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灵
(中国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100088)
在当代作家中,莫言既是一位备受关注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备受争议的作家,他的作品的分量和冲击力由不得人们将之忽略或视之若无,但他的跃出常规的艺术创造和表现出的思想姿态与艺术境界又常常超出了许多人的艺术接受力而备受误解、抵触,甚至有一些读者直接拒绝阅读莫言,对莫言文学采取“掩耳盗铃”式的回避态度。如何破解莫言理解中的这个谜团、“迷障”,其实涉及的不仅仅是莫言作品的局部、个别作品或作品中的个别元素,而是涉及到莫言作品的整体美学特征和作为艺术家的莫言的整体性艺术人格的境界和特征。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也有助于我们对一些重要美学问题作进一步探寻、叩问。
如果我们把已经被大家普遍接受和习惯化了的艺术规则、审美品味、艺术旨趣理解为一系列常规、常式、常品的话,它们是我们已经认可的艺术花园的篱笆墙,守卫艺术花园的藩篱,接受这些篱笆、藩篱限定的艺术作品、艺术创造,我们将之视为艺术花园的一棵新的苗木、一些新的花草,而僭越了这些审美规范与疆界的东西,往往受到人们的排斥甚至否定,这是艺术接受中的正常现象。但人们心目中的这些艺术藩篱其实也是在变动中的,艺术花园的疆界在人们的头脑中也随着人们阅读经验的积累和人生历练与生命感悟的增加而发生着变化,一些曾经在人们普遍看来离经叛道、甚至大逆不道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人们重新接受,并慢慢确立为新的品种、经典与范式。莫言的遭遇相信将再次印证这一艺术接受的规律。说到底,莫言的小说艺术无论在手法上、策略上还是在艺术的境界、艺术的追求上都全方位地超越了我们的常规的话语秩序和审美品味,因此,他的作品给我们带来了理解的难度,但又并非绝对的不可理解和不能接受,它需要我们用更多的时间和更仔细的阅读来与它碰撞,来相“推摩”,在双向“互动”中领悟它的艺术旨趣的同时调整我们的审美意识和胸襟。我们看到,莫言的小说艺术广泛吸收了古今中外的艺术智慧,继承和创造性运用了人类已有的艺术技巧、艺术手法和艺术策略,那些已有的艺术规则、藩篱并不是被他践踏、破坏了,其实在他的艺术创作中,这些规则、这些藩篱、这些遗产得到了新的生命,得到了新的激活,他只是打破了或者说没有将自己束缚在那些静止的、表面的——因而如果一味局限于此则必然是一种僵化的、死板的、狭隘的条条框框——艺术标准和审美趣味之上。他只是在这些审美的藩篱间天马行空式地活用着艺术规则、艺术手段,探索着新的综合创新的可能,创造着新的艺术天地而已。
中国古代有不少卓越的批评家,他们从不同角度对文学艺术进行深入研究,提出了各种真知灼见,为我们今天鉴赏评论艺术作品提供了不少方便。17世纪清代的杰出诗学家叶燮提出的一系列观点就对我们分析莫言的小说艺术大有裨益:
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穷尽万有之变态。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举不能越乎此。此举在物者而为言,而无一物之或能去此者也。曰才、曰胆、曰识、曰力,此四言者所以穷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无不待于此而为之发宣昭著。此举在我者而为言,而无一不如此心以出之者也。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为作者之文章,大之经纬天地,细而一动一植,咏叹讴吟,俱不能离是而为言者矣。
