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化与西方史学新趋向

2014-04-06 05:27张旭鹏
湖北社会科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历史学家大众文化史学

张旭鹏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大众文化与西方史学新趋向

张旭鹏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作为当代社会的一种重要文化形态,大众文化对西方史学编纂正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它推动历史学家将注意力转向普通大众,去感受他们的经验、行为和欲望。历史的表现形式也变得愈发多样化和多元化,广义上的一切媒质,尤其是电影、电视,成为展现过去、叙述历史的新手段,由此带来的是对于历史性质的不同理解。大众文化的即时性和碎片化倾向,虽然助长了一种微观主义研究风尚和对宏观历史的排斥,但这种历史观最近又被大众文化所营造的对确定性的追求所修正,宏大叙事的回归就是其中最主要的表现。

大众文化;史学的个体化;历史表现;宏大叙事的回归

大众文化(popular culture或mass culture)是相对于精英文化或高雅文化而言的一种文化形态,它以满足普通大众的需求为目的,具有流行性、商业性、消费性和工业化等特点。大众文化与大众传媒有着密切的关系,报纸、杂志、书籍、广播、影视、网络等媒介,都是大众文化得以传播且扩大其影响的主要载体。大众文化的流行,对当代西方社会的日常生活、审美风尚、价值取向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史学领域,大众文化的兴起也正改变着历史学家的观念和历史学的面貌。与之前只关注社会精英阶层所不同的是,历史学家开始将注意力转向普通大众,去感受他们的经验、行为和欲望。历史的表现形式也变得愈发多样化和多元化,广义上的一切媒质,尤其是电影、电视,成为展现过去、叙述历史的新手段,由此带来的是对于历史性质的不同理解。大众文化的即时性和碎片化倾向,虽然助长了一种微观主义研究风尚和对宏大叙事的排斥,但这种历史观最近又被大众文化所营造的对确定性的追求所修正,宏大叙事的回归就是其中最重要的表现。

一、史学的个体化

我们生活在大众文化的时代,大众文化的流行性和即时性使人们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当下而不是过去。在这种语境下,历史与遥远过去的固有关系松动了,它在时间维度上越来越趋近于当下。当下的历史(the history of present),亦即刚刚发生的历史,尽管尚未形成难以撼动的客观事实,但却为个人参与和创造历史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历史学家有理由认为,个人的行动、体验甚至心态更有助于展现历史的本来面目。

早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史学就出现了一个从关注精英的历史、结构性的社会变迁转向个体历史的趋势,社会文化史、新文化史、微观史都可以看作是这一史学转型过程的重要表现。在英国,以E.P.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为代表的“自下而上”的社会文化史研究路径,最早将视野转向人民大众或不同的个体。[1]英国文化理论家约翰·斯道雷在评价该书对于大众文化研究的意义时说:“汤普森笔下的历史不是抽象的经济和政治进程,也不是伟人和名人活动的记录。该书关注的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经验、价值观念、思想、行动和欲望。”[2](p50)

历史研究对象向个体的转移,在意大利的微观史和美国的新文化史中得到了更好地践行。不论是娜塔莉·戴维斯对真假马丁·盖尔(Martin Guerre)际遇的生动描述,[3]还是卡洛·金斯伯格对麦诺齐奥(Menocchio)思想世界的细微刻画,[4]他们要做的都是深入到被淹没在精英文化和结构性问题之下的非典型性人物的日常生活经验之中,去揭示那些晦暗和被压抑的东西。新文化史和微观史研究者认为,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时代因素固然对过去的个体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但这种影响是间接的和有限的,因为这些宏观的外部因素只不过是他们在解释个体行为时的参照物。诚如金斯伯格所言,尽管“大量的传记研究已表明,在一个本身缺乏重要性并因此而具有代表性的不起眼的个体身上,仍然有可能像在微观世界中那样,追踪到特定历史时期的整个社会阶层的特性”,但对麦诺齐奥来说却并非如此,因为“他不能被认为是他那个时代的‘典型'农民”。[4](p.xx)

