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族)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西部头题·双语散文散文三题
(哈萨克族)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我的父亲没有了
百灵不再歌唱了
山鹰从树上飞走了
飞进天空不回来了
父亲心胸辽阔
志在阳光下的高坡
就要飞上去了
他却看不见了
死神把他拿走了
小鸟翅膀还没长硬啊
没了父亲飞不起来了
高大的黑驼上了高山
没了父亲下不来了
父亲走了,小鸟孤独了
女儿心中的灯塔啊
难道就这样坍塌了
白鹰从蓝色的湖上飞走了
受了伤的杜鸦逃不出死神的魔掌了
敬爱的父亲永远回家去了
……
这是八十多年前,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哈萨克族小姑娘唱给父亲的挽歌。她名叫夏姆夏巴努,父亲叫阿赛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像一个成人一样唱挽歌,在哈萨克人中并不多见,但挽歌的作者不是小姑娘本人,而是她的父亲。
阿赛特是哈萨克族的情歌大王,留下三十六首情歌,还有大量长诗,但是,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这是后人凭老人们的描述画得肖像。(转载自《哈萨克历史名人丛书》民族出版社)
哈萨克人常说自己是唱着歌来到这个世界,唱着歌离开这个世界的。所谓:唱着歌来,唱着歌去。他们从出生那天唱起,一直唱到生命结束。挽歌是最后唱的歌。阿赛特从1867年的某个黄昏有第一声啼哭唱起,一直唱到1923夏末某个黄昏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一生酷爱写诗、作曲和歌唱,参加过歌手对唱,写过叙事长诗,还写过很多情歌,包括写给自己的挽歌。他临死前,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声音不是言语,还是歌声。
有人说,阿赛特是哈萨克的情歌大王。一百年来,他的情歌造就了无数哈萨克有情人的爱情、婚姻和幸福,而他的陵墓则一直静静地安放在伊犁大草原上一个阳光灿烂、绿风劲吹、劲草遍野的山冈上,好像已经被时光忘却了。
阿赛特去世六十年后的1983年,有人想去采访他的女儿,那个曾经十三岁的小姑娘——夏姆夏巴努,以了解情歌大王的身世。
那个时候,她已经七十六岁高龄。虽然人老珠黄,但言语依然灵动,像她的父亲。她向采访她的人说起父亲,言语苍凉而又平静:
爷爷曾卖掉家里的一头小牛,供我父亲读书。父亲去学校读书的时候,有个小子笑他是穷鬼,父亲揍了他,然后离开学校了。他去找事做。有人告诉他:你去库克哈克巴尔庄园吧,那个庄园里有个主人,贩运货物,听说他的驮队要出发,正需要人。父亲就去了。那个小商贩看了看父亲,就给了他一块茶、几块布料,说:“回去送给你父亲和母亲,并转告他们,开始为你做点祷告吧!然后你回来,我们一起上路。”
商人贩运货物的地方很远,要走一个月。主人的驮队有九十头骆驼,父亲当了马倌儿。在路上野营的一天晚上,父亲做了一个梦,梦醒后就开始写诗、作曲、唱歌了。
有一次,他们到了一个叫做跳兔的地方,那里人们正在赶集。一个名叫哈米特贾帕尔的鞑靼财主为他的女儿举行盛大婚礼,请了很多名艺人来助兴。父亲就遭遇了一个名叫伊丽斯江的女歌手。那时,那个女歌手的名气大得很,据说她曾击败过一个名叫沙舒巴依的高人。而我父亲那天穿着一件有洞的破羊皮袄,身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学徒。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死了,我唱了挽歌给他。有人说,父亲是被人害死的!可我觉得,没有人会对他下毒手。
……
父亲生前爱用白硇砂水漱口,五十五岁就走了。父亲死后,母亲带着父亲的朋友还有我共四十多人去奔丧。然后我们把父亲骑过的那匹黑马的鬃和尾毛都剪了,牵回家。他们还带回了父亲的帽子……
我父亲临死前一年做过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要死掉了,就请人宰了一只羊做祷告。我母亲哭了。父亲对奶奶说:“我就是死了,我的亡灵也会保佑你们四十年。”
他曾对我说:“我要写一首挽歌给我自己。如果你是我的女儿,到时候,这挽歌就该由你来唱了。”
父亲写过的那首名叫《送给塔铁江》的歌,是父亲在母亲很年轻的时候为她写的。父亲死后,我常听奶奶一个人边唱这首歌,边流泪。那一年,我们去参加达涅什(哈萨克歌手)的歌唱晚会。达涅什在台上唱我父亲写的歌的时候,我坐在台下呜呜痛哭。达涅什是好样的,他的声音尽管不很像我父亲,但是非常棒。他在上面唱,我在下面呜呜地哭……
有关老年的夏姆夏巴努的这一段话,采访者的文字里有一句话:老人的话实在是灵动,以至于我不忍心删去任何一个字,也不敢多加一个字,而是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她言语的风采。要记住,阿赛特做了一个梦,然后就写起了诗,唱起了歌。
阿赛特是个很有激情的人,而且儿女情长。他的一辈子总好像和女性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缘。他的诗才和他的情结点都围绕着女性,而他分明又不是情种。他出名是因为跟一个女歌手对唱;他的第一首情歌是写给他的爱人——他的妻子;他对女儿亦关怀备至;他写叙事诗,记述女性的命运;他的情歌火辣辣的,像凡高的画一样充满激情。他曾写过一首名为《翡翠与珠宝》的歌,在今天哈萨克人中依然十分流行:
我是阿赛特,阿尔根人
唱不好情歌,我不怕承认
怎能不想,我的情人?
我的声音嘹亮,激情豪放
人人说我是哈萨克的好儿郎
怎么不想念,我的情人?
她是一颗美丽的翡翠
美得让我心里微醉
那山上的小花儿啊
为何不在眼前为风劲吹
她是贾玛勒姑娘
我是塞普勒情郎
爱她爱得十分忧伤
她是巴艳,我是霍孜
有情不怕暴死在荒山野岭
情人啊,怎么让我不想念?
朋友啊,要唱就像阿赛特这样唱
歌声惊动地上的人和天上的飞鸟
情人啊,怎么能让我不想念?
我的歌声是我的疯狂,在心中奔淌
一阵风声一阵歌,唱的是我爱她的衷肠
情人啊,怎能让我不想念?
还有一首名叫《玛克葩丽姑娘》的歌,阿赛特是这样写的:
克斯拉克家的姑娘玛克葩丽
美丽的秀发白天洗来晚上梳理
我骑着马儿专程来看你
哦,我的玛克葩丽,别不搭理
没有你我不能回家去
老天对人总是这样不客气
哦,玛克葩丽,不要伤心
多想多想带你去我们那里
没有钱把你从有钱人那里夺走
没有好马在马赛中夺得第一
不知哪天在夏牧场上
马儿产驹羊儿产羔时
还能见到我的玛克葩丽
这两首歌我都会唱。品味这些歌,我总觉得他的歌被哈萨克的神灵符咒过,生活气息和文化气息浓烈,拿现在流行的话叫做十分富有原生态感。
这可能由于阿赛特原本就是一介平民。他的生活和他的情感世界平民化,没有奢侈、浮华,真诚而激情万状。就像他的歌里唱的那样:“我的歌声是我的疯狂,在心中流淌,一阵风声一阵歌,唱的是我爱她的衷肠。”阿赛特一生有三十六首情歌流传下来。唱的多了,也就有了民歌的味道。很多人在唱他的情歌的时候,并不知道是他的作品。
据说,阿赛特的父亲是个很不擅经营牲口,也没有多少想法的人。有资料说,他小时候,父亲做过卖鼻烟壶的小生意。这段经历,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他生活的阴影,也成了与人打擂台对唱时被人攻击的口实:“你在人前附庸风雅,你爹却曾卖鼻烟壶养家。”
阿赛特读私塾时,尽管展露诗歌天赋,走火入魔,但老师是个神职人员,对凡人的情感并没有多少兴趣。他的才华倒是得到后来收他当了学徒的那个名叫艾桑巴依的商人的赏识。在那个集市的婚礼上,当那位名叫伊丽斯江的女歌手出尽风头的时候,艾桑巴依就让阿赛特上台去了。这有点像闯江湖的人路遇对手非要比个你死我活那样。然而,他们比的不是武功,而是口功。
阿赛特写过一段很长的诗文专门记述了那次经历。
那是个很大的集市。人们来这里赶集,凑热闹。有钱人显示他们的财富和他们的附庸风雅,他们高朋满座,把天下的艺人和才子请来助兴。他和四个伙计跟着老板赶集,老板被请去参加一个有钱人为女儿举行的婚宴,他们也去了。席间,有两个人走向他说:“您就是……歌手……阿赛特?我们请你与当今最棒的女人对歌,愿意吗?”那时候,他才十八岁。虽然精力旺盛,却十分无知,从没有想过一个男人应该学会敬畏女人。他答应了。来人看着他,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你是个高手,如果你的头发还没有染上尘土,那就到今天的雪地上,好好风光一把吧。不过请记住,不要太孩子气,伊丽斯江可是百里挑一的女歌手。愿安拉保佑你。”
他跟着他们走向一座毡房,路上想自己的事。他想,没有跟女人较量过,这有什么呢?最坏不过是被她打败了。一个男人当真败给一个女人,还有什么遗憾?
他们走向那座毡房,毡房里传出女人们的笑声。他没有进屋,而是在屋外无声地站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她已经是那个毡房的中心了,看来伊丽斯江实在是个不俗的女人。他走了进去,看见华丽的毡房里果然有个娇艳的女人被一大群女人簇拥着,显然,她就是伊丽斯江了。她很在意地看了一眼他,他有些心虚——这个女人!如果被她追杀,他也只能是一只逃命的野兔了。
没有想到,对唱开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歌手居然在几个回合之后,就占了上风。
这可能是美丽的对手已经成名,很难再突破自己,感觉太优越,太自信,太目无他人,让阿赛特抓了弱点,并一再发起攻势,以致她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回口之力,唱词漏洞百出。
伊丽斯江唱说:
本想请你往我的身边靠一靠
却看你是一个穿着皮裤的乡巴佬
阿赛特就说:
我本是来跟美人对唱的
是想摸摸她胸前两粒漂亮的纽扣
可惜姑娘语言这么粗俗
只怕我会遇到一只癞蛤蟆
伊丽斯江就说:
你可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
我的扣子已经有了主人
你没名没有姓休想得到它
阿赛特就说:
就当你是个高贵的姑娘吧
高贵的姑娘还盯我看干吗
莫非你本也是个穷鬼
两个小扣不属于我还给谁家?
