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的误读
——评《面纱》中的中国形象

2014-04-05 09:37盛春来
关键词:面纱凯蒂毛姆

盛春来

(三峡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英国著名作家毛姆一生为了收集写作素材进行了广泛的旅行,他的作品带有广泛的国际视野,并以冷静的视角审视不同的文化,所以他的作品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以他本人1919-1920年在中国的亲身经历为基础,写于1925年的小说《面纱》一出版,便得到众多的关注,在这部不同于其他作品的小说里,作者把故事的背景放在远离欧洲大陆的中国。《面纱》讲述了生活在浮华世界——伦敦的富家小姐凯蒂漂亮、空虚,由于被母亲逼婚,她不得不在匆忙中嫁给一个木讷寡言的细菌学家瓦尔特,婚后他们来到遥远的香港,在香港凯蒂错误地投入了风流迷人的殖民地官员唐生怀抱,无意中撞见秘密的瓦尔特出于怨恨,负气带领凯蒂来到瘟疫流行的中国内地小城——湄潭府,在那里凯蒂日渐走出阴影,精神上得到了升华,而本想折磨凯蒂的丈夫瓦尔特却感染疾病而死。

撇开故事情节,吸引中国读者的一个原因是小说对中国形象的复杂描写。在小说里,作者的描写视角不断变换,一会儿采取仰视的姿态看中国,一会儿又是以俯视的姿态看中国,因而中国的形象也是不断变换的。剖析作者描写视角转化的根本原因,将有助于我们解读作者对中国文化的复杂情绪。

一、仰视的中国

历史上曾经记载,在1793年英国使臣马嘎尔尼觐见中国的乾隆皇帝以前,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就在欧洲受到人们的热烈追捧,所以在欧洲人,至少在英国人眼里,中国是天朝上国,他们必须仰视。作者毛姆一直以来就有仰慕中国古代文化的情愫,特别是在一战以后,作者对欧洲幻灭的社会感到厌弃,所以开始了他的海外旅行。恬淡而淳朴的中国社会,特别是偏僻中国乡村的风景消除了作者的悲观情绪,给他带来了心理上的安慰,因而在作者的笔下,恬淡而安逸的中国人物和风景都是作者仰视中国的心理的投射。

在小说《面纱》里,作者很少有对景物和人物的详细描写,但在不多的几处描写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笔下恬淡的中国风景,优雅的中国女人和令人折服的中国文化。当女主人公凯蒂第一次来到湄潭府的时候,透过她的视角,展现在眼前的是:“偶尔会吹来傍晚的微风,熬过了中午的酷暑之后,自然让人感到格外惬意。乡村广袤的原野在眼前铺展开去,放眼一望使人倍感松弛,甚至会勾起莫名的伤感。”[1]106对一个远离家乡,斩断情丝,跋山涉水历经辛苦来到偏僻小城的外国女人来说,惬意的异国他乡的风景能给她带来疗伤的安慰。在文章结尾,尽管已经回到英国,女主人公还时常想起中国的风景,而且只有中国的风景能带给她“通往安宁的路”[1]249,这条通往安宁的路就是凯蒂精神成长的道路。由此可见,中国的风景对女主人公精神成长的引领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当凯蒂见到在湄潭府生活多年的英国官员韦丁顿的中国妻子的时候,她震惊于这个满族女人的外表带给她的思考。“是的,她才意识到在这里是东方,古老、玄异、深邃的东方。从这位体态优雅的女子身上,凯蒂隐约看到了东方的理想和信念。与之相比,西方人的所谓信念就显得粗陋野蛮了。”[1]172在古老、玄异和优雅的东方女人的映衬之下,曾经被很多人标榜为先进的西方文化反而显得很野蛮,凯蒂对眼前这个东方女人和东方文化的溢美之词可见一斑;在她和英国官员韦丁顿的接触当中,她同样被这个英国同伴身上流露出的中国气息所感染,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的韦丁顿“已经站在了中国人的一边,认为在欧洲生活的是一群野蛮人,他们的生活是一出出的滑稽闹剧。……在此之前她从中国人那里听来的全是颓唐、龌龊乃至不堪入耳的话。这就如同他为她掀起了帘幕的一角,瞬时他目睹了一个梦中难以见到的恢弘世界。”[1]103在以后凯蒂与韦丁顿交往的时候,深受中国道家思想影响的“中国通”韦丁顿还和凯蒂讲起了深奥的“道”:“道中充盈着万物,同时又虚无一物。万物由道而生,循着道成长,而后又回归于道。可以说它是方形但却没有棱角,是声音却不为耳朵能够听见,是张画像却看不见线条和色彩。道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大如海洋,却恢恢不漏。它是万物寄居的避难之所。”[1]200韦丁顿显然对玄妙难懂的“道”熟记在心里,此外,这个中国通住的是中国的房子,穿的是中式服装,娶的是中国妻子……一切的特征都表明韦丁顿对中国文化的全面接受。

