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丽
(青岛社科院,山东青岛266071)
在20世纪的英国文学批评家当中,乔纳森·多利莫尔(Jonathan Dollimore,1948-)具有一种特别的启发力。当代英国杰出的文学理论家、文化批评家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在对多利莫尔的著作进行评论时指出,“作为坚定的文化唯物主义者,他对西方文化进行了大胆的、跨越历史的、全方位的显著研究。”[1]然而我国学术界仅仅是想当然地引用多里莫尔的零星观点,并简单地将他归入“新历史主义”在英国的代表人物,却没有对他的思想进行较为全面和深入的把握和理解,从而导致了理解的片面化。本文试图通过对多利莫尔政治文化批评思想进行较为系统和深入研究,希望填补国内对此研究的空白,并揭示多利莫尔政治文化批评的双向建构策略对我国当前的文学研究所产生的重大现实启发意义。
乔纳森·多利莫尔(Jonathan Dollimore)是英国当代著名的文学批评家﹑思想史家和社会学家,是英国“文化唯物论”的重要开创者和积极实践者,也是一位具有马克思主义理论修养的英国新左派理论家,在当代西方人文学术领域和左派政治领域占有重要地位。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一些西方学者开始发现多利莫尔批评著作中的政治文化批评倾向和特征。他们不再局限于研究多利莫尔在文学领域某一层面上的影响力,转而探讨多利莫尔对更大范围里的英国学术所作的贡献。多利莫尔的政治文化批评思想之所以引起西方学术界的关注,是因为他重提了“政治文化”,而且,他以自己所呈现的当代英国政治文化研究的新成果,触动我们对目前学术界所关心的文化批评的一些基本问题的思考。
虽然在西方对“政治文化”的关心可以追溯到19世纪的社会学,或者甚至启蒙运动时期,但它真正成为政治和文化研究中的一种理论视野,却是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事。在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的西方政治文化研究中,艾尔芒(Gabriel Almond)和伏巴(Sidney Verba)是首先利用政治文化理论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他们的《公民文化:五国政治态度和民主》[2]成为政治文化研究的代表作,并在学术界掀起了政治文化研究热潮。这个时期的“文化”概念意义相当狭隘,而且它的研究过分偏重实证方法,这和当时的学术趋向有关。五十、六十年代模式的政治文化研究自六十年代末期渐渐失去影响,“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西方新兴的社会运动对既有的自由民主制度合理性的挑战,以传统/现代对立为基础的现代发展理论在学界受到质疑,学术实证研究方法和社会改革目的矛盾,多种激进人文学科理论的兴起等等。”[3]但是自80年代以来,随着文化研究的深入和人们对文化的兴趣和认识的增长,尤其是一些重要的当代理论如后现代理论、后殖民理论和批判理论都为确定新的文化观念提供了条件,这些理论本身具有很大的跨学科性,对当今各种人文学科具有广泛的影响,从而使政治文化研究重新引起了人们的重视。新的政治文化研究把社会变革要求和实践当作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它关心文化和政治之间的互动关系,但其目的不在于建立某种政治理论,而在于用文化的独特视角对文本提供一个宽广的解释角度和分析语境,可见政治文化研究是一种具有政治意识和社会变革要求的文化批评。
多利莫尔的政治文化批评继承并发展了以往的政治文化研究传统,他也关注文本之外的社会语境以及复杂的人类政治生活,但是,多利莫尔的政治文化批评有其自身的独到之处,即多利莫尔拒绝套用文学之外的理论体系来研究文学,而是将文学批评对象置于宏大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中,以其独特的文化视角对文学文本和文学现象展开批评研究。多利莫尔总是从一个更大的历史语境、社会文本、政治价值取向,去看待文学的现实“效果”和文学对现实的反应[4],从而极大地拓展了文学研究的视野,为我们审视和把握文学与政治、文学与文化、文学与历史等范畴之间的复杂关系提供了新观念与新视角。
作为英国“文化唯物论”的重要开创者和积极实践者,乔纳森·多利莫尔与“文化唯物论”结下了不解之缘。“文化唯物论”一词是从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那里借用而来的,其特点在于对一切现象进行文化分析,尤其是对文学作品做文化社会分析。所以这一流派汇集了文化研究中人类学、女权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等多种理论,尤其是阿尔都塞、马歇雷、葛兰西和福科的理论。多利莫尔的“文化唯物论”是对威廉斯的继承和发展,“他的最大贡献在于他一直在努力将威廉斯的阐释精神延伸到文艺复兴文本中去”[5]。多利莫尔将其“文化唯物论”的宗旨定于从文化、历史和政治角度研究文学的功能和文学对现实的涉入,并指出“文化唯物论”具有“四要素”:历史的发展脉络、理论的方法意向、政治的权力参与和文本的分析框架。多利莫尔指出,“文化唯物论”主要研究倾向是同文学的文本相联系而关注以下问题,诸如:国家权力和对权力的抵抗问题,重新评估一定时期居于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和针对这些意识形态的激进倾向问题,边缘的意识话语对主流话语的挑战和遏制,女权主义观点中女性的真实存在状况和其对文学权力的新理解,国家内部各阶级集团间的冲突和各种权力概念的当代阐释等问题。[6]可见,多利莫尔力求从多角度探讨文化和艺术,关注历史和哲学理论如何运用于文学研究中,在为意识形态批判扫清障碍的同时,去解答当代文学研究的纯文本语言问题的危机,并揭示文本内外、作者和读者、读者和作品之间双向建构的互动关系。