阿赛特的那段诗文还说:对唱结束后,伊丽斯江并没有因为败给一个毛头小子而自觉自己丢了什么,而是显示了一个大家真正的风采。她神态安详、步履优雅地来到阿赛特面前,把一块包着一枚戒指的缎绢放在他面前。以至阿赛特多年以后仍记着那难忘的一幕,并为自己一生中能与这样一个女人唱对手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与伊丽斯江的对唱有点天意安排的意思。从那以后,阿赛特果真就有名气了,他开始像很多才艺之人那样出没于显贵们中间。但是,这好像不是他所想要得到的。
1889年,年仅二十二岁的阿赛特投奔了当时已经隐居下来的阿拜。那是阿拜一生中创作势头最好的时期。应该说,这是阿赛特的福分。因为给阿拜当学生,接触到的不仅仅是阿拜本人,而是与阿拜有联系的那种文化氛围。他的一名叫穆罕的同学,就是当时很了不起的小提琴手。
在阿拜身边那几年,阿赛特的才华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始从一个富有天赋的民间歌手,变成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悟性是令人敬仰的。在接受了阿拜的诗歌理念之后,他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内金外银,就是好诗。”在阿拜之前,哈萨克最经典的诗是由一些被人称为“jerao”的人来创作的。他们的诗延续古典传统,意义有点像唐诗宋词,讲究合辙押韵,语言华丽。而到了阿拜,哈萨克的诗歌创作就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了。诗意讲究内涵,追求生活化的语言,韵律清新自然。“内金外银,就是好诗”这句话恰好道出了哈萨克新诗所讲究的意境。
阿赛特不仅写新诗,还开了哈萨克叙事体长诗新的长河。他一生中总共创作完成了十九部叙事长诗。这一数字足以让人为之瞠目结舌,肃然起敬。
可能是由于他出身贫寒的缘故,抑或他情系女性命运,他的叙事诗关注的多是被命运捉弄的弱小女性,以及她们的爱情悲剧。而且他的叙事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完整的人物,想象力异彩纷呈,结构奇异,大起大落,富于幻想。
他写过的爱情悲剧有《不幸的女人》、《努尔兰与阿依古丽姆》、《萨丽哈与萨曼》、《凯淑拜与贾米拉》、《努胡曼与纳合姆》、《突斯普罕》等等。
《不幸的女人》说的是一个性情忧郁的国王,娶了某国公主做妻子。公主年轻貌美,有才华,深得国王宠爱,但美中不足,她不能生育。国王没有继承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自然不好受。这也叫王后十分难过。一天,她叫来国王的爱臣,对他说:“国王这么爱我,但我却不能给他生个太子,我感到十分痛苦。求你帮我一个忙,成全我。你到民间去吧,找一个女人来,让她给国王生一个孩子。以后的事,我自有安排。”
国王的爱臣是个很有城府的人,知道这是一件要紧的事,就去民间物色对象。后来,在一个偏远的地方,他遇到一个牧羊女,就把那女子架上马背,并对她好言相劝,还留下钱财给牧羊女的父母……一年之后,牧羊女生下了一个男孩子,王后闻讯赶来,抢走了小孩子。牧羊女在孩子就要被夺走的时候,在孩子的腿上掐了一道印痕。后来,王后要那个大臣把那女人带到荒郊野地里杀死,大臣经历了内心的斗争以后,决定留牧羊女一条生路,他杀了一只野兔,把血迹染在那女人的裙子上,带回来了。多少年后,牧羊女已经是一个渔人的妻子,在经历过巨大的痛苦之后,开始了新生活,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久,国王死,太子继承王位。这事勾起了牧羊女的思念,整天茶饭不思。经丈夫百般问讯才问出这一段被妻子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善良的丈夫就去找王子,让他认自己的母亲。王后自然要阻止这事,可王子还是认了母亲。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是牧羊女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可是,她想再毒的王后也有对儿子抚养之恩,就把多年的积怨付之一炬,原谅了心狠手毒的王后……
这个故事看起来有点民间传说的味道,可读起来,却像身边发生的事。
《凯淑拜与贾米拉》中说,有一个名叫凯淑拜的年轻头人,眼里容不得沙子。由于他很不服气沙皇册封的县令,当街开枪杀死了他。后来,沙皇就派了重兵把凯淑拜押了起来,并准备将他流放到萨哈林群岛。在押送犯人的队伍启程前的一个晚上,凯淑拜的娇妻贾米拉来狱中看望丈夫。
英雄有泪不轻弹。按理说,贾米拉应该看到一条好汉,一个敢做敢为的男人,可是读阿赛特在这里写下的文字,你会有一种英雄错位的感觉。娇小的贾米拉抱着孩子一路艰辛地来到牢狱,看到的竟是一个柔情万端的凯淑拜——他留恋生活,留恋家人,留恋朋友,留恋爱妻和孩子:
我在狱中拿起了纸和笔
细细品味老天赐赠给我的福气
方知父亲的家产和家人的爱
养育了我不知饥寒的肉体
我曾以为肉是硬的奶酒是酸的
不曾想狱中的黑面包能甜过蜂蜜
我曾说鸭绒床硬得让人没法入睡
不曾想硬板床如此让人难有睡意
人说倒鬃的好马不再是好马
不曾想我成了一个倒了鬃的马匹
……
我命该如此,山穷水尽
谁让我对那县令不客气
可怜身后留下一根独苗
长大叫谁人做父亲
爱人啊,你是女流之辈
嫁给了我苦了自己
无奈这是命运的安排啊
我走后父亲母亲养老还要靠你
盼只盼你一定不能垮掉自己
只待儿子长大代我报答你
……
丈夫还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他的爱妻,她是他的无价之宝。他曾花了百两银子、五百匹马和成千的彩礼娶了她,在狱中方知钱财永远比不上他的爱妻。
听着丈夫一长串肝肠寸断的话,娇小的贾米拉却平静地说:
我的爱人,你说了那么悲伤的话
说完了心中的苦水是否已经决了堤坝
可你的话像小孩子一样语无伦次
莫非那个县令盗走了你的心
既然用手做了,就要用脑袋顶着
哪怕这个世界就要天崩地塌
你原本是藏在刀鞘里的宝刀
岂能呆在刀鞘里等着生锈
从狱中回来以后,贾米拉就集结了一群棒小伙子,埋伏在押送犯人去萨哈林群岛的路上,成功地解救了丈夫……
这部长诗一改哈萨克族传统叙事长诗的风格,具备了写实风格,把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和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给写出来了。这部叙事长诗的结构也是大起大落,上至沙皇,下至平民、邮差、士兵,战争、爱情、亲情、背叛都写到了。
阿赛特1867年生于沙皇俄国的赛米州,三十岁前,曾多次来中国塔城等地走访亲友。1900年前后,他的老师阿拜连遭不幸,他自己的几个孩子也先后夭折,阿赛特的内心十分失落。1904年,老师阿拜病故之后,阿赛特好像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决定离开他曾经生活的地方,来到我国的阿勒泰或塔城等地,以致后来埋骨于伊犁大草原。
我曾猜想,阿赛特离开他的出生地,除了心灵上的缺失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但是,猜来猜去,只得到一个答案,那就是——那是一个爱诗如命的人。而那时候的阿勒泰、塔城、伊犁,相对于动荡的俄国来说,无疑是一个安静的去处。况且,这里的人又是那么爱歌唱,那么爱贤若渴。他几次来阿勒泰都被当作最受欢迎的人,前呼后拥,清朝在当地册封的小头人请他当座上客,门外总会有老百姓成群结队地聆听他的歌声。他给人们唱他自己写的情歌,唱他写的《普希金与达吉雅娜》,唱阿拜的歌,人们如醉如痴。后来,远在伊犁、塔城的人都专程前来请他去说唱。那时候,从伊犁来,再到伊犁去,可没有什么汽车,而是靠马。可想而知,当时阿赛特在人们心目中的影响有多大。
由此可以断定,作为一个作家和诗人的阿赛特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肯定是找到了一个写诗作曲的最好去处。他的三十六首歌中绝大部分是在阿勒泰、塔城和伊犁创作完成的。还完成了在现代中国哈萨克文化史上享有重要地位的悲剧——爱情叙事长诗《萨丽哈与萨曼》。
这首长诗写的仍是一对为获得自由而私奔的年轻人的爱情故事,故事震撼人心,语言委婉忧伤。这首叙事诗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都成为我国哈萨克族文学爱情题材创作所效仿的模板。六十年代的电影《哈森与贾米拉》就是一个例子。歌剧《萨丽哈与萨曼》后来成了伊犁州歌舞团的传统剧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的达列力罕夫妇曾成功地扮演过萨丽哈与萨曼。
长诗《萨丽哈与萨曼》写成以后,手抄本在民间流传或被人珍藏。它在作者病故之后,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被保存下来,得益于一位名叫阿斯卡尔·塔塔乃的老人。为了留下这首诗,民国时期,乃至文革时期,阿斯卡尔曾先后被四次抄家,诗文被人焚烧,但一次次都被固执得有点偏执的他强行回忆起来,并记在稿纸上。后来,他索性把诗稿藏在夫人的墓穴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诗从墓穴中挖出来时,已经有一些腐烂了……
阿赛特自然不会知道这一切。
阿赛特是个非常注重亲情的人。一辈子写了那么多情歌,那么多爱情长诗,又离开家那么多日子,但对家人、妻子始终一往情深。在他妻子之前,家里人曾给他订过亲,他还亲自上那姑娘家的门,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选择了自己所爱的人。他写诗向妻子求爱,有点像现在的中学生。这与他同时代的男人实在太不一样了:
姑娘是一朵花,是不能卖掉的
有一种甜味无心人是品不出来的
人人都要打自己追踪的猎物
没有目标,猎物是打不下来的
……
水珠不是珍珠,是串不起来的
鹞鹰对鱼儿是没有兴趣的
可好女人是花园中的红花儿呀
贵得像店铺里的花缎子
想必你知道我这话里的意思
不是梦人的梦呓之辞
……
这就是阿赛特向妻子塔铁江求婚时写的那首诗。
阿赛特爱家人,爱妻子,爱朋友,爱写诗,爱作曲,也爱护自己的嗓子。知道他的人说,阿赛特有每天早晨用白硇砂水漱口的习惯。白硇砂是一种天然氯化铵,可以入药,民间常用来消炎防病。阿赛特每天用白硇砂水漱过喉咙之后,都要到户外空气清新的地方吊嗓子。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无论走到哪儿都这样。他的音调很高,与早晨的鸟鸣交织在一起,很好听。1923年,他被人从塔城请到伊犁去献艺,途中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关心他的人给他送来了药,但没有结果,他的病情一天天恶化,直到后来客死他乡。在伊犁草原一个水草丰美、终年阳光灿烂的地方,他找到了自己永远的归宿。
这里有个令人颇费神思的事情!
