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三)雷平阳的诗

2014-04-06 03:12
西部 2014年7期
关键词:八哥木头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三)雷平阳的诗

雷平阳,1966年9月7日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1985年毕业于昭通师专中文系,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四个一批”人才,云南有突出贡献专家,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著有《风中的群山》、《天上攸乐》、《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雷平阳散文选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昆明市“茶花奖”金奖、“云南省政府奖”一等奖、“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藉此在阴冷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

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有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河流之二

有些风物不可以聆听,不可以让它们

静止;有些流动不可以接近,不可以

把自己想象成水鸟,在它们的表面上飞

有些厚达几十丈的滚沸不可以切断

不可以蔑视它们的冲击力;有些没有尽头的

循环不可以隐喻时间

不可以把它们分成一个个断面

有些一再抬升的河床不可以视为崛起

不可以用它们运输黑暗

有些高达数千米的空谷,不可以

错认为自由的空间;不可以

鼓动空气和阳光,以及风的暴乱

有些不能分散的整体不可以孤立,不可以

把它们用数亿的个体才糅合成的,骨肉相连的

一个拥抱,仅有的拥抱,当成异端

有些沉默不可以骚扰,不可以抵押上

众多弱势者的悲欢;有些河流

像一支孕妇的队伍,它们怀着胎儿

像欧家营旁边的这条,走得很慢

通常能看到,我们的倒影

和渐渐缩小的未来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

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

波涛加工厂,漫步在

蔚蓝色天空的广场。从来没有

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

我用了一片汪洋

白鹳

三只白颧,一动不动

站在冬天的水田

水上结着一碰就碎的薄冰

稻子收割很久了,冰下的稻茬

渐渐变黑。它们身边

是鹳的爪子和倒影

寂寥而凄美。水田的尽头

白雾压得很低,靠近尘世

三棵杨树,一个鸟巢

结了霜花的枯枝,在冷风里

一枝比一枝细,细得

像水田这边,三只白鹳

又细又长的脖子里

压着的一丝叹息

集体主义的虫叫

窃窃私语或鼓腹而鸣,整座森林

没有留下一丝空余。唯一听出的是青蛙

它们身体大一点,离人近一点

叫声,相对也更有统治力

整整一个晚上,坐在树上旅馆的床上

我总是觉得,阴差阳错,自己闯入了

昆虫世界愤怒的集中营,四周

无限辽阔的四周,全部高举着密集的

努力张大的嘴,眼睛圆睁,胸怀起伏

叫,是大叫,恶狠狠地叫,叫声里

翻飞着带出的心肝和肺。我多次

打开房门,走到外面,想知道

除了蛙,都是些什么在叫,为什么

要这么叫。黑黝黝的森林、夜幕

都由叫声组成,而我休想

在一根树枝上,找到一个叫声的发源地

尽管这根树枝,它的每片叶子,上面

都掉满了舌头和牙齿。我不认为

那是静谧,也非天籁,排除本能

和无意识,排除个体的恐惧和集体的

焦虑,我乐于接受这样的观点:森林

太大,太黑,每只虫子,只有叫

才能明确自己的身份,也才能

传达自己所在位置。天亮了

虫声式微,离开旅馆的时候,我听到了

一声接一声的猿啼。这些伟大的

体操运动员,在林间,腾挪,飞纵

空翻,然后,叫,也是大叫

一样的不管不顾,一样的撕心裂肺

牧羊记

我在这座山上牧羊