总的来说,苦难中国的恬淡自然风景,没落的中国皇族格格以及玄奥难懂的中国“道”家思想在外国女人和外籍“中国通”看来都是美好的,通过主人公的视角,作者仰视中国的态度显露无遗。但是我们还应看到:当凯蒂问韦丁顿“道”到底有用没有时,他却说:“有时有用,当我喝了六杯威士忌的,眼望天空时,它就有用了”[1]200。很明显,把“道”挂在嘴边的韦丁顿有时候还是怀疑“道”的真正效用,所以在仰视中国的同时,作者还是难免会抱有怀疑或俯视中国的心态。

二、俯视的中国

在作者来到中国的20世纪初期,苦难的中国的确在很多方面难以与大英帝国的辉煌媲美。来自殖民地宗主国的无论是官员,医生还是修女都是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外表丑陋长得矮小如猴的殖民地官员韦丁顿被派来管理中国人,就连有贵族血统的满族格格也死心塌地地跟随着他,除了韦丁顿的外国人身份之外,我们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个满族的格格,尽管她的家道已经没落,会委身与他;从法国来的修女在中国从事教会的工作,修道院院长在凯蒂看来:“观其举止风度,想必谁也不会怀疑她源远流长的古老血统。她身上的威严之气,恐怕谁见了都会甘愿臣服。她有优雅贵人的温和和圣贤之人的谦卑。在她坚定、美丽、同时略显苍老的脸上,一成不变的肃穆之中从不会少了光彩。”[1]126教堂成了收养中国儿童的避难所,在疾病盛行的苦难中国,中国人难以自保,他们要到由几个外国修女生活的教堂寻求庇护。堂堂中国竟然没有他们的安身之所,这既真实地显示了苦难的中国当时的实际情况,也折射出作者西方人高高在上的救世主的姿态。

此外,小说描写了身为医生的瓦尔特带着一个毫不懂医学的妻子来到内地小城湄潭府帮助中国人应对霍乱的情节,尽管他们确实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中国人,但难免有夸大英国人本领的倾向。即使是毫不懂医的凯蒂也是被修女感动,她也投身到帮助中国儿童的事业中来,教授孩子们音乐。即使是文中最令人不齿的香港殖民地官员唐生,在凯蒂眼里也是风度翩翩,尽管被唐生抛弃,但在瓦尔特死后,凯蒂回到香港还是鬼使神差的又上了他的床。在作者看来凡是外国的雇员,无论是法国还是英国人,不管是医生,官员还是修女,都是在帮助中国人。姑且撇开这些人的一些行为也确实对当时的中国有很大的帮助不谈,但作者字里行间的描述更多地强调他们对中国人的帮助,而没有提到他们在中国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这显然是有失偏颇的。作者把他们刻画成救世主的角色,从另一个方面显示了作者采用的俯视中国的视角。

与此同时,在小说中除了对满族没落的格格有溢美之词以外,极少有对中国人正面的描写。中国人在小说里要么是矮小、丑陋,要么“活像一堆虫子……面黄肌瘦,身同侏儒,鼻子都是扁扁的,几乎没有正常人的模样,一看便令人生厌。”[1]119文中的中国人的描写不是丑陋的,就是没有正面特征,一笔带过,作者笔下出现的苦力如轿夫,佣人等都是以背影出现或简略描写带过,即使是比较有身份的中国余团长也是“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地下了命令。”[1]192中国人在作者的笔下被刻画成唯唯诺诺,毫无生气,行尸走肉的形象。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东方被观看,……而欧洲人则是看客,用其感受力居高临下地巡视着东方”[1]45。正是这种居高临下地俯视的心态才产生了如此多的可爱的外国救世主和丑陋的中国人。

