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三)离离的诗
离离,甘肃通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九届青春诗会,入选“甘肃诗歌八骏”及甘肃省委宣传部“四个一批”人才。已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飞天》等几十家刊物发表诗歌作品七百多首。获《诗刊》年度青年诗歌奖、甘肃省第七届“敦煌文艺奖”、第三届“黄河文学奖”,两次获定西市“马家窑文艺奖”。已出版诗集《旧时的天空》、《离歌》、《离离的诗》。
怎么说着说着,就到了村口
母亲在纳鞋底
父亲刚刚生起
煤炭炉子,并且熬了满满一锅
红枣小米粥
已经闻到香味了,和炉火的
气息。哥哥去了外地
老屋的门虚掩着,我仍然听见
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话
说我小时候
喜欢蹲在这里
给蚂蚁不停地喂馍馍渣
有几只扛着一块
去了洞里
有的两手空空
像我此时推开
老屋的门,里面有些暗
到处都是土,证明我们很久
都不在这里了
我发誓,那时候天更蓝
我们坐在樱桃树下,小如樱桃
小齐的鞋子
破了个洞,我们就往里面塞石子
黄昏里,妈妈们喊吃饭
我们就在偌大的黄昏里
像动物
逃窜。那些时光多么好
豌豆花刚开过一半
我们相约
去摘豆角,翻山
挖甘草、黄芩
月光轻柔的晚上
我们几个挤在
小齐家厨房的土炕上
一条旧被子
裹住几颗幻想成熟的
小月亮
我发誓,那些幽蓝的光
至今让我怀念
一切都还不算太晚,记忆中的炊烟,还在李三叔家升起来
尽管家家现在都用沼气
树木依旧葱绿,村子被围起来
这么美的人间,我叫她六一村
村里的那对孤寡老人,都已去世
那年腊月我去看他们,冷冷凄凄的老屋
墙上全是被炉烟熏黑的痕迹。被子上有灰白的棉花翻出来
我坐在炕头给她剥橘子,给她一瓣一瓣喂进嘴里
她的老伴给炉子里加煤球,有灰尘飞起来,落在我们身上
那些尘埃,后来落在我心里,这些年一直都在
村里的狗,在消失了几年之后,重新又多了起来
上次在村西,我就看见一只大点的,带领九只小的
从村西到村东,再从村东到村西,来回地走。
但我依然害怕它们在夜晚突然撕开了嗓子叫
据说那样会把一个亲人从人间叫走
黄昏是村里最美的时候,乡下的黄昏一般要推迟一两个小时
有人从田里归来,有人唱起山歌,和年轻的媳妇打情骂俏
牛羊也是,顺着回家的路慢悠悠地走。总会不时地叫上几声
暮色落下来,一条条路渐渐发白,像延伸的带子
每户人家的灯火逐渐亮起来
他们都会在亮着的光里做些什么呢?
外公到死都没有爱上外婆
所以他们
一个被埋在南山,一个在北山后
每年清明,我和母亲翻过两次
山,才可以分别见到他们
并见证他们还在
分离,永不相好
父亲离开我们的那天夜里
母亲和我商量
要把父亲葬在
别的地方
向阳的那块地,她给自己留着
我狠狠地瞪她,当时真想和她翻脸
一年后她就意识到
自己当时差点犯下大错
多么不可饶恕
这些年她静静地跟着我
像跟着自己的主人
我想她一定是怕我
把她和父亲真的分开
作为养女,我从来都没敢碰过
它们,即使在它们最饱满的时候
养大我的那只母羊
四岁时我还牵着它
去园子里吃草
用手轻轻摸它身上的毛
也轻轻摸过
为我挤出奶的地方
它被别人牵走的
时候,我站在墙角
哭
三十多年后
我给七十岁的母亲
洗澡,在水中,她羞涩地
护住私处和乳房
她转过身,只让我为她搓背
我还是不敢去碰
那对皱巴巴的乳房
它们在衰老的时候
都是离我那么远
还是那张床,只是换了新的
床单和被套
还是那间屋子,地面被反复
扫过,甚至看不见
一根掉下的
白发丝
光从窗口涌进来
照见的
还是两个人
一个七十岁,在轻轻拭擦桌子
另一个,在桌子上的相框里
听她反反复复
絮叨
两块多钱的一瓶白酒
他偶尔喝一口
不管喝不喝酒,妈妈都会和他吵架
当时我们已经和哥哥分了家
就剩下三个人
三个被子,一些粮食和不多的债务
天黑时,父亲会拿出那瓶白酒
轻轻喝一口,再盖上盖子
他把喝剩的酒放在柜子里
他把剩下的自己藏在被子里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一个老男人怎么哭
当时我七八岁的样子,有时会拿
他喝空了的白酒瓶子买煤油
不过两里地,他总要叮嘱几次
直到我真的听烦了,跟他嚷嚷
我们用买回来的煤油点灯
我在灯下写作业
在灯下慢慢长大
不知什么时候,我在一盏明亮的电灯下
看见如此苍老的父亲
白酒再也挽救不了他
他躲进被子里
再也没有醒来
那里起初是一块平地
父亲决定用来盖房子
为我们建造一个新家
原来的土层秩序被打乱了
他们不停地挖
似乎有说不完的笑话
男人们手握着铁锹
女人们笑得前俯后仰
那时候我多小啊
却能羞涩地懂得
她们的乳房在衣服下
荡漾,像深邃而博大的海域
墙被竖起来了,房子修好了
都是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修起来的房子
现在都落满了灰尘
那些女人和男人,都藏到
比灰尘更深的地方
他本来就很瘦,很难想象
他会再瘦成什么样子
只剩骨头时,他会成什么样子
