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贬谪汉北与楚辞相关名物典故的解读

2014-04-05 02:23李炳海
关键词:庐江招魂渔父

李炳海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九章·抽思》写道:“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清人林云铭据此断定,这篇作品是屈原在楚怀王时期被贬谪到汉北之后所作,他的这个结论已经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史记·货殖列传》写道:“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屈原被贬谪所处的汉北,属于司马迁所说的西楚。如果再作进一步的区分,它是处于西楚北部,因此,可以称为西北楚。屈原在贬谪汉北期间曾经创作出一系列作品,楚辞中还有以屈原贬谪汉北为背景的篇目。这些作品中的名物典故,有的直接取自汉北,有的则与屈原贬谪汉北的行程有关。从名物典故考辨切入,探讨先秦楚辞作品与西北楚文化的关联,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有助于楚辞作品某些悬案的破解。

一 《天问》的吴军入郢与子文名彰

《天问》末章最后八句是歧义甚多的段落,现将这八句抄录如下:

吴光争国,久余是胜。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对“何环穿自”至“爰出子文”,王逸所作注解写道:

子文,楚令尹也。子文之母,郧公之女,旋穿闾社,通于丘陵以淫,而生子文,弃之楚中,有虎乳之,以为神异,乃取收养焉。[1]118

王逸的注解取自《左传·宣公四年》的记载。他把“何环穿自,闾社丘陵”,说成是追述斗伯比与郧公之女相通而生子文一事。王逸的注对后代影响颇大,古今楚辞学者多从其说。刘永济先生对此作了拨正:“腾、陵二韵所问为吴光伐楚入郢事,文章甚明。诸家于此见于未审,故多臆说。”[2]136他对前四句作了如下解释:“言吴光破郢都,伍子胥鞭平王墓事也。”[2]134所作的解释合乎本义,不再把后四句有关子文的传说与前面的内容混淆在一起,所得出的结论是可信的。但是,对于具体词语的训诂,还是留下了一些悬念。

“吴光争国,久余是胜”,吴光,指吴王阖闾,即位前称公子光,他谋杀吴王僚而夺取君位。“久余是胜”,是说阖闾长期率领军队战胜楚国,这两句比较容易理解。对于第四句的“闾社丘陵”,清人毛奇龄、徐文靖、刘梦鹏等皆释为坟墓,是可取的。关键是“何环穿自”这句诗,历来未得确解,关键是“自”字的确切含义。

《说文解字·自部》:“自,鼻也,象鼻形。”段玉裁注:“此以鼻训自,又曰象鼻形。《王部》曰:‘自读若鼻,今俗以作始生于是。’然则许谓自与鼻义同音同,而用自为鼻者绝少。”[3]136自、鼻,音同义同,许慎、段玉裁均持这种观点。扬雄《方言》卷十三:“鼻,始也。兽之初生谓之鼻,人之初生谓之首。梁、益之间谓鼻为初,或谓之祖。祖,居也。”郭璞注:“鼻祖,皆始之别名也。转复训为居,所谓代语者也。”[4]759-760自与鼻音义皆同,鼻有初始,鼻祖之义。《天问》所说的“何环穿自”,意谓为什么挖掘先祖,指伍子胥为复仇而挖掘楚平王墓一事。《史记·楚世家》:“楚大败,吴军遂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5]1715《天问》所述正是这件事。“何环穿自,闾社丘陵”,后面的闾社丘陵,指的是祭祀社神的场所及坟墓,均是被挖掘破坏的对象。