叶燮从写作的角度将万事万物归纳为“理、事、情”三个方面,而如何发现这三者并将这三个方面鲜明形象地表达呈现出来则依赖人的“神明”,“神明”具体表现在四个方面——“才、胆、识、力”。“才、胆、识、力”四者或“神明”也就是作者的“胸襟”。——“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也。”所谓“胸襟”用现在更通用的概念来说就是作家的思想境界和精神情操。“有胸襟,然后能载起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叶燮还指出:“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在四个方面中,他还进一步强调“识”的重要性:“四者无缓急,而要在先之以识;使无识,则三者皆无所托。”[1]
那么借用叶燮的理论来说,莫言的“才、胆、识、力”显然超出了已经惯例化、常态化的当下文学规范和审美风尚,因此,人们对他的文学的解读发生了错位,甚至出现了有的读者直接拒绝和抵触的情况。从读者一方而言,显然是我们的艺术“识”力发生了问题,我们的艺术鉴赏、理解的“胸襟”还不够开阔,还不能正视、容纳莫言文学世界里的一些创造之物。而早在80年代莫言出道之初,他就明确自觉地表达了自己的非同凡响的艺术抱负和艺术胸襟:
要想搞创作,就要敢于冲破旧框框的束缚,最大限度地进行新的探索,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犹如国庆节一下子放出十万只鸽子;犹如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子里拳打脚踢翻筋斗,折腾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口吐莲花头罩金光手挥五弦目送惊鸿穿云裂石倒海翻江蝎子窝里捅一棍。然后平心静气休息片刻,思绪开始如天马行空,汪洋恣雎,天上人间,古今中外,坟中枯骨,松下幽灵,公子王孙,才子佳人,穷山恶水,刁民泼妇,枯藤昏鸦,古道瘦马,高山流水,大浪淘沙,鸡鸣狗叫,鹅行鸭步——把各种意象叠加起来,翻来覆去,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一唱雄鸡天下白,虎兔相逢大梦归。[2]
莫言这段话是对自己的艺术想象力和语言表现力的形象写照,更说明了他的艺术胸襟早已超出庸常的胆识、才力、抱负。他的这种在艺术上“目空一切”清规戒律,在审美趣味上“荤素不忌”、百味杂陈,在事象上包罗宇宙的雄心和气魄,令人联想起远在唐代的、“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韩愈:《调张籍》
莫言的艺术胸襟、“才、胆、识、力”从艺术表达手法和艺术审美特色方面来总结,可以归纳梳理为不同的方面。下面我们简单梳理出几个方面,这些方面有的相互有交叉,只是侧重不同而已,无法断然分开。
1.在真真假假之间神出鬼没,在真实与荒诞之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方面的表现在他的小说中处处有之。如《师傅越来越幽默》,开始是现实主义的写实,甚至如果我们不去反思,不去推敲,不去与作者“推摩”,我们很容易把整个小说当成是一种写实式叙事,其实小说后半段已经不知不觉走向了“鬼话连篇”的“志异”式书写。《翱翔》、《铁孩》将不可能的事情“装”得跟真的似的!《酒国》为了有力呈示官场的腐败堕落之极,绘声绘色地虚构、讲述了一个产业化的“红烧婴儿”食品生产与消费链。《地道》中的丈夫以非凡的毅力挖下一条成功地逃避现实、暗度陈仓的“通道”。但这样的“地道”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大的存在可能性!?它貌似很现实,实则很“神话”!这种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相搀和、相贯通的手法固然令人惊叹,但背后包含的社会批判的良苦用心和世界关怀——艺术“胸襟”更值得我们尊敬。