一个老头,穿着一身旧军装

也在这座山上牧羊

山上的两群羊,很少来往

一群在坡地,一群在山梁

一群背阴,一群向阳

山上的草,每天

都被啃两遍。一泓溪水

带走了一群羊,半小时后

又带走另一群羊。它们仿佛

一群是魂魄,一群是羊

那时候,我刚刚学会吹竹笛

常常爬到松树上,一边吹笛

一边盯着夏天的玉米地

锄草的姑娘,花儿一样开放

每天,老头都背着一口

大铁锅,在坟地里

捡来一根根白骨

点燃柴火,熬骨头汤。然后

用一个土碗,喂他的羊

他的羊,又肥又壮

那些白骨,被熬了一次又一次

但每次熬过,他又会将它们

一一放回原地。他知道

它们不同的墓床,从来不会

放错地方。第二天,他又去捡拾

就像第一次那样:扒开草丛

捡起来,鼓起腮帮

吹一下尘土,集中起来

小心翼翼地放入滚沸的铁锅……

我怀疑他知道那些骨头

的主人,却从来不敢与他搭腔

他满脸的阴冷,令我迷茫

而慌张。我曾经发誓

一定要重新找一座山

到别处去牧羊

但我年轻的心,放不下

这座山上,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

木头记

用木头,我们建起了寺庙

或教堂,也建起了宫廷、战船和家族

的祠堂。紫檀或沉香,雕出的佛像

念珠和十字架,今天,我们还佩戴在身上

尺度和欲望不同,木头的建筑

大的,享有专用的邮政编码

小的,小如尘埃。“你看,这根廊柱

粗得不可思议!”在老宫殿里

人们常常忍不住惊叹。景区的宣传册

一般都会重点强调,这些原木

出自遥远的南方,江水上浮来

九万九千根下水,到了这儿,只剩下

九百九十根……多么幸运

这些木头,它们还活着

以宗教或宫殿的名义,肃穆、庄严、神圣

金碧辉煌。那些走丢的、下落不明的

被焚毁的或腐烂的,它们的传奇

已经不会被调查、记录和讲述

它们成长的山峦,变成了梯田、化肥

和农药,让泥土患上了健忘症

然而,这些晋京的木头,只是木头中

的少数。在人口替换最快

恩仇最多的地方,木头,一轮接一轮

被肢解,被强行地命名:梁、柱

棺、门、轴、床、桌、椅、凳

柄、柜、桶、盆、柴等等

而且,每一个命名,还可分解出

更多的子命名,它们只是一个氏族

一种姓氏,个个都香火不断、子孙浩荡

个个都一代顶替另一代;个个都一再地

花样翻新,形成了一种最为古老的

传统文明。针对木头,我们发明了

火、斧头、锯子、凿、雕刀、工字尺

墨斗,练就了砍、雕、凿、镂、烧

劈、锯、刨等一身超人的技艺

分出了伐木、木匠、设计、粉饰

搬运、安装、验收、维修、造纸

等工种;出现了监工、师傅、徒弟

和户主四个阶级;派生了漆匠、胶工

画师、鉴宝先生、收藏家等人类

划分了活计、技术、艺术、瑰宝等等级

这个领域,更多的人,生活在乡下

俗称贱民。他们和木头生活在一起

所以也分不出木头的贵贱

他们用核桃木做床,用红木或柚木

做饭桌,用檀木和樟木做板凳

木柜和衣柜,他们采用松木

刀柄、锄柄和扁担,不管用什么木

必须像惊堂木;屋梁和柱子

也不管用什么木,必须像棺木

我们都了解木头的阶级性和政治学

在某些人那里,它特指红木、花梨木

乌木、榧木、红豆杉、紫檀

特指绝迹和正在绝迹;有时候

它还是明代和徽派;是宫殿上拆下的

是旧的,但锃亮如新;是某某帝王的龙椅

是鬼斧神工的松竹梅、神话和佛典

是匾;是妙到毫巅的反自然……

唉,所有由木头支撑的家庭

都是暴君;每个以木为生的匠人

都是刽子手。我的故乡,有过一个木匠

为人做屏风和门窗,雕下的木屑

可以换取等量的黄金。我想象过木头

与匠人的世仇,也在树木生长的山上

铆足了劲,鼓着腮帮,大声地歌唱过

它们的繁殖力和生命力,可是,一次次

我最终都呆若木鸡,木讷、麻木不仁

朽木不可雕也,内心的木偶

化为灰烬。最极限,也最动人心魄

在木头的命名史上,有两个名词

木艺和木炭。木艺:以杀木雕木为艺

木炭:木头被烧了一次,还要再烧一次

另外,还有两个成语,木已成舟

和独木难支,它们的遗憾和惋惜

令人脊骨结冰。有些不可救药,我一度

想为木头弹奏安魂曲,然而,太多的乐器

以木而成,令我难以下手;也曾想

制一批木斧、木剑、木刀、木枪

和木人,分发给山上的树木,让它们

学会保护自己,可这些木头

谁又愿意成为我的手下亡魂?我就像那

木偶戏上的主角,已经被操控

泯灭了巨大的道德,体内残存的一棵胡杨

它的泪,在我的眼眶里,变成了沙砾

八哥提问记

一个鳏夫,因为寂寞

想跟人说说话,养了只八哥

调教了一年,八哥仍然

只会说一句话:“你是哪个?”