《天问》末尾四句是针对令尹子文的事迹进行发问。“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长。”堵敖是楚国君主,后被其弟楚成王所杀。堵敖在位时间很短,只有三年。子文在楚成王八年任令尹,由此推断,堵敖在位期间他已经是朝廷官员。“吾告堵敖以不长”,是说子文曾对堵敖发出在位时间很难长久的警告。吾告,指用逆耳之言相告,是堵敖的忠臣。“何试上自予,忠名弥章”,是说子文后来又是楚成王的忠臣,名声大震。试上,用于上,为君主所任用。自予,指《左传·庄公三十年》所载如下事件:“斗穀於菟为令尹,自毀其家,以纾楚国之难。”杨伯峻先生注:“纾,缓也,使楚国之难得以缓和。”[6]247当时楚国宫廷发生内乱,令尹子元被杀。子文把家产全部捐出,用以缓解朝廷危机,这就是诗中所说的“试上自予”。予,谓给予,这里指捐献。

综上所述,《天问》末尾八句是就两个历史典故发问,一是楚昭王时期吴军入郢,二是令尹子文的业绩。那么,屈原为什么选择这两个历史典故作为《天问》的结尾呢?这涉及当时具体的创作情境,以及郢都前往汉北贬谪之地的行进路线。

对于《天问》的创作背景,王逸作了如下解说:

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何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泄愁思。[1]85

这就是著名的呵壁题画之说,后人多从之,并对楚先王庙的具体地点作了考证。陈子展先生写道:

《天问》自是屈原被放以后之作,不作在郢都,当作在被放汉北,展转鄢都和丹阳一带地方。王逸出生在后汉南郡宜城,即楚鄢郢故都。关于屈原呵壁题画之说,如不出自故书雅记,亦当出自乡人口碑,他是必有所受的。[7]527-528

这里所说的鄢郢故都,其地在今湖北宜城。孙作云先生写道:

在舟行路过春秋末年楚故都,楚昭王所迁的鄀都(今湖北中部宜城县东南)时,屈原参拜了楚先王庙,见壁画有感而作《天问》,这就是伟大的哲理诗《天问》的写作背景。[8]9

把屈原呵壁题画的地点锁定在楚国的鄀都,是学界比较普遍的看法,是比较可信的,因为从楚国郢都前往汉北完全有可能路过那里。

楚国一度把首都迁到宜城,对此,《史记·楚世家》有明文记载。楚昭王十二年,“吴复伐楚,取番。楚恐,去郢,北徙都鄀。”张守节《正义》:“《括地志》云:‘楚昭王故城在襄州乐乡县东北三十三里,在故都城东五里,即楚国故昭王徙都鄀城也。’”[5]1716楚昭王十年,吴国曾经一度占领郢都。有鉴于此,当吴军再次重来时,楚昭王就把首都北迁,以避开对方的锋芒。

《天问》末章共十八句,除了上文所录八句外,前面十句如下:

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勲作师,夫何忧?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对于《天问》末章的十八句诗,存在两种不同的看法:按从“薄暮雷电”以下至篇末,古今注家大致有两种不同的注释倾向:

一说这段是屈原在结束《天问》时的感慨,一说仍然是对历史事实的发问。

二说相较,前者近是;但其中也有一些关于楚史的发问。[9]421正确把握这十八句诗的写作背景,确实是解读《天问》的关键。从“薄暮雷电,归何忧”、“伏匿穴处”这些诗句考察,屈原在写《天问》末章时,已经离开楚先王之庙,在雷电轰鸣的恶劣条件下暂时伏匿在洞穴,是在向贬谪地行进的途中。因此,这十八句诗不再是呵壁题画之作,而是途中抒发自己的感受。那么,这章诗又为什么会涉及楚国的历史呢?这与他途经地域的历史知识积淀有关。楚昭王故都在今湖北宜城,位于襄阳以南的汉水西岸。隔水相望,汉水东岸就是当年与吴楚交战密切相关的地域。《左传·定公四年》记载,吴、楚先是战于柏举,其地在今湖北麻城东北。后来又在雍、澨交战,其地在今湖北京山西南,临近汉水东岸。吴军从这里渡过汉水,进入郢都。楚昭王奔亡,先是到达郧地,后又奔随,“郧今湖北京山县安陆县一带”、“随今湖北随县南”[6]1546-1547,其中随与鄀郢隔汉水相对。《左传·定公五年》记载,吴楚最后决战的地点是在公婿之谿,杨伯峻先生注:“盖当今白河入汉水处,在今襄樊市东。”那里也是与鄀郢仅有一水之隔,相距更近。屈原离开郢都北行,开始经历的吴军渡过汉水前往郢都的地域。继续前行,汉水对面就是当年吴楚交战的地域。楚昭王逃亡的地方,这是《天问》末章把这段史实纳入诗中的契机。