2.“作者”在小说的文本内外自由进出。莫言已经超出了表面上给读者以客观的、形似的艺术作品的理念,或者说,假如照镜子式的艺术生产方式是我们传统的理解艺术的基本假设,作者、读者就是在这样的假设约定下把作品当成是对历史或现实的真实描绘、反映的话,莫言恰恰打破了文本的客观完整性,打破了作者和文本的界限,一方面,他有时令读者有种接受的错觉,以为作品中的这个“我”或者“莫言”就是写作着的莫言,就是作家莫言本人,令人对作品的真实性产生更强的信赖感;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是,他的这个“我”或“莫言”往往又不同于我们传统的对于作家形象的想象、理解!那种高尚、完美、智慧的作者,或者至少是不出场因而不会暴露弱点、短处、缺陷的作者——消失了,因而常常造成了一种反讽的效果,增加了小说的趣味,也增加了小说的批判力度,特别是在《酒国》那样的作品中,这种手法还将几条叙述线索、几个文本巧妙地缝合在了一起。当然,他的这个“作者”我们依然不可以当作写作者本人。
3.吃喝拉撒腥荤不忌,怪力乱神暗藏“剑气”。莫言作品不再打算仅仅将作品世界描述成一个鼓舞人、陶冶人的与主流媒体的话语内容完全一致的世界,他要包容更多,他的世界要给人更多智慧、勇气。因此,他的作品打破了单纯唯美、“唯善”的艺术风尚、艺术胃口,他有时甚至是佛头著粪般地将许多人认为不堪入目的事象搬到了小说“殿堂”,他的这些用心良苦的艺术创造常常遭到了保守的、守旧的、顽固的艺术批评家和读者的抵触甚至反对。他这方面的描写在他的作品中几乎俯拾即是,如《欢乐》中涉及母亲与跳蚤的大量描写,再比如他笔下大量出现的关于一些“特殊事象”——尿、乳房、种、杂种、杂交的笔墨,等等。在“肮脏”或“恶心”的笔触的背后,蕴藏的是作家直面现实的勇气与抗争精神。
4.痛不欲生的时刻与嬉笑怒骂的姿态并存。莫言小说广泛地描写了人民的苦难和不幸,充满了悲痛欲绝的时刻,因此,他的作品常令人不禁潸然泪下,如《粮食》里母亲的举动、《枯河》里小虎的命运、《酒国》里采燕的叔叔、父亲去世后“我”的离家谋生的选择、《儿子的敌人》里母亲的失子之痛、《野骡子》里母亲提着猪头回家后却发现丈夫再次出走的人生错失、《欢乐》里的父亲在儿子终于考上专科学校后向“老嫂子”倾诉,激动得嗓子里痰声喀喀的时刻……,人民的苦难艰辛令人痛不欲生。人民的心声、大地的声音在此刻动地而来,响彻世界。另一面莫言的作品中处处可以看到作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姿态、意识和出色的艺术表现,他对假丑恶和腐败堕落的现象、人物充满了揶揄、嘲弄、讽刺甚至“谩骂”,如他在《罪过》里插叙的“精灵胡同”的传说里就包含了对一些嘴脸丑恶的权力者的“怒骂”,而他的《牛》在结尾“恶作剧”的一笔,对公社里那些嘴上冠冕堂皇的干部的自私、贪婪来了一次“戏耍”,“纸上谈兵”地“穷”开了一心。这样的描写和情节设置在他的作品中很多。
5.戏水兰苕,炫示生命的灿美,掣鲸碧海,挥洒阴郁的狂欢。杜甫曾在《戏为六绝句》里表达了自己的一些艺术见解,其中一首写到:“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杜甫这首诗标举了两种风格,一为清丽,一为俊逸,一为婉约,一为雄壮,一为小桥流水,一为波澜壮阔,一为沁人心脾,一为惊心动魄……在杜甫看来前者似乎并不难得,常缺的是后者,显然更难得的是二者兼得。杜甫自己显然是两者兼得的诗圣。如果以杜甫这里提出的艺术见解来鉴赏当代中国小说,显然,在莫言的作品中,这两者也可谓是兼而有之。