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广西师范大学,广西 桂林541006)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国19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他一生充满坎坷,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高尔基曾说过 “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两个最伟大的天才,他们以自己的天才力量震撼了全世界,使整个欧洲惊愕地注视着俄罗斯,他们两个都足以与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卢梭和歌德这些伟大的人物并列。”[1]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19世纪末期俄国社会形形色色的社会现状。此外,其作品还有一个鲜明的特色,就是对于人物心理的生动刻画。对于一般人来说,人物的心理是杂乱复杂的,是难以触碰的,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将他的艺术笔触深入到了人的内心。他在晚年曾对自己的创作特色作过这样的总结“人民称我为心理学家,这并不正确,我只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所描绘的是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2]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描写人物复杂心理活动时,往往喜欢通过对人物梦境、幻觉等场景的刻画描写,将人物隐于内心的心理活动揭示出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最主要的27部作品中,共有19部作品涉及梦境描写,比如,其颇具代表性的作品《罪与罚》、《卡拉马佐父兄弟》等。在他的作品中,梦境描写不但占有很大的分量,同时还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荣格认为梦是具有预言性质的,荣格认为“梦里出现的事件,可能潜伏于未来。和我们有意识的思想一样,潜意识和梦也常常是未来和可能性的事……因为,这只是我们的意识还不了解它们,潜意识则似乎早已给我们某种信息,并且把结果也表现在梦中。”[3]对于梦的预言性质,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给予了认同,并把梦的这种预言性质延伸到了他的文学作品中。
《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杀人之前所做的梦,就具有明显的预言作用。在文本中,拉斯科尔尼科夫梦见一群醉汉正拿起各种器械狠命地抽打一匹小母马,强迫它去拉动只有大马才能拉动的大车,尽管小马拼尽全力,却始终未能拉动马车,最终小马被醉汉们活活地毒打而死。在梦中拉斯科尔尼科夫非常同情这匹小母马的遭遇,可是现实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却清醒地意识到,生活中的自己就像这匹任人毒打的小马,作为同样是弱者的自己,决计不能像那匹小马那样任人驱赶。梦带给他的启示正好与他现实的念头不谋而合,这个梦对现实中的他产生了极大的鼓舞,在做梦后不久他便坚定了杀死老妇人的信念,并且很快地就实施了他的杀人计划,所以,可以说正是这个梦预言了他后来的杀人行为。他心中的杀人愿望在受到极度地压抑后,正好通过他的梦无意识地表现了出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一旦犯了罪就应当为自己的罪行赎罪,而且他还把杀人说成是最严重的罪行,唯有上帝和宗教才能挽救他们,带领他们走上重生复活之路。在作品中他常常将这种赎罪观通过各种幻想形式表现出来,而梦境描写则成为了他的首选途径。《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杀人后被流放西伯利亚所做的梦,《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米卡的娃娃梦,以及《一个荒唐人的梦》中荒唐人所做的梦等都对应了他的这种赎罪观。
《一个荒唐人的梦》这部小说带有幻想的性质,它的副标题就是“幻想小说”,而且整个小说的情节也是围绕着荒唐人所做的梦展开的。荒唐人在自杀前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安静祥和的外星球。在这个梦醒之后他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他觉得是这个梦使他发现和认清了真理。
“是的,我当时做了一个梦,就是十一月三日的那个梦!他们现在还在耍笑我,说那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过既然那个梦能告诉我真理,是梦不是梦难道不是都无所谓吗?你要是发现和认清了真理,那么,不论你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时候都知道,这就是真理,没有也不可能有别的真理了。好吧,就算这是做梦,就算这样,但是,被你们说得天花乱坠的那种生活,我却要用自杀来结束它了,而我的梦,我的梦——啊,则给我展示了一种崭新的光辉灿烂、焕然一新、充满活力的生活!”[4]
通过这一大段荒唐人的独白,我们可以理解荒唐人为什么会在梦醒之后就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是梦中所见的情景让他有了重生的勇气,他觉得生活是会焕然一新的,面对崭新的生活,自己再也不会那么悲观绝望了。
“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独特的人生哲学中,同样占有很重的地位,他认为即便是邪恶的人也存在着善的一面,而且他始终相信在上帝和宗教的指引下,人是能够变得美好的,罪恶之人在对上帝的忏悔下,也是能够洗清自身的罪恶的。他的这种悔悟观可以在他以往的作品中探寻得到踪迹。比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凡的梦,《罪与罚》中斯维德里盖洛夫和杜尼娅的梦就属于此类。