《天问》末章还提到令尹子文的事迹。令尹子文去世后,他的二子斗班与朝廷以武力相对抗,《左传·宣公七年》记载:“楚子与若敖氏战于皋浒。”杨伯峻先生注:“顾栋高《春秋舆图》谓皋浒在湖北省枝江县,沈钦韩《地名补注》谓在湖北省襄阳县西,沈说似较确。”[6]681导致令尹子文所属若敖氏家族覆天的皋浒之战,就在湖北襄阳西,是屈原离开鄀郢,前往汉北的必经之地。屈原博闻多识,对若敖氏的家族悲剧自然了如指掌。踏上这块埋葬若敖氏家族的故地,屈原必然感慨万千,因此把令尹子文作为理想人物缀于篇末。

综上所述,《天问》结尾一章,不是呵壁题画之作,而是屈原向汉北行进过程中的沿途感受。所经地域积淀的楚国历史故实是他取材的对象,用以抒发自己的历史沧桑感。仅就这章而言,它已是汉代述行赋的雏形,从一个方面体现出楚辞作品与西北楚文化的关联。

二 《招魂》中的庐江

《楚辞·招魂》中提到的庐江,是一个争议颇多的地名。对此,刘刚先生已经作过陈述。[10]268-269清王夫之《楚辞通释》以庐江为水名,认为指的是襄汉间的庐水。近代学者谭其骧先生亦持此说,并且表述得更加具体:

庐江当指今襄阳、宜城界之潼水,水北有汉中卢县故城。中庐即春秋庐戎之国。故此水当有庐江之称。自汉北南行至郢,庐江实所必经。且乱辞在“路贯庐江”句下,有“倚沼畦瀛兮遥望博,青骊结驷兮齐干乘”、“与王趋梦兮课先后”等句,正与襄阳、江陵间多沼泽平野之地形相吻合。若以庐江移置皖境,则全不可解。[7]713

谭先生从庐江所处位置、名称由来及所见区域地形地貌诸方面加以考察,并结合《招魂》的乱辞,对庐江作出认定,理由是比较充分的。

《水经注》卷二十八叙述沔水流经区域时写道:

又东过庐县东,……县即《春秋》庐戎之国也。县故城南,有水出西山,山有石穴出马,谓之马穴山。……然候水诸蛮,北遏是水,南壅淮川,以周田溉,下流入沔。[11]1386 -1389

由此看来,所谓的庐江,是沔水的一条支流,在今湖北宜城、襄阳之间,是春秋时期庐戎国所在地。

《招魂》是在乱辞中提到庐江,乱辞前半部分如下:

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菉蘋齐叶兮,白芷生。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

在阳光明媚的初春,《招魂》的作者启程南行,沿途植物茂盛,香草初生。他来到庐江所处的地段,在湿地中远望,见到大队人马前来,放火驱兽的狩猎场面。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位于襄阳、宜城一带的庐江附近,古代是否有过一次大规模的狩猎的记载?《吕氏春秋·至忠》篇的一则故事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荆庄哀王猎于云梦,射随兕,中之。申公子培劫王而夺之。”高诱注:“子培,申邑宰也。楚僭称王,邑宰称公也。”范耕研称:“随兕者,随国之兕耳。随与楚近,见灭于楚,故楚王猎云梦得以射之,未必有恶兽专名随也。”[12]581楚国的申邑,位于今河南南阳。随,今湖北随州。二者都在庐江附近,由此可以证明,庐江一带在春秋及战国中期之前确实是楚王的狩猎之处,《招魂》乱辞有关庐江地区狩猎的记载是有依据的。