长眠在伊犁这片草原上,在蒿草的芳香中,感受着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应该是情歌大王阿赛特最终的理想。
早在多年前,阿赛特写过一首叙事长诗叫做《突苏普罕》,写的是一位名叫突苏普罕的人带领着一个商队、三十个伙计、九十匹骆驼到很远的地方为主人贩运货物,途中得了肺炎,埋骨荒地的故事。故事说突苏普罕是一个平民,一个独生子,无依无靠,但他有朋友的帮助,他有了妻室和一个独生子。突苏普罕知道自己要死在路上,十分留恋所有给过他爱和帮助的人。临死前,他把伙计们叫到身边说:“我爱生活,爱这个世界,爱你们所有的人,只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生活,报答你们,就要命赴黄泉。请把我死去的消息告诉我的其他朋友,我最爱的妻子,还有我那可怜的孩子,请转告我对所有活着的人的祝福。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有多幸福啊!告诉所有人们一定要珍惜生命……”
这首诗数千行,从头到尾都在吟咏突苏普罕对生活的留恋和对朋友、妻子和孩子的爱。在这首诗里,人与人情真真意切切,一个普通人的故去,成了一件比天还大的事……
令人感慨的是,这个故事居然应验在它的作者自己身上。阿赛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首诗叫《诀别》,基调竟与《突苏普罕》如出一辙。
临死前,他把几个年轻人叫到身边,让他们拿着笔,说:“我的诗歌的驮队这一次真的要启程远行。在走之前请让我把口袋里的东西都倒干净。我本是一个学经的人,感谢诗歌迷走了我的一生……我爱生活,爱我的妻子、家人,爱你们所有的人,更爱那符咒在我舌头上的小精灵。只可惜,我没有能看到我的诗像老师阿拜的诗那样,变成一册铅字。我一生虽然已经悟到诗这个东西有多么好,但是我没有想到它也有像水鸟一样飞离湖水的一天……请把我的问候带给我的妻子和孩子……”
《诀别》的最后一句话是:
老天啊我知道你欺骗了我
可我仍然爱那符咒在舌头上的小精灵
1923年7月23日,阿赛特长眠伊宁县库克哈木尔夏牧场。
阿赫特是在他刚满二十一岁那年当邮差的。
那是1889年,清廷设在科布多的参赞大臣因公务的需要,向当时隶属科布多的阿勒泰富蕴地方长官朱万罕乌库尔台要两名体力强壮的青年人当邮差,负责科布多与阿勒泰,乃至阿尔泰山南麓广大地区的邮路通讯。在此之前,阿赫特曾是长官朱万罕乌库尔台手下的一名差役,专跑阿勒泰哈萨克各部之间的杂差。
科布多参赞大臣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设立的。科布多统辖阿尔泰南北麓的广大地区,这里的诸部哈萨克人隶属科布多。乌库尔台是当时清廷册封给哈萨克人朱万罕的一个头衔,相当于道台大人。有这样一层隶属关系,朱万罕乌库尔台让阿赫特去担此重任,无疑是作了慎重考虑的。
一来,那个时候的阿赫特确实体力强壮,马上功夫与生俱来,走阿勒泰与科布多那条被冰山和大草原阻隔的山路,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二来,阿赫特少年读私塾,识文断字,曾在朱万罕乌库尔台自办的学校读书。先生名叫麻赫布布拉,有很好的语言天赋,不仅通哈萨克语,还懂阿拉伯语、察合台语,还懂土耳其语。阿赫特悟性好,加上先生赏识,几年下来,就能阅读阿拉伯文学作品了。他天生的诗才也不俗,总说一口诗一样的话。这样,阿赫特便在阿勒泰哈萨克诸部间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物,常出没于公众场合。乌库尔台认为阿赫特在人群中有点影响,认得人多,又熟悉方圆百里的地形地貌;三来,阿赫特家境不好。他是家里的长子,养家糊口,是他必须承担的义务。以上三者加起来,让他到参赞大臣手下去当一名公差,无疑是一件既长面子,又能接济他家生活的好事。
这样,小有诗性的阿赫特就当了一名邮差。
那个叫科布多的地方在阿尔泰山北麓,而阿勒泰和富蕴在阿尔泰山南麓,要到科布多需走一条被大雪山、大峡谷、大草地、湍急的水道阻隔的路。道路九曲十八弯,无形中拉长了行进路线,一个来回下来近六七百公里……
年轻的阿赫特别无选择,对他来说,这已经是那个时候他谋生的最好选择,更何况还是乌库尔台大人亲自点将,所以,路再难,再远,他只能坚持走下去。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条路,他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啊!二十年的上千公里,二十年的大山大河,二十年的春夏秋冬,二十年的峰回路转,二十年的时事动荡,伴随他们的只有马、粮草,提示他们上路的只有天象。他和他的同差经历过什么,遇到过什么,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但是,多少年后,当我这个几乎与他隔了近一个世纪的人再去看他走过的这条路时才发现,这条路虽然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太多的苦难,同时也给这个平民出身的小差役开了一条别有洞天的大门。他的脚步因此而走出了他的哈萨克小天地,乃至于到了红海岸边。而他的精神世界也因此而有了一片广阔的空间,完成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哈萨克人的一次文化苦旅……
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阿赫特出生到二十世纪初阿赫特当邮差,这个世界好像一天也没有平静过,特别是在科布多这个地方。从1864年——他出生前四年沙俄强迫清政府签订了《中俄勘分西北界约纪》,到1881年的《中俄伊犁条约》,1883年的《中俄科塔界约》,到1905年清廷将阿勒泰从科布多划出,另设阿尔泰办事大臣,到1912年科布多厄鲁特部在沙俄的策动下“宣布独立”……科布多这个地方一直是我国西北地区的一个信息集散地,邮路和通讯十分繁忙。
阿赫特开始爱上邮差这个苦差事了,尽管生活并没有像乌库尔台大人和他早先想的那样有所改变,但他的眼界是开的。他知道自己走过的邮路,一头连着大清帝国,一头连着世界。他认识来自朝廷的官员,也认识来自俄国、甚至西方的商人,还有很多机会接触到一些进步书刊和其他文化信息。几年下来,他的思维方式就发生了改变。
其实,自当邮差后,他从衙门那里得来的几两银子,差不多只够他走一趟邮路的开销,并没有给家人带来多少实惠!而且一年几趟奔波,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路上,艰辛不说,家小也开始难以接受了。为了缓解家里经济压力,他开始打猎,以换取必要的收入。
后来,远在科布多的一位名叫拉伊贺的人和几个朋友,发现了这件事,劝他把家搬到科布多,一来,他们可以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帮他照料家小,二来,也可以帮助他的孩子们读书。
拉伊贺是一个比较有钱的人,办有私塾。根据我后来看到的一些相关资料分析,当时,拉伊贺除了对阿赫特真的存了一份同情外,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看中了阿赫特肚子里的墨水和这个年轻人身上特有的气质。阿赫特懂阿拉伯文、察合台文、土耳其文,又略懂汉语和俄语,读过很多书,性格坚定,性情沉默,有承受力、耐力,还有才华……
这样,当差一年后,也就是1889年,阿赫特把他的家小从阿勒泰搬到了科布多。但是到了科布多,阿赫特没有把家搬到镇上去,而是在离科布多镇差不多一天路程的地方停下不走了。原因很简单,他的简陋的毡房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拉伊贺看出了阿赫特的窘迫,就给他支了一顶新毡房,并把他们全家接到镇上住。没过多久,阿赫特就有了第二个身份:拉伊贺私塾的一名教书先生。
定居下来以后,阿赫特发现科布多这个地方实在是有别于他的老家。这里不仅可以看到来自大清的要员,还可以碰到一两个从沙皇俄国那边来的商人或文化人。不仅如此,私塾院里的生活还给他提供了一块可以读书写字的空间。
有人曾借给他一本书,那书是用阿拉伯文写成的。阿赫特只看了两行,眼睛就被这本有着神奇魔力的书吸引住了。那是十世纪波斯著名诗人菲尔多西写的一本长达五万行的书,书名叫《王书》。这本书记述了波斯历史上五十位帝王公侯的一生,还有四千多年间流传于民间的神话、故事和传说。可以想像,年轻的邮差阿赫特读这本书的感觉,时空肯定一下就从他的眼前横亘出一个充满了瑰丽色彩的世界来了。他开始真正尝到读书的甜头。后来,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找书看,陆陆续续读到了波斯诗人涅扎米、哈菲兹,维吾尔族诗人纳瓦依,还有索菲·阿拉亚尔等许多在阿拉伯文学史、中亚文学史上享有重要地位的诗人的作品。
阿赫特以前写过一些诗,那多是写给自己看,或写给友人的。到了科布多读了那些书以后的一天,他居然开始像那些波斯诗人一样演绎起前人故事《吉罕夏》来,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口气写了两千多行。然后,阿赫特就像一位真正的作家那样,把长诗交给来科布多的一个商人,请他把诗带到喀山市的一名书商那里。1897年,《吉罕夏》印刷出版。而在此前阿赫特的另一本书名为《赛甫勒马力克》的叙事长诗已经出版(出版地不详)。而且此书还曾先后于1909年、1914年在喀山或科布多再版。
那以后,阿赫特又写了许多韵文体作品,其中有叙事诗、抒情诗、劝世诗等,涉及的内容也十分丰富,有写爱情悲剧的,有抒发内心所思的,也有劝告哈萨克人开明,摆脱懵懂愚昧的。这些诗曾被阿赫特结成诗集,通过各种途径,寄给出版商。到1914年,先后有八本书,十三次在喀山、科布多出版。这些作品应该称得上是中国哈萨克现代书面文学最早的正规出版物了。
这个时候的阿赫特,显然已不再是一个只知养家糊口的小邮差和私塾里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了。无论是在那个时候的人,还是在我今天这个哈萨克人看来,他身上无疑已经开始有了一定的传奇色彩了。而他后来的经历,更让我为这个普通的哈萨克——一个痴迷于文字的人感到目瞪口呆。
1908年初,古尔邦节前,科布多有八个人准备结伴前去麦加朝觐,其中有阿赫特的朋友拉伊贺。通常说来,去麦加朝觐,只有像拉伊贺这样的有钱人才能做到,而阿赫特是个邮差,又是教书先生,囊中羞涩,去麦加是天方夜谭。
那天,拉伊贺一行人要启程了。作为拉伊贺多年的朋友,阿赫特准备送他一程,大概是一天的路程。那天,他们从科布多出发往西走,到一个叫萨克赛的地方休息。那天晚饭的时候,拉伊贺看着明天就要回程往东走的阿赫特,心中有些难以割舍。他自己此去前途未卜,不知何时才能与朋友相见,那种感觉应该有点像武侠小说。有意思的是,拉伊贺突然心生一计,居然就改变了阿赫特的路程,不是往东,而是与他们一同往西了。
还是因为阿赫特那满肚子的墨水。他懂阿拉伯语、土耳其语,在科布多这么多年因为业务的需要,还学会了俄语和蒙语,还看书、写书。不仅如此,他还有二十多年邮差生涯积累的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有无可比拟的承受力和耐力。而他们这一帮僧人也只能念念古兰经。路上有了这样一个人,大伙不仅不会因为语言不通吃不好饭,而且还可以把他们此行的功德写下,流传给后世……拉伊贺就和他的几个同行者合计了一下,大家恍然大悟,然后集体做出一个决定,劝阿赫特与他们一起西行,路上所有费用由大家分摊。
这对毫无心理准备的阿赫特来说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为了这样一次远行,这些人可都是做了几年的心理准备和物质准备的,他们中甚至有人已经与家人做了最后的生死离别,安排好了后事。而他这么一走,别说无法与远在阿尔泰山南麓的老父老母告别,听到他们的亲口祈祷,就是对在科布多的妻儿也不能道声平安了。他可是长子啊,孝敬长老,赡养家小的责任全在他身上。然而,冥冥之中,他感觉到外边的世界对他充满了诱惑。况且,多少年来他的骨子里总是有一股冒险的力量在左右他的精神世界……
这样,阿赫特就和这帮僧人一起往西了。后来,这次远行果然成就了他的一部带有浓烈的历险经历和人文色彩的游记体长诗《西行记》。这也是中国哈萨克现代书面文学最早的一部游记。
为了阅读方便,我想用阿赫特的口吻描述那段经历:
那是冬天,我们骑着马,驮着行李、粮草,迎着股股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踏着没膝的积雪,翻过阿尔泰山北麓连绵不断庞大的山体向西挺进。路上,我们多次遇到大雪封山,马车掉进雪坑里。没有马车,没有脚力,不得不等待。大雪天里的等待枯燥而又漫长,一旦走起来,又漫无尽头。我人走在冰天雪地里,心也在冰天雪里艰难地跋涉。走科布多与阿勒泰的邮路,风雨兼程二十年,我的心情也没有像这一次这样沉重过。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即使我能安全回来,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谁在,谁不在?