如他的《初恋》、《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神嫖》、《爱情故事》、《春夜雨霏霏》、《民间音乐》、《普通话》等作品里充满婉约之美,局部描写中的清丽笔墨更是随处可见,如《球状闪电》里的这种句子:“夏夜的风吹动遍地月光,沸沸扬扬掺亮了空气……草甸子里起了微风,草梢上的月亮斑斑点点,跳动得美丽多姿……”。另一方面,莫言的作品的总的气象是汪洋恣肆、波澜壮阔,他描写了生命的灿美,更书写了生活的惨痛,他的那些各具生面的长篇巨作,描写了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深刻揭示了社会生活中的黑暗与冷酷,他的作品充满了阴郁与沉痛,他在对黑暗腐败的现象和冷酷卑劣的人心揭示中令人获得解放、释放的快感与欢乐。
6.情怀虽博大,并非“你好我好大家好”,疾恶如仇,断非“你坏我坏人人坏”。文学是人学,在对人的理解上,莫言既不一味地美化人、赞美人,——因为这在他看来,一味如此,只能是自欺欺人;他也不一味地否定人、丑化人,而是对人充满了信心。莫言继承了鲁迅的直面人生的严厉的一面,他常以“虎须”烛照人的丑恶的本来面目,但他绝不是将人一竿子打死,在他的笔下虽然写了很多丑恶的人与人的丑恶,但他总是爱憎分明的,他的情怀虽然博大,但他也同样是嫉恶如仇的,他绝不会因为所有人都可能有的缺点、劣点而对人采取“你好我好大家好”或“你坏我坏大家坏”的态度。他的作品充满了对弱小者、对普通人民的热爱、尊重和对虚伪贪婪的腐败分子、邪恶势力的深恶痛绝。因此,他的作品充满了从鲁迅那里继承来的战斗精神。
7.激活与表达生命的记忆与想象的“历史”:叙述的传奇化与野史化。莫言文学的活力来自他自己从民众那里获得的对历史的认识和领悟,“历史”是对社会的一种总体性书写,贯彻着书写者的意志与动机。作为社会生活中的人,“历史”有时就是自己生活的坐标,因此,这个坐标很重要。在对“历史”的理解里,在这个大坐标的建构中,包含着一个作家对社会、历史和现实的重要“见识”,即叶燮所强调的“识”力。莫言长期生活在农村底层社会,他得天独厚地从民间社会吸收到了另一种有别于单纯的主流渠道所书写与塑造的历史观,从而打破了思想的束缚,打开了理解生活的想象力,在广泛听取来的社会历史传说和现实生活记忆的基础上,他在自己的笔下恢复了历史的生命与活力,将历史中的人重新唤醒,并有力呈现了历史中的生命的元素、作用和因为生命等因素的伴随作用在历史中存在的自由空间。在他笔下,历史不再是缜密的铁板一块的客观之物,而成为生命的一个生动的过程。这些特征被描述为“新历史主义”或者批评所说的历史书写的“传奇化”、“野史化”,小说在他这里不再是固定化了的、官方话语的注脚,而重新散发出了生命的力量和光彩。
8.揭示现实社会真实的总体性图景与谋求作品独特的“营构-封顶之法”。在莫言这里,与他小说中的历史观等相应,他的艺术见识和艺术视界超越了传统的藩篱,这不仅在于小说描写的内容上,更表现在小说的形式上。在莫言这里,小说从传统的叙事表意、叙事指义的观念和做法中自觉迈进了一步,叙事指义、叙事表意的作用与意义并没有受到忽视或否定,但对小说形式,特别是长篇小说的营构方式在他这里获得了深刻的顿悟和极大的创新,他的作品不再把生活叙述为一个单一的线性的过程,而是理解为一个包括了多条头绪与随机性的不断变化的过程,一个多元因素立体演化的过程,因而,他在小说中力图用形式、文体本身来表征、体现这种世界情景、情势,通过不同的形式构造来再现、映射现实社会真实的总体性图景,将这种总体性努力体现在极具创造性的作品总体营构上,凝聚为他的小说的卓越的“营构-封顶之法”上。这就是为什么他的长篇小说的结构方式个个异样、个个独创的原因所在。当然也是在这里,那些保守的批评家还没能及时调整自己的胸襟、见识,因而在它们面前常常不是“失语”就是妄言、失言。