隔着土,只剩一把灰时,他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他去了山中,枯井里,芦苇丛中
小河边。他去了
一切与生命息息相关的
地方,折磨我
就为了离开时我不在他身边
我们不能原谅,他死了
这是他最后犯下的罪
我和母亲收拾他的遗物
用空出来的手
抹泪
我知道,他的身上一直藏着
死人的味道
它们像光一样
终于把他带走
最近我很难过,唯一能想到的亲人就是你可你在深土里,那年我们一起动手把你埋了我很后悔。现在
也许你试过很多种方式,想重新活过来
要是选择植物,你一定能高出自己大半截了可你坟头的草,长高的那些都被村里的傻子割了
我刚刚从田边走过,每年的庄稼哥哥都收了他说你也不在其中
如果,你选择的是昆虫,我不知道
你会喜欢哪种昆虫的名字
那时候家里飞进一只七星瓢虫,你会马上捉给我看
就在你的手心里,红色的身子上有黑斑点
现在我的左手手心里捧着一只,貌似多年前的那只
我右手的食指正要轻轻地碰碰那只觅食的蚂蚁,它真瘦
我反复寻找它的骨头,突然就触到你的
已经不能再瘦了,那些骨头。乱了。散了十一年间,我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但想象过很多种骨头排列的形状。即你的样子
原谅我,父亲
也许就是这只蚂蚁和它的同伙
动过他们,改变了原来的你
之前每次来看你,妈妈说少在你坟前放食物怕招来虫子。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怕它们吃着我留给你的食物
闻着气息,就找到下面的你
可我每次都没听她的话,也许我真的会害了你,我可怜的父亲
这一年我过得并不好,就加倍地想你
有时在夜里哭醒,睁着眼睛看看
窗帘上的月光,想你若是光,飞来
你可以上到天堂(是我的所愿)
也可以回到人间(是我所等的)
光穿不透的地方,再不要去了
比如地下。我再也不会借着土的力量把我们分开
那些年,我们手中没有风筝
只有鸟,各种各样的鸟
一抬头就能看到,低头也能看到
那时候,我就替村里瞎了眼的大叔难过
他去挑水,我在身后帮他看着
高低不一的石阶
我比两个水桶更担心
提心吊胆的一路
他桶里的水都没掉一滴
那些年,都是这么去泉边挑水的
学着大人的样子
我用俩瓶子
盛满水,回到家时
总剩下两半瓶
我知道自己对水还不了解
对瓶子也不了解
就像我对自己不了解
对这个世界也是如此陌生
我这只蝴蝶,就是为了你开的,就是为了
一生再也不会出现的
少女时代开的
我和花朵拼命
挤在一起
就是为了你能看见花
也能看见我
开始时,一切都还是未知
村子里四处都长满了树和庄稼
我站在草中间
多么遗憾,我从它们之间
走了出来
就有了郁郁葱葱的心思
那时候,能和你在一起说说话
很好。说到彼此的心,我们相视而笑
仿佛击中的就是对方
那时候,麻雀飞过高高的电线
我靠着电线杆
听一首老歌,抬头望见远处的影子
以为飞走的是自己
天空很蓝,总以为剩下的那些蓝
就是你
它不断拿出
让人惊喜的东西
白雪掩埋掉一个村子
一条通向远处的路
一车昨天被拉回的煤
它不停地怀念
难以割舍的东西
在阴影里舒展的长凳
雨后清新的小学校,初恋的人
在马车里到来
让我想起父亲,和泥土的味道
它继续向我展示
一个人的过去,值得怀念的
好日子,婚姻和两个人的战争
持续的孤独和
再孤独
应该会留下点什么
它吹走
人间平常的东西
它在低洼处,停一会
给附近的草木
一些始料未及的荒凉,它继续在人间
游荡,它遇见我
吹我的双眼
带来了催人泪下的沙子
和往事。它朝着各个方向
到处都有秋凉
和枯枝
和不断离开人间的人
我总是喜欢看看
身后的北山
总喜欢回头
看漫山遍野的树木青草,暂时那么绿
那么张扬
我喜欢在纸上写下秋天,秋凉,和萧瑟
并深深想念
曾经枯萎的叶子
渐入大地
该怎么说清
那些离我而去的灵魂
我移入阳台的几株植物和我从乡下老家接来的母亲
他们之间若干微妙的关系
灯光下,有时候她俯身看那些花花草草
有时候她突然转身
什么都不愿再想起
我快要老了
还走城西这条道
如果亲爱的你来看我
像个储满了欲望的水罐
让我在老去之前
抱着一只粗糙的罐子在西城区
走上一回
让我抱着粗糙的天空
一只孤独的鸟
无法言说的美
离开时,那些蓝一直往后退
那些蓝,越来越远
直到落进我的双眼
那些蓝,带着神的昭示
轻轻地拂动我在人间的三十年
我也是找了很久
才走进这个房间的
我看见它的墙角
尘土落在那里,都是每一天
落下一点,再落下
一点
之前进去过的人
都离开了,就伤害了这里
尘土一层一层
掩住他们停留的时光
尘土也将
沿着我的脚步
覆盖每一寸地方
我甚至不需要悲伤
多年后也就是这样子
细碎,被所有爱过我的人
深深伤害
现在是下午四点一刻,还是很想他
四点三十分,我依然想他
四点五十八分,我继续想
再过两分钟,我就进村了
但是不能哭出声,他不喜欢这样
妈妈昨晚看电视,看纪录片里的一幕
突然说村里去年去世的那个人,现在可能已经化成灰了
我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思
父亲离开已经十一年
有些话,不能再让他受伤害
栏目责编:孙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