一个月后,到达塞梅伊的那天,我和拉伊贺带着他们几个人去找两位曾到过科布多并得到过我们帮助的生意人。一位不在家,我们找到了另一位。但是,那个商人过河拆桥,没有接待我们,我们听到了逐客令。第二天,我们决定去找到第二个人。我们需要得到一些咨询和帮助。我们不知道下边的路该怎么走。感谢上帝,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接待了我们。我们在他的帮助下,租了马车,备足了水和食物上了路。
这条路走起来一点也不比已经走过的路容易,它充满了艰辛和磨难。夜里我们宿营的是简陋的客店,整夜被跳蚤或臭虫困扰。白天,大地的尽头永远是一座连着一座的丘陵横亘在人的视线中,无穷无尽……经过数千公里的路程后,我们到达了俄罗斯的奥伦堡。在这里与来自阿勒泰其他地方的人会师。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彼此倾诉路上的艰辛,疲惫不堪的身心感到些许轻松。到这里后,我发现,前去麦加的这六十人中,不仅有老人,年轻人,还有一个美丽而又娇弱的女人。她紧紧地尾随在她的丈夫后边……也不知道,如此艰难的远行,她能否坚持下来?
在奥伦堡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我们的队伍继续前进。横在我们面前的是乌拉尔山。乌拉尔山高大的雪山,一点也不比阿尔泰山逊色,而且那个时候正是乌拉尔山隆冬的大风季节。我们再一次经历了生死的考验。
翻过乌拉尔山,我们来到了美丽的伏尔加河岸城市萨马拉。伏尔加河从东北方向沿萨马拉向西南流去——她将注入地中海。我们穿过伏尔加,然后坐火车,经过九天的旅行到了乌克兰地中海沿岸城市奥德萨。
我原以为我们已经走过一路上最艰难的路程,没想到的是,真正的险途还远远没有开始。到了奥德萨以后,我们去港口买船票。有人告诉我们,船票早在十五天以前就没有了。但不知什么原因,船还停在岸边,甲板上挤满了人。我们来的地方太远,我们要去的地方更远,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这艘船,于是,我们想了很多办法,让六十个人全挤上了船。我们以为几天之后,就可以到达伊斯兰堡,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我们竟上了一艘死亡之船。
那是一艘土耳其的白色大客船。船虽然起航了,但没走多远突然不走了。我们的船停泊在海上,经历着太阳的曝晒,就像一个巨大的羊圈,哭叫声、嘈杂声响成一片。几天后,船上开始陆续有人死亡,尸体被扔进海里。我们被告知:船上正在传播瘟疫!然而,我们无处可逃,只能呆在船上,任凭天意安排。我们中也先后有八人死了。最多的时候,船上一天死了二十多人。我们没有去成伊斯兰堡。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船实际上是被隔离了。我一天天地数,总共二十三天。二十三天后,我们走下船,已经是极度虚弱。当地当局的人烧掉了我们所有东西,包括食物,我们身上只有盘缠可以继续往前走。
经过简单的休整,四天后,我们穿过土耳其,在地中海上漂泊几天,又穿过苏伊士运河,到达红海。但是,在红海上,我们遇到了风暴,船触礁。五天后,有船路过,我们才有幸换乘路过的船,到了吉达港。但是,又有四个人死了。行程一天比一天艰难。到了吉达港后,我们租骆驼,走了几天,终于到达麦加。不幸的是,到了麦加,还愿成功,决定返回时拉伊贺也死了……
没有了拉伊贺,阿赫特就没有了经济来源。其他活下来的人,没有人愿意帮助他这么一个“半路出家”的家伙。阿赫特成了名副其实的天涯沦落人。他心里虽然有莫大的委屈,知道自己这一趟走得是名不正,言不顺,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出来这一趟值得……
那些人走了以后,阿赫特虽然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甚至预见自己会比他们先死掉,但是,这个邮差出身、饱尝过孤独和艰辛的人,居然活了下来,并完成了一次很有意义的旅行。他像一名真正的旅行家那样把途中所见、所闻、所思、所悟全部记录在他的《西记行》中。
我们可以从他回程的行进路线中看到这一点。
他爬上了一艘船从吉达港出发,再一次路遇风暴,幸免一死。到沙特阿拉伯北方港口城市延布,坐骆驼走五天到麦地那,路遇强盗,幸免一死。在麦地那,走完了所有的名胜古迹,北上叙利亚。途中计划骑骆驼向西,到耶路撒冷。但多次路遇强盗,不得不原路返回,走完了大马士革所有名胜。向西到巴勒斯坦的希亚姆,坐船到希腊的雅典。准备去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没有成行,折回,到达贝鲁特,坐船绕过霍尔木兹海峡到土耳其的伊兹梅尔。坐法国的客船北上,穿过土耳其,到达伊斯坦布尔。被拒绝下船,在海上坐船继续北上,穿越黑海,到乌克兰的奥德萨港。再北上穿过乌克兰,穿过白俄罗斯,最北端到达圣彼得堡涅瓦河。再向东走,穿过广袤的俄罗斯大地,到达伏尔加河、乌拉尔河畔,翻越乌拉尔山,到达奥伦堡。穿过哈萨克大草原,坐客船沿额尔齐斯河向东,到斋桑泊,尔后坐船沿额尔齐斯河继续东进,进入阿勒泰,到家。历时近一年,近万公里。
我沿着阿赫特在他的长诗中提到的地名和他的文字中那种特殊的氛围,追寻当年他在途中的感受和生存的艰辛。然而,我除了感受到他一路上对人、对城市、对文明、对当时看来已经是十分发达的交通的感慨和描述,几乎没有多少文字记载路上的饥饿、疲惫和劳顿。也许在他这个走惯了长路、习惯了饥饿的人来说,那一切都不值得一提。他要告诉人们他看到的一切:
那天我虽然拿到了去圣彼得堡的火车票
可还是在那里呆了一天
几天后我们来到了圣彼得堡
看到了那座令人惊奇的大铁桥
这座铁桥实在让人想不到
火车竟可以在它的身体上跑
桥体还可以从中间向两边分开
走过一艘艘大泊船
伏尔加河从桥下南去
源头是我们知道的贾依合和伊德力
你会说:俄罗斯人真的很聪明
因为他们建了这样的桥
河宽三里
桥梁架过去
铁轨放上去
桥向两边分开去
大船从桥下开过去
……
在阿赫特之前和阿赫特之后,也许有过很多的朝觐者和他有过一样艰苦的旅程……但是,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中没有人像阿赫特这样带着一个文化人的眼光去看待和感受那段特殊的经历。从他以后写过的文章和他做过的事可以看出,有了那次苦旅后,阿赫特完全变了。
1910年,科布多的格局开始发生变化,阿赫特回到了阿勒泰。
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办了一所学校。
那时候的学校大多是以学经文为主要内容的,有点像内地私塾教四书五经。但是,阿赫特的学校里,开设了数学、语文、世界地理、阿拉伯语法、阿拉伯文学这样一些新的课程,而且他聘请来的老师也都是当时的开明人士。
他开办学校后,由于在民间享有很高的威望,人们推举他做了卡孜大人,专门负责处理额尔齐斯河一带的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卡孜是神职法官,处理民事案件大多以宗法为定案依据。但是阿赫特当了卡孜以后,并没把宗法定律生硬地用于处理民事案件,而是酌情处理他所遇到的每一个案件。阿赫特的儿子哈再孜老人回忆说,宗法中有很多法律条文,比如,已婚男女通奸乱石打死,未婚通奸鞭打一百,偷盗截掉小拇指等,而父亲在处理类似案件时,没有生硬地按这些定律去做。在阿赫特看来,这些定律有可能进一步使案件变得更为复杂。而法律的最终目的不只是惩罚罪恶,还应是惩恶扬善,在民间建立一种合理的社会秩序。
读他那一段时间写下的文章和诗,我心里总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也许一个有着自己心理轨迹的人,一个想用文字来说话的人,在同时扮演了法官和老师的角色之后,精神上的痛苦便是常人所不能想像的了。何况那可是二十世纪初,阿赫特面对的哈萨克是蒙昧的、不开化的,经济、文化教育也十分落后,而他只是一个平民法官,一个平民教育家,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就好比一个肌体有病的人,明知自己痛在何处,却无法让医生来医治,于是,他只能呻吟……
阿赫特曾用很多时间苦读阿拜的诗作。他一定在阿拜的文字里找到了共鸣和寄托。后来,他写了五十五首诗,冠以总称,叫《和阿拜》,寄给喀山出版商。这五十五首诗对阿拜的五十五首诗作回应,以抒发他内心阿拜式的忧郁、激愤、怀疑和痛苦。比如第四十五首诗:
我一遍又一遍苦苦地言说
无奈时事变幻,岁月总这般蹉跎
思想者比我们更明白什么叫做廉耻
多希望我们的脚步能跟上历史的长河
人家不像哈萨克人这样爱说空话
哈萨克人从不想空话后面是什么
尽管他们眼里含着泪,心中滴着血
但就是不改与生俱来的恶习
不要再高昂你那无知的头了,我的父老乡亲
想想吧,智人话里究竟在说些什么
弹琴、唱歌不是我们唯一要做的事
空话充其量也不过是空话一个
别在黑暗里,快到光明中来吧
听听智者在说些什么
学点东西,做点事情,追求点什么
阿赫特在这首诗里还曾表露过这样一种情绪,或者说这样一种愿望:如果他还年轻,如果他有能力,他将走遍中国的山山水水,也用诗来画一幅中国地图。(转载自《哈萨克历史名人丛书》)
再差也要放几个牲口
看看人家在做的事情
我们不能总做时代的落伍者
这些近一百年前的文字,读起来虽然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时尚的色彩,倒更像是一句被岁月尘封的老话。但是,必须承认,从现实看来,它一点也没有失掉时代的主题。一个平民,只能以一个平民的方式面对这个主题:学点东西,做点事情,追求点什么。
读阿赫特的文字,我还有一个发现,与一些爱愤世嫉俗、激情勃发的诗人相比,他的理性好像多于他的“诗性”。他倒更像一个冷眼旁观者,不浮不躁,就像一个旅行家,一个擅长积累学识的人,静静地面对他眼前的世界。他曾写过一些有关哈萨克部族之间的大事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巴里坤一带的哈萨克人由于不满盛世才的统治大举逃亡甘肃、青海一带,他还曾骑着马只身去劝阻他们留下来,并写下这段经历。后来,他还写了一首很有意思的诗,把新疆的地理地貌,如三山两盆、河流草原、乡村城市、沙漠平地,以及生活在这些地方的十三个民族的服饰、文化特征,甚至于生活、生产方式都写了进去,并给这首近五百行的诗起名叫《新疆地图》。用诗做地图,不知有史以来,是否唯此一人!?