双向建构因而成为多利莫尔政治文化批评的基本策略,主要体现在其批评话语呈现出鲜明的“文本间性”特征。多利莫尔主要通过强调历史的“差异性”来论述文学研究的“文本间性”特征,他认为,历史与文化具有一种根本的“差异性”,要认识这种将现实投射进去并建构连续叙事模式的倾向,应在强调历史认知场具有巨大断裂的同时,通过具体学科广泛深入地研究,让历史自身的奇特性和“差异性”发言。[7]这样,历史就不再是客观的、透明的、统一的事实对象,而是有待意义填充的话语对象。谈论文学与历史、文本与语境时,必须考虑文学是历史的一部分,因而应在“社会文本”与“文学文本”之间充满空白的意识权力的区域内,将二者联系起来,使他们一方对另一方加以开放,形成互相补充的“互文性”关系。于是,文学与世界的关系就可以视为文学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的文本间性的关系,“通过文本与社会语境”,也就是“文本与其他文本的‘互文性’关系,构成新的文学研究范式或文学研究的新方法论”[8]。这种方法也就是多利莫尔双向建构批评策略中所体现出来的“文本间性”式的批评方法。
文本间性(intertextuality)是指“任何一个文本都是其他诸文本的复合体之吸收与转化”[9]。具体地说,文本间性主要包括两层含义:一是客体事件与文本之间有一种互动的作用关系;二是不同性质的文本之间,诸如政治、哲学、经济、文化、宗教、法律、文学、艺术等等,相互之间有一种彼此映照的关系。以文本间性的视角审视文本,文本的性质也就随之发生了变化,由静态转向动态,由封闭转向开放,由“结构”转向“建—结构”,由意义“确定”转向意义“待定”。当我们孤立看文本时,文本是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封闭的实体性结构,然而,当我们以文本间性的视角重新观照文本时,“文本与其说是一个开放的结构,不如说是一个开放的‘结构’过程,而进行这个结构工作的正是批评”[10],任何一个独立的文本都是处于与其它文本相互交汇而成的网络的“结”上,并通过这个“结”向周围辐射,以构成诸多复杂关系来体现其文学特征。乔纳森·多利莫尔所强调的文学的“文本性”特征是不同于形式主义文学理论中的文本观的,根本差异在于后者认为的文学文本是静止的、孤立自存的一个自足符号系统,而多利莫尔认为文学文本处于由审美文化(文本)与社会政治文化(文本)等构成的文本之间双向运动的关系网络之中的,也就是说,文学文本的这种双向运动状态就是其存在方式。文本的这种存在方式决定了对文学的阐释模式也应置于“文本间性”的关系中思考,用综合的跨学科的“广角”去分析文学文本。多利莫尔将自己的文学批评研究置于历史文化的分析范围之内,他总是从一个更大的历史语境、社会文本、政治价值取向,去看待文学的现实“效果”和文学对现实的反应,并强调“文学文本”与“社会文本”之间的相互联系。
多利莫尔“文本间性”式研究模式有利于从更为广阔的文化视野下研究文学。以此模式审视,更容易重新勾勒出文学文本产生时的社会文化语境。多利莫尔关注社会历史文化进程,并对文化进行了新的分类,强调文化有不同层次,即主流文化、次要文化和边缘文化。非主流文化同主流形式文化互相冲突,相互吸收,相互修正。[6]从此出发,多利莫尔发现“意识形态”本身是一种非常复杂和充满挑战的话语体系,他展开了文学的历史意识形态分析,强调文本解读的意识形态性,并进一步关注到“合法性问题”。[11]多利莫尔指出,必须从原来社会文化所强调的历史重点,转移到揭示权力运作的相互性、二元对立话语的差异性、历史主体的支配性等,只有把握了这种“共时性”向“差异性”的转移[12],并真正了解和把握这种差异排斥性,才能真正理解“遏制与颠覆”作为文学对历史意识形态参与的重要意义。[11]例如,他对莎士比亚作品《第十二夜》等的阐释就是通过文学文本与社会历史文本之间的“文本间性”式批评模式进行的,通过符码解读,揭示出过去一度被人忽视的历史事实。《第十二夜》中薇奥拉穿上男装当上了公爵的侍从,《威尼斯商人》中鲍西娅扮成男律师惩治了高利贷商人夏洛克,《安东尼与克莱奥佩特拉》中埃及艳后喜欢穿扮成男性君主,在当时的戏剧演出中,女角也都有男性童伶扮演。多利莫尔认为,在正统思想中,男女两性的区别是上帝确定的世界秩序的基本原则,男女服装上的区别就反映了这一原则,而戏剧却打破了这一原则的神圣性,这就“意味着宗教上的一种极端破坏性的混乱”,它“惩罚性地置换了对社会变革的极端恐惧以及性别和阶级的等级制度所发生的动摇”,同时“对妇女低于男子的传统价值观发起了挑战”,“向社会秩序的形而上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13]就这样,多利莫尔的文学批评就“穿梭”于莎剧的演出形式、性别、宗教与社会等级制度以及《第十二夜》等文本之间,从而重建了那个特定时期的历史文化。这样一来,文学生成的“历史语境”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主要是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代替了封闭自足的文学,文学作为研究的对象呈开放状态,因其与文学以外的政治逻辑、文化法则相联系,使得文学研究与社会历史文化研究密不可分。
