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丹妮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书 评
古代文学家传记中的典范之作
——读莫砺锋的《杜甫评传》
靳丹妮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一
古往今来,研究杜甫的学者不胜枚举,为杜甫立传的学者也是数不胜数。仅建国以后,就有冯至的《杜甫传》、萧涤非的《杜甫研究》、傅庚生的《杜甫散绎》、朱东润的《杜甫叙论》、陈贻焮的《杜甫评传》等。在前人著述如此丰富的情况下,如何另辟蹊径,在杜甫研究方面取得新的突破,是学者们需要思索的问题。莫砺锋的《杜甫评传》,恰恰从全新的角度对杜甫的经历、诗歌及思想进行了独到的分析,为杜甫研究带来了新的内容。
莫砺锋的《杜甫评传》收录于匡亚明主编的《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该书由六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介绍了杜甫所处的时代背景、家庭背景及其在诗歌创作上的先天禀赋和后天努力;第二部分介绍了杜甫充满苦难的人生历程;第三部分介绍了杜甫的艺术造诣和境界;第四部分介绍了杜甫的人生信念和政治理想;第五部分介绍了杜甫的文学观点和审美思想;第六部分介绍了杜甫的诗学绝诣和人品。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出,莫砺锋既把杜甫当作一位诗人来研究,又把他当作一位思想家来研究;既评述了杜甫的诗,又评述了其在思想方面的建树。
二
莫砺锋对杜甫研究的独特之处,表现在其对杜诗细致入微的解读上。例如,在论述杜甫的创作论和审美理想时,就“诗兴不无神”和“掣鲸碧海”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指出杜甫首次把“神”的概念移植到诗歌艺术中来,并认为是诗歌艺术造诣的最高境界,“篇什若有神”,“下笔如有神”。再如杜甫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一诗,常被读者们拿来解读,但是,极少有人能说出此诗好在何处。莫砺锋先生独辟蹊径,将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等人所做诗进行比较,通过对比,突出杜诗好在何处。岑参与储光羲的诗有一个共同之处,即他们都侧重于写佛寺,将眼前所见之景与佛家教义紧密联系在一起。储光羲曰:“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岑参道:“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两人诗中所述都生动开解,富有气势。但两作都受眼前所见景物的束缚,眼界并没有超出寺塔之上所见的范围。而且两人都缺乏直面现实的勇气,希望借佛门来逃避现实的苦难。相对于岑、储诗而言,高适的诗更加积极,他在登临佛寺时还记得要为国效劳,“盛时惭阮步,未宦知周防。输效独天音,斯焉可游放”。但是,高适只看到了个人前途,未能涉及当时的现实社会。再来看看杜诗,“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土怀,登兹翻百忧。”诗人登上慈恩寺塔,就将眼前所见之景与当时的社会状况联系在一起。“烈风无时休”,既描述了塔上之景,又暗示了当时时局动荡、天下将乱的征兆。四位诗人同登上慈恩举目远眺,在观察自然景观方面,四人都站在七级浮图之上;在观察社会现象方面,杜甫独自站在一个更高更远的角度;这就是杜甫高出众人之处。通过作者的比较,我们不难看出,无论是形象、想象,还是状物、寓意,杜诗都高出一筹。
关于杜诗的艺术风格,前人以“沉郁顿挫”四字概括。作者在书中将此风格概括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是诗歌的表层,杜诗以凝练的语言、精辟的意象、波澜起伏的结构、抑扬顿挫的声调,给人们带来凝重、深沉之感。第二层是诗的艺术构思,通过对典型事物的客观描写,把复杂的社会现象集中在一两句诗中,从而揭示其本质。第三层凝聚在诗歌中的感情和思想。杜甫热爱生活,热爱人民,热爱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嫉恶如仇,对朝廷的腐败、社会生活中的黑暗现象都给予揭露和批评;他同情人民,甚至情愿为解救人民的苦难做出牺牲。就像《石壕吏》中体现出来的在自己饱经磨难的苦旅里,杜甫依然牵挂着全天下的人民,表达着他对天下的关怀、对国家前途的担忧。这种思想体现在杜甫每一首诗歌里,是他对时代控诉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愤慨,是他在城墙眺望时“黄昏胡骑尘满城,欲望城南望城北”(《哀江头》)的悲凉,是他被俘长安时“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的感伤,是他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时“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读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狂喜,是他“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的温情,更是他少小之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的壮志。
三
莫砺锋对杜甫研究的独特之处,还体现在其对杜甫思想深入细致的分析上。他认为,杜甫的思想,简而言之,就是儒家思想。杜甫出生于以“奉儒守官”为传统的家庭,纵观其一生,这一家庭传统思想,使他积极入仕,但对他产生的主要影响却不是单纯的谋取官职,而是坚信儒家的政治理想与人生理想。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始终以儒家思想为安身立命之根本。从现存的一千四百多首杜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中有44处提到“儒”字,可见儒家思想对杜甫影响之深。