《招魂》乱辞称:“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招魂》的作者在初春季节南行,到达庐江一带,这就涉及《招魂》的作者究竟是谁的问题。王逸认为《招魂》是宋玉所作,朱熹也是这种看法。然而,宋玉是宜城人,他若“路贯庐江”,应是往北走,而不是南行,仅此一条证据,就可以排除宋玉作《招魂》的可能性。司马迁断定《招魂》出自屈原之手,照此推断,屈原南行而“路贯庐江”,只能从汉北启程。由此可以断定,《招魂》确实是屈原所作,是在被贬谪到汉北期间完成的。乱辞对于作者行程所作的叙述,合乎屈原在贬谪期间所处的地域。

《抽思》是屈原贬谪汉北期间所作,其中写道:“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南行所作表达的是对郢都的怀恋。《招魂》所说的“汩吾南征”,是急急南行之象,和《抽思》的“狂顾南行”属于相同意象,表达的也是恋郢情结。《抽思》称:“唯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招魂》则是自招其魂返回郢都。凡此种种,二者可以相互印证。

《招魂》乱辞还提出一个问题,就是屈原在狩猎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对于“青骊结驷兮,齐千乘”,王逸注:“齐,同也。言屈原尝与君俱猎于此,官属齐驾四马,或青或黑,连千乘,皆同服也。”[1]213照此说法,乱辞对狩猎场面所作的描写,取材于屈原的亲身经历,他是狩猎活动的直接参与者。可是,乱辞所展示的狩猎场面,其中出现的角色或是楚王,或是伴随楚王狩猎的人员,作者并没有参与其间。描写狩猎场面之前写道:“倚沼畦瀛兮,遥望博”,屈原是在湿地中向远处眺望,看到的是开阔的场面。叙述狩猎活动结束之后写道:“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狩猎从晚上持续到清晨,在此期间,屈原始终是位旁观者。他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投身其间。脚下的小路被香草覆盖,并且湿度越来越大,已经无法前行,只能无奈望着狩猎队伍的远去返回。结尾写道: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乱辞以作者远眺开始,又以目极千里结束,他始终是位向远方的眺望者,最后呼唤灵魂返回可爱的汉南,扣紧招魂的主旨。对于最后两句,古注存在明显的讹误。王逸注:“言魂魄当急来归,江南土地僻远,山林险阻,诚可哀伤,不足处也。”五臣注则称:“欲使原复归于郢,故言江南之地可哀如此。”[1]215“湛湛江水兮,上有枫”,展示的是秀美的自然风光,而不是恶劣的自然环境,所以,后面才有“魂兮归来,哀江南”的呼唤。这段文字出现的江,并不是指长江,而是指靠近庐江的大河,指的是汉水。屈原是在江水北岸向南眺望,观猎赏景,故有魂归故都的向往。江南,并非指长江之南,而是指汉南,是郢都所在之地。《抽思》亦称汉北有江潭,可与此相印证。

《天问》和《招魂》是出自屈原之手的两篇奇文,前者作于前往汉北期间,是由南向北行进途中;后者作于到达贬谪地汉北之后,是由贬谪地向南行进观看楚王狩猎。这两篇作品结尾部分出现的名物典故,均是取自西北楚,或是那里的历史遗迹,前朝故实,或是实存的地名。这两篇奇文在结构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作品的主体部分和结尾存在虚与实的差异。《天问》的主体部分呵壁问天,是在想象世界和历史隧道中穿行,而结尾则是叙写切身体验和现实感受。《招魂》主体部分铺陈天地四方恶劣的环境,楚国宫廷的居处之乐,饮食之乐,歌舞游戏之乐,或是出自想象和虚拟,或是对往日荣华富贵的回忆,不具有现实品格。而乱辞展示的观猎活动,则是作者的亲身实践。这两篇奇文大体相同的结构模式,有力地印证它们同是出自屈原之手,同是作于贬谪汉北期间。