阿赫特在这首诗里还表露过这样一种情绪,或者说这样一种愿望:“如果我还年轻,如果我有能力,我将走遍中国的山山水水,也用诗来画一幅中国地图。但是,无奈,我年事已高,新疆很多地方却没有走到……只求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不要埋怨我,扔了我的破皮袄……”
1939年底的一天,这个七十二岁高龄的老人突然被国民党当局抓走,家中的书籍和大量手稿被抄了。一年后,他死在狱中……
他死后不久,当地警察局曾把一部分从他家抄走的书还给他的家人。他儿子哈再孜说:他数过,那些书总共八百一十六册,其中有一些是经书,更多是有关文学、哲学、历史、地理、语言方面的书。但是,他的那些书稿再也没有回来,可能是被焚毁了。现在已经出版或者待出版的阿赫特诗文集总共有四卷。
这些日子,我的精神像一片薄如蝉翼的幽灵,跟着百年前的一位哈萨克老人,在哈萨克人的生命与时空中走来走去。在哈萨克人生活的那些个村落,炊烟像一个人的梦,随风漂浮在撒满牛羊的大地上。晨光响起转场人家的驼铃声和牧号声,黄昏响起牧人家的劈柴声和小孩子的哭叫声——多少年了,哈萨克人的生活好像一如既往,他的身影也还是那般孤独和无助。他好像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永无归途的苦行者,从冬走到夏,又从夏走进冬。走过了白色的雪原,绿色的草地,乱云飞渡的山冈。但是,哈萨克们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生活中有过他这样一个行者。他们表情木讷,目光呆滞。我好像听他对我说:“这些是我最爱的人。因为,他们脚下的土地印着我剥离母体时的脐血……”
他的情绪严肃而又沉静,音色有点暗,音质有点重,并且悲愤而犀利。我甚至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好像有一束寒光从高空向我射来,将我内心深处的尘埃照得惨白。那些浮尘是我的爱慕虚荣,我的浅薄,我的懒惰,我的盲从,我的心胸狭窄,我的目光短浅,我的不思进取……它使我看到我卑微的灵魂像一株裸露了枝干的树,枝杈间,年轮里,根基下,渗透着人类的痼疾,它们正侵害我的肌体。感知他说过的话,品味他留给我们的文字,感觉他的生命历程,我感受到了一种忏悔的快乐。这种感觉实在是久违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愿意体会忏悔的滋味。面对这个世界,面对我们共同生存的环境,越来越没有几个人心怀敬畏……
后排第二人是阿拜。这是他和家人在一起。这个时候,他已经进入中年,经历过许多事。
这个老人名叫阿拜,全名伊布拉希姆·库南巴耶夫,出生在哈萨克斯坦赛米州(今哈萨克斯坦阿拜县),是哈萨克近代史上一个很有影响的人。他的诗歌和杂文里横贯一生的孤独与寂寞,他痛苦的思考中有对哈萨克传统文化深深的怀疑和质问,他的情感世界里有对他的民族的进步近乎于苦行僧般的良苦用心。乃至于他诗人的天赋和哲人的理性赐予他的博大情怀、开明和不俗人格,在他正道之行、竭忠尽智、信而见疑、忠而见谤的一生完结之后,才渐渐被哈萨克人认可或接受。近百年来,阿拜这个名字无论是在哈萨克斯坦,还是在中国哈萨克族的文化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均占据了不可取代的位置。
阿拜生命旅程最后一个脚印落在1904年6月风景如画的夏牧场。他的一生走过了六十个春秋。
阿拜出生在名门望族,曾祖父、祖父都曾当过“比”。“比”是哈萨克草原上一种特殊的民官,源于乌孙时代,汉代史籍称之为“靡”,可译为仲裁大人。因为仲裁大人是民官,是协助可汗(王)或苏丹履行司法事务、处理民间纠纷的人,所以,被推举为“比”的人大多出自平民。他们不仅了解民情,熟知哈萨克习惯,而且秉公执法,思维敏捷,善于辞令。
十九世纪中叶,随着俄罗斯考夫曼总督占领中亚三个汗国,沙皇完成了对中亚的吞并,俄罗斯帝国的版图基本形成。俄罗斯人在哈萨克草原上进行行政区划划分,委任地方官吏,在民间选举部落头人,并封爵位。阿拜的曾祖父与祖父曾当过仲裁大人,在民间积下了良好的德行。到了阿拜的父亲库南巴依这一辈人的时候,正好赶上俄罗斯人的统治,他的父亲成了哈萨克草原上平民中走出来的第一任由沙皇委任的地方大苏丹。而这一点,竟影响了阿拜的一生。
阿拜去世之后,他的家庭,包括他的父亲成了后人谈论最多的一个话题。有人说,他的父亲是个善于利用权势捞取政治资本的人;也有人说,他虽为一名虔诚的教徒,却是个十分开明的人——内心沉稳,秉性刚毅,铁嘴钢牙,有独特的人生信条。他认为:“天下事,正和反永远是一对平手。沙场上,奴才与主子一样面对的是死亡;在学问上,师长与学生一样面对的是学识;在良知上,富贵与贫贱一样面对的是良心;在人生中,好人与恶棍一样面对的是德行。”他还认为:“一个人秉性中之长,同时也可能是这个人秉性中之短;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耻辱感是第二位的,财富是第三位的;真假之间只有半指之差。”他只相信眼睛,而不相信耳朵。
不管是好父亲,还是恶父亲,总之,阿拜有一个不同凡响的父亲。1945年,一位名叫穆合塔尔·阿乌埃佐夫的人,把阿拜的父亲写进了他的长篇小说《阿拜传》,成为这部作品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在这部长篇小说里,父亲这个角色总是让少年时代的阿拜对他和父亲、家人、族人共同生活的世界瞠目结舌,以致成年后成了一名内心丰富,善于用大脑和心智面对这个世界的人。
小说开头有一个关于平民胡达尔与儿媳通奸的冤案。平民胡达尔唯一的儿子娶亲后不久不幸英年早逝,留下孤独的父亲和年轻的遗孀。他媳妇出身孤儿,无家可归,丈夫死后,决定认公公为父亲,并相依为命。胡达尔白发人送黑发人,苦咽丧子之痛,曾抱怨说:“老天啊,你这样狠心地加害于我这孤老头子,岂有我这孤老头对你有非礼之事?我必将以天之赐我,投之于天!”谁知,老人这句无奈的抱怨竟被人演绎,说“胡达尔要丧尽天良,泯灭天伦,儿媳妇遭遇了灭顶之灾”。阿拜的父亲库南巴依为保全部族的声望,以族传规矩不容为由,处死了胡达尔。少年阿拜亲眼目睹了父亲库南巴依处死胡达尔的全过程。父亲命手下人先在骆驼背上绞死了胡达尔与他的儿媳,然后弃尸崖底,投之以乱石。
中年时期的阿拜
这事给少年阿拜的心灵带来极大的刺激和伤害,一病数月不起。事情发生的那年冬天,阿拜发现,隐藏在胡达尔冤案背后的远远不是什么族规和家族的声望,而是一个部族的既得利益。这利益的维护者便是有权势的人——他的父亲库南巴依。
哈萨克草原历来有两类民间纠纷,即土地、草场纠纷和寡妇人身纠纷,落到一句话上,是财产和利益的纠纷。谁拥有了权势谁就拥有最好的草场,拥有成群的牛羊;而女人死了配偶,亦是夫家的财产,由不得你自行决定自己的命运。何去何从得由家族的人说了算。
库南巴依是大苏丹,掌管部落里的大事,是部落里的头号人物。部落里的二号人物名叫鲍吉。为了权力和威望,库南巴依和鲍吉之间一直明争暗斗。胡达尔被处死后,留下的草场给库南巴依和对手鲍吉争夺草场开了绿灯。为此,双方曾大打出手,马队、人群连日混战,直打得双方元气大伤。鲍吉甚至还蒙受库南巴依棒打肥臀的羞辱。库南巴依得到了他梦想得到的胡达尔草场后,为了日后的安宁,经人调停,将阿拜三岁的小妹妹侃姆夏特送给了鲍吉家做替罪羊。侃姆夏特在鲍吉家得不到应有的照顾,营养严重缺乏,过早夭折;而鲍吉也终因不能容忍失败和羞辱,含恨离开了人世。
后来,鲍吉家的人以库南巴依以权谋私、抢占鲍吉家草场为由,把库南巴依告到了总督那里。尽管库南巴依找总督说过情,又向刚加冕的尼古拉沙皇敬献了百匹良马,但终究还是被总督免除了大苏丹的位置。
父亲被免职并没有影响阿拜祖父给家族留下的良好影响。加上阿拜天生与父亲有种不同的气质,平易近人,1866年,老百姓推举他当了勃勒斯(地方乡绅)。那年,阿拜二十一岁,正值花样年华。
对于俄国境内的哈萨克来说,那个时代也许可称得上是一个“社会转型期”了。俄罗斯是一个有着数百年集权专制的国家,皇家从不与教会及大贵族势力分享权利。1867年,沙皇吞并中亚后推行新宪法,进行村社制和郡县制,改变了哈萨克草原原有的部落联盟制度,把几大原本无直接血缘关系的部族联在一起,成立新的村社。哈萨克族传统上就有很浓厚的部落意识,封建大贵族们总是要站在本部落的立场上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成立村社之后,这种传统社会体制被打破,加上总督不了解民情,举措不力,客观上给本来就矛盾重重的部族关系带来了新的利益冲突。贵族势力和官宦间争权夺利,行贿受贿,民间偷盗抢劫,武力械斗成风,社会矛盾尖锐复杂。
二十一岁的阿拜在这种复杂的历史背景下出任勃勒斯,自然是意味深长。况且,他内心深处还深深地印着父亲当大苏丹时的累累伤痕。所以,阿拜的为官生涯注定是要在心灵的伤痛中度过的。
父亲因鲍吉事件被总督召到总督府听候发落的那个冬天,阿拜躲在冬牧场一间温暖的屋子里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书。书是由他的老师——一位叫哈力杜拉的塔塔尔人提供的。那个时候他已完全能够借助俄语看书了,而那些书是当时人们能看到的最好的书。他读了阿拉伯文学著作,读了歌德、拜伦、普希金、莱蒙托夫、克雷洛夫等很多人的作品。
阿拜读到了这些人的书,境界开了,内心产生了强烈共鸣。那个冬天之后,他已完全不像封建大贵族家的子弟,而成了一个善于用自己的大脑面对世界的人,并与父亲的价值观决裂。
父亲曾提醒他说:“你这个孩子性情过于平和,像一条不起浪的河,随便一个猫儿狗儿都能把嘴伸探进来。再则,你交际太广,随便跟人都打交道。一个交际过于盲从的人是不能让民心归顺的。三,你不能太推崇俄罗斯人!”