作者认为,儒家思想在杜甫身上首先表现为其坚定的人生信念和安邦济民的使命感。虽然杜甫的现实遭遇非常悲惨,常常陷于饥寒交迫的境地,但是,他并没有因为现实的窘迫,而放弃心底的远大抱负,正是因为这种残酷的现实,更让我们看到在现实中为衣食焦思奔劳与心底保持远大抱负是可以同时体现在一个人身上的,这正是“贫贱不能移”的儒家精神之体现。杜甫还汲取了儒家思想中以天下国家为己忧、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精神,这是儒家思想中最积极的因素,也是杜甫最重要的精神力量。从初入长安时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到结束长安十年时的“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甫从未改变过他救济天下苍生的宏愿。即便是在晚年贫病交加、漂泊湖湘时,他仍把平生的理想寄托于君主身上,“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深沉的忧患意识构成了大部分杜诗的基调。终其一生,杜甫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忧患之中。“登兹翻百忧”(《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忧端齐终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多忧增内伤”(《入衡州》)、“独立万端忧”(《独立》)……都向我们展示了“醉里眉攒万国愁”(黄庭坚《老杜浣花溪图引》)的形象。可见,杜甫一生虽经历坎坷,却始终自强不息,直面人生的顺境与逆境,始终不改忧国忧民之初衷,堪称孟子所说的“大丈夫”!
“仁”是早期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孔孟之道的精华,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作者认为,对于仁爱精神,杜甫终身服膺,须臾不离。这种仁爱精神,是从爱自身出发,经过爱人的中介,最后达到泛爱众人的目标,这种爱是人们乐于接受、易于实行的,它决不是强制性的道德规范,更不是对天国入场券的预付,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平凡而又真诚的情感流动,是一种推己及人的精神。从写妻子、儿女、兄弟姐妹的“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进艇》)、“今日知消息,他乡且旧居。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得家书》)、“团圆思弟妹,行坐白头吟”(《又示两儿》),到写朋友的“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昔如水上鸥,今如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呼号傍孤城,岁月谁与度。从来御魑魅,多为才名误。夫子嵇阮流,更被时俗恶。海隅微小吏,眼暗发垂素。黄帽映青袍,非供折腰具。平生一杯酒,见我故人遇。相望无所成,乾坤莽回互”(《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再到写天下苍生乃至天地间一切生命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天下大庇寒士俱欢颜”(《茅屋为乘风所破歌》)、“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甚长,永为邻里怜”(《寄题江外草堂》),无一不体现了杜甫推己及人的仁爱精神。恰恰是这种仁爱精神,使他在天下苍生遭受荼毒时忧愁、焦虑、哀伤、愤怒,也是这种精神使他自觉地承担起人间的一切苦难,并把解救天下苍生视为自己的使命,从推己及人到“己溺己饥”,再到自许稷契。
杜甫具有强烈的忠君意识,但是,作者认为这种忠君并不是愚忠,而是与其爱国、爱民思想紧密结合在一起。其忠君的目的是施行仁政,与其爱民思想是一致的。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自明心迹,先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继言“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在《壮游》中追忆丧乱,说“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在《同元使君〈舂陵行〉》中赞扬元结,则说“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何时降玺书,用尔为丹青。狱讼永衰息,岂惟偃甲兵。凄恻念诛求,薄敛近休明”,这些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其忠君思想与爱民思想的统一。虽然杜甫对君主寄予厚望,希望通过“明君”施行仁政来改善人民的生活,但是,当君主荒淫无道时,他会毫不掩饰地在诗中表现出不满和讥讽,对黑暗朝政进行入木三分的批判。“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兵车行》)、“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前出塞九首》之一)、“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伎。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病橘》)等诗句,都直接把矛头对向了封建阶级的最高统治者。
固然,杜甫的儒学思想具有时代阶级局限性,但我们也必须肯定他政治抱负中的人道主义色彩。杜甫从个人荣辱中走出来,去体会劳苦大众的感受,走向人民,走向现实,这是其他诗人所无法比拟的。
四
闻一多先生在《杜甫》一文中指出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这不仅体现在他以“儒生”自命,身体力行地践行儒家精神,更体现在他将孔孟所倡导的仁爱精神、忧患意识、恻隐之心以诗篇的形式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以最通俗易懂的形式为大众所接受。莫著《杜甫评传》深刻揭示了杜甫的儒家思想精神。可以说,儒家思想使杜诗更加丰满鲜活、更加富于人情味,而杜诗使那些只能令人仰望的伦理观念鲜活的跃于纸上,体现在人们在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中。
(责任编辑:朱艳红 校对:李俊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