三 《卜居》中的郑詹尹

《卜居》开头一段如下: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鄣于谗。心烦意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这篇文章以“屈原既放”开头,从这个用语可以推测出它的取材背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叙述屈原的坎坷经历,司马迁按照时间顺序用了三个不同的词语。怀王时期,“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到了后来,“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顷襄王时期,对屈原“怒而迁之”。《卜居》开头所说的“屈原既放”,也就是司马迁所说的放流,亦即当代楚辞学界所说的贬谪汉北时期,这是《卜居》的取材背景。关于郑詹尹其人,姜亮夫先生有如下论述:

《卜居》“乃往见太卜郑詹尹”。王逸注“工姓名也。”……考下文云“詹尹乃释策而谢”,则叔师以为工姓名者是也。考《穀梁》庄公十七年“春,齐人执郑詹……郑詹,郑之佞人也……秋,郑詹自齐逃来,逃义曰逃。”则郑詹尹,正是郑人,名詹尹者也。然屈子所指,未必即《穀梁》所言。恐春秋战国以来,郑人善卜者,皆称曰郑詹尹尔。[13]121

称郑詹尹是郑人,这个结论是正确的。詹尹,即姓詹名尹。春秋时期,郑国的叔詹是贵族出身,在朝廷担任要职。《春秋·庄公十七年》有“齐人执郑詹”的记载,对此,杨伯峻先生作了如下考辨:

“詹”,《公羊》作“瞻”,音同,字通。僖七年《传》云:“郑有叔詹、堵叔、师叔三良执政。”杜预以此郑詹即叔詹,故注云:“詹为郑执政大臣,诣齐见执。”又据《郑世家》,叔詹为郑文公弟,则厉公之子也。而《公羊》、《穀梁》则以为郑詹为郑之卑微者,因佞被执,与《左氏》义异。[6]204

从《左传》及《郑世家》的记载来看,叔詹是郑国贵族,又是执政大夫,因此,他的后裔以詹为姓是顺理成章之事。《卜居》中的郑詹尹称为太卜,可见这个家族曾在郑国朝廷任太卜之职,后来流落到屈原贬谪地汉北。

《史记·日者列传》篇末记载褚少孙如下结论:

臣为郎时,游观长安中,见卜筮之贤大夫,观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动,誓正其衣冠而当乡人也,有君子之风。见性好解妇来卜,对之颜色严振,未尝见齿而笑也。从古以来,贤者避世,有居止舞泽者,有居民间闭口不言,有隐居卜筮间以全身者。[5]3221

褚少孙对于隐于卜筮间的贤人推崇备至,认为他们博闻多识,有君子之风。《日者列传》记载的隐于卜筮的贤人只有一位,就是西汉早期的司马季主:“司马季主者,楚人也。卜于长安东市。”司马贞《索隐》:“云楚人而太史公不序其系,盖楚相司马子期。子反后,芈姓也。”[5]3115司马贞的推断是有道理的。司马季主是一位隐于卜筮的高人,文中详细记载他与朝廷大夫宋忠、贾谊的对话,见识高远,谈吐雄辩。他是楚人,以司马为姓。春秋时期楚国著名的司马之官有子玉、子期,司马季主应是以祖先官职为姓,楚国灭亡之后,以卜筮为业进行隐居。《卜居》中的郑詹尹,属于和司马季主相似的角色。詹尹出自郑国的高门望族,以祖先官职为姓。这个家族成员曾在郑国朝廷担任太卜。郑国灭亡之后,詹尹流落西北楚之地,使得被贬谪到那里的屈原有机会向他问卜。郑地距汉北很近,詹尹从郑地进入汉北极其便捷。再从楚国对流亡人员安置的惯例来看,通常是使他们在汉水流域定居,而不是进入沅湘流域。