《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一个做尽坏事的恶棍,他不仅杀害了自己的妻子,还逼害死了一位只有十四岁的花季少女。就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物,在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借由梦境,同样给予了他忏悔的机会。小说中斯维德里盖洛夫在杀死妻子后就整日疑神疑鬼,总觉得妻子的魂灵会时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令他十分恐慌。他为了赎罪便把所有重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纯洁美好的杜尼娅身上,可是不成想,圣洁的杜尼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他因而绝望透顶,对人生不报希望,疲累地回到处所后就做了一连串的梦。他梦见了一位十四岁的少女,这位少女曾因他凌辱而被迫自杀,梦中这位少女面带微笑,安静地躺在棺木中。这个本应好好地活在世上,有无限美好将来的少女,却因自己的侮辱而选择了自杀,这使得梦中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接着梦中的画面一转,他接着梦见了一位五岁的女孩,这位小女孩因为犯错,怕被母亲责骂而逃出家来,在外面她被大雨浑身浇湿,斯维德里盖洛夫见状后,非常同情地将这个女孩抱回了家,并将她安置在了卧室里歇息,可是小女孩在熟睡后,脸上却展露出了淫邪的神态。这个淫秽的性梦是对想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莫大讽刺。梦里的罪恶情景使他更加认清了自身的罪孽,也使他坚定了自杀的念头,他想尽快地忏悔自己的罪恶,请求上帝宽恕以此来消除自己的罪恶。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大多生活在社会底层,他们对于社会现实有着更多的感触和自身的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中,总是喜欢通过对这些小人物的无意识行为等心理活动的描写来凸显小说的主题。
以《罪与罚》为例,通过《罪与罚》中数次的梦境描写,我们可以明晰地剖析出小说所要传达给读者的主题信息。“罪”与“罚”是贯穿于整部小说的主题线索,但相较而言,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中,更侧重于“罚”的描写。他希望通过“罚”让人意识到人性的罪恶,而人一旦有了罪恶,又唯有通过忏悔赎罪这条途径才能走向新生。这点在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所做的第一个梦中便展露无遗。拉斯科尔尼科夫第一个梦坚定了他杀人的信念,加速了他采取行动去实践自己的“超人哲学”。但是他却忽视了法律的存在,所以才会在杀人之后内心惶恐不安,饱受内心道德的煎熬,他想尽情地宣泄自己的痛苦,但是现实中的他只能选择压抑自己的痛苦,选择安然地去承受这种痛苦异常的“道德苦刑”。
如果说拉斯科尔尼科夫因第一个梦使他坚定了杀人的信念,那么他在复活节前所做的梦却使他走向了新生。在最后一个梦里,拉斯科尔尼科夫梦见世界遭到了鼠疫的袭击,于是世界大乱,人人自危,惟有少数孑然一身的人才幸免于难。梦是在复活节来临的那个星期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这个梦安排在复活节期间是出于一定考虑的,是具有一定象征意味的。它意味着一个重生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已然犯下的罪行面前,最终选择了放下自己先前的“超人哲学”,在“道德苦刑”之后选择了皈依上帝,选择了忏悔自己的罪孽。
一部作品的成功与否,同作品人物形象刻画得深刻与否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人物性格的形成和发展轨迹是构成小说情节的主要脉络,任何小说故事情节的真实性和缜密性都依赖于人物思想性格的内在逻辑,人物形象的塑造对于一部小说来说尤为重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他除了使用其他作家常用的艺术手法来刻画人物形象外,还经常通过梦境描写这一艺术表现形式来发掘人物形象的深层心理。
以《卡拉马佐夫兄弟》为例,小说中的伊凡是一个彻彻底底地无政府主义者,他和弟弟阿辽沙从小就被父亲遗弃,寄养在仆人家中,独特的童年经历对他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也养成了他那孤僻冷漠的性格[5]。他怀疑上帝,否定宗教,信奉“一切可为”的价值观。伊凡本来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最具智慧的一位。但他否定一切,无法驱除自己内心的魔鬼,这也直接导致了他人格的自我分裂,并最终使他走向了毁灭之路。当斯麦尔佳科夫向他诉说,正是因为他的说教才杀死老卡拉马佐夫时,伊凡陷入了深深地自责和绝望之中,他还因此得了脑炎,陷入到了梦境幻觉之中。在梦境中,他见到一位绅士正坐在室内同他讲话,这位绅士所讲述的是他曾经有过的行为和念头,他因此感到慌乱、恐惧,梦中的他无助极了,他知道这个人实际就是他“本真的化身”,是他思想最卑劣最愚蠢的一面。他梦中的那个绅士,代表了那个他平时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愿承认的“我”,而那个要把这个虚幻的人物赶走的伊凡则代表了他意识到的或者肯定的“我”[6]。两种完全对立的处世思想在他的内心时时地做着斗争,使得他陷入到了彷徨之中,同时也构筑成了他的双重人格。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充满坎坷饱受磨难,从小就体会到了人间冷暖。父母的先后辞世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伤痛,于是自幼他便开始思考生与死的谜题,加之当时社会的动荡不安,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青年的时候,便生发出了极为悲观的人生感触。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参加了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可是加入小组没多久后便遭到了逮捕,被捕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被送上了军事法庭,经过漫长的审判后被判处死刑。可是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小组成员们即将被送上行刑台时,离奇的事就如梦幻一般降临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上,在行刑前的一刻,他们被赦免了死刑并被改判为服苦役。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这次的经历无疑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使他完成了内心的转变,他本人后来也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这点。生命攸关的那一刻他的心理遭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复杂转变,在这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就带着可怕的病症——癫痫症[7]。癫痫发作时会给人带来迷幻的感觉,正是基于这种独特的体验,才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升了其描写梦境幻觉的艺术感染力,他常借由梦幻去展现那种迷幻的思维状态和人物的潜意识行为,并每每总能触及到人的灵魂深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创作时指出“他把经常威胁他的生命的癫痫变成自己艺术最珍贵的秘密:他从这种状态中吸取难以言传的美、在模糊的预感的顷刻间奇异地形成的神迷幻态,死亡以神奇速度在生命内部被体验着,而在每次发生于死亡之前的瞬间,——是最强烈的、令人陶醉的生活之精汁。”[8]
