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盈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0)
近现代欧美历史的中心便是人谋求自由,摆脱政治、经济、精神的羁绊。在近代资产阶级革命中,自由更是与平等、博爱一起,成为资产阶级高扬的旗帜。然而摆脱了封建束缚、宗教枷锁变得越来越自由的现代人,是否正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自由”给他们带来的快乐呢?自由是否也会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让我们难以承受它,以至于竭力的去逃避它?弗洛姆的《逃避自由》通过对现代西方人生存境遇的考察,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精神困境以及如何走出这种困境,这对于正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中国人也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弗洛姆认为,自由是人存在的一个特征,人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追求个人自由的历史,自由的意义随人把自身作为一个独立和分离的存在物加以认识和理解的程度不同而有所不同。在这里,弗洛姆的自由是一个心理概念,它所指称的是个人独立于那些试图使人类不独立、渺小、不能自律和没有爱与理性的内在与外在的力量。独立于外在力量,是指在个人与社会、自然以及他人的关系上,个人摆脱对这些外在力量的依赖,自己决定自己的行动。独立于内在的力量,是指个人在与自我的关系上,个人成为自我力量的主人,而不是被异化的力量所控制。在弗洛姆看来这是两种不同的自由,一种是摆脱内在与外在权威束缚的消极自由,另一种是能够自发活动的积极自由。“人的存在与自由至始便是密不可分的。这里所说的自由并非积极意义上的‘自由发展’,而是消极意义上的‘摆脱束缚获得自由’,即在行为上摆脱本能决定的控制。 ”[1](P25)
人类发展史是个人逐渐个体化并获得自由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一方面个人摆脱束缚自由的始发纽带,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自由,但另一方面,个人也因此丧失了这些纽带给他的安全感、归属感,觉得日益孤独,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微不足道。“如果整个人类个体化进程所依赖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条件没能为刚才所说的意义上的个体化实现提供基础,人们同时又失去了为他提供安全的那些纽带,这种滞后便使自由成为一个难以忍受的负担。于是它便等同于怀疑,无异于一种缺乏意义与方向的生命;于是人们便产生了逃避这种自由的强烈冲动,或臣服,或与他人及世界建立某种关系,借此解脱不安全感,哪怕以个人自由为代价,也在所不惜。”[1](P28)所以,弗洛姆所说的“逃避自由”是指的逃避这种让人孤独,让人无能为力的消极自由。千百年来,人们不断革命,打破各种束缚,最终实现的这种自由,却成为现代人竭力逃避的东西。
自由是人的本质,追求自由是个体成长发育的内在需求,人生来渴望自由,对此我们很容易理解。然而,在天生的渴望自由之外,是否也可能有一种天生的臣服愿望?人性中是否还有一种逃避自由、寻求归属的需求呢?弗洛姆通过对个体化进程的考察,发现个体化进程日益加剧的一方面为自我力量的增长,而另一方面是孤独的日益加深。“一方面,孩童变得愈加自由,可以发展和表现他那先前被这些束缚他的纽带所禁锢了的个人的自我。可另一方面,他也日益脱离了那个给予他安全和保障的世界。虽然个体化的过程是一个个人人格日益完善和强化的过程,但与此同时也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丧失了与他人原始的统一,与他人日益分离。这种日益分离的状况可能导致孤立无援,使人产生凄凉的感觉,造成强烈的忧虑和不安。”[1](P24)为了克服孤独和无能为力感,个人便产生了放弃个性、放弃自由的冲动,甚至怀念起曾经束缚他的原始纽带,因为在那里他或许遭受着饥饿和压迫,但不会有最大的痛苦——完全的孤独和疑虑。但是,个体化进程在精神和物质上都是无法重复的,正如儿童永远无法在肉体上返回母亲的子宫一样。个人只有重新屈服于某种权威之下,把自己完全消融在外部世界里。人类这种既要追求自由、独立又渴求屈从,归属的精神困境,实际上源于人类特殊的生存状态与人的本质。“人类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又能意识到与自然的对立、异在;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不可能离开他人、社会而存在,但人又是‘个体化’的存在。因此,追求自由和逃避自由的冲动既伴随个体的成长历程,又贯穿人类社会的始终。”[2]