阿拜说:“父亲您说的可能有道理,但是,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依我之见,与其做一条有浪的河,为几个绅士所赏识,不如做一条平缓的小河,让那些马倌牛倌都能来解渴。二,曾几何时,哈萨克人像羊一样,只要羊倌一声牧羊号子,出牧,归圈,任人摆布。或者说,他们更像一头迟钝的骆驼,一块石头扔过去警告它走开,半天才见它能有所反应。现在的哈萨克人远远不是从前的哈萨克了,他们已经变得像马。只有那些肯吃苦,敢于爬冰卧雪的人,才能调教好它们。换句话说,有心付出,才能做老百姓的主心骨。你说我推祟俄罗斯人?是的,我推崇他们的强大,推崇他们中有很多懂科学、有知识的人。如果不懂得推崇这样的人,岂不太迂腐?
阿拜一生中先后两次当过勃勒斯。尽管他的善良、开明、智慧得到老百姓的拥戴,尽管他曾花费了很多心血摆平库氏家族与鲍氏家族的纠纷,但是,由于他的公正总会不可避免地伤害一部分权贵的利益,所以,内心经历非常艰难。阿拜两度做勃勒斯期间,一些人与他进行权力角逐,推举自己势力范围里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他们采取了诬陷的伎俩,对阿拜进行人身攻击。
有一年,因一宗人命案,阿拜被告上了法庭,说阿拜在草场分配中舞弊,致使一名老人死亡。但是,皇家法医的报告却推翻了这一根本不存在的所谓人命案,确认死者死于自身疾患,与他人无关。另一次,九名五十户长向塞米郡总督状告阿拜伙同手下人利用职权,以权谋私,阻碍他人参加选举;还有人状告阿拜在处理民事纠纷时,向当事人索要钱财,抢夺财物,并对上访者实施暴力。
还有一纸状子让阿拜整整花费了九年的时间疲于应付。事情是由一位名叫乌祖克巴依的神职人员引起的。他发给总督的状文称,阿拜自当了勃勒斯之后,利用权势,侵占了他家大量草场。乌祖克巴依状告阿拜可谓颇有恒心!他一年一年向上告,上边也一年一年查无对证,阿拜也因此一次又一次应付法庭的质询。后来,总督府派人对此事展开调查,并做出公断,乌祖克巴依的闹剧以败诉而收场。乌祖克巴依自己承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了他人指使。而那些人之所以选中他,主要因为他是神职人员。在常人眼里,为上帝服务的人是不会撒谎的。长达九年的闹剧从阿拜三十多岁一直伴随他到四十岁,耗费了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以致他身心疲惫,心力交瘁。而在此期间,他解决了库南巴依家族与鲍吉家族长达二十年的纷争,还处理了大量因草场、水源、牲畜、寡妇再嫁、偷盗财产等引发的民事纠纷,为稳定社会秩序做了很多有益的事。
阿拜终于无心再当勃勒斯,退出了选举,但是,由于他在民间业已树立的威望,人们还是推举他当了“主裁”大人。在他被推举为“主裁”大人之前,曾再度遭人算计。这一次不是别人,竟是他自己的弟子。
这里有一段让人玩味的小故事。说是某村有个寡妇改嫁前突然改变主意放弃家族给她订好的亲事,要求嫁给自己所爱的人,结果引起了双方冲突,以至于一方求到阿拜这里,希望他明断是非。阿拜就派他最得意的学生乌拉孜巴依和另一名学生处理这件事情,并明确要求,要给女方充分的婚姻自主权。但是,公婆家主人认为这事伤天害理,有辱祖宗。巧的是,乌拉孜巴依和他的同学正好与主人同属一族,打算劝阿拜不要插手此事。谁知阿拜怒斥他们糊涂:别忘了,主人的老祖宗康尔巴依生前压制妇女可是出了名的。没有想到这一提醒非但没有引起乌拉孜巴依的警醒,反而使他与阿拜决裂,率族人离开阿拜的兄弟奥斯曼主管的乡。后来民选主裁的时候,他还拉拢部分小部族的头人阻止阿拜。偏在此时,奥斯曼借一起盗马案泄私愤,坏了乌拉孜巴依的名誉,越发使阿拜与乌拉孜巴依的关系雪上加霜。民间毕竟明眼人多,他们知道像阿拜这样一个人对社会和老百姓的意义。在他们的努力下,两个门生的阴谋没有得逞,阿拜当了主裁大人。
阿拜熟悉哈萨克习惯,又懂俄文,当选主裁大人之后,根据当时比较进步的西方法律和哈萨克习惯法起草了一部新法。全法共七十四条,包括财产、婚姻、刑事、民事、公益等方面的内容,对因草场、土地、彩礼、婚姻转房制、抢劫、械斗、偷盗、造谣、诬陷,甚至于破坏交通设施(如桥梁)、水利设施(如水渠),还有在公众遇自然灾害时推卸责任的行为做了具体的法律纠纷规定。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这部新法对哈萨克传统婚姻中的转房制及由此引发财产责任和当事双方、特别是妇女的权益做了明确规定。属下列情形之一,比如,男方比女方大二十五岁以上,身有残疾者,或者男方因有偷盗行为、屡教不改、民间口碑败坏者,或丈夫死亡,其妻又不愿按转房制嫁给家族其他男性成员者,只要女方有离婚请求,在财产得到充分协商解决之后,可判其离婚。新法还对在地方政府选举中买官卖官、贪污受贿、诬陷中伤他人的行为也做了监禁二十八天的明确规定。
此法由哈萨克文起草完成后被译成俄文,并在此前由四十多位民间仲裁人集体讨论,由政府签署后生效。哈萨克文版于1886年在喀山大学出版社出版。
1885年,阿拜进入不惑之年。尽管三十多年的风雨人生,让他内心千疮百孔,但晚年时,竟在诗歌中找到了归宿。他退出地方官员选举之后,办了个家庭学堂,收了一些年轻人读书,并学俄语。他的学生中有很多还是女学生。女子同男孩子一样受教育,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与此同时,他把自己也埋进书堆里。这一时期,是阿拜一生中智慧而辉煌的时期。
阿拜在一篇杂文中写道:
好活也罢,赖活也罢,反正我已是活了一辈子的人了。回首往事,惊见一生竟在与人角逐、较量、辩论,在无休止的争执中过去了。人近终点,方感满腹惆怅,心力交瘁;开始意识到,此生之所为,实在无关宏旨,无所皈依。对人无足轻重,对己更是不值一提,可悲。事已如此,剩下的时光该如何打发掉?我无从回答自己。茫然啊!
做官吗?不,人是管不好的。我想,或许只有那些自己本来就欠管,却一心想管教别人、想尝这份罪的人,抑或那些年轻气盛的人更适合为官之道。至于我,万望老天开恩,饶了我,莫让我再问津此道!
养牲口放牧?不,我做不到。孩子们养牲口,那是他们的事,我想够用便是了。我实在不想人到中年还养牲口。没有享受到牧养的乐趣,反倒成全了几个惯偷、乞丐和恶棍卑劣的胃口,后半生岂不是过得太龌龊。
做学问?不,做了学问,没有人问津。为谁人施教,又向谁人去讨教?这就好比一个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卖布的小贩,卖与买,全无意义。一个做学问的人,身边没有人聆听,必然是越学越受罪。痛苦必然会越来越沉重,以至于很快老死。
做僧人?不,此亦不好为。做僧人,需要的是内心的纯净。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人心既得不到平静,又得不到安宁,为僧又于事何补?