对于陀氏为什么钟情于梦境描写的问题,除了上述的生理原因外,还与他的宗教价值观有很大的关系。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于一个笃信基督教的家庭,从小就树立了忠于基督的宗教信念。基督教的教义所信仰的是人的灵魂无限性。在基督教看来热爱上帝,是神对人的最根本的戒律,爱上帝是一切律法的宗旨,是最高的善。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基督教的核心思想是“神人思想”,他认定人既具有人性又具有神性,人的这种神性是来源于上帝对人的昭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所塑造的人物中,无论人物本身犯下了多重的罪孽,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这些人物的心灵仍是纯洁向善的,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人物这种纯净的“善”会被即时的“恶”所暂时性地遮蔽住。
作为一位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现实主义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终密切关注着俄罗斯民族的命运,他希望苦难的俄罗斯人民能够借助宗教的力量得到拯救,获得祥和的幸福。这是一种以宗教情怀关照下的人生理想,是以宗教的超越性来关照人性的人本主义精神。多舛的坎坷命运,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生发出了对苦难的尊崇,他认为惟有经历苦痛,才方能获得仁爱上帝的谕示与拯救。实际上苦难我们可以感受,可以切身去经历,但是那些蕴于苦难中的信仰、人生信条等这些神性的抽象符号却是人类无法直接感应的。在文学创作领域,也经常能见到作家们,为能够生动展现这些抽象符号的难题大伤脑筋。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这一难题却轻易地被破解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虚幻的艺术是形象地展现这些神性抽象符号的最佳形式,为此他在作品的艺术表现形式上进行了大胆革新,采用了虚幻的手法尤其是梦境描写的表现手法,来为读者生动地展现出这些抽象符号。
梦境描写是心理描写的特殊艺术手法之一,较之于一般的心理描写,梦境描写更为形象生动,在文学作品中也能生发出更多的艺术功能。由于梦境描写是通过描写外部因素来达到内部情态的目的,因此它比静止的心理分析更具有具体可感性。描写同样的内容用直接的心理描写手法加以表现可能就显得冗长沉闷,不易引起读者的审美愉悦,而生动的梦境描写恰恰就解决了这个问题,通过梦境来展现人物心理、人物性格,使得人物的无意识心理行为有了更具说服力的事实合理性,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喜欢把梦境描写,当作一种特殊的艺术手法来加以运用。巴赫金曾在《诗学与访谈》一书中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广泛地运用了梦的艺术潜力,几乎包容了所有的变体和色调。在整个欧洲文学中,恐怕没有哪一位作家的作品能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那样,梦境起了如此巨大而重要的作用。”[9]
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人性谜题”视为其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且毕生都在为解开这个谜题而努力,他认为要实现这个目标就需要大力去挖掘人的内在,因为不管是人性之善还是人性之恶都是隐于内而不露于外的。这也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时更加关注于人的内心世界,使得其在作品中大胆地采用与当时现实主义手法不相类似的创作手法来展现小说人物的全貌,当然在这其中,梦境描写的艺术表现形式占有很重要的分量。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梦境,把人物心中最隐秘的部分立体地展现了出来,这大大地增加了小说的审美感染力。此外,在进行梦境描写时,陀思妥耶夫斯基还习惯于将自己作为叙述者的身影隐藏起来,让人物在梦境空间自由游走。他所剖析拷问的是深层次的人物灵魂。小说人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触之下,也仿佛有了灵动的生命。
[参考文献]
[1] 高尔基.论文学续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50.
[2] 彭克巽.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0.
[3] 卡尔·荣格.人类及其象征[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58-59.
[4]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荒唐人的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657.
[5] 甄 静.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罪之梦幻[D].石家庄:河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9:23.
[6] 王文革.“我”的复调——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三个梦境的解读[J].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5):69-73.
[7] 李明明.罪与罚的精神分析[J].语文学刊,2010(4):84-85.
[8] 刘 昭.浅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物心理的描写[J].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2(3): 79-80.
[9] 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铃,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