踵武前贤，张皇新见——李建国《隋代文学研究》读后

许连军

(长江大学 文学院， 湖北 荆州 434000)

建国兄的大作《隋代文学研究》是我盼望已久的，终于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收到大作，迫不及待地阅过一通，颇感新见迭出，所获良多。

近年来，以朝代为断限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似乎不被学术界所认可。许多学者在进行宏观研究时，极力避免以朝代划分文学史，所持论据莫过于认为文学史是一种没有断限的流线型历史，文学的发展往往不因朝代的更迭而变换。“文学的发展有自身的规律，社会制度的变化或王朝的更替，只是导致文学变化的重要原因，而不是变化的本身”(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版总绪论)，以此为藉，袁行霈先生及其同仁在编写文学史时，以三古七段为模式铺叙中国文学史的发展。章培恒、骆玉明等所持观念与此相似，其《中国文学史新著》(增订本第二版)也将中国文学史分为上古、中世与近世三段，然后加以铺叙演绎。这两部文学史专著或标榜将“主要着眼于文学本身的发展变化，体现文学本身的发展变化所呈现的阶段性，而将其他的条件如社会制度的变化、王朝的更替等视为文学发展变化的背景；将文学本身的发展变化视为断限的根据，而将其他的条件视为断限的参照”(袁编《中国文学史》)，或宣称“通过对一系列作品的新的解读和若干长期被忽视的重要作家、作品以及其他文学现象的重新发现，以探寻和抉发中国古代文学本身的演化和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的内在联系”(章、骆编《中国文学史新著》)。即便如此，细抉其著作体例与撰写思路，以王朝为断限的痕迹仍然无处不在。

不管是三古七段双视角，还是以人性的发展作为文学演变的基本线索，都离不开对于具体朝代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探讨与挖掘，并需要深入研究这些方面与文学发展之间的联系。所以，以朝代为断限来研究文学具有内在合理性，比如制度对于文学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甚至在某些时代直接决定文学的走向，比如科举制度，类似这样的例证不胜枚举。如果忽略这些外部因素对于文学的影响，而以不分青红皂白否定一切的态度，用看似全新的眼光和视角来审视中国文学的走向，或许会有走向另一端的危险。

虽然“重写文学史”的宣言已经渐行渐远，但在这个口号之后，许多文学研究者进行过艰苦卓绝的工作，产生了一批具有新见的论著。学术研究须一代代推陈出新，后出转精，李建国兄踵接前贤，其《隋代文学研究》正是一部通论隋代文学之变化，细究作家作品之流变的佳作。该书角度新颖全面，论证详实具体，既体现出作者深厚的学术素养，又具有良好的启发意义。

一

隋代国祚只有两代三十七载，以时下文学流变的眼光观之，该时期的作者或可归于南北朝或可归于唐，而该时期的文学创作则或接续齐梁余风，或开启盛唐气象，故隋代文学本身的面目则往往被遮蔽未显。但隋代文学处于南北朝向唐代过渡的重要转捩点，其本身就极富意义，一方面可以此追溯南北朝文学的发展，另一方面又可以此管窥唐代文学的成就。同时，隋代本身也产生了许多优秀作家，如卢思道、薛道衡、孙万寿、杨素、杨广等人，其中文学之新变对唐代文学具有重要影响。

当下，要求创新的说法甚嚣尘上，但创新的方式无过于两种，一是发掘前人未曾关注的领域，二是在前人的观点上或更进一步，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就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而言，创新之难难于上青天，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经过上千年的苦心经营，古代文学研究中未曾发掘的领域寥寥无几。假如还有些许未曾发掘之处，其存在的原因有二，一是文献稀缺，难度极大，二是前人成见已深，后人不屑深究之。对于隋代文学而言，为何未曾出现专门研究之作呢？尚永亮先生在本书的前言中有明示，隋代的许多文士本为梁陈旧人，入唐后显赫一时，隋代只是他们中年栖身的客栈而已；同时，隋代文学多倾向于轻软华丽一途，被盛唐人所看轻。于是隋代文学的真面貌、新特点，就被不断地遮掩起来。所论甚确。

建国兄不为浮云遮眼，毅然选择隋代文学作为研究论题，至少有两点值得钦佩。首先，在当下的文学研究中，模糊朝代的观念颇为流行的环境下，建国兄选择隋代这一在文学史上不被看重的时代作为研究重点，显示出其不惧成见、慨然有为的学术精神。其次，论著中新见迭出，极富启发意义，比如本书在陈寅恪、唐长孺等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两个二元文化体系，即南北二元和胡汉二元，将北魏分裂之后形成的三个文化圈涵括于两个二元文化结构中，并认为隋代的文化建设就是着力于并合二元，统之为一的努力过程。相对于南北二元体系，胡汉二元则显得隐蔽一些，但是在南北文化交融的过程中，北方的异族文化与中原及南方汉族文化之间的冲突与融合则是显而易见的。建国兄以广阔的学术视野，深入文化现象本身，鞭辟入里，挖掘出胡汉二元体系，使南北朝后期至隋代文学的整体面貌得以彰显，并为我们理解初唐文学之形态具有十分重要的启发作用。