他外出办事,忘了

带钥匙。酒醉归来,站在门外

边翻衣袋,边用右手

第一次敲门。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赶忙回答:“李家柱,男

汉族,非党,生于一九五七年

独身,黎明机械厂干部。”

里面声息全无,他有些急了

换了左手,第二次敲门

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马上又回答:“我是李家柱

知青,高考落榜,沾父亲的光

进厂当了干部。上班看报

下班读书,蒲松龄,契诃夫

哈哈,但从不参加娱乐活动。”

他猫着腰,对着墙,吐出了

一口秽物,但里面仍然声息全无

他整个身体都扑到了门上,有些

站不稳了,勉强抬起双手

第三次敲门。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又吐了一口秽物,叹口气

答道:“我真的是李家柱

父亲李太勇,教授,一九六八年

在书房里,上吊自杀。母亲

张清梅,家庭主妇,三年前

也死了,死于子宫肌瘤。”

里面还是声息全无。他背靠着墙

滑到了地上,一个邻居下楼

捏着鼻子,嘴里嘟哝着什么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亮,一灭

黑暗中,他用拳头,第四次敲门

里面问:“你是哪个?”他又用拳头

狠狠地擂了几下门:“李家柱

我绝对是李家柱啊。不赌

不嫖,不打小报告,唉

惟一做过的错事,却是大错啊

十岁时,在班主任怂恿下

写了一份关于爸爸的揭发书

噢,对了,也是那一年

在一个死胡同里,脱了一个女生

的裤子,什么也没搞,女生

吓得大哭。后来,女生的爸爸

一个搬运工人,狠狠地

一脚踢在了我的裆部。”里面

声息全无。刚才下楼的邻居

走上楼来,他翻了一下眼皮

但没有看清楚。随后,他躺到了

地上,有了想哭的冲动

左手抓扯着头发,右手从地面

抬起,晃晃悠悠,第五次敲门

里面问:“你是哪个?”他已经不想

再回答,但还是擦了一下

嘴上的秽物,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是李家柱,木子李,国家

的家,台柱的柱。你问了

干什么呀?老子,一个偷生人世

的阳痿患者,行尸走肉,下岗了

没人疼,没人爱,老孤儿啊

死了,也只有我的八哥会哭一哭

唉,可我还没教会它怎么哭……”

里面,声息全无——

他终于放开喉咙,哭了起来

酒劲也彻底上来了,脸

贴着冰冷的地板,边吐边哭

卡住的时候,喘着粗气

缓过神来,双拳击地,腿

反向翘起,在空中乱踢,不小心

踢到了门上。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喃喃自语:“我是哪个?我

他妈的到底是哪个?哪个?

我他妈的李家柱,哪个也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吐着秽物

里面,仍然声息全无

尘土

终于想清楚了:我的心

是土做的。我的骨血和肺腑,也是土

如果死后,那一个看不见的灵魂

它还想继续活着,它也是土做的

之前,整整四十年,我一直在想

一直没有想清楚。一直以为

横刀夺取的、离我而去的

它们都是良知、悲苦和哀求

都是贴心的恩膏、接不上气的虚无

和隐秘的星宿。其实,这都不是真的

它们都是土,直白的尘土

戴着一个廉价的小小的人形护身符

养虎

天空中有人在赶路

养虎的和尚抬起头,放下手里

用面团揉成的羊羔,匆忙的

脚步声令他不安,就仿佛

他也在赶路,或被人带走了

揉了这么多年的面牛面狗

注入了太多的心血,它们都有命

用它们养虎,他深感罪孽深重

不堪的是,老虎的眼里

面团揉成诗人、揉成鬼神,仍然是

面团。老虎越来越讨厌欺骗

它最想吞下的,其实就是

这个穿着袈裟的光头

是该有一种食品,一咬就喊叫

一咬就出血,一咬就在挣扎与反抗中

死去。老虎的愿望无可厚非

只要和尚以身饲虎,便可拯救和

自救。但是,对峙仍在天空里续接

——老虎想吃和尚,和尚

一如既往将面团扔进虎口

耗着,斗争着,绝望着

老虎与和尚,身体的地下室里

都还养着另一只老虎,都在怒吼

高过生死的欲望比万物

还要古老,还要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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