关于屈原被贬谪到汉北的具体时间,游国恩先生断为楚怀王二十四年(公元前 305),[14]68姜亮夫先生断为怀王二十七年(公元前 308)。[15]60韩灭郑是公元前375年,下距屈原被贬谪到汉北已经长达70年之久。郑詹尹如果曾经任郑国太卜,那么,屈原请他占卜时已是百岁老人。很有可能,《卜居》中的詹尹是郑国太卜的后裔,故以这个官职加以称呼。

詹尹是由郑地迁入汉北的移民,属于隐于卜筮的贤者。春秋时期,汉北也有由外地迁入的同类高人,不过,并非是太卜,而是太史。

《左传·哀公六年》有如下记载:“是岁也,有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三日。楚子使问诸周大夫。”这里的楚子,指的是楚昭王。对于其中的周大夫,杨伯峻先生作了如下辨析:

服虔于此有二说,一谓诸侯皆有大夫,主周所赐典籍,故曰周太史。此说甚误,……一谓时往周问周太史,沈钦韩《补注》举《说苑·君道篇》为证,是也。《说苑》云:“昭王患之,使人乘驿,东而问诸太史州黎。”且此时昭王在城父,距周室近,距楚反远,故至王城问也。[6]1635

把周太史说成是各诸侯国的太史固然没有根据,把他认定为是居于王城的周王朝太史,亦无法圆通。《说苑·君道》篇记载,楚昭王是派人“东而问诸太史州黎”。当时昭王在城父,即今河南平顶山。如果是前往东周王城所在的洛阳询问太史,那么,应该是向北偏西行进,而不是东行。显然,《左传·哀公六年》所说的周太史,《说苑·君道》篇所说的太史州黎,当时并没有在周王朝任职,而是居住在楚昭王所处的城父以东的陈地,因此,向他进行咨询比较便捷。

楚昭王进行咨询的对象称为周太史,这与王子朝入楚相关联。《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载:“召伯盈逐王子朝,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王子朝流亡入楚,不但有大批人员伴随,而且携带朝廷所藏的典籍。《周礼·春官·大史》记载,太史的重要职责是掌管朝廷所藏的各种典籍,以备监督礼仪和刑罚之用。由此推断,王子朝携带周王朝的典籍入楚,不可能把主管典籍的太史留在朝廷,而是要太史和他一道前往楚地,以便负责典籍的管理。王子朝入楚是在鲁昭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16),楚昭王派人咨询周太史是在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前后相距17年。随王子朝入楚的周太史仍然健在,并且居住在城父以东,因此,楚昭王得以派人向他咨询天象反常一事。

《汉书·地理志》称楚国的江汉流域及江南民俗“信巫鬼,重淫祀”。王逸的《九歌》解题亦称:“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这些论述主要是针对南楚之地而言,涉及的巫文化属于民间世俗层面。西北楚文化的巫术因素,则有自己的鲜明特征。周太史、郑詹尹先后从周王朝首都和郑地迁入南楚,他们所代表的是精英层巫文化。楚昭王派人向周太史咨询天象反常的征兆,屈原向郑詹尹问卜,反映的则是楚文化与中原巫文化在精英层的沟通,并且都是在西北楚地进行的。西北楚地是楚文化与中土文化交流的桥梁,在精英层巫文化领域体现得很明显。

四 《渔父》中的江潭湘流和沧浪之歌

对于《渔父》一文的写作背景,王逸作了如下解说:

《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间,忧愁叹吟,仪容变易。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之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楚人思想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

《渔父》一文涉及几个与地理相关的名物,如沧浪之水、江潭、湘流,是判断这篇作品生成地域的重要依据。

关于沧浪之水,《水经注》卷二十七《沔水中》有如下记载:

又东北流,又屈东南,过武当县东北。县西北四十里,汉水中有洲,名沧浪洲。……《地说》曰:水出荆山东南流为沧浪之水。近楚都,故渔父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余按《尚书·禹贡》言,导漾水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不言过而言为者,明非他水决入也,盖江沔水,自下有沧浪通称耳。[11]2352

按照《地说》的记载,沧浪之水发源于荆山东南。郦道元根据《尚书·禹贡》的记载,则认为沧浪之水是汉水的一个区段,而不是汉水之外的支流。《地说》称“水出荆山东南流为沧浪水”,可以像郦道元理解的那样,是对沔水流向所作的描述,沔水从荆山东南流过,称为沧浪水。在荆山东南及下一区段的沔水,称为沧浪水,位于湖北宜城以北,那里正是楚国鄀郢所在地。

沧浪之水是位于荆山东南区段的汉水,可是,按照王逸对《渔父》所作的认定,它是屈原流放到沅湘流域期间所作。这样一来,就与渔父吟唱沧浪之歌的情节出现矛盾。对此,姜亮夫先生作了如下解释:

屈子《渔父》之作,有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之言,则必为晚期作品无疑。是第二次放逐之后所为,则汉北沧浪之渔父,乃得认此旧相识之三闾大夫,使在纪郢之间,则郢已久失,屈子必不能更居江夏,渔父即能到处为家,独不畏虎狼之秦,故依形势论,渔父之歌,必在湘流之中,而以沧浪为吟题者,则汉北旧侣,唱其方俗之曲,亦事理之常也。[13]275

按照这种解释,屈原被放逐到沅湘期间,原来在汉北就与屈原有过交往的渔父,也为逃避战乱而流亡江南,在那里与屈原不期而遇,交谈过程中吟唱家乡的沧浪之歌。可是,这种事情偶然性很大,可谓无巧不成书,然而,事实是否如此,无法得到验证。

《卜居》、《渔父》属于同类题材的作品,故事情节也相类。对于《卜居》,王逸没有标明作于何时何地。而对于《渔父》,则确认是作于屈原被流放在沅、湘期间。出现这种差异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渔父》中出现的江、湘等词语。但是,如果仔细加以推敲就会发现,文中的江、湘,指的并不是长江、湘水,它们不能为《渔父》作于江南的说法提供支撑。

《抽思》是屈原贬谪汉北时所作,文中明言“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可是,文中又写道:“长濑湍流,泝江潭兮。”这里所说的江潭,指水中深渊,而不是指长江的水深之处,因为当时屈原身处汉北,不可能面对长江的流水。《渔父》开头写道:“屈原既放,游于江潭。”既然《抽思》中的江潭指的是江渊,因此,这里的江潭指的也是渊深的水域,而不是指长江。

《渔父》写道:“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这里同时出现湘、江。如前所述,这里所说的江,指的还是浩大的水流,而不是专指长江。湘流,并不是指湘江的流水,而是取湘字的特殊含义加以运用。

《诗经·召南·采蘋》第二章:“予以盛之,维筐及筥。予以湘之?维锜及釜。”毛传:“方曰筐,圆曰筥。湘,亨也。锜,釜属。有足曰锜,无足曰釜。”对于毛传的“湘,亨也”,陈奂作了如下解释:

湘读为鬺,假借字也。景佑本、《汉书·郊祀志》皆尝“鬺享上帝鬼神”,颜师古注云:“鬺,煮也。鬺享煮而祀也。”引韩诗“予以鬺之”,《史记·封禅书》字亦作鬺。《说文》:“善高,煮也。”不录鬺,鬺即也。[16]卷二

湘,或作鬺,指的是煮,是对食物加工的一种方式。所谓的煮,是把食物浸没在水中,然后用火加热,使食物变熟。由此而来,湘有浸没之义。《渔父》所说的“宁赴湘流”,指的是宁可投入能把人浸没的流水,投水自杀之义。湘谓浸没、淹没,而不是指湘水。