在宗教改革后新的宗教教义中,弗洛姆找到了一些逃避自由、渴望臣服的思想根源。路德的教义教导人们只有臣服、信仰,才能被上帝解救,才能从怀疑和孤独中解脱出来。所以,通过宗教改革,路德虽然将人从教会的权威中解放出来,但与此同时又让人完全消灭个人自我,臣服于一个更加暴虐的权威——上帝。
宗教改革之后,日渐兴盛的资本主义继续从心智、社会和政治上去解放个人,使个人摆脱外在权利,获得更多的自由。但弗洛姆认为,恰恰是资本主义的发展,使现代人陷于既渴望自由又逃避自由的两难境地。资本主义社会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大区别是个人的脱颖而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个人处于各种原始纽带的连接之中,个人虽然与自然分离了,但他依然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还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他还是部族、家族、社会的一个工具。资本主义的兴起使人第一次摆脱了各种原始纽带的束缚,获得不受他人、家族、部族、社会干预的政治权利,个人第一次能够有条件把他自身仅仅当做自身而不是某一整体的一部分来加以体验。但是这种免于束缚干预的消极自由的获得还有另外一个方面的影响,那就是使得个人不得不面对割断了原始纽带后的孤独与怀疑,这是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所没有的新问题。所以,虽然“自由”了,但无助的个人备受怀疑的煎熬与折磨,找不到生命的意义,被强大的孤独和微不足道感所淹没。
一旦切断曾经给予个人以安全感的始发纽带,获得自由的个人就得面对与自己完全分离、自成一体的外在世界,这时,为了克服难以忍受的无能为力和孤独状态,他面临着两种抉择。
一条道路是退缩,放弃自由,试图通过消弭个人自我与社会之间的鸿沟的方式来克服孤独。所以,逃避自由,也就是逃避消极自由带来的孤独与无能为力感。弗洛姆认为有三种典型的逃避自由的方法。第一种是权威主义,这种逃避机制“放弃个人自我的独立倾向,欲使自我与自身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为一体,以便获得个人自我所缺乏的力量,或者换句话说,欲寻找一个新的‘继发纽带’,以代替已失去的始发纽带。”[1](P97-98)权威主义的表现形式在于渴望臣服或主宰,即受虐——施虐冲动,通过控制他人、屈从或依赖权威的保护来解除孤独感、获得安全感。这种逃避自由的方法,实际上是个人用一种新的枷锁来代替业已摆脱了的原始束缚,使自己重新陷入不自由的状态。第二种是破坏欲,这种逃避机制通过消除某种外在威胁来增强自己的力量,从而获得安全感。第三种是机械趋同,在这种逃避机制作用下,个人不再按照自己所想的方式生存,而是按照文化模式提供的人格把自己完全塑造成那类人,这样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差别消失了,存在于个人头脑之中的让人备受折磨的孤独感和无能为力感也就一同消失了。事实上,采用这些逃避机制来摆脱个人精神上的痛苦是行不通的,虽然完全放弃了个体性及自我完整,但是“永远也达不到他作为‘个人’出现之前的那个状态,”[1](P97)
另一条道路是争取积极自由。积极自由的获得使人能够在真正表达自己的情感、感觉与思想中与世界相连,同时又不用放弃个人自我的独立与完整。“解决个体化的人与世界关系的唯一可能的创造性方案是:人积极地与他人发生联系,以及人自发的活动——爱与劳动,借此而不是借始发纽带,把作为自由独立的个体的人重新与世界联系起来。”[1](P28)弗洛姆认为,积极自由在于全面完整的人格的自发活动,这种活动既肯定自我的个性,又使自我与他人及自然联合起来。只有源于自发活动的那些特性才能赋予自我力量,才能成为自我完整性的基础。爱,是此类自发活动的最核心的组成部分。弗洛姆所说的这种爱并不把自我完全消融在另一个人中,也不是对另一个人的完全占有,而是在保存个人自我独立性的基础上,与他人融为一体。创造性的劳动,是自发活动的另一个组成部分。人在创造性的劳动中获得生命的价值,找寻到真正的自我,同时,又与自然、他人相融合。这样,人类追求自由与体验孤独之间的矛盾得以消解,重新获得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与个人未获得自由以前的那种安全感不同,它不必依赖于外界权威的保护,而是依赖于个人已经强大起来的自我建立起来的。