教育孩子?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望尘莫及的事。尽管我很想教孩子们学点什么!但是,实在因为自己学识浅显,不通此道,不知该怎么教他们,教给他们什么,将来让他们做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无法告诉他们将来何去何从。既然我这么缺乏为孩子们谋划前程的能力,那就只好作罢了。
由此看来,我想能成为我这个人人生安慰的只有白纸和黑字了。我尽可以将我所思所想留在纸上,谁人如果以为我的文字能给他的心灵带来一点慰藉,那就请看上两眼好了。如果觉得乏味,就权当是我这个人在自我安慰吧。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无事可做。
这些沧桑的文字写在阿拜四十一岁,令人回味。他写过很多杂文、诗、叙事诗,就像自己说的那样,是为了“聊以自慰”。
少年时,父亲让他学经,他因此掌握了阿拉伯文。后来,父亲又让他回到身边,想使他成为一名权贵,但事与愿违,阿拜最终还是走了与他父亲完全不同的路。
英国跛足诗人拜伦英年早逝,早在阿拜出生前二十年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阿拜的内心似乎与从小就遭受生活和精神双重摧残的拜伦有很多相似之处。拜伦孤僻、寂寞、感伤、愤世嫉俗,曾与英国上流社会发生激烈的内心冲突。而在阿拜的时代,由于受到继文艺复兴运动之后以批判封建专制、宗教神学、倡导自由民主为核心的法国启蒙运动的感召,俄罗斯具有近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和“人文学科”的概念已经出现,文人们致力于俄罗斯母亲的西化运动,主张知识分子投入社会生活并具有文化上的敏感性。普希金就曾在他的作品中提出过沙皇专制制度与贵族生活道路问题、农民问题,塑造过有高度概括意义的“多余人”、“金钱骑士”、“小人物”,对俄国社会的思想进步产生过很大影响。普希金后来被人杀害,莱蒙托夫曾写《诗人之死》,说杀害普希金的凶手是俄国的上流社会……这些“知识分子”即便不是一个革命者,也是一个行动者,是一群致力于社会内部的创造性变革的反思者。因而,他们中有许多人被沙皇视为“持不同政见者”遭到流放,莱蒙托夫被沙皇流放高加索。这给阿拜接触他们提供了机会。
阿拜在常去的塞米州图书馆,就曾碰到一位名叫米海依尔的被流放者。他们成了好朋友,并常在一起谈论共同关心的问题。阿拜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有深厚的母体文化积累,加上阿拉伯文学及当时西方文化进步价值观的影响,在他的后半生反思自己的一生,反思哈萨克民族,成了他内心的追求。
我的哈萨克,我爱的人
没看见剃刀
却看见胡子掉进了你的嘴唇
感叹你好坏不清
是非不分
嘴里吃着肉
脸上却挂着伤痕
初相逢时,见你还面带笑容
再见时却见你笑里丢了几分真诚。
你只会舌头说话
像镰刀打草割下一地废话
却道不知自己的家
白天你不会笑
夜里失眠
你激情勃发,没有目标
昨天的努力,今天推倒
满世界都是高贵的头人
却不知百姓的日子为何乱了方寸?
也许他们再也好不起来了
只因他们已不再是他们
你不再有兄长
莫非是上帝偷走了他的灵魂?
你不再有心,不再有真,和朋友不再默契
奔突的马群冲走财运
妒忌像魔鬼
坏了你的头脑和财富
恶疾侵害你的肌体
我痛你我何时才能得到安宁?
本渴望你能抚平我的伤痛
却见你手上有把锐刀
你可悲的灵魂没有归宿
你的笑脸空空洞洞
只怕外人看透了这一切
在心里发出轻蔑的笑
阿拜在另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人老了,虚弱了,心事多了
开始为人类感到害怕了
人付出的本该是劳动,不是贪婪的眼神
可很多人好像更愿不劳而获
有钱人说选我做官吧我会加倍报答你
只是要给你的不在眼前
乡绅说选我做官吧,我手中有钱
一定从哈萨克们那里夺得你所想要的
没钱人说把钱给我我就选你
……
朋友也说给了我钱我心里就有数了
别忘了你的对手那边藏着我的运气
如果我的心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天下哪有便宜的事让人去做
恶棍说恶人自有恶人的妙招
……
人家愿意看到的是我的笑脸
这样的诗在阿拜的诗中随处可见,批判现实入骨三分。在一首长达二百行的“八言体”诗中,通篇勃发着他对劣态人格的愤怒批判。读起来,有点像看凡高笔下躁动的菊花和他眼睛里充满了无奈、愤怒、惊恐、焦虑与怀疑的自画像。后来,有人曾给这首诗谱了曲调,那股躁动与无奈的情绪更加让人回肠荡气。
1887-1895年间,阿拜花费了很多精力进行文学翻译。他曾把拜伦的诗,莱蒙托夫的诗,还有普希金等人的诗翻译成哈萨克文。译文富有才气,以至于现在读起来,很多人会误把这些诗人当成哈萨克人。我曾亲耳听人把奥涅金与达姬雅娜当成一对哈萨克恋人,把他们的爱情故事当成哈萨克民间爱情长诗。这对一个译者付出的心血,应该是最好的肯定了。我想象不出,当初他翻译这些作品时,孤独的内心世界曾得到过多少慰藉和快乐。阿拜还曾给他翻译的达姬雅娜给奥涅金的信谱了曲,听起来像一首伤感的哈萨克情歌。这首歌已经被人传唱了整整一百多年了,还在唱。在这首歌里,达姬雅娜说:
你是上帝赐给我的爱人
我却无缘做你爱的人
原谅我年少无知
成了让你永远失望的人
……
你是一只猛虎一个受伤的人
我是一只小羊一个被捕获的人
为了爱你我甘愿送命
你的惩罚为何这样无情……
关于阿拜个人情感经历,史料好像没有更多的记载。阿乌埃佐夫的长篇小说中提到他青年时曾痴情地爱过一位名叫托格江的美貌而性情优雅的女子,只因父亲已经给他订了大贵族阿勒鑫巴依的女儿迪丽达做妻子,而托格江又是鲍吉家族的人,二人终于不能成为眷属,抱憾终生。阿拜在娶迪丽达过门的前一夜与托格江见了最后一面……不知现实生活中的阿拜是否因为有过这样一段遗憾的情感经历留下了太多的感伤,抑或他一生看过许多与自己有过同样经历的恋人,他的情诗总是忧郁中富有一份不灭的痴情。
投向你的眼睛
透露我心中的苦情
永远不能治好
爱在心上烙这道伤痕
哈萨克的精英
阅历丰厚的人
没有人赶得上人群中
你这样一个人
我的歌伴着我的泪
流出我的眼睛
望着心爱的人
话在嘴边说不清……
一个小伙子对一个姑娘:
哈拉木哈斯姑娘给你一个心的告知
遇到你我的财富和生命已不足挂齿
每当想起你的时候
热泪禁不住把我的衣襟打湿
在人世谁能比你更美
即使美了也不过是你的影子
唯有你是我爱的人
不会再有旁人得到我爱的告知
痴情的人自有痴情人的心思
爱上了就要爱到死
无论见到你还是见不到你
我的心不能再离你半尺
眼睛忘了去看别人
就是看到了也不过如此
你是否也在你的小床上
梦见我亲吻你光滑的身子?
你的秀发落在我的肩上
丝丝缕缕美如蚕丝
我们相爱吧
为什么不让爱把你我都醉死?
阿拜把这些歌都谱上曲调,唱起来,好像嘤嘤私语。
阿拜的诗非常富有镜头感,而且藏在镜头后面的是哈萨克人的眼睛。阿拜少年时常与他的兄长、朋友们去冬营地放鹰狩猎,像许多哈萨克人那样一年四季在冬草场与夏草场之间游弋。在他的文字中,雪天出猎,松柏苍劲,黑色的鹰从蓝色的天空向白色的雪地像黑色的鞭子一样劈下;红色的狐狸,在白色的雪地上划出一条红色的线。黑鹰与红狐在雪上搏斗,像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大自然里沐浴。黑鹰是她的头发,红狐是她脸上的红晕,雪地是她洁白的肌肤,大自然是她宽敞的浴缸。阿拜的文字中还有很多关于春天、冬天、夏天、秋天的描述。在这些季节里,老百姓生儿育女,享天伦之乐,或辛勤劳作,疲于奔命。他们搬迁,搭建毡房,孩子们哭笑,狗们吠叫,母马宠它的孩子。秋风萧瑟中,人们的脸上挂着无奈与艰辛。而冬天永远像一个不知人间冷暖、不食人间烟火、无情无意的老人……在阿拜的文字里,马总是令人爱不释手。你总会看到一匹两只耳朵像夏天的苇叶一样相剪在一起,有着宽阔的胸膛、平坦的脊背、厚实的大腿的马……
隐居之后,读书和写作虽然给阿拜的内心世界带来了些许安慰,但生活依然很不轻松。进入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之后,阿拜的生活中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使他蒙受打击。1891年,阿拜的兄弟奥斯曼病故。1894年,他为余生寄予厚望的儿子阿布都热合曼(小名阿布什)病倒。作为父亲,阿拜在阿布什身上曾倾注了太多的心血。阿布什是一个情性十分恬静的孩子,性格稳健,为人谦逊,做人理性,而且有非常旺盛的求知欲。阿拜曾在乡里让他学经文,然后送他到塞米城读正规中学,然后去吐曼城读中等理工专科学校。毕业后,阿布什原打算去彼得堡攻读理工学院,但曾在塞米当过县令的一个名叫罗斯也夫斯基的人却建议他读了军官学校。1892年军官学校毕业后,阿布什来到塔什干谋职,不久就患病倒下了。阿布什住在亲戚家养病,阿拜派小儿子麻豪亚去照料他,并一直陪哥哥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期间阿拜只能以书信的方式与他们联系。1894年阿布什病故,阿拜的希望破灭。从阿布什病重到他死后,阿拜一连为他写了十多首诗,最长一首达一百多行,其中有他为阿布什遗孀玛格江代笔的挽辞。玛格江痛失爱人,伤心过度,一蹶不振,于阿布什年祭到来前也驾鹤西去,那年她只有二十五岁。一连两个孩子的死,使阿拜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他绝望地说:“我的孩子,‘天赐给了你生命,也赐给了你死亡’,然而‘痛苦来了,我别无选择,只能迎上’。如果你能好好地活着,‘是否该回家来/把你所知的告诉给你的乡亲?/给他们指出一条路后你再走/我是否不会感到太伤心?’。”可以看出,阿拜痛失阿布什,失去的是生活热情。他说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孤独地空守寒舍的僧人”。
自兄弟奥斯曼和儿子阿布什死后,阿拜变了,批判和愤怒少了,诗越来越简短,语言越来越干练,对孤独的体验越来越深刻。
果真有死,死掉的一定不是人,而是天
天死了,不再赐给谁人时光和快乐
可笑的是,当智者失去“我”和“我的”的世界时
迂腐的人们竟以为他“死”了
有的人活着,灵魂让功利偷去了
灵魂被盗了,方寸也就乱掉了
智者死去留下的是精神
谁会认为他真的死了?
