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石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二)哑石的诗
哑石
哑石,1966年7月生,四川广安人,现居成都,供职于某高校数学学院。1990年开始新诗写作。集册有《哑石诗选》(诗集,2007,长江文艺出版社)、《雕虫》(诗集,2010,自印)、《丝绒地道》(诗文集,2011,“不是出版基金”独立出品)、《风顺着自己的意思吹》(诗集,2013,《锋刃》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之一)。曾获第四届刘丽安诗歌奖、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等。
据说,恒河之沙多得难以计数。
在有着细微触感的风鸣中,
我瞥见小小的落日。确实,
我有些呆笨,看不清落日背后的可能。
假如在熙攘的人群中数数,
我只能指出:你,我,他,然后
便是“许多,许多……”
而每个孩童,总认为沙粒是可数的,
一如丛林中老虎燃烧的金色花纹。
“她柔软的心,能坦然接受无限。”
有一回,我三岁的女儿
说她梦见了巨人,与天上星星一样多,
似乎整个宇宙都没有一丝阴影。
那时,我真感到羞愧,
不敢询问女儿是怎样计数这一切的
(像弯弯指头那么简单、确定?)
落日下,我拖着肮脏的身躯散步,
感到自己的能力极其有限,
甚至看不清一粒金色的沙……或许
我只能好好地去爱一个人,
而不是更多……譬如你,我,他
譬如那一直默默庇护你的人
……她有时是你的女儿,
更多时候她是血液苦苦哀求的声音……
我把自己拆解成骨头、血肉、心跳,
拆解成不能返回的童年,
拆解成虚无,和与虚无唱对台戏
的火焰……而我还是
什么都不懂,不懂人的形象,
不懂雾一样渗进身体的时间,
更不懂,为什么我偏偏要爱上这里?
爱上和亲人的争吵,爱上
幸福的朦胧、清晰至极的苦难……
那么,让我把自己拆解成
一堆琐屑而毫无意义的事物吧,
一面镜子,一团带血的棉纱,
一个史官故意略去的谈话中的谎言。
实在不行,我就把自己
拆解成锋利的钉子、一块摇晃的
需要固定的木板……你看看,
我是渴望着将神的混乱引向欢乐的
……在风温热的吹拂下,
甚至,甚至有一张情不自禁的脸!
悟空!我能体会你的悲哀……
它……很清澈、灿烂。
真不想当你师父了,你当我师父吧。
漫漫春色在左,八十一难居右,
这一切,都拦不住你!
而每一次,都败露人的卑俗嘴脸。
那回取经,只是最保守路线。
风吹着,从来不解风情。现在,
为师陷在一眼枯井边,三天三夜了,
袈裟成灰,舌根腐烂,
院墙外的翠竹,比五百年前更
凶险地喧腾。往东,满坡草叶上
有露水,有夺眶而出的明月……
那些人,我等掏心掏肺为之卖命的人,
嘲笑着,以为我在等枯井涌新泉
——其实不是!他们一如既往误解我,
一如为师误解你……悟空,
为师是雪地泥牛,罪有应得吧——
悟空!当你一棒子砸烂斗战胜佛牌匾,
就真有慈悲情怀了。如果愿意,
我可以坦然澄清这秘密:
菩萨,并没给我金刚圈,也不曾有
什么紧箍咒。自始至终,
都是为师骗你,吴承恩骗你:
瞧,你头疼,乃明月起身,哗哗奔腾——
有时,我把裤兜里硬币拿出来,
放在暗褐的书桌上。它们
能兑换的欢乐,是如此微小,
让我几乎忽略,忘记它们的意义
——裤兜里,偶尔叮当响的,
还有童年的一个愿望。
叫不出它的名字,更不愿
年复一年沉寂中为之刻意命名。
那时候,晚霞,湿漉漉的,
翠山热水间,我是头迷茫的小豹子
分不清危险地跑来跑去……
有一天,渠江边细软的沙滩上,
我睡着了。醒来时,风恰好
掠过头顶上白云圆润的小脚趾——
左手手心里,正轻轻
握着一枚有着暗紫晶芒的小石头:
不知它是怎么到了我手里,
也说不出是哪种矿石。
晚霞。江水发出一万头豹子奔腾
的声响,我往山腰的家走,
左手,一直揣在裤兜里。
我想把小石子慢慢捂热,让晶芒
更为明亮,然后,朝缓缓
展开的夜空,拼命扔出去……
我想象着,以为能掷出一颗流星!