虽然,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一书中分析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下人们所遭遇的精神困境,但是,他的诸多思想同样也可以运用到正处于重要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帮助我们考察当下中国社会上出现的诸多社会问题以及人们所面临的心理问题。
首先,有助于探寻某些社会现象的心理根源。现代人自由困境的核心问题是,在强大的外部世界面前,个人感到孤独、无助与无能为力。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以来,我国面临着多种机遇和挑战,市场经济的实行使得人们只要善于把握商机,就有可能发财致富。由于深受经济全球化以及各种外来文化的影响,我们整个社会都在发生着广泛而深刻的变化。多元的价值观使人们的思想、行为有了更多的自由,人的个性得到空前的尊重与发展。但是面对市场经济的风险,个体常常会干多孤立无助与不知所措;多元的价值观也使得人们有些茫然,不知如何选择。与经济的高速发展、生活水平的急剧提高相伴随的是各种复杂社会问题的出现诸如贫富分化、贪图享乐、贪污受贿、丧失个性和创新力等等,这些社会问题的产生,固然有其社会政治或经济原因,但也有着复杂的心理根源。例如,目前在国内持续走热的报考公务员现象,就表现出了我国流传千年的“官本位”思想,其心理根源就在于大多数人的“权威主义”性格。通过追逐权利或依附于权势,可以获得自我曾经丧失的力量,使自我与周围世界、与他人联系起来,以此摆脱孤独无力之感,从而获得生存的意义与价值。近些年,通过破坏性行为来报复社会,甚至不惜搭上无辜群众性命的行为屡见不鲜,这恰恰反映出了在现实社会生活中,个体的生命、尊严受到严重打击,无法表达、无法生长,于是便诉诸于用暴力等破坏行为来对抗社会,以逃脱个人的微不足道和无能为力感。再比如社会上大部分人个性的丧失、创造力的缺乏,都倾向于消费某种用品以显示其身份地位的不同,都愿意从事某种社会普遍承认较为成功的职业等等。这种现象反映出了人们的机械趋同,想通过放弃个人自我,使“我”与外部世界的差别消失,以此来获得安全感。
其次,提醒我们辩证的看待大众文化的影响。大众文化是借助大众传媒而流行于大众之中的通俗文化,比如通俗小说、流行音乐、批量生产的艺术品等等。这些文化因素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深刻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行为习惯。比如,当代年轻人趋之若鹜的时尚生活方式,看起来追求的是与众不同的个性化发展,实际上却是依从外在权威、缺乏独立性的表现。可以批量生产、无限复制的大众文化,消解了艺术的创造性和个性,其消遣娱乐的特征又消解了人们对现实的不满和内在的超越,使人们失去思想、逃避现实,沉溺于无思想的享乐中,并对这种生活方式不加批判。从表面上看,大众文化并不具有强制性,但它对人的操控和统治却非常深入,它在休闲时间内操纵着人们的思想与心理,培植着维护现状的顺从意识。而这种文化造就的是缺乏个性与创造性的、试图逃避自由的人,所以,我们应该辩证看待大众文化的影响,对大众文化进行适当引导,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和价值观。
最后,我们也该了解到,现代人的困境是由现代社会的根本性质决定的,现代人的意识也是由现代社会存在决定的。因此,不解决社会存在问题,现代社会的一切矛盾都将无从解决。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弗洛姆所设想的用“自发的爱”和“创造性的劳动”来实现积极自由必然只能是乌托邦式的空想。
[1]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M].国际文化出版社,2007.
[2]俞伯灵.自由的悖论——重读弗洛姆的《逃避自由》[J].浙江社会科学,2003-07.
[3]孔文清.自由: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在弗洛姆与伯林之间[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01.
[4]杨春花.逃避自由的根源及其机制——解读弗洛姆的《逃避自由》[J].青海社会科学,2008-05.
[5]张和平.试论弗洛姆的“逃避自由”说[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