《渔父》中的湘流不是指湘水,这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引录也可以得到证明。文中引《渔父》文作“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司马贞《索隐》:“常流犹长流也。”[5]2486司马贞把常流释为长流,无法圆通。这里所谓的常,用的是它的特殊含义。《说文解字·巾部》:“常,下裙也。从巾,尚声。”段玉裁注写道:

《释名》曰:“上曰衣,下曰裳。裳,障,以自障蔽也。”……今字裳行而常废矣。从巾者,取其方幅也。引申为经常字。[3]358

常本指人的下裳,也就是下裙,对人体的隐私部位起着遮掩、隐蔽的作用。先秦文献往往取它的这种含义。但后人已经不甚理解,成为一个长期被遮蔽的意象群和语义场。《史记》引《渔父》作常流,所谓的常,指遮蔽,这里指淹没,与湘字的特殊含义是一致的。

由此看来,《渔父》中出现的江潭,指的是深渊,而不是指长江流域;湘流,指淹没人的水流,而不是指湘水。这两个词语不能成为《渔父》作于江南的证据。

《卜居》和《渔父》均以“屈原既放”开头,如前所述,所谓的放,指的是贬谪,而不是流放。既然两篇的开头语相同,因此,取材背景所涉的时段也是一致的。《卜居》中还反复出现放字。屈原称:“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称:“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显然,这是以屈原被贬谪到汉北为背景,而不是取材于屈原的流放江南。由此可以断定,渔父吟唱沧浪之歌也是在汉北,而不是在江南,是在沧浪之水所在地域吟唱沧浪之歌,属于就地取材。

五 结语

《天问》、《招魂》、《卜居》、《渔父》中的一系列名物典故,都与西北楚文化存在关联。这些名物典故有的取自西北楚的自然风物,有的取自西北楚的历史文化积淀。无论是自然风物,还是历史文化积淀,在上述作品中都不是一目了然,而是显得扑朔迷离,有的甚至处于潜藏状态,需要进行深入的挖掘才有可能发现。对这些名物典故进行辨析,遇到来自多方面的障碍。古代有许多地理名称不是专指一处,而是指多处,这是遇到的第一类障碍,《招魂》中的庐江属于此类。这些作品中有些词语用的不是常见意义,而是特殊意义,这是遇到的第二类障碍。《招魂》中的“何环穿自”、《渔父》中的“湘流”,“自”和“湘”用的都是它们的特殊意义。将以往注疏对作品误读所造成的遮蔽去掉,按照作品的本然加以解释,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进行历史还原。

楚辞作品与西北楚文化的关联是多方面的,名物典故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如果进一步加以拓展发掘,那么,西北楚文化与楚辞作品的密切关联,就会更加全面、充分地呈现出来。

[1]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刘永济.屈赋通笺 屈赋馀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钱 绎.方言笺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7.

[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8.

[7]陈子展.楚辞直解[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8]孙作云.天问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9]金开诚,董红利,高路明.屈原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

[10]刘 刚.宋玉辞赋考论[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6.

[11]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水经注疏[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12]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

[13]姜亮夫.楚辞通故:二[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

[14]游国恩.游国恩楚辞论著集:三[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5]姜亮夫.楚辞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6]陈 奂.诗毛氏传疏[M].北京:中国书店,1984.

[17]李炳海.一个长期被遮蔽的语义场和意象群:先秦文献中“常”字举要发微[J].江海学刊,2011(1):177-189.

猜你喜欢
庐江招魂渔父
COLLECTED PAPERS OF HISTORY STUDIES
“小鲜农网”带庐江小农户脱贫致富
丁酉端午前重读《渔父》吊屈原
“言行不一”的渔父
庐江二中简介
明朝散发弄扁舟——“渔父”形象解读
“山水城市”营建策略探索——以安徽省庐江县城为例
“苏世独立”与“遁世隐逸”——《渔父》主旨分析
招魂(短篇小说)
招魂