无论那时,还是短促的现在,
沉暗群山和喧涌的江水,都是巨大的,
我,也一直没将小石子扔出去。
倒是现在,裤兜里经常出现
几枚硬币,叮叮当当响着,
和那枚仿佛还在的小石子亲密
混在一起。已掏不出它来了!
我掏不出巨大的,也掏不出微小的——
除了偶尔,梦中,我还会
莫名所以,回到那片悲伤的江滩,
在沙上,学写“欢乐”这一词语。
不再沉湎于夜色。但夜,始终在那里。
所以,现在,我是疯狂的。
梦境呢?不会迷信了。奇怪的是:
如同厨房乒乓作响,梦境,也一直在那里。
微醒之时,眼眸竟是清凉的柑橘!
是啊,我还活着,矛盾、混乱,又柔软……
若热气腾腾可障人耳目,就好了;
若保暖内衣也是隐身衣,就好了。
朋友,别误会,我说的全是朗朗白日之事。
正择菜呢,葱根上有两小块蹄形
泥渍……不必声张,剐掉那层葱皮就可以了。
人间,安静之事太多,所以是疯狂的。
更疯狂的事:一棵大树,广阔星空下
伐倒了数次,而斧头,还明亮地立在那里!
人生百年,如此多美丽、惊奇。
时间不够用啊!古人有个
让人心碎的比喻:白驹过隙。而我是
黑的?至少有一部分黯哑而黑?
至少有时候,我的身躯
被强光照着,投出一圈悲伤与黑?
所以,我猜想那缝隙是白的。
神秘的,缝隙。更神秘的,洁白。
今天,在柳林校区监考,天下着雪雨。
大一的会计学。人生收支账目里,
有无赤字可以计算?卷面上字迹
是黑的;临近交卷,几位美眉想要作弊……
微笑着制止。我想,微笑可能是
白色的,甚至是闪色?应请人世间
无形的波纹原谅:即使最弱的,也会为
小鼓捣装个高音喇叭?时光的
蚕豆苗上,我见过这翠绿、神秘的喇叭……
现在,我们应答,唇吻大胆而美丽。
一株夜来香,舌尖郁闷,
但模糊性,尤其鲜明;
薄衫若半卸,微雨轻唤麒麟,
知时也就会乱了分寸。
俺,俺……蛰于抽象时间透明的蝉蜕,
明确着邀请,比一只逡巡水面
的灰蜘蛛还恼人——
如果是博物学家,足底生绿须,
或者在不可能的梦境
吞吐过浩淼烟云,
便可试一试,将蒙尘镜面拂一拂。
道德之冷,会将手指灼伤。
旧足迹,渐渐也是
慈悲大雪下贫困者的
小经济,博弈于肉体之高效率
与假公正……其实呢,
我的夜莺,这时代,找到
称手的锄头,比怨言重要得多呀——
穿过黑暗街区,我徒步而来,
夜沉沉,你比闪烁雨丝更知我底细。
夜来香是真的,麒麟也真,
川普*卷舌为齐鲁方言,
长元音摇曳……你走得远,
吐丝,密炼,弹奏着呼吸以踵的新人。
注:川普,四川普通话简称。
事物的闪光淹没在哄笑戏谑的滋味里。
隔着空山,耳悬花序,舌击
理想的木鱼。我们,曾是鲁莽的画梦者,
红着脸裁剪流水的小小建筑工人,
此刻的背心禅师、民间思想家、诗人——
十数年逆旅,足以重塑灵魂市场
的盈利模式:你,剃了光头;
他雪中静坐的脸上长出一绺绺鼠窜的肉,
绿色的;这个,看不出是否长风般
释放了文字。老实说,我看出来了:
时代,渴望另具尊严的生活,
我们更沉稳、更温和,不会再当面戳破
彼此的愚蠢——这,似乎更加残忍……
虽不亲切,但我们,还是一起
祝福那烈日沙地上徒劳折腾的蚯蚓吧——
更真实的我们。若真有他者在场,
无妨听听,清风煮酒里远方冰镇着雷声
……无力重新出发也无妨呀,我的友人。
亲爱的,你的浅睡,保持住了什么。
在浩瀚曙色无关意图的韵律
与逼仄心火的马达之间,
告诉我:“成群结队的驯鹿,横穿
一片又一片金黄的苔藓,沉默而迅速。”*
难免有阴影的欲望,则难免
赋予意图一丝邪恶。“知识”不够用
但必须用,直到沉默的拥有也是
你的拥有。人生酿“悲伤”,临渊
照影,她会挣脱记忆的囚笼,倍加自赏?
