏叹,凸显孤臣义士的凄苦心情。
其次,自然界的月亮永恒存在,它容易引发文人对时间流逝的慨叹,去追问过去、现在和将来;它时缺时圆,也容易引发人们去探索宇宙、自然和人生的真谛。例如《太常引》[5]45:
便晴也是不曾晴。不怕金吾禁行。风雨动乡情。梦灯火、扬州化城。
少年跌宕,谁家娇小,绕带到天明。昨夜月还生。但惊破、霓裳数声。(原注释:夜月蚀。)
词人使用月蚀的残月意象符号,其情感所指是亡国所引起的伤感,“这一符号的选择是词人情动于衷、寄情于物的结果”[10]72。由于月的圆缺变化与人的聚散离合存在着“异质同构”的关系,词人才在今夜月蚀之时,发出“昨夜月还生。但惊破、霓裳数声”的感叹,凝结着因国亡而被迫颠沛流离的羁旅情愁。昨夜之月,是作者对年少时元宵节的盛况的记忆;而今夜的月蚀,是词人由亡国之痛导致内心支离破碎的象征。词人抓住了今昔月亮由“生”至“月蚀”的变化过程,演绎出南宋的“衰败”和“没落”的所指意义,词人以月蚀自喻抒发自己步入暮年、报国无门的感慨。
蕴含和谐完满、充满活力情感的圆月意象符号,是哀情的反衬。如:《江城梅花引》(几年城中无看灯)“夜三更,月空明。……想见西窗窗下月,窗下月,是无情,是有情”[5]91、《百字令》(洞房停烛)中“昨日迎长,今朝献寿,赏团团佳月”[5]145等等,其中以《宝鼎现》(红妆春骑)[5]96-97一词最为典型: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
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还转盼、沙河多丽。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冻、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
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此词铺写昔时月夜游赏之乐,“通篇炼金错采,绚烂极矣。而一、二今昔之感处,尤觉韵味深长”(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的一、二阕以极其美丽繁华的景象,对比亡国后的沧桑之感,读来令人觉得哀婉深沉。“月”出现在词中的第一、第二阕中。第一阕中的“踏月影”,描写呈现在空中的一轮明月,为元宵之夜众多出游者游乐提供明亮的自然环境,与紧接而来描写此消彼长的歌舞之盛的喜庆气氛相协调,元宵春城的繁华景象在月影的衬托下更加鲜明。第二阕中的“月浸葡萄十里”出现之前,作者写了父兄回忆宣和时靖康之耻的往事,以此喻指词人所经历的南宋亡国之事。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在杭州南五里的沙河塘元夜的情景繁盛之时,笙歌不绝。西湖水的幽深和碧绿,在月光的照射下方圆十里的金波形成一道奇丽景色,在湖船长堤上,仕女如云,则构成另一种繁华景观。词人写月是烘托当时临安元宵节的热闹场景。以景物描写为第三阕再写回忆旧事且元宵之旧欢难续的沉痛之情提供反衬,其情思与前文所分析的元宵节昔盛今衰的对比中熔铸的词人一己之遭遇与国事的巨变是一致的。刘辰翁在此词中用欢乐场景将他的哀痛逐步彰显,将回忆、感慨、痛苦结合在一起,表现了他时刻牵念故国的深挚情感,同时也流露出他理想和希望破灭的凄苦心境。与充满了圆融祥和的意境,引发人欢快和奔放的感觉相比,想象中的、回忆中的圆月,起到的是以乐景写哀情的作用。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词人通过描写元宵习俗、习俗的改变和昔盛今衰的场面的对比反衬故国的哀念,将雨、月意象的多种所指巧妙地与灯节结合起来,对昔日都城元宵节繁华景象的无限追忆中,融入了亡国之痛的深沉感慨,家国覆亡的哀恸和自身流离漂泊的痛苦都囊括其中。况周颐在《餐樱庑词话》中这样评价他的词作:“须溪词多真率语,满心而发,不假追琢,有掉臂游行之乐。其词笔多用中锋,风格遒上,略与稼轩旗鼓相当。”[12]160通过对元宵词的分析,可知其评价切中肯綮。
参考文献:
[1](宋)刘辰翁(著),段大林(校点).刘辰翁集(卷六)[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
[2](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
[3](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二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唐)徐坚等.初学记·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宋)刘辰翁(撰),萧逸(校点).须溪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清)沈辰垣.历代诗馀·卷一百十八[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
[7]夏承焘.夏承焘集(第五册)[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8.
[8]吴熊和.唐宋词通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3.
[9]蒋兆兰.词说·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0]辛衍君.意象空间:唐宋词意象的符号学阐释[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7.
[11]康德.判断力批判[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12]马兴荣.词学综论[M].济南:齐鲁书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