我国学术界对这种从政治文化批判角度研究文艺的思想在认识上充满了分歧,并展开激烈的论争。进入新世纪以来,我国乃至整个世界的文学研究(包括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史)都面临深刻的转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文化研究与文化批评的迅速兴起,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代西方文化研究的理论与实践的引入给我国传统的文学观念和文学研究方法带来极大冲击,学术界掀起了文化研究热潮,并引发了文学研究(批评)和文化研究(批评)关系的论争,其中文化批评和文学批评的关系成为这场争论的焦点。究其实质,他们争论的根本问题在于:这种“从文化批判角度”进行研究的文化批评,到底属于所谓的“泛文化”的研究还是文学领域的研究?究竟应该如何理解“文化批评”与“审美批评”的关系?如何理解文学与审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即如何认识文学的本质问题?
多利莫尔反对在文学研究中追求“纯粹性”的做法,他既反对那种不重视文本分析的传统的文化社会学批评,同时,多利莫尔对所有版本的形式主义都表示了明显的不信任,而且使用“审美的”(aesthetic)一词来形容那种将注意力过分指向形式的批评方法[11],可见多利莫尔的政治文化批评也不同于所谓的“审美批评”或“内部批评”。相反,多利莫尔总是将文学批评对象置于宏大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中,从一个宏观的社会历史语境中阐述文学文本与社会现实的互动关系。他强调文学与政治、文学与意识形态、文学与权力、文学与历史的矛盾运动,在文学与政治、文学与历史、个人与群体、权力话语与非权力话语等各种力量相撞击的“合力”结构中展开批评,以文化视角关注人类社会的存在方式及其意识形态范式。可见,多利莫尔把对“文化批评”与“审美批评”的关系问题的思考与更广泛的社会历史文化联系起来,更加注重文学与现实政治的关系,从而将“文艺”与“审美”的关系问题上升为对文艺本质性的思考。
可见,对多利莫尔的政治文化批评思想进行详尽而系统的研究具有强烈的理论指导和现实启发意义。从方法论角度讲,多利莫尔认为文学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它是一个由多因素、多层次、多维度构成的动态的“合力”结构关系体系,因此,要把握如此复杂的结构体系,单凭某一种方法,仅仅关注文学的某一方面、某一层次、某一部分、某一要素的研究,只能是对文学的某一属性特征的认识,注定只能获得“片面的真理”。多利莫尔通过揭示文学与社会历史文化之间的辩证关系,突破了实证主义思维的指称性设定,主张在文学与社会历史文化之间的动态双向建构中寻求文学研究的方法和途径,并将文本、主体和社会历史文化有机统一起来。这种动态性与整合性相统一的辩证思维方法对我国当前理论界探索文艺的本质特性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因而,尽管在多利莫尔的政治文化批评研究中可能存在一定的问题和片面性,但是多利莫尔这种跨学科、多视角的研究观念和“双向建构”式研究策略以及他对理论的现实关怀和批判实践的批判精神是值得当前我国学术界借鉴并深思的。
[1] Jonathan Dollimore.Death,Desire and Loss in Western Culture[M].London:Penguin Books,1998:1.
[2] Gabriel Almond and Sidney Verba“The Civic Culture:Political Attitudes and Democracy in Five Nations”,1963
[3] 徐贲.重提政治文化[EB/OL].世纪中国-学人书库 http://www.comment-cn.net/data/2006/0604/article_7605.php.
[4] 王岳川.新历史主义:话语与权力之维[J].益阳师专学报,19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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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Jonathan Dollimore and Alan Sinfield.Culture and Textuality:Debating Cultural Materialism[M].Textual Practice,1990(4):91-100.
[13] Jonathan Dolimore.Shakespeare,Cultural Materialism,Feminism and Marxist Humanism[M].Literary History,Spring,1990: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