当前,史学的个体化集中体现在对记忆的研究中。记忆,无论作为一种心理活动还是文化活动,都最具个体属性,它是个人对过去的铭记,具有独一无二的特性。即使面对同一事件,不同个人的回忆也完全不同。从认同的角度来看,记忆甚至关乎个体的存在:“记忆限定了我们是谁,塑造了我们的行为方式,比我们人格中其他任何方面都更重要……失去了你的记忆,你作为你自己将不复存在。”[5](p1)记忆研究的兴起,与大众文化时代历史学家看待史料的态度的转变有着直接关系。在传统的历史研究中,历史学家视之为史料的是各种遗留下来的或记录在案的文本。距当下愈远,历史学家对文本的依赖性就愈强。文本的充足与否,往往决定着对某段历史的重塑。①一位印度学者曾指出,印度历史上频发的王朝冲突、外族入侵、内部动荡,甚至潮湿的气候等因素,都不利于手稿、史料和档案的保存,这是造成印度历史出现“黑洞”的一个原因。参见Ranjan,Ghosh,“India,Itihasa,and Inter-historiographical Discourse”,History and Theory,Vol.46,Issue 2(May 2007),p.216.但是,对当下的历史而言,考虑到历史事件的即时性,记录历史事件的各种文本尚未形成某种稳定的客观性,抑或经过大众媒介的扭曲、掩饰甚至虚构,与真实的历史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诉诸当事人的回忆或见证,不仅可以弥补现存文本的缺陷,也为还原历史真相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记忆研究兴起的另外一个原因来自对历史这一学科化或科学化建制的抵制。自兰克以降,历史便被认为是一门客观的、统一的、有规律可寻的和合乎理性的学科或科学。历史因而对过去拥有一种特权,它将其他一切与过去相关的话语形式都排除在自我的话语之外。记忆作为一种关涉过去的话语形式,其特有的主观性决定了它可能是非理性的和前后矛盾的,因此是非历史的。迈克尔·本特利在论及历史与记忆的关系时强调:“历史严格说来是非记忆(non-memory)的,它是一门系统的学科,试图依赖于各种结构,控制完全不同于记忆所引发的那些事物,并常常有意证明记忆的虚假性。”[6](p156)然而,后现代主义者却认为,记忆是人类过去所有被忽视和被压制的东西,它从未进入被集体认知和承认的公共领域——这一直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的正当领域。[7](p154)记忆作为历史的他者,其目的就是要打破历史话语的统治,去展现那些被压抑的和处于边缘化的事件和人物。对记忆的研究从一个侧面表明,历史并非无所不能和完全客观的,在历史的背后总有着不可理解的残余之物,总有着无法消除的主体性的参与。

史学的个体化除了表现为历史研究对象或历史研究客体的个体化外,还表现为历史研究主体的个体化。也就是说,历史不再是史学建制内具有某种集体意识的历史学家的产物,而是独立的、作为个体的历史学家的产物。换句话说,史学已不再是一项有组织的公共事业,而成为史家个体之撰述。这个被安克斯密特称之为历史学主体的私化(privatization)或民主化的过程,[7](p153-154)在帮助历史学家摆脱学科体制的束缚,开辟新的研究领域的同时,也打破了历史学家对历史解释的特权,让历史向更多的非专业人士开放。正如杰弗里·库比特指出的:“既然人人都拥有记忆,人人实际上都是历史学家。就其本质而言,获得历史知识的思想过程,与普通人以自己的记忆为出发点,发展出各种有关这个世界的知识,而这些知识又能够在这个世界中成功发挥作用的过程是一脉相承的,而非迥然不同的。”[8]

(p37)在论及后现代条件下对历史学的重新认识时,海登·怀特曾坦言:“每一门学科都是由一组对于思想和想象的制约因素构成,没有哪一门学科比专业历史学所受到的众多禁忌的束缚更甚。”[9](p126)安克斯密特所谓的历史研究主体的私化或民主化,固然是历史学挑战自身学科规范的表现,但从当今的文化发展来看,这一过程其实是历史学在大众文化时代的一个必然结果。在信息技术和大众传媒如此发达的今天,每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媒体即所谓的“自媒体”(we the media),[10]他可以随时随地地记录并传播刚刚发生的历史,从历史的旁观者升级为历史的当事人;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表达对过往事件的理解和阐释,进而参与到历史的塑造中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历史研究的主体才具有了私人化、普泛化和自主化的特征。