从上文分析中可见,作者对中国文化的喜欢和褒扬都得到了充分的显示。按理来说,生活在如此优美的风景和文化之下的中国人更应该得到充分的褒奖,但是在作者的笔下却不是这样的。如前文所述,中国人在文中却是以丑陋的外表,无声的行动,行尸走肉的形象出现的,而在中国的外国人都是以救世主的姿态呈现出来。令人奇怪的是:作为传播英国文化的符号的教堂在书中却是以贬损的形象出现的。“礼拜堂其实只是一个低矮的长形房间……从深色颜料被大幅渲染来看,作者对色彩的鉴赏力实在不敢恭维。……总的来说,礼拜堂给人一种粗陋、俗气的感觉。”[1]121作者对在中国的外国文化符号——教堂的贬损描写可以看出作者对代表英国文化的教堂的贬损之态。其实作者对英国的贬损描写在文章的开头也有体现,凯蒂的父母,特别是她的母亲就是一个势利的刻薄女人,她的目标就是给两个女儿找到如意的有钱郎君,她的丈夫贾斯汀法官对她百般迁就,即便如此,“他的女儿们只当他是全家的衣食来源,为了她们吃好穿暖、游玩取乐,他理应做牛做马。如今因为他的过错,钱来得比以前少了,除了对他漠不关心外,她们心里对他又多了一层埋怨和蔑视”[1]16。20世纪初期的伦敦是一片虚华之地,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侵蚀着每个人,父女、夫妻之间的亲情荡然无存。

总之,我们能够看到,在作者毛姆的眼里,中国的风景和中国文化是非常赞赏的,但生活于其中的中国人却被他所不屑。此外,尽管在华的外国人被刻画成救星的形象,但是外国文化在中国的传播却遭到他的贬损。

三、毛姆的中国情节

考察毛姆的生活历程,我们会看到,在1919年到1920年间,毛姆是带着对中国文化的景仰之情来到中国的,他把中国视为田园的乐土,心灵的归宿,逃避西方社会一战之后日益幻灭的精神状态的理想之地。戴着这样有色眼镜的毛姆自然对神秘而又原始的中国怀有好感,因而在他笔下,中国的风景和中国文化都得到他的喜欢和赞美。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地方,自古以来就代表着罗曼司、异国情调、美丽的风景、难忘的回忆和非凡的经历”[3]46。研读毛姆笔下的《面纱》,我们就能找到和萨义德的论述完全吻合的地方。一对未经充分了解就结婚的新婚夫妻,经历了在异国他乡的遥远中国的感情波折,尽管美丽的异乡风景会使人陶醉,但他们感情的巨大波澜足够人一辈子回忆。

早在毛姆来到中国之前,关于中国古代文化的辉煌的传说就曾经激起了作者巨大的兴趣,裹挟着传统中国古代文化的辉煌的“面纱”,毛姆是看不清,也未能真正看懂中国文化的精髓,这也难怪作者对韦丁顿吸食鸦片的中国妻子赞叹不已,吸食鸦片在当时就被国人诟病,在作者看来确实很温馨。厌倦了一战以后欧洲的幻灭生活的毛姆只希望能从中国的自然景色和曾获辉煌的古代荣光身上得到安慰,但是现实的苦难中国给他留下了和理想巨大的落差,带着高傲的优越心态的毛姆对中国人的书写更多的就流露出不屑和厌弃。

四、结论

有学者指出,无论是对中国褒扬式的美好描写还是贬抑的书写,都是“毛姆对中国的一种文学想象和文化利用,表达了毛姆作为一个西方人的文化心理和自我欲望。它既是毛姆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对中国这个异域‘他者’的一种自我式的理解与想象;同时也是英国社会关于中国形象的集体文化想象物在作家毛姆身上一种影响的投射”[5]72。无论是曾经带有无数荣光的古代中国,还是现实的20世纪初期的苦难中国,丑化了的还是美化了的中国形象都和真实的中国相去甚远,作者在俯视和仰视的转换之间也未能真正看透中国文化,只有像女主人公凯蒂那样褪掉眼前的“面纱”,放下高傲的优越心态和虚荣的仰慕之情,才是对待中国文化应有的正确态度。

参考文献:

[1] 毛 姆.面纱[M].阮景林,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2] 姜智芹.颠覆与维护——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透视[J].东南学术,2005(1).

[3] 赛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99.

[4] 王丽亚.论毛姆《彩色面纱》中的中国想象[J].外国文学,2011(7).

[5] 张艳花.毛姆与中国[D].上海:复旦大学,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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