9.表达的“残忍”体现着战栗的清醒与决绝的勇气。莫言的“残忍”是出了名的,很多懦弱的读者忍受不了他作品中的那些看起来血淋淋的极端残忍的东西,他们甚至认为这些东西怎么可以进入艺术的殿堂呢?看来很多人都有一种“叶公好龙”的特点,只是这里的如何“叶公好龙”有点特别,似乎是翻了个个儿,即叶公口头上念叨龙,但见了真龙又吓得屁滚尿流、躲之唯恐不及。而我们的一些读者,对现实中的“残忍”要么心一横、坚强地忍耐了,要么掩耳盗铃式掩面而过、熟视无睹,但他们却不能容忍小说中对于这种“残忍”的正视、直面与揭示,可能他们原本只想在小说里寻找一点“诗意”,但显然,小说里不能只有诗意,小说必须揭露生活的真相和全局,因此,需要我们的读者也改变自己的审美意识的格局。其实,不是莫言对“残忍”情有独钟,我们通过他笔下的“残忍”恰恰应该看到和领悟的是,其背后的不自欺、不蒙蔽的战栗着的清醒和与这些残忍、暴行、邪恶抗争、战斗的决绝的勇气。不说《檀香刑》等等那些读者依然叫嚷着“残忍”、“觳觫”的作品了,我们且看看下面这段《欢乐》中的风景描写:
那三个喷粉的农人一直没有休歇,他们不紧不慢地操作着,由于是远离的缘故吧,他们的喷雾器发出的声音不像尖利的嘶叫倒像轻柔舒缓的音乐,他们赤裸的身体上遍披药粉,艳阳照耀下熠熠生辉,他们不欢乐也就不痛苦,你无限钦敬地注视着他们雍容的态度,心中万分惭愧。你低下了头。你抬起头来时,看到那三架喷雾器喷出的药粉,在农人身后,膨胀成美丽的粉红色云团,如山丘,如高原,如春花,如秋树……并继续着无穷无尽的变化。
这样的风景描写,想起来残忍至极,因为它竟然将农人喷洒的农药没心没肺地描写成那样可以令人陶醉欣赏的“如山丘,如高原,如春花,如秋树……”的风景!但稍具阅读能力的读者也能在这些看似残忍的描写背后读出作者对现实认识的清醒和为农人担忧的决绝的道义和勇气。
10.运斤成风与妙笔生花交织:繁与简的艺术运用裕如。莫言在语言的运用上可谓深具大师风范,他广泛吸收了汉语言文学中的各种独特的词语、句式,创造性地发挥了它们的表达特点,这方面可以梳理总结出很多东西。而说到他的创作,特别是语言的时候,人们经常用激情澎湃、汪洋恣肆、泥沙俱下来描述形容,似乎他的笔墨只有浓墨重彩、泼墨渲染的一面,其实,莫言特别讲究语言处理上的繁简艺术,他有时妙笔生花,尽显铺张扬厉的才能,有时用字简洁,惜墨如金。在这种繁简的自由驾驭里,呼应着音乐的旋律、节奏。如《球状闪电》里这样的句子可谓简练之极:“芦苇茂密如森林,三亩啊,天。”而“它,它,它,它,它,一行五牛”更似乎“繁琐、啰嗦”之极。如果我们只认字的表面的话,当然会这么说!再如《月光斩》中这样的笔墨:“他蹲下,抬头看看姑娘,低头看看蓝钢;抬头,低头;抬,低;然后伸手触了一下蓝钢。然后又触了一下,又触。每一下都像蜻蜓点水。然后,站起来,双手抱拳,做了一个长揖,小心翼翼地说:姑娘,儿子们出语无状,多有得罪。……”在这样的描述里,作者对语言繁简艺术的领悟与驾驭简直一如高明的音乐家,不能不令人叹服。
莫言小说的艺术审美特征、莫言的艺术审美境界、莫言的艺术审美襟怀我们用上面这些方面来描述,只能是管中窥豹、浅尝辄止的尝试而已。但这些已经足以让我们看到,莫言的审美意识、审美襟怀有多么广阔,他无疑是一位在审美范式的藩篱间天马行空的小说艺术大家。他自己在小说《学习蒲松龄》中夫子自道式地道出了自己的艺术态度与精神境界:莫言的祖先带着他去见蒲松龄。蒲松龄说:“你写的东西我看了,还行,但比起我来那是差远了。”祖先让莫言拜师。祖师爷蒲松龄从怀里摸出一只大笔扔给“我”(莫言),“说:‘回去胡抡吧!’我接住那管黄毛大笔,低声嘟哝着:‘我们已经改用电脑了……’祖先踢我一脚,骂道:‘孽障,还不谢恩!’我又给祖师爷磕了三个头。”——“胡抡”!这可以说是莫言在《天马行空》一文之后对自己的艺术见识、抱负的再次表白,看似胡说八道,实乃真诚供认。
[1]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320-323.
[2]莫言.旧“创作谈”批判[M]//莫言.小说的气味.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