我知道,这滔滔秀场里有生命
双倍的迎合。可见的世界,极可能
是词语玻璃上模糊的图像——
无论哪一面,我的清醒,都投入太多,
告诉我:暴力要攫取历史,沉默而迅速!
亲爱的,晨曦是一双温柔触碰
隐私的手——你的浅睡,正暴露
我在引用。那满脸沟壑的大师,还说过:
“他身体的各个省份都叛变了。”
这,不是爱的粗鲁,而是确凿的“死亡”。
群星隐退着知道,你浅睡,依旧
保持住了什么。光,精确引用、篡改,
就在浩瀚的隐痛与小小欢悦里,
“明天,后天,或数年以后,他将把声音
赋予在这里度过第一次的强烈线条!”*
注:诗中三句引文,前二句来自奥登《罗马的秋天》和《悼念叶芝》,第三句来自卡瓦菲斯《他们的第一次》。
其实,我一直想写下睡熟的你。
人世,何以温柔地重新认识?
词语无非池鱼,大小韵致,垂钓舌尖痴愚。
但那少年,多么厌烦喉间噪声。
鱼钩果真如寂静般笔直,
修眉联娟的池塘,哪来罗唣的神、兽、人?
“舍间波纹,蹁跹无端庄生。”
她命令云的水晶盘,盯住天狼星的梦醒——
满身怒汗的建筑工人。
梦见青鱼,转身又沉沉睡去的摄影师。
但她,一心想挥去浸出额头的阴影,
一滴无人称。一束锥形光线。
在你的鱼肉之白,和我的墨迹之黑中间,
星夜兼程与寂静,正比赛射箭!
中靶之前,一束苦艾被潮湿舌尖温柔替换。
其实,是熟睡的你,写下这一诗篇。
真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不要试探我的深度!黑暗的、
光明的,都不要试探。我正练习,
无论多么孤独、寂寞,都不主动与你
联系。实际上,没人联系得上你:
精确的轨道上,玩星际旅行,
鄙视风声和虚无的文字。
而任何事物,我都不会鄙视。
我与你身边的每一缕痕迹,同样
潮湿,同样着魔于光明、黑暗的戏剧
——有时,我知晓你在清冽雪山,
就着烟霞喝烧刀子,我嫉妒
你身边涌现的缕缕痕迹,
而众人,没日没夜为你打造
消逝的机器。其实,你放弃了我,
就是承认,在每个文字古老的阴影里,
都有一头豹子(翠绿的,有时是
枯萎的),正要轻轻地跳跃,
仿佛白云上勇敢的雨滴。
嗯,年少时,受控于心灵的激情,
总是忘记,那里也是这里;
现在呢,身体正慢慢教育我们。
不是她越来越强大,而是
身体的脆弱,逐渐告诉你远方是
怎样的远方,而灵魂的歇息
之地,一片宁静、浩瀚的海水之下,
又有怎样真实的情景。如果
足够诚实,你会看见自己的身体,
弥漫各处。其时,儿子依约举石块,
砸向翠绿枝条上喳喳叫的喜鹊,
却始终不能中的。你知道,
经过不算漫长的岁月,自己就是
那石块,也是那喜鹊……重要的是,
它们朝气蓬勃,谁见了都会欢喜……
包括翠绿枝条奋力的一颤,
以及空气中,慢慢扩散的嗡嗡声,
都是你微弱的、终于活了过来的身体
——当然,在严格意义上,
被唤作儿子的,瞳眸有清凉雏菊,
更有你不了解的烈焰,所以,
他是更精确的你——那最模糊的你:
此世,泪水与羞愧,曾经灿烂的
时光的苦涩与甜蜜,全都无条件
赠与了身边的人,像一阵风,
像她们梦境中被风吹散的五彩阴翳……
最满意的事:不管现在,还是
身体夜鸟投林般回到了家的未来岁月,
我都是一团混沌,一次次教育和
被教育——从不放弃,自己颠覆自己!