谁都热爱生活
可天却窥视人在枉世的悲活
这世界究竟枉在哪里悲在何方
不苦思,不苦心,绝难得到结果
功利的朋友来世不可能相守
只因今日利与来世情不相投
有心于一生之利,无奈于末日审判
谁能说自己也真正活过
1898年,地方上又开始勃勒斯的选举,免不了还是部族之间的权利角逐。阿拜的学生乌拉孜巴依开始活动,在民间拉选票,推举势力范围里的人参加选举。他甚至拉拢阿拜的长兄参与,挑拨阿拜同家族的关系,说阿拜曾经保全私利,牺牲家族的利益,并以此为由,借家里人之手让阿拜遭受皮肉之苦,引起民愤。民间纷纷有人站出来,为阿拜鸣不平。大家讲的是同一个道理:阿拜不是哪个部族的阿拜,而是老百姓的阿拜。他们要求那些伤害他的人对阿拜给予赔偿。有人说,如果一个被伤害的男人值一百头骆驼,那么阿拜值二百头骆驼。然而,当伤害阿拜的人真的来到他面前向他表示道歉,并要求给予阿拜赔偿时,却被宽容的阿拜婉言谢绝。他说:
以一报还一报,此报何时了?
阿拜短诗中,有一首这样的诗:
我把一只狗崽养成了狗
他却咬我身体,伤我骨头
我给一个人教会了打枪
他成了射手,我却看见他对着我的枪口
这首诗应该是阿拜在他的晚年有了特殊的经历之后,对人性弱点的蔑视。还有一首诗,留下了同样的气质:
人不过是一包粪囊
死了比粪土还要臭
有人骄傲地活着以为没有人和他一样
无知啊
你昨天是个孩子今天已经壮年
明白了人不会永远不变
那就去爱吧,让你的心真正领会神的旨意
人生还有什么比爱更快乐?
1898年,阿拜写了一封长信给沙皇最高当局,希望当局秉公办事,健全法制,对地方官员贪污受贿,无视王法,在民间制造混乱的行为加以制止。但是,一纸状文递上去,石沉大海,直到1980年才在圣彼得堡被人发现。可想而知,阿拜人生最后几年里内心的绝望。
1903年冬天,他心爱的小儿子麻豪亚病倒了。
麻豪亚小时读过经文,后来被父亲送到学校读俄文。三年后,患病辍学,跟父亲读书,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诗人。麻豪亚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孩子,懂得父亲的才华与学识所具有的分量。在父亲身边,他不但读书,还帮父亲整理文稿,起草书信。他的俄文很好,字迹也十分工整漂亮。有人说,父亲写给沙皇最高当局的那封信就曾是麻豪亚起草的。但是,死神对阿拜总是太无情,这样一个孩子,也不肯放过。
1904年初夏,阿拜带着病中的麻豪亚举家迁往夏牧场,希望儿子能呼吸到大自然清新的空气。但是,就在春天的脚步轻轻走来的时候,死神终于拿走了这个年轻人年仅三十四岁的生命。
麻豪亚的死彻底摧毁了阿拜的精神世界。开始几天他还是老泪纵横,但到后来,他竟没有泪了,整天怅然若失,魂不守舍。麻豪亚死后,人们启程前往夏牧场,众人去麻豪亚的坟茔向亡灵告别。阿拜也去了。他一个人在儿子的坟茔前长长地坐了几个小时。回来时,人们见他的两鬓突然白了许多。他对家人说,他也将不久于人世。然后,他开始自闭。
事情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就在麻豪亚去世不久,这个曾真正用心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诗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见过他的人说,他死的时候,口鼻出血,但神态十分安怡。这一天是1904年6月23日,一年中生命最旺盛、阳光最富有活力的季节……
这个时候,阿拜的诗作已经在民间有了非常广泛的传播,一些有心人开始搜集他的手稿,并装订成册。1909年,也就在他去世五年以后,他的诗集第一次正式出版。
阿拜一生写过很多部诗,还有杂文和歌曲。现在留下来的有二百二十三首诗,四部叙事诗,四十五篇杂文和十多首歌曲。但他生前好像并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让后人永远缅怀的诗人。他最早写的诗,用的名字甚至不是自己的,而是他的好友兼学生库克巴依的。后来,诗写多了,他的影响大了,到了秘密保不住了的时候,他才像做错了事情又不好毁约的孩子那样对库克巴依说:“原谅我。把我的名字还给我吧,我赔你一峰骆驼。”这话用哈语说起来,值得玩味。哈萨克语“名字”这个词与名词“马”同音。所以,这句话听起来就是:“原谅我,把我的‘马’还给我吧,我赔你一峰骆驼。”
阿拜走了以后,他的这匹美丽的天“马”在后世中长久地留下来了。你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画面:一匹白色的天马从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中向你飞来,身边金星飞舞,然后寂寞的大地开始春意盎然……是的,阿拜这样一个人,给沉寂千年的哈萨克文化带来的是一个新的视点和新的思维方式,是在理性和客观中学会自我批判、自我怀疑,甚至自我否定。就像一个擅长于自嘲的人,一定是个十分懂得自嘲为幽默最高境界的人一样。一个善于进行自我怀疑和批判的民族,一定懂得自我超越或思想解放,是文化进步的新境界。百年来,阿拜精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哈萨克人。对他们来说阿拜不是精神领袖,也不是民族英雄,而是一个标尺。他们用他来衡量自己的民族文化,衡量民族的生存方式、生活方式、社会行为、公共道德,以此批判阻碍民族进步的一切弊端,包括人性的弱点,以使自己更能适应时代的发展。作为一个公众知识分子,一个能够提出建设性意见的文化人,阿拜的批判更具备一种“长效性”。他曾批判过或赞美过的,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成为故纸堆,在现实中依然具有时效性。比如说,他的建立法制社会的理想,他对知识和学问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他的生命价值观中对功利主义者的蔑视,他对如何摈除民族劣根性的设想,等等。他说:
我以为,一个有心于改善哈萨克现状的人,手中至少应该有两样东西:
首先,他应该有大权,有大感召力。有了这个东西,他就能够说服哈萨克们让孩子进学堂读书,以使孩子能够以这样或那样的途径、方式学会他们必须学会的东西。天下学问包罗万象,只要有了引导者,孩子们就会有的放矢了。至于学费的问题,我想是可以从民间筹集到的。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女孩子们也应该读书,哪怕让她们学经文,真正懂得点宗教的教义,也应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嘛。长此以往,多年之后,当我们衰老的时候,老得不能发号施令的时候,现状也就会因为有了生机勃勃的年轻人而有所改变。
二,那个有心人应该是个有财力的人。他可以凭借财力“贿赂”哈萨克们并把他们的孩子送出来,然后像前面所述的那样让孩子们读书。这样也是可以改变的。
遗憾的是,现实中根本找不到那样既具崇高威望,哪怕能够以权压势,或将天下财富汇聚一身的人,以承担教育后代的义务。
其实,即便不用强制手段或金钱让哈萨克买账,而是苦口婆心、或者赞美恭维——反正想博得哈萨克人的心是很难的。因为他们的肌体中,有一种来自于老祖宗的——骨子里的迂腐。看起来,他们更善于诡笑,传小话、发微词,抑或说大话——他们以为这是乐趣,别的不用去想。即使想了也想不到点子上,因为说几句正经话给他们,没几个人用心听。你看到的一定是一双游无定所的目光,抑或是一张魂不守舍的脸。
有学者说,阿拜写的杂文是在他的诗不能很快为很多人接受的情况下,于晚年时写的。与诗歌相比,杂文确实有不可取代的优势。平铺直叙,通俗易懂。据说为了达到通俗的目的,阿拜在他的杂文里还大量采用了宗教词汇,以使庶民百姓,能够像聆听宗教教义那样去接受他想表达的意思……
有关阿拜的家庭生活,阿乌埃佐夫的长篇传记中有许多描述。阿拜的一生中有过两名不凡的女性,一个是他的祖母佳丽达,另一个是他的母亲乌丽江。祖母佳丽达在世的时候有点红楼梦中老祖宗贾母的意思,家里的很多事由她拿大主意。祖母耳朵有点背,但心胸博大,富有包容心和同情心。儿子库南巴依与鲍吉家族结下了那么多的恩恩怨怨,甚至于老死不相往来。鲍吉死的时候,库南巴依去鲍吉家凭吊,就是在大度的母亲的一再强求下成行的。阿拜的母亲乌丽江是父亲库南巴依的二房,在家没有什么地位,但她承担着赡养老母亲的责任,平时少言寡语,性格内向。阿拜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更多的是自尊自爱、包容和平民化的内在气质。
阿拜的妻子迪丽达是大贵族家的女儿,1860年嫁给阿拜,1926年病故。据她的孙女娃西拉·麻豪亚回忆说:“母亲说话时语速很慢,性情也很平静。她是一个长得非常白净的女人,鼻梁有些高而且很直,眼睛也很大。她从不对家里的仆人动怒,或委屈谁。她很爱我,我是在她的呵护下长大的。”
迪丽达虽然在阿乌埃佐夫的作品里因为有了阿拜的初恋托格江而显得有点被动,或者说形象有点尴尬,但是,现实中的迪丽达却与阿拜终生相守。迪丽达生的孩子阿布什、麻豪亚给阿拜带来了不知道多少快乐和安慰。麻豪亚的女儿娃西拉曾在爷爷身边,性格随阿拜,富有才情,曾为阿乌埃佐夫撰写阿拜传记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素材。娃西拉二十世纪初受斯大林迫害被流放,后回阿拉木图阿拜芭蕾艺术剧院当服装设计师,随团赴欧洲国家演出过。娃西拉的女儿依霞格·贾格帕尔二战时曾参加苏联空军女兵,1945年奔赴远东,在我国哈尔滨近郊十二公里的地方当地勤兵,在经历过生和死,血与火的洗礼之后,回到家乡。二战时,阿拜的后代中先后有五名成员在前线战死。也不知,在那个世界里,这一切带给阿拜的是慰藉还是悲哀?
阿拜的诗于上个世纪初开始传入我国的哈萨克中。对我国哈萨克现代文学的发展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在阿拜的影响下,曾经出现过像阿赛特、阿赫特、唐加里克、阿斯卡尔等富有才华、思想开明、寻求哈萨克文化进步的诗人。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新生代的哈萨克人依然为哈萨克文化史上有过阿拜这样一个开明、富有思想的文化人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