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三）郭晓亮的诗

2014-04-06 03:12

西部 2014年7期

关键词：乌鸦

郭晓亮，1959年1月生，原名郭小亮，笔名晓月，锡伯族，乌鲁木齐人。1976年高中毕业服兵役三年。1980年到乌鲁木齐市新华书店工作至今。1983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作品入选多部诗歌集。1991年出席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现为新疆作协会员。2012年9月获第二届西部文学奖诗歌奖。出版诗集《风的年代》。

大地上的事情

过去不存在，现在存在

过去存在过，现在即将不存在

——福克纳

嗬，快云环绕

守夜人的窗外出现乌鸦＊的叫声

由远而近的叫声里

一个住满蓝衣人的小村落

攀爬着，从灰蒙蒙的树丛中

探出身子

月亮啊，她开始看见

自己挂在山坡上的一张脸

看见落到桑叶后面的那些灯光

孤苦的人有福了

玉米地在铁匠的棚屋边等他

他听到窗台上的风声

风，在一遍一遍叫他

沙里的钟表，直到天亮才能醒来

夏日，大地诉说离别

被时光留在远方的人群

看见雨水编织的一张网——

噢，时间到了，说来就来

第一个雨天，道路上拉响警笛

雨中，蓝色幕布缓缓拉开

一间间水漫过的房子

飞廉草，苜蓿花，走来走去的金葵

七月的长廊耸立在群木之上

井水里回荡着火车的声音

黑发的酿酒师又在谈论他的鸽子血了

苹果的味道，玫瑰的味道，叫喊的玉米

鹰的翅膀被海市蜃楼取走

蟠桃树上高挂的月亮

要出门了

那是棉车可以开到的地方

玉从河里走出来

两个外乡汉子，留着山羊胡须

一团黑影，沙在他们头顶流淌

沙冲散了他们看见的云彩

蟠桃树上的月亮啊

听见呱呱叫的乌鸦声

新疆时间，亮出

两盏灯的窗口

火车在天边跑，在沙里叫

叫响赤川下的夜葡萄

叫醒白杨木板房中幽蓝的草场

叫走夏夜晾在半坡上的天空

好生活在那里

鸟惊醒床前的少女徐贵人

绕着她运行的星河

她在黑暗中哭了很久

这一夜，父亲母亲留下的孤苦

在鸟的歌声中

带她远行

红色是什么

一个圆点出现在月亮的右半边

焦灼的望天人

在数家乡的灯火

时光飞逝，他默念或猜想

除了荒凉、穿越天际而去的流星

世间之外

肯定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大地上的事情

不能全部遗忘

哽咽的胡杨这样说

雪和沙雨落在洋海上

它们的眼睛“像葡萄一样澄净”

它们流泻在长卷上的光与影

就是你手中托举的这盏灯

火焰，火焰

潜过大盆地的一只红狐狸

来到桑树和葡萄的家乡

水珠从高塔滴下来

一千只耳朵在听

一个在毡房外咆哮的秋天

纸面孔，蓝衣人

在蜂鸟噤声的一天

你还能带着风灌满的身子

像从前一样，在王的果园中穿行吗

这是第四个冬天，瞧啊

大雪从西边赶过来，一些人有了

和你完全不一样的命运

他们尖叫着，和自己聚会

用烈酒、乡愁驱散着

灵魂中的不安

前方是繫江，是少女周德燕的春天

竹林里住着彩虹仙女

三月的一天

年迈的爷爷，把石块

和湿土堆在绿坡上

鸟叫了，沙沙响的白菊、花环

鸟的叫声把好孙女，从

零乱的墓地叫进竹林

竹林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彩虹仙女

小人物，大事件

假面人的一张脸出现在

南方都市的某个周末

小鳏夫的好手艺

只有两情相悦，文字才会如此飞扬

高音斑鸠啊，它在东边树丛中亮声

它在属于它的孤独中

唱出那时的传统

奇怪的年份

编号“2012”的公鸡

流水线上下来

黄羽毛粘满机器的轰鸣声

一阵寒气飘过

一动不动的公鸡，似乎

听到厂棚外的冬天

一辆满载着它们的肉行驶的

白色厢式货车

货车跑进去时，像胃一样

张开的长长的街道

那么，在远景中呈现的

便是亮星群居的阿尔泰山了

一月里，鞋影飞来飞去的

羊道，记住了一位

黑发上系着白色缎带赶路的女孩

她小小的家，在北疆以北

雪困住月亮的山谷

缓慢的野草，缓慢地

在山人心界内

留下一点点划痕的天空

大雾、棕榈树

鸟的小嘴里含着的那些词语

说出来究竟有多难

繁华都市，急救车齐鸣

每个声音里都有些疼痛

痛的道路，痛的拥堵的又一季

元芳，你怎么看

我们的未来？

停在乡愁中的一天

世界刚刚开始

上万只倒在澳大利亚亚斯郡大火中的羊

让我想起不远的战争，苦难

从秋天开始，岛与岛之间

人心与人心之间

海水搅动的慌乱，日复一日

亚伦的杖。＊天罚之日，救赎会从那里开始

河流，森林，山脉，荒漠，大地

将要过去的，将要到来的

将与我们相伴而行的

传道者啊

★据《尚书》记载，古时乌鸦是吉祥鸟、报喜鸟。

★“亚伦的杖”一句，引自《圣经·旧约》。

生命日

打开，或者关闭

一个准备度过生命之路的男人

你很难看到他肚腹中的湖泊

浅蓝的水，寒光

“两个阴影之间”