某些时候,你代替我说:
假如命运判我喝下毒药,我会致谢!
你还替我,说了许多许多,
微妙之处,有些甚至我听不懂。
你死过很多次了,每次都像报春花复活,
这一次,你从另一个世界
带回半块黄色石头,痛苦和欢乐
熔铸的石头,光明与黑暗
在其中相互追逐、璀璨如烟花的石头。
另一半呢?也在复活。
你把它掷向浆果悬浮的世界。
青翠的高塔,被此世之风狠狠吹着,
我仍不能开口,张着嘴,里面一条乌木的舌头。
无论言语上,还是在内心,你都发现:
如此一片土地,对神圣的事物,怀有大不敬。
玩弄、包装一种“苦难”教义如何?
对于外表虔敬者,这,倒值得花时费心。
想在露台上种密实的绿篱,你是少数
较早住进这小区的人。一直经历
的事:楼上楼下总有人装修新居,急吼吼的
泥浆、铁钉……轰进颤抖、坚硬的墙体。
开发商依托的学校,主研经济、管理,
律法赋予的协作,也许,永远喂不饱饥饿的
丛林睡狮。某种意义上,我不是你,
深知软弱常依附自欺。我比你更俗、更残忍。
历史会发现,如果没旁征博引,就几乎
谈不了任何事情。昨晚,你与月光
在露台互咬嘴唇,先知的花朵,在云间膨胀,
那时,我正提枪上楼,在拐角顿了一顿。
诗写得过分严肃,以至于口水涩而清苦,
这,就是别人不能分享的欢乐了。
(腐朽特别,其影响力捏塑着帝国)
最意外的事:没人睬你,没人看见
你与长风、醉意合谋,点燃文字的爱欲。
(梦里杀毒,仰仗橙黄色的气雾剂)
当然,不是谁蔑视性器的长长短短,
你常常批判那鼠首花间端端神秘的批判——
(黑暗多汁如蜜桃,需伦理来保鲜)
该牢牢记住历史的砾石,许多人,
玩耍自传,还有更多爬虫那漂亮的扯淡。
奇趣之人,扭头就了葱青,
我们又在干些啥呢?……星期天的
甬道,比树根还幽凉,去那
垂直拐角处取一小杯热水,
体会玻璃攥紧的透明;
远处高楼,披一层羽色奶皮,
它微微地荡漾,
像诗人显摆脆弱的灵魂;
而用针管挑战不公的人,此刻坐于
巨松阴影,快速地,下着雷暴的跳棋……
远行美少年,粉红胫骨
遗留在梦中炙热的沙漠里——
看来,收拾摆设的日子不远了,
历史经验,在来自鹰俯冲的教训?
稍后,伴随耳畔乌有乡的盛放,
我会耸身返回云霄办公室,
继续,举枯萎的手,请教那篇
取名《金融神武百花争艳》的论文。
有首诗,不曾向写出重要作品的诗人展示。
向阳的山坡上,光影如如,
我先是看到黄铜,接着看到了巨大的
露珠,然后,又看到坟墓……
都说万物从善如流,但我希望,至少
活着时要希望,你遭遇的,最好多一些坚固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你”
像“它”那样人性,接我越洋电话时还有点
烦、腻,更兼随时洒脱,提防着
诗行中那隐伏的丝缕状、烟雾般的“恶”——
卞之琳写了:“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让曼陀罗噗噜噜开放吧,“我有一根芦笛,
不曾和法兰西将军的手杖交换过。”*
注: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