二

学界对于以朝代为断限研究文学的最大诟病之处在于，这种研究方式过于注重政治、经济、文化等文学外部因素对于文学的影响，使文学研究沦为泛文化研究。但是，我们不仅要呼吁文学研究回归到文学本身，也要看到文化研究对于彰示文学意义的重要作用，特别是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比如隋代，作为一个承上启下的时代，隋代文化既显示出南北朝时代文化的共性，比如南北文化、胡汉文化之间的冲突与交融，同时也显示出文化的新变，比如隋代统治者统一文化、融合胡汉的努力。文化的多元促使文学创作的多元化，这对于唐代文学的崛起是一种有力的促进。

所以，表面看起来文化制度是文学外部的因素，但有时对于整个文学的发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促使文学发展发生重大转向。建国兄深谙此理，在对隋代文学进行个案研究之前，用四章的篇幅对于隋代的政治文化背景、士人的生存状态和群体命运、隋代文学的整体格局和三个渊源进行分别论述，对隋代文学发生与发展的背景进行充分交代。这样的安排切合隋代文学的实际，在二元体系统摄之下的隋代文学呈现出总结性与创新性相互交叉的局面，这种局面的形成与当时的社会制度、文化形态密切相关，如果不能把握隋代的政治文化格局，很难切实了解隋代文学的发展状态。比如利益集团的权力博弈与士人群体的命运浮沉，这是文学研究中常见的课题，统治集团权力之争往往对士人命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自身命运的兴衰荣辱又使得文人的创作呈现出不同阶段性，在动荡的时代，这种形态往往表现得尤为突出，比如建安文学。隋代文学同样如此，该书第二章第三节“江左士人入隋初期的生存境遇”呈示：由于江左集团的大多数成员在入隋初期被整体性冷遇，降虏之耻、文化之痛刺激了这些士人敏感脆弱的心灵，精神上倍感痛苦，“楚臣去境，汉妾离宫”，促使其以诗歌为载体，摇荡性情。但是，又因为特殊的政治环境，他们的悲戚之感必须以隐晦的方式徐徐道来，所以故土成为其抒发追思之情、感慨亡国之痛的绝好凭借。建国兄通过对江左士人命运的剖析，着力研究江左文人的南冠之思和南冠之诗，对江总、虞士基、吕让、周若水、王胄等文人的诗歌逐一进行研讨，通过通篇研究，认为他们的诗歌风格入隋后有明显的转变，最后提出，“一个作者的风格的改变，更多地受到由于人生命运的转变而导致的生命体验之内涵的影响。”

总而言之，以文化制度为切入点，考察隋代文学发展的外部形态，看起来是对当下文学研究方法的背离，却又隐隐接续前代研究者如陈寅恪、唐长孺所开辟的文史互证的传统研究方法。再一次印证在文学研究中，方法无所谓新旧，只在于是否合适，切合文学本身的实际。

三

以朝代为断限进行文学研究的另一个被人诟病之处在于研究者往往追求面面俱到，事无巨细，通过对于整个朝代的通篇回顾，得出某些看似惊人结论，或者为了否定前论而盲目抬高研究对象的地位，以此彰显自己研究的重要性与独特性。建国兄避免了这种失误，他采取全面与重点相结合的方式，对隋代文学进行恰到好处的研究，既没有盲目全面铺开，同时又使隋代文学的重要方面得以展示，使读者得以管中窥豹，以小见大。既充分把握了隋代文学之整体成就，又没有芜杂而缺少头绪的弊病，整个研究均统摄于自身的逻辑思路中。

比如对隋代文学渊源的研究，鉴于前代学者对南朝文学研究甚夥，建国兄将北朝文学作为研究的重点。通过对南北朝文学交融现象的细致考辨，认为北朝文人文学是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通过对汉文化传统的选择性继承，经过不断学习南朝文学，逐步发展起来的。例如在对山东文学渊源，即北魏-北齐文学的梳理中，他认为永嘉之后，北方文学衰微的原因在于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士人无暇于“体物缘情”的诗赋创作，而强调“贵于实用”的文章。直到北魏后期，随着生存环境的改善，特别是南方文化的输入，文学活动才逐步兴盛起来。

转入具体作家作品的研究后，作者在全面把握隋代文学发展脉络的同时，对于三大文化圈的重要作家分别进行论述，比如山东一系选取卢思道、薛道衡、孙万寿等，而关陇一系则选取杨素、杨广等。研究中，或前人语焉不详处，或与具体事实相悖处，建国兄均一一明辨，细细爬梳，体现其宏阔的学术视野与缜密的学术思维。例如山东代表作家卢思道入隋时间较短，作者通过对卢思道全部创作的完整把握，厘清其入关前后文风的变化，并以此说明人生际遇和文学环境的改变对作者个人及其创作的影响。同时认为，卢思道跳出了宫体和宫廷的圈子，开始体现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并形诸于笔墨，这是在宫廷风气占据文坛主流的时代，卢思道创作所彰显出的文学史意义。通过对作家生平、生存环境的挖掘，结合对作品的细读，最后得出结论，逻辑严密，充满说服力。

除此之外，书中还选取颜之推《颜氏家训》、李谔《正文体上书》、王通《中说》作研究隋代文学批评的对象，其结论常常发前人所未发之覆，体现出后出转精的学术创新力。同时也说明作者对于隋代文学的全面把握，其学术掌控力令人钦佩。

以上三点，实难概括建国兄《隋代文学研究》的价值与意义，仅为本人阅读之后的些许感受，倘若读者欲从本书的苦心经营与细致研究方面体味其用心，或许能提供一点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