睡眠的山谷

从秋天开始，他转身走向过去

一个准备衰老的男人

你很难听到他身体里的旷野

冷冷的月光，一条河岸

每片叶子都响着的白杨林

每一片碎光，都准备开口说话

一个打开又关闭自己的男人

你会惊奇从四指涌向他的寂静

冬天正在到来，万物站在

他外面，万物都感受着那虚空

虚空中的虚空

小月夜

孩子们沿着钟声行走

落雪把他们轻轻举起来

举到白蜡树那么高

白蜡树上有宽阔的小月夜

一座合上双掌就能穿越的透明村庄

冬天的声音，透过

雪地上纤细的树影传过来

孩子们在月光中穿行

天空哗啦哗啦响

爬进母亲半个脸庞的果园

羊群酣睡，梦境开始发芽

被小白马撞开的木门

叶子一样在喊——

玉米！腐烂的玉米

快把它们抬出村子

暗河——悼念在一个雪夜离去的母亲

通向杉树的白雪之路

停放着用眼泪铸成的棺木

九只秃顶的高山鹰隼将它环绕

星光暗流，夜被高高抬起

运送至十一月的尽头

高街上传来八个牛录＊的灯火

干草棚通亮，白雪披上了众乡神的梦床

时近午夜，天空仰面躺下

干草堆碾压出的浓郁花香

像母亲收住的笑脸

像大地换上的一件美丽衣裳

★“牛录”，满族（包括锡伯族）的一种生产和军事合一的社会组织。

黑暗里

碎屑，泡沫，攀爬的黑绳头

这些都还不够

还不足以把十二月，带进

很深的眼神中去

道路散乱，雪下在

天空以外的地方

沉甸甸的羽毛

时光留宿的庭院

一把旧扫帚，不再发光发亮

此刻，黑暗已回到核桃树上

小烟雾边走边睡

边把草垛里的蝇群

赶进我们的房间

墙上的光

狭长，坚硬

过路客留在小巷里的鞋印

像追梦者丢弃的睡眠

把一阵阵寒气

逼到你脸上

腊月有一半还埋在大雪里

鸟啄开的屋檐下

墙上汇聚着早晨的光

朝着宰牲人的新衣裳闪烁的光

来来回回，在你的身体里飞

你会变得像灯一样

亮起来吗

乌鸦们

还有比这推开的窗口更远的雪夜吗

箭镞射出的心灵

一次意味深长的倾听

乌鸦们赞美树影里的流亡

乌鸦们那样黑

乌鸦们等待

用一马车麦子

换走匈奴之女的黄脸汉子

博格达

极近的方向

春天，抬起的头颅

像冰峰存留着的巨影

雪莲孕育出的孤独

在视线以外，汇聚成寒光，激流

博格达，不绝于耳的吉祥、神圣的时刻

源于鹰眼向内的航行

一株红叶藜，天空久远

总有带灯的圣者往返

少年

在杨树街

我能记述的就是这一幕场景了

过早结束的春天

一位少年骑上三轮车

送体弱的父亲，去人民广场晒太阳

天空中回旋着七零年代的哨音

粉白的解放北路

缓缓行驶的洒水车

少年脸上浅浅的红晕

在五月擦亮的目光里

看见自己的父亲

如此呈现在记忆中的一位少年

轻手轻脚地骑上三轮车

带他从五一农场归来的父亲出行

沥青味的街道，天空中悬飘着

高音喇叭，和无数

风吹皱的红色条幅

少年啊，如何知晓

这一刻，他就像一个小小的逗点

在与岁月同行

同时

灯火，何时能够赶到此地

一个人的哀痛，要出门远行

甚至远过，生者还在苦苦寻找答案的雅安

同时，他的另一半

早上八点开始之后，便在慢慢关闭

樱桃树抓住的片片碎光

断壁和残留的空荡

没有男人，没有女人，没有叫做生活的那个家

他负载着爱，他走得很远的悼念

从夜晚开始，一切都还安静

轻一点，或慢一些

午夜，是一个多么近的时点

风，吹动的衣襟

在士兵胸前

找到这条河

流淌在我睡床前

这条深邃、无名的河

是一条街的命名

是一段未曾记忆却被摧毁的岁月

从此便确定了睡梦中尖厉的哨音

不间断地，在那些夜一样空的街头吹响

吹向与多数人命运关联的那个夏天

一个用尽我们全部的语言

也不能填平的集体的深渊

平静而忧伤的家乡路，打开

就是这样一条

在睡梦中流向内心的河

废城

裸露的前世，一处安葬月光的墓地

你在一碗茶水里读到古高昌国

十月，沙尘对着大册页

月牙形戈壁爬进城门

那朽蚀的亭台蹒跚前行

恍然间来到我窗前

和我半醒半睡的魂魄一同出行、游荡

安静

他们从那些女人头发上

摘走的好天气

让我想起一位母亲的葬礼

此刻，在乌鲁木齐南郊，在人们内心

雨，由内向外淅淅沥沥下着

岁月积蓄的怜悯、孤独

继续静静地生长

然后像一层灰

沉淀下来

一群人

一群人，因为远方

离开另一群人

铁轨上爬满火车

城外，走走停停的大戈壁

黄河以东，塔里木河以西

一条地平线

胡杨树测出的距离

只有他们，触碰到了

那些白棉花

长在很旧以前的白棉花

中午的风

吹开像他们的前额

像他们想到的那些事

像他们自己

一群人

黑草垛

丰年，父亲和我们在一起

黑麦芒草垛

新而且冒险

秋雨过后

话音在街墙外散开

左脸上有白斑点的乡女

等着哥哥从山田归来

西瓜一样圆的夕阳

把牛录从泉边移开

小四轮拖拉机和乡道上的尘土

傍晚，被新郎新娘带走

白桦树的表盘里

多出心神不定的一天

房檐上，有燕子的叫声

猫在西厢房里偷喝牛奶

樱桃树的弯眉毛，出现在

九月

哥哥的婚礼也在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