二、历史表现形式的多样化

丹尼尔·贝尔曾指出,当代西方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以影视作品为代表的视觉媒介,比印刷品更能迎合大众所具有的现代主义冲动。[11](p156-157)在史学研究领域,电影尤其是与历史相关的电影的介入,也在改变着人们认知历史的传统方式,甚至有可能取代书籍成为普通公众了解过去的主要途径。1998年美国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在接受采访的1500个人里,有81%的人在此前一年里看过历史题材的电影或电视,而只有53%的人在同一时期看过历史题材的书籍。[12](p19)在大众传媒更为发达的今天,相信这一数据的比例一定会更高。当然,这种历史认知方式的变化也不再仅限于美国,它已经成为一个全球现象。

早在1988年,海登·怀特就在《美国历史评论》上撰文对这一现象作出了分析,并杜撰出“historiophoty”(影视史学)一词,与传统的“historiography”(书写史学)形成对照。[13](p1193-1199)在怀特看来,“书写史学”是以言语的意象和书写的论述来表现历史,“影视史学”则以视觉的影像和电影的论述,去表现历史以及我们对历史的见解。无论是书写史学还是影视史学,它们都必须经过压缩、替换、象征和限定的过程,两者在对历史的表现上,有着同样的可能性。它们之间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信息的方式,而在于媒介的不同,即一个是动态的影像,一个是静态的文字。在理解怀特的这一论述时,必须看到怀特本人对历史真实性问题所持的怀疑态度。他认为从叙述的角度来看,历史书写与文学创作并无二异,因此历史事实是建构而成的,不存在所谓的一般事实。与之类似,电影在表现历史时,也是依照某种原则将影像编排成特定的叙事,其功能与传统的史学并无二致。

尽管电影缺乏传统史学所独有的理论和反思特性,比如必要的注释和逻辑论证。[14](p18)但在表现历史上,电影却有着传统史学难以企及的优点。传统史学主要通过文字来传递历史意境,而电影却可以让观众看到场景,听到声音,乃至一窥历史人物的内心情感。[15](p59)这种多重感受,必然会给观众带来更为强烈的历史体悟,激发他们去探索历史的真相。在叙事上,巧妙的蒙太奇手法和明快的闪回,不仅能够消除繁琐的文字所造成的阅读上的滞胀感,而且可以实现文字表述所无法达到的效果。而镜头长短的应用,远景、全景、中景、近景和特写的选择,也足以成为电影对历史事件作出全面而准确描述的保证。就这一点而言,电影完全能够作为传统史学的一种补充,在表现历史、认识历史和探究历史上作出自己独有的贡献。

电影作为一种历史表现手段的出现,反映了大众文化对历史研究领域的渗透。从西方史学发展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史学民主化的一个结果。长期以来,历史研究的主体主要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历史学家,历史学也成为一个壁垒森严、常人难以触及的精英领域。尽管大多数历史学家都怀揣一种福柯式的求真意志,但体制内的约束和政治上的影响,使得历史学家很难追求纯粹的学术,反而自觉不自觉地参与着对国家或民族神话的塑造,历史学家的撰述也往往成为一种主导叙事,形成对其他历史表现方式的压制。史学的民主化要求打破历史学家对历史解释的特权,让历史向更多的非专业人士开放。①比如,一些学者就认为,口述史通过记录那些“掩藏在历史中的”人物的经验,使得对过去的研究民主化了。参见Robert Perks and Alistair Thomson,eds.,The Oral History Reader,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8,p.i。大量历史题材的电影、电视纪录片的涌现,为历史学专业之外的媒体制作人提供了重塑历史的可能。众多带有自传性质的讲述和谈话类节目,也在影像的精巧包装下,满足着人们对极具个体特色的鲜活的历史的好奇心。而一些与历史相关的电脑游戏的流行,更是让普通人也可以参与到对历史的“创造”中来。

一些历史学家或许会为史学领域出现的这种“异象”感到不安,甚至会对某些戏谑性的历史创作感到不满。不过,历史电影、电视纪录片甚至与历史相关的电脑游戏的在场,并不是什么偶然现象,它其实是史学自身属性中某些长期缺席的因素的复归。不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史学从一开始都是一门讲故事的技艺,力图生动地描述这个人们生活在其中的纷繁杂芜的世界。然而,国家权力的强化,逐渐让史学成为一种政治或意识形态工具。对史学的科学化改造,更将许多不符合其标准的与过去相关的信息排除在外。以电影为代表的大众媒质对历史的介入,在对传统史学形成挑战的同时,恐怕还是要恢复史学多样化的本真。

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阿尔托格曾指出,不同时代,历史的机制总会变化,其原因就在于一个社会思考与应对过去的方式发生了改变。[16]这种变化固然会带来一些混乱和无序,但却开辟了创造和想象历史的新途径。当媒体制作人借助电影、电视甚至游戏去表现历史时,他们一方面完成了历史资源的重新配置,另一方面也让历史再次充满活力,吸引着更多的人去接近它,去反思既存的或许并非那么合理的历史观念。史学这门古老的学科之所以历久弥新,就在于它的自反性,它那接受一切新事物的包容性。不过,在从事历史的多元表达时,专业的历史学家和非专业的历史学家,都应当遵从历史制作所应有的道德,以抵制所有种种反历史的诱惑。①比如,历史电影必须遵循一定的历史通则,不能犯时代错置的谬误和违背基本的价值判断,它可以在人物塑造和情节设计上自由展开,但必须遵照它所设定的历史情境去讲述一个符合一定历史条件的故事。关于历史电影的道德维度,可参见Peter Seixas,“Confronting the Moral Frames of Popular Film:Young People Respond to Historical Revisionism”,American Journal of Education,Vol.102,No.3 (May,1994),pp. 261-285,以及Susan Rubin Suleiman,“History,Memory,and Moral Judgment in Documentary Film:On Marcel Ophuls's‘Hotel Terminus:The Life and Times of Klaus Barbie'”,Critical Inquiry,Vol.28,No.2(Winter, 2002),pp.509-541。

三、宏大叙事的回归

大众文化时代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加注重价值的多元化和体验的多样化,那种被认为承载着一个社会全部价值观念的主流文化遭到质疑,它们在大众文化对碎片化的嗜好和虚无主义的解构下,不但失去了原有的崇高性质,而且成为人性发展的障碍,反倒是各种亚文化的可操作性更有利于解释人类行为的多样性和边缘群体的存在意义。在历史研究领域,史学的学术功能和社会功能同样经受着大众文化的冲击。史学的目的是探求普遍性,还是仅仅揭示个体化的经验?这样的问题正在动摇着人们久已形成的历史观。然而,另一方面,现代社会所带来的环境恶化、生态危机、食品安全、战争风险等问题,以及由此产生的对未来生活和周边世界的强烈的不确定感,使人们渴望重新获得一种群体认同,并试图在一个新的宏大叙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大历史正是这种复杂的社会和文化情境的产物。正如其创始人大卫·克里斯蒂安指出的:“在一个全世界都充斥着核武器和生态问题的时代,我们迫切需要将人类看作一个整体。过去只是关注国家、宗教和文化之分野的那些历史叙述,现在看来是狭隘的、错误的,甚至是危险的。”[17](p10)大历史不仅将人类看作一个整体,更是尝试从最大的空间和时间尺度对从宇宙诞生到当今时代的人类和非人类历史作出考察。大历史因而是一种典型的宏大叙事,克里斯蒂安将之称为西方“普遍史”传统在现时代的回归。[18](p6-27)大历史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对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感和共同意识的探求,使之具有了某种现代创世神话的意味。对于这种创世神话的意义,克里斯蒂安曾作过如下解释:“创世神话提供了一个普遍坐标,通过这个坐标,人们就能够在一个更大的框架里想象自身的存在,并扮演自己的角色。创世神话是强有力的,因为我们在精神上、心理上,以及社会上有一种深层次的需要,那就是要有一种定位感、一种归属感。而创世神话正好满足了这一深层次需要。”[17](p2)因此,作为创世神话的大历史,不仅有助于消除生活在当前混乱和无序文化状态下的人们的种种迷惘、困惑和无所适从感,而且能够重塑人类的存在意识和对生活的确定性。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后现代主义对西方文化进行了持久的反思和解构,固有的意义和目的论一类的东西被消解乃至摒弃,代之以一种多元性、含混性和碎片化,无论是当下还是未来都失去了线性时间观下的那种确定感。正如后现代主义是对以理性为基础的现代主义的反动一样,大历史作为普遍史的回归或宏大叙事的再现,则是对以质疑“元叙事”①利奥塔曾简明扼要地指出:“简化到极点,我们可以把对元叙事的怀疑看作是“‘后现代'。”参见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引言第2页。为特征的后现代主义的纠正。大历史的兴起宣告了已经式微的宏大叙事的复归,这在基本上可以被称作后现代的当代西方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表明,西方文化总是在一种内在矛盾的冲突与协调中前行,对确定性和宏大叙事的追求总是与不确定性和解构相伴,当任何一方在文化中居于主导地位时,另一方就会随之出现,对之予以补充和修正。不过,与20世纪之前的那种不留余地的确定性(比如所谓规律)相比,大历史在重申宏大叙事的同时,也为多样性和不确定性留下了空间,这一点从大历史对未来进行预测时所表现出的审慎态度上可以明显看到。大历史的另外一位奠基者弗雷德·斯皮尔指出,在预测未来时,我们必须考虑到没有什么趋势是完全持久稳定的。除了那些具有循环发展特点的趋势,比如昼夜变化、四季更替外,更多趋势是不确定的。这些不确定的趋势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可知的未知”,比如新传染病的出现、地震、火山爆发、陨石撞击等,我们知道它们有可能发生,但不知道它们何时和如何发生,也不知道它们有可能带来的影响;另一类是“未知的未知”,比如人类可能会发明各种开发能源的方法,但我们现在完全无从知晓,也无法对其未来作出判断。[19](p189-190)这种带有不确定性的确定性可以说是当代西方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

大历史对宏大叙事的重建不仅为日趋破碎的大众文化带来一种整体感,也给当下西方史学带来了许多新的思考。一些传统的历史研究领域甚至某些有着后现代导向的历史学家都意识到了大尺度的重要性。美国思想史学者大卫·阿米蒂奇在2012年撰文指出,在史学著述的许多领域中,大尺度正在回归,望远镜而不是显微镜日益成为历史研究的工具。 后殖民研究代表人物迪皮什·查克拉巴蒂则以气候变迁为切入点,认为当前史学研究中存在着人类史与自然史的断裂,他主张在有记载的历史(即人的历史)与更具时间深度的历史(如地球进化的历史)之间进行对话,从而克服历史理解的局限性。[21](p197-222)

大历史不仅是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更是一个颇具实践性的教学领域。大历史的教学对象主要是高中生以及大学低年级学生,其目的旨在“培养高中学生对知识更大的热情和能力”。②引自http://www.bighistoryproject.com,2013年3月26日访问。自2011年3月比尔·盖茨资助“大历史计划”(Big History Project)启动以来,美国已有近50所高中开设了这一课程。为了更好地推广大历史的教学和传播,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莫斯科国立大学、Outercurve基金会和微软研究院学术合作部共同研发了大历史的研究工具ChronoZoom测试版。③网址为http://www.ehronozoomproject.org。ChronoZoom是一款强大的在线程序,它整合了从大爆炸至今的丰富的历史数据,人们借助简单便捷的操作方式便可以纵览137亿年以来的漫长历史。通过ChronoZoom提供的数据和视频,人们还可以了解、对比和分享宇宙、地球、生命以及人类的演化史,并发现新的可能性。ChronoZoom的出现从一个侧面说明,大历史若要为更多人所接受,就必须利用数字、网络、信息技术等大众传媒手段,进一步融入到大众文化中去。

在大众文化时代,各种符号、图像和话语都是暂时性的,因为它们的意义被不断诠释,具有多种可能性。这种变动不居增加了时代的不确定感,但却为个人有意识地进入历史语境,对历史作出自己的理解和阐释提供了可能。大众文化对当代西方史学的影响就在于,它强化了个人在历史中的主体意识以及个人经验对历史的塑造,进而剥离了历史与历史学家的固有关系。1931年,卡尔·贝克尔(1873—1945年)在美国历史学会的主席致辞中作了题为《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的演讲。在演讲中,贝克尔这样说道:“毋宁说,历史是一种想象的产物,是属于个人所有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从他个人的经验里塑成,以适应他实际的或情绪上的需要,并且把它尽可能地好好加以修饰来适合他审美的口味。” 如果说在贝克尔的时代,人们对这种相对主义的历史观尚持质疑态度甚至有所不满的话,那么在大众文化时代,贝克尔的这一命题则很好地概括了历史实践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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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豫

K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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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03-8477(2014)10-0090-07

张旭